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隐私权(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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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晓文恨透了!“四人帮”粉碎虽然已经快十年了!“文革”给她的创伤一旦戳及,依然十分疼痛。她痛恨那种“左”的做法和要求任何无辜的人都被强迫不断“坦白交代”,不断“深挖三线”。那时候,被平白无故打入“牛棚”的人,被不断派出人去“内查外调”,去收集材料,去罗织罪状,要什么材料就可以有什么材料。他们在逼供之下,一次一次地要“坦白罪行”“交代思想”,要把一切“隐秘”都交出来。她记得很清楚:爸爸就是这样被整死的。当时,爸爸那个单位的造反派要他“深挖三线”,把“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黑心”自己一起“挖”出来。爸爸起先说:“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坏想法!”但是,过不了关。一次一次逼供、批斗。最后,有一天,爸爸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突然会飞了!一飞,竟飞出国境飞到了一个不知什么国家去了!这梦使他惊恐万状,不知该不该交代。第二天,在批斗交代中,经过逼迫与启发,他万般无奈坦白交代了自己这个奇异的梦。造反派头头要他坦白地写出来。写下来以后,他就得了一个“想叛国投敌”的罪状,大会小会要他承认自己想叛逃。他熬不住批斗,最后干脆照样承认了。于是,他被渲染成了想偷越国境叛逃的危险人物,居然遭到了逮捕,结果,瘐死在监牢里。

    事实上,“文革”期间,被逼得“深挖三线”“思想交底”“坦白交代”成为“反革命”的又何止成千上万。有不少鸡毛蒜皮的小事,男女之间的交往,都作为“隐私”要“揭露”出来。什么通信自由也不存在了,私拆、检查信件,抄家攫取私人日记,成了家常便饭,目的是想用这种手段取得人们的隐私。

    倘若这种“隐私”,真正属于违反国家民族利益、真正属于损害人民利益、真正违犯法律的,那倒也罢了。实际不然,绝大部分所谓“隐私”,都属于个人的应当允许保留的“秘密”。她的一个高中女同学,有“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一向不喜欢自己的家事被人知道后说三道四。她的父亲死后,叔叔同她母亲结婚了。这件事本来既不损害别人的利益也无须让别人知道。她从不愿谈起也不愿被别人拿来当笑柄。可是由于她有“面子观念”。在“文革”中,她的这种“秘密”,被另一派的人从她的日记中拿到“凭证”,用大字报抄了张贴出来后,闲言碎语,飞短流长,掀起了一股邪风,她就离校出走了,是自杀?不知道!只是直到今天,谁也不知她去哪里了!

    现在,白林莽居然谈什么“你不应当对我再隐瞒什么,你应当坦白地对我说。如果你不说,我也有权利进行调查!”黎晓文怎么能不越想越气!黎晓文简直不能忍受了。她产生了一种反常心理,心中像有一包炸药要剧烈爆炸。

    黎晓文绯红了脸,说:“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我也要再次告诉你!我不喜欢言而无信的人。我也反感谁用强迫的方法逼迫我交代什么我不愿意讲的私事。我反感!你懂吗?希望你不要做使我反感的事!”

    白林莽并未让步,反问:“如果你并不是什么问心无愧的人呢?如果你确有不可告人的事呢?”

    这话太伤感情,尤其是白林莽说这话时的那种冷冷的态度和语气。

    黎晓文打了个寒噤,站起身来,离开座位,高声说:“也许,我又认错人了!我只认为你不是那种世俗的男人,你也许高尚一些,胸襟宽广一些。谁知你还是那种斤斤计较自私自利的男人!我真是瞎了眼!”

    白林莽也气红了脸,冷笑着说:“你不说就不说,可是,不要骂人!你不说,我一样可以知道你的过去。你有你的自由,我也有我的自由。”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温和、率直、平静的,没想到自己也会这么暴躁。

    话谈到这里,实在是谈不下去了!

    黎晓文庄重地说:“好吧!如果你违背自己的诺言,如果你用你的自由来剥夺我的自由,那我永远不会饶恕你!”说这话时,她的泪水迸出双眶,说完,她双手遮住脸踉跄地走到床前,扑身倒在床上,抽泣起来。

    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绞痛,自己的心冷了,真的冷了!

    黎晓文许久没有这样哭泣过了。同白林莽的结合,曾给她带来难以想象的幸福。正因为这样,今天她就更加伤心。

    她讨厌白林莽那种不信任的目光、戒备的心理、苛刻的要求、冷漠的感情、自私而过分的做法。

    白林莽见黎晓文扑在床上啜泣,本来突然想上去温存几句,但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那幅江梵画的《纯洁》了!那幅半裸躺卧着的画呀!想到这,一种无名的嫉妒布满心田,使他更苦恼烦闷了!他不想再说什么温存话,独自苦苦地叹了一口气,怀着委屈情绪,推开饭碗,呆呆地去沙发上坐着,凝望着窗外那一块黑黝黝的天空,痛苦地吸起烟来。

    黎晓文的抽泣声,使他难以忍受。他突然歇斯底里地站起身来,狠狠用拳“嘭”地打了一下桌子,然后,跨步向前,“乒”地推开了门,又“乓”地带上了门,离开家走了!

    外边,夜色正笼罩着城市,他的心空荡荡的。他懊丧地叹着气:在爱情的沙场上,我为什么成了一员败阵之将呢?夏夜的热风,在他感觉上也是凉飕飕的了。

    【第五章】

    外边,是黑黝黝的温暖的夏夜。天上有几颗暗淡的、偶尔闪露出微光的寂寞的远星。

    街上,金色的街灯光芒下,有在法国梧桐林荫道下散步的青年男女。满眼看到在青年男女身上的各式流行时装:富春纺衬衫、树皮皱牛仔裤、格子裙、健美裤、男涤麻西装……

    有偶尔悄声驶过的轿车。一家三层楼的临街窗户里叮叮咚咚传来钢琴声,奏的是格里格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走了一段,离开了家,被风一吹,听到跳荡奔涌的旋律,白林莽心里却有悔意了。用这种方式处理矛盾,不是存心激化吗?

    但,马上回去,似乎不合适了。他决定找个地方坐一坐,然后再回去。

    这种时候,多么需要温暖的友谊啊!

    他忽然想到了乔光。乔光住处的窗户就在弹钢琴这幢高楼的六层楼上。

    乔光,这是个婚前他常喜欢接近的诗人朋友,为人忠厚,老成持重。虽然白林莽与乔光只是一年多前在杭州一次笔会上结识的,但白林莽对乔光的印象特好。

    乔光模样虽然有点颓废,刺猬般的长头发,不剃的络腮胡子,爱穿破烂的雪花牛仔服,但诗写得极好,还重友情。同他谈话,风趣而内容充实,富于哲理的语言常使人能有所得。乔光是到黑龙江插过队的老知青。听说那会儿在北大荒时为救人去拦拽一匹惊马,险险送了命,落下了严重的腰伤。去年,为在马路上救一个险险被摩托车撞倒的小孩,自己又差点送了命。结果,在医院里抽掉了一根肋骨。

    乔光三十六岁了,父母双亡,他单身一人与姐姐、姐夫合住着一套公寓房。他占了一间,白林莽未结婚前,有时写东西写得累了,夜晚出来溜达时,就到乔光这里坐坐,谈一会再回去。今天,同黎晓文闹了别扭,就又想到了乔光。决定到乔光住处去,把心里的苦恼告诉他,得到朋友的一点同情和安慰。

    白林莽走过那幢灰色的大楼,不愿乘电梯,自己飞快地跑上六楼。

    他揿响乔光的门铃,乔光来开门,说:“嗬!是你?来来来!”

    乔光将白林莽带到那间大约十五平方米的房里时,白林莽看到马康成坐在那里笑着同他点头打招呼。原来,乔光正同马康成在喝酒下围棋。

    一盘围棋密密麻麻正杀得难解难分。一瓶红葡萄酒和两只高脚酒杯旁,有一碟卤牛肉。

    马康成,白林莽熟悉,是大学时的同学。沾着这点关系,见面总是亲亲热热,不过不是知心的朋友罢了。马康成是个记者,神通广大,交游广阔,搞关系学上是个路路通的能手。托他办事,一般没有办不通的。

    “改革”中,听说马康成跟些朋友搞了个什么开发公司。前些时,听说有件什么经济犯罪案件涉及他。这案件听说弄清了,他没什么事儿,所以今天白林莽见到他时,他容光焕发、精神饱满、春风得意的样子。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马康成笑着露出牙齿问,“听说你找到一位美人,新婚以后,生活幸福。好呀,这么大的事,对我一点也没有表示表示呀!”

    白林莽笑着叹口气,心里又酸又苦,想说点什么,却又没有说。如果只有乔光一个人在,他开口就说了。

    乔光给白林莽也斟了一杯通红的葡萄酒过来,说:“喝一点!”又说,“你好久不来了!生活过得美满吗?”看来,他用一双诗人犀利的眼睛似乎已经洞察白林莽心中的苦闷了。

    人到十分苦闷的时候,就想把苦闷倾倒出来。白林莽终于不想掩饰自己的心事和感情了,端起酒杯说:“你们也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们。我碰到了不如意的事,现在连动笔的情绪都没有了……”说着,他将事情的原原本本简单扼要地讲了。最后,用征求意见盼望支援的目光看着乔光和马康成,说:“你们看,我现在该怎么办?”

    乔光和马康成的围棋是不下了。白林莽的事情给他们带来了一个有兴趣的话题。

    马康成是个直性子的人,先开口说话了:“原先我听说你同一个登征婚启事的女性结婚了,我曾想过:白林莽呀!你的条件不差嘛!怎么也走征婚这条路呢?征婚启事上边,骗人上当的事不少,有问题的人物也不少。你准没好果子吃!”马康成大口嚼着牛肉喝着葡萄酒说,“可是,不瞒你说,你那位夫人我是见过面的,听说是个很棒的女编辑。人都夸她漂亮、工作出色。虽也流传着一些关于她的风风雨雨,但据我所知,是真是假也很难说。因为只要是漂亮的女人,差不多总会有人编派些什么来说东道西的。我听说,她早先在出版社工作时,人太单纯,所以吃过亏上过当,但她的为人是不错的……”

    白林莽听他这样说,不禁抬起眼来注视着他。

    但,马康成话音一转,说:“我在婚姻问题上自己的看法是:现在是八十年代了!爱情至上那一套早过时了!结婚离婚都可以很自由。年轻人,既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也不必把这种问题看得很严重。做现代人,拿老传统的思想和方式来应用,是适应不了的。能在一起生活感到幸福,就生活下去。实在不能一起生活下去了,就bye-bye!千万不必自己苦恼自己。”

    白林莽听了,心里不受用。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酒,不作声。酒甜而不腻,爽口,有点刺激。马康成的话无法使他开窍,反倒使他对黎晓文微抱歉意了。

    马康成可能说的是坦率的心里话。这是一种自命为现代派的青年人都有的想法。所以现在离婚率如此之高,而且常常一对年轻人一相见就相爱,一相爱就结婚,一结婚就离婚。像儿戏,也像家常便饭了。

    可是,白林莽觉得自己并不是这样的现代派的年轻人。自己虽然同黎晓文一见钟情,而且很快结了婚,可是并不是抱着随随便便就可以离婚的观念在生活的。正因如此,他才痛苦。因为白林莽觉得他爱黎晓文,爱得很深。如果不爱,如果认为随随便便就可以离掉,也许他就不这么痛苦了。白林莽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心里企盼着能听听乔光说些什么。

    乔光老是在喝闷酒,似乎看得出白林莽听了马康成的话不受用,便说:“马康成他上个月离婚了……”

    马康成笑笑点头,喝着酒解释说:“我前些时差点栽跟斗,她就同我分手了!其实,西方流行‘试婚’,我觉得挺不错的。我其实也等于试了一次婚!哈哈!”他态度轻松自如,没事一般。

    乔光没有理他,叹口气说:“唉,林莽,别人说的话你都只能作为参考,对不对症,合不合你的心意,合不合乎实际情况,都要你自己拿主意。我们劝归我们劝,怎么办,你自己去想!”

    马康成连忙插嘴声明:“对,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该当作一家之言听一听好了。大家老朋友,想到什么说什么,说错了也不要紧,是吧?”

    白林莽对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意见,说:“乔光,你往下说说吧!”

    乔光咂口酒,说:“我问你,结婚后她对你怎么样?”

    白林莽诚实地说:“不错,应当说,很好!”

    乔光说:“你觉得她对你好是真是假?”

    白林莽说:“不像是假的!”

    “你对她呢?”乔光问,“你爱她吗?”

    白林莽点头说:“那还用说!”

    乔光恳切地说:“那这件事也就好办了,我劝你不要再做庸人了!”

    “怎么?”

    乔光坦率地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既然你们如此相爱,已经有了幸福,为什么还要自己去招惹不幸,破坏已有的幸福?”

    白林莽差点要叫起来:“你叫我逆来顺受,安于天命?”

    马康成插嘴说:“其实,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国外现在有一种流行的看法:如果配偶有了外遇,最好是不闻不问……”

    乔光说:“我说的可不是你那意思!”

    白林莽“唉”了一声,说:“不幸不是我招惹的,它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呀!我原来并没有想去调查了解,可是现在,刚刚了解,就形成这种使我负荷不了的局面了!你说叫我怎么办?”

    乔光说:“你可能只知道我现在是个独身者,不知道过去我曾经结过婚,更不知道我是怎么成为独身者的。今晚无事,你又这么苦闷,我就愿意讲一讲我的故事了。”

    白林莽确实没有想到过乔光结过婚,更不知道他怎么成为独身者的,好奇地瞪眼看着乔光。马康成同白林莽也一样,饶有兴味地看着乔光,说:“嗬,老乔的这段罗曼史我也不知道呢!”

    乔光语气带着沉思,棱角和线条分明的脸上含着回忆的神态,说:“林莽,那我就谈谈我的教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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