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隐私权(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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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杯上残留的葡萄酒仰面一饮而尽,说:“我爱过一个女同学,我们曾在黑龙江一同插过队。我们相爱着,爱得很深。但插队时,我同她不在一处。后来,‘四人帮’粉碎后,我们回城了,幸福地结婚了。那时,我父母还没有死,我们同父母住在一起,生活得很好……”

    “有一天,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中,我听到一个熟人讲起了一件关于一个上海女知青在黑龙江插队时的事。这当然是一件涉及男女关系的不名誉的事。这使我痛苦。熟人没有提到她的名字,但从一切的一切,从地点、容貌、年龄直到其他,都使我感到这件不名誉的事中主角就是我的妻。我简直要疯狂了……”

    “我捕风捉影对她产生了怀疑,希望她如实向我坦白求得我的宽恕。可是她很生气,拒不承认,并且认为我不该胡乱怀疑她,龃龉就发生了。”

    “我实在忍无可忍,就决定进行调查,林莽,你说这跟你像不像?谁知,不调查还好,刚一调查,有人就去告诉了她,她更生气了!她是个烈性子的女人!大家年轻气盛,这天同我大闹了一通,她竟服了一瓶安眠药,就在这张床上……”

    乔光用手指指那张放在房里现在由他一人独自睡着的空荡荡的大床。大床沉默无语。白林莽突然感到身上凉飕飕的,马康成也望着大床惊愕地张大了嘴。

    乔光继续说:“那夜,我同她都睡在床上,可是互相生气,都不说话。要是我们没有吵架,我找她说话,那一定会发现她的异样。可是,我不理她,她不理我。第二天早上,当我发现她出了事将她送去医院时,已经太迟了!”

    “她就这样死了……她留下了一封遗书给我。写得很简单,我可以背给你们听……”

    “她遗书上说:‘我爱你!但有时候为了一口气,人可以活也可以不活!你不该对我怀疑敏感。不该无中生有。我去了!以后,请将你的大好光阴用在事业上,不要用在这种无聊的烦恼上吧!祝你幸福!’”

    说到这里,乔光动感情了,眼眶发红,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

    白林莽和马康成都被他的“故事”打动了心弦,默然呆坐,无法劝解似的说不出话来。

    白林莽只好喃喃地怀着歉疚说:“乔光,请原谅我不该触动你这段伤心的回忆!我很难过……”他心里懊丧得想流泪。

    乔光摇摇头说:“是伤心的,确实是伤心的。因为——”他拭干了泪水,“她死后,我才弄清,那个熟人讲的一个人,不是她,是另外一个人……”

    “唉!就不是别人又怎么呢?那是十年内乱,当时的历史条件造成的呀!那是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孩子的悲惨遭遇呀!是只该同情不该苛责的事呀!只是,对她来说,一切都是莫须有!可是一切也都已经晚了!我想去调查她的隐私实际是多此一举!实际是一种狭隘的大男子主义在作怪!”

    白林莽冤屈而理直气壮地说:“可是,我调查的情况不同啊!我不是对你说了吗?我调查到的情况我认为并非无中生有!”

    乔光不以为然,说:“你自己这样调查,情况就能摸准确吗?不见得!天下事物是复杂的。而且,如果她不愿意同你讲,也不愿意你过问,总有她的原因。我知道一件事:去年,我认识的一个女青年自杀了!原因是她为了挣钱给妈妈治病,曾悄悄到美术学院做过裸体模特儿。去年结了婚,有人向她丈夫说了这件隐私。她那封建的丈夫发了火,甚至打骂了她。她就上吊了!其实这算什么丢人的事呢?”

    白林莽愣在那里。

    马康成“咂”了一声,说:“她为了妈妈治病去当模特,她丈夫应该夸奖她!”

    乔光自顾自地又说:“法庭上审案子,有关个人隐私的案件,是不公开审理的,为的是保护受害人的声誉。涉及个人隐私的案件也是不公共审理的呢!这里的‘隐私’,是指当事人不愿意把个人私事公开,是允许的。你有什么理由婚前答应了她,婚后又非要追根究底查她的隐私呢?她不同意你了解,你偏要去调查。实际不但不合情理,也不合法!”

    白林莽想说:“她是我妻子,她同我之间该有什么隐私可言呢?她的事我应该了如指掌!”但一想,这话似乎有点大男子主义,也有点封建思想,而且确乎违反法治观点,就未出口。

    马康成却说话了:“最近,有件麻烦事缠到了我的身上,逼得我不能不好好研究研究法律。主要是研究刑事诉讼法。现在,感谢上帝,麻烦事过去了!法律我也学了不少。刑事诉讼法上,认为证据是证明案件真实情况的一切事实,收集证据必须按照法定程序进行,严禁用非法的方法收集证据。像过去搞运动时动不动就可以将人关起来,逼供或者随便代行司法机关职责的做法都不能再那么干了!凡知道案情的人,都有做证的义务,但伪造证据等,要受法律追究,就是因为提供证据的人有的会别有用心。林莽,你能认为你找到的那个画家的老婆给你说的都是真的?”

    白林莽摇摇头,说:“我也不完全这样想,她也许会有私心杂念。但,她说的一切,我觉得也绝非无中生有。”

    乔光情绪激动,说:“我的教训当然主要是我自己的教训。但你也不是不可以从中感受到点什么的。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只要不是那种违法乱纪损害国家民族利益或者涉及重大政治、经济问题的事,也应该允许个人有某些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的自由!你在对待你爱人这件事上,是不是也有些‘左’?是不是也是我们民族的一种应当鞭笞和淘汰的同封建思想有关的劣根性?”

    白林莽觉得乔光的话直率得刺耳,摇头说:“我主要倒不是觉得丢人!我是不满她对我有保留!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不肯好好同我说一说或者解释一下?她越怕提起,我就越是想不通。其实,就是她真的有什么不好,我也不是不能原谅她。但她滴水不漏,我就难以原谅她了!”

    马康成自己从瓶里又斟了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带点酒意地说:“唉,隐私也有各种各样的嘛!谁没有自己的私生活呢?谁没有隐私呢?好人就没有隐私吗?当然不!就是伟人,挖他的隐私,也必有许多不必告人或不可告人的。我一直不爱看人物传记,原因就是这类书中经作者的妄自杜撰,真事少、假事多。当然,像邓肯、郭沫若等也许比较坦率一点,自传中还写了点隐私,有些人则只写冠冕堂皇的神化、英雄化,根本不让你看他的庐山真面目。就拿你说吧,白林莽,你就没有自己的隐私吗?你就爱把你的隐私向大家到处宣扬吗?不见得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哈哈……”

    房里烟气缭绕。白林莽不喜欢马康成说话的揶揄语气,却不能不承认马康成的话倒也老实,心里想:他问得倒尖锐:“你就没有自己的隐私吗?”怎么可能呢?人的思想活动,人的言行,有时候,是会超越轨道的。超越轨道时,就不免会成为一种错误,一种被人看不起或讥笑的事,一种不宜拿来公之于众的事。这种事,每每会被自己作为隐私埋藏起来。多数埋藏在心中,有时对某一个人或某几个人会透露,有时甚至一个人都不讲。我有没有这类事呢?当然也有。在大学考试时,为了使分数好一些,我作过弊;大学毕业前夕,为分配的事,我给系里的有关老师等送过礼;插队时,同朱丹谈恋爱那次,我同她在树林里接吻拥抱山盟海誓过,但后来我不想有累赘,又嫌她不够漂亮,性格不好,就同她吹了。那是在大学快毕业的前夕,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和同班的女同学郑莎莎有过一段不像爱情的爱情,那是一种难于出口的放肆……一切都早已恍若隔世……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深不可测的眼睛》出版后,为了有人吹捧,我请了十多个报纸、刊物的评论、副刊编辑在红房子吃西餐,希望他们帮帮忙。……这些事有的一个人也不知道,有的仅个别人知道,我自己是从来不想提的。同黎晓文结婚后,我既没有谈过这些事也不准备谈这些事……唉,能说马康成的话没有道理吗?

    白林莽头脑里很乱,充满了矛盾,布满了一种进退维谷的感觉。

    今晚,在谈话前,他本来想从乔光处得到些什么启发和排解的,可是,乔光所讲的那个亲身经历的悲惨故事,使他听后心里发怵,颤抖不已。现在,马康成一段坦率锋利的话,更刺激得他坐立不安。

    白林莽意马心猿:现在,要他承认自己错了,承认应当就此偃旗歇鼓,停止再过问黎晓文的“秘密”,他觉得无论从思想上还是从感情上来说,他都办不到。他还需要好好思考,他还需要冷静地分析。

    只听乔光大口吸着烟思索着说:“林莽,我的一些想法同马康成有相同也有不同之处,我想的是:你思想里在夫妻关系上存在着一种强烈的私有观念。有了这种强烈的私有观念,往往使男女的关系中含有‘全部占有’的心理。当个人主义发展到极点之时,如果要求绝对、完全占有的欲念得不到满足,那么,爱往往会变为恨。这是不是符合你的实际呢?”

    白林莽无言对答,乔光的话戳到了他的心坎上,似乎是准确的,又似乎不完全是那样。他低下头来,也深深地吸着烟,皱着眉……

    他的内心弥漫着一种难以捕捉的心理状态,一点也不比来时轻松。

    窗开着,六月上旬的夏夜没有凉月。端午节快到了吧?楼下街边有人在叫卖:“豆沙粽子!火腿粽子!……”

    白林莽忽然感到心里异常烦躁,不想再多坐。揿熄烟蒂,将杯中的一些残酒仰脸一口喝尽,说:“你们下围棋吧!我要回去了!”

    乔光和马康成都没有留他。

    但,乔光像个老大哥似的说:“林莽,和好吧!别对男女之间的隐私如此感兴趣再搞什么调查了!不要打两伊战争,不要使吵闹升级,太没意思了!你有那么多的小说要写,被闲言碎语纠缠,被面子问题弄得心烦意乱百念俱灰,死要面子活受罪,太不值,太不值得了!”

    白林莽没有表态。

    乔光送他到房门口,继续说:“好像是巴尔扎克吧,说过一句话:‘结婚必须要和吞噬一切的恶魔搏斗,这里所说的恶魔就是世俗习惯!’其实,回去,几句话,一个吻,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有了感情,感情深化了,就是真有隐私,她也会愿意告诉你的。可是你如果要把自己作为一个福尔摩斯,那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回去吧!听我的话!”他拍拍白林莽的左肩。

    白林莽下意识地点点头,心里并没有“听话”的意思。

    从六楼匆匆下来,走到街上,在暗淡的星空下,白林莽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家里走。

    头脑里非常非常乱,白林莽忽然想起了先一会儿乔光所说的关于“民族劣根性”的那段话。

    这真是耐咀嚼的了!过去,他在写的一个短篇小说中,曾用笔鞭笞过一个窝囊的汉子:为了给女儿找个好工作,尽管女儿被知青办的主任糟蹋了,却心安理得甚至沾沾自喜,还感动得继续恭维、巴结那个坏透了的知青办主任。当时,他笔下要写的,是这种小人物那种可怜巴巴、随遇而安、无条件接受并无限度地承担生活窘迫的耐力,指出这正是我们民族应当淘汰的一种劣根性。白林莽是借这类人物向着整个社会肌体皱褶里的积弊宣战。

    可是,现在,在对待黎晓文的态度上,乔光指出他“左”了,指出他的褊狭、多疑、关心隐私、讲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与封建主义思想有关的一种民族劣根性。他暗自思忖:能不认为这话有点道理吗?

    这使白林莽觉得自己也是个窝囊的男子汉了!他迈步走着,听着自己那“笃笃”的脚步声,身上出汗,却惶惶惑惑不知如何是好。

    离家越来越近了,白林莽心里想:回去,黎晓文一定仍躺在床上。我该怎么办呢?他拿不定主意。

    但是,他认为黎晓文一定在家并躺在床上的估计是完全错了。

    他回到家里,掏钥匙开锁。推门进房,房里墨黑。他“啪”地开了电灯,见房里没有人声,床上也没有人,静悄悄的。

    他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心里打着鼓,到处找了一圈,包括盥洗室里,都没有黎晓文的踪影。

    黎晓文哪里去了?

    他发现少了一只黑色镀镍的小提箱,那是黎晓文出差去广州买的。衣橱里,挂着的黎晓文的衣服少了一些。盥洗间里,黎晓文的漱洗用具等也不在了。

    白林莽心里隐隐着急,顿时有一种少掉了什么似的空虚失落感。

    在他放稿纸的写字桌中央,他看到黎晓文正在看的一本绿色封面的《朦胧诗选》翻开平放着,上面压着一只墨水瓶。

    挪开墨水瓶,看到翻开的那页是第一百四十一页,上面是一首朦胧诗——《赠别》。

    那位诗人写的这首诗,只有短短十二行,六十三个字:

    今天

    我和你要跨这古老的门槛

    不要祝福

    不要再见

    那些都像表演

    最好是沉默

    隐藏总不算欺骗

    把回想留给未来吧

    就像把梦留给夜

    泪留给大海

    风留给帆

    啊!白林莽唏嘘了!

    难道这就是她用来留给我“赠别”的心里话?

    她的意思是指“让我们和和气气地分手”吗?

    白林莽不喜欢朦胧诗,常说看不懂。这首朦胧诗此时他觉得似乎比较容易理解,但仔细斟酌,又觉得极难理解。

    啊!难道就这样分手了?白林莽惆怅地摸出香烟来。

    【第六章】

    黎晓文大学毕业后,先在广播电台工作,后来又转到出版社工作,她有一段哀怨悱恻的私生活。

    这对一个女青年来说,自然是一个不幸的故事。

    她自认为:她是在一个错误的时刻被分配到一个错误的单位,错误地认识了一些人,又办了一些错误的事情。

    因此,在同白林莽结婚之前,她一直认为自己会遗憾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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