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同牟远结婚以后,黎晓文才发现这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不是人!他那种文质彬彬,那种从说话到一举一动都温顺恭谦让的样子,全都是伪装。她不能忘怀同牟远一起生活所度过的那种难以忍受和难以言述的苦日子!
黎晓文眼里闪过一丝怨恨和惶遽交集的愁绪,带着怒气地问:“你什么事?”
门外,牟远毫无火气地回答:“晓文,开门吧!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同你谈。”
她觉得不应当在牟远的面前表现得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与怯懦,走到写字台旁,将一把剪刀取在手里,悄悄藏在自己坐的藤椅垫子下,有了这件防身的东西,她胆壮了一些,然后走去开门。
门一开,她看见牟远西装笔挺、衬衫雪白地站在面前。门一开,牟远就迈步进房来了。
黎晓文在自己的藤椅上坐下了。牟远也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并且掏出香烟来,自己用打火机点上一支烟来吸。
黎晓文催他说:“有要紧事请快说吧!我很忙!”
牟远笑笑,和善而谦恭,喷着蓝色的烟雾,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白林莽正在了解你的过去,到处进行秘密调查,也找了我……”
黎晓文心里生气,脸都绯红了,她不能不相信牟远的这些话。
牟远用两只机灵的眼睛窥探着黎晓文的表情,说:“我什么都没有同他说,他要我同他见面谈谈,我拒绝了!我说了你一些好话!……”
黎晓文直率地说:“你无须讨好我!你也不必拒绝他找你!你可以同他谈嘛!你怎么说我都不在乎!”
牟远摇头,好像十分诚恳地说:“不!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自从离婚以后,我很后悔,有些人给我介绍对象,我都拒绝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嘛!我一直想复婚,可是,偏偏你又同白林莽结婚了。今夜,我来,也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白林莽既然这样不信任你,同他在一起,你是不会有幸福的!我了解你的个性,同他离婚算了!我等待着你!现在办离婚手续就像旅游一次那样方便。你同他离了婚,我们可以马上复婚!过去,我有许多不对的地方,以后,我可以改!这不好吗?……”
实在出乎黎晓文意外,牟远夜间来访,原来竟是抱着这样的卑鄙目的!听他滔滔不绝里嗦,黎晓文觉得心上全是皱纹,胸里冒着火焰,气得简直要晕倒了,像一座岩浆在胸中蹿滚而忍受着风雨欺凌的火山,终于要爆发了。黎晓文打断了牟远的话,冷冷地问:“你的要紧话说完了没有?”
牟远吸着烟:“话是说不完的。但我的心意已经表达明确了!白林莽同你已经决不可能和好!据我所知,田虹已经向他说了许许多多关于你的坏话。白林莽对你的成见已深,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好处理。而我和你,让我们互相宽恕互相和解吧!只要你答应,我会痛改前非的!我一定会给你幸福的!……”
黎晓文将桌上自己的一只玻璃杯用力朝地上“乒”的一扔,炸得碎片四溅,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出了藤椅垫子下那把亮晃晃的剪刀,她高喊起来:“滚!你马上给我滚!……”
牟远有点狼狈,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转身走了,但咬紧牙根狠狠地说了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黎晓文昂首回答:“你去胡乱造谣毁谤吧!我永远不会后悔!你这只野兽!”
说这话时,由于激动和仇恨,黎晓文忽然觉得自己仍是年轻、富有魅力的。她能自立,能重新安排生活。她能争气!这种感觉在她同牟远离婚时曾经有过,现在则更强烈了!人生大道在自己面前,一下子似乎宽广起来。既然无畏,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牟远已经走远了,留下了咯咯的皮鞋脚步声回荡在楼道里。
【第九章】
一个黄山姑娘般的小保姆,用福建漆的托盘送上了两杯碧螺春茶,放在客厅沙发前的横条茶色玻璃茶几上,就轻轻挪步走了。
这是个宽大的摆了两套沙发、铺着绿色地毡、挂着白纱窗帘的极为富丽堂皇的客厅。
夏冰正陪白林莽在欣赏墙上挂的那些贝雕、羽贴工艺品和一些钢架镜框里的西洋绘画作品。
白林莽绝对想不到,在夏冰家的会客堂里看到用镜框挂在墙上的竟会是戈雅[1]的那套题名为《狂想曲》的铜版画中的几幅。
这套画,在外行看来并不美,也不好理解。夏冰家挂的也不可能是真迹,它全是印制品。但夏冰却把它挂在很显著的位置。
白林莽忍不住问夏冰:“你怎么挂这些画?”
夏冰用一种游戏人生的眼神望望他,说:“尊敬的作家,这个问题如果由一个对绘画或历史完全不懂的门外汉来问,那并不奇怪;由你来问,就太奇怪了!”
“为什么?”
“你应当知道,我佩服戈雅的无私无畏精神,在西班牙的黑暗时期,他是敢于用自己的作品向与封建势力相勾结的宗教裁判所挑战的最突出的一位画家。这套《狂想曲》铜版画中批判性地反映了宗教的伪善、残忍,揭露了僧侣们的愚蠢贪欲,表现了人民的苦难与不幸……”夏冰用她美丽的眼睛看着一张画上那个受审的妇女裸着上身,绑着双手,戴着高帽在士兵押解下骑马游行的场面,说:“这样的画,叫人看了是不会不动感情的。”
也不知为什么,看到了戈雅的这些铜版画,白林莽就想到了“文化大革命”。他是了解大画家戈雅向宗教裁判所战斗的那段历史的。
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在欧洲是以最残酷而闻名的。有人统计过,到戈雅侍奉的查理四世时期,三百年间,百姓被宗教裁判所用火刑烧死的达三十几万人。为了让人们坚定忠诚地信仰天主教,宗教裁判所不但排斥一切异端思想,惩治一切“异端”行为,而且不许传播外来文化。宗教裁判所鼓励教徒检举揭发一切人,包括夫妻互相揭发、子女检举父母、亲友互相告密。宗教裁判所可以任意抄家,对人进行检查,而调查案件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这就给诬陷者开了方便之门。宗教裁判所审判的目的,并不是要使人们道德高尚,而是为了让教徒们绝对遵守教条,被审者要戴高帽子裸身游街。犯宗教罪的人,五代以内不准从事高等职业和担任公职……
夏冰站在画前,说:“白白,你对这幅画一点感受没有吗?”
白林莽有点明白,又有点懵懵懂懂,说:“感受……那当然是有的。我……不禁又想到了十年内乱!……”
“是啊!正因如此,我的爹老头儿才同意我将这些画挂在这里。”夏冰语气感慨,忽然笑了一笑,笑得很甜也很奇特,“但,我是带你回来让你受受教育的。看看这些画,是对你进行教育的第一步!”
白林莽真是搞糊涂了!这个漂亮的女人,确实有些奇怪。先一会儿,在海滨故居里时,她是挑逗型的。她的眼波,她的笑容,她的苦闷忧郁的面容,她的富于文学性和引诱力的话语,都是带着挑逗,活像一个出来寻欢作乐的浪漫女人,以致使得白林莽不能不神魂动荡想入非非,不能不被挑逗得想由她摆布。
可是,后来,不一会儿,跟着她骑上她那辆雅马哈一溜烟“啪啪啪啪”地来到她家时,她好像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变得庄重起来了!眼神、表情、手势、语气……都变了!同在海滨故居时完全不同了。是怎么一回事呢?而,现在,她又说什么“我是带你来让你受教育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白林莽思绪像天马行空,奔驰在辽阔的天空间,他一直不知道也没有问过夏冰她家里是干什么的。他还是第一次跟夏冰到她家里来。
现在,到了夏冰家里,他就意识到夏冰一定是个高干的女儿。在这复兴西路武康路口这么大的一幢有着大铁门和围墙的大花园洋房里,住着的肯定是一个不同于一般的大人物。印证起夏冰的风度、谈吐、教养和举止、仪态,她是个高干的女儿当然绝对是无疑的了。
他不好意思问夏冰的家庭情况,但他来之前的想法和此刻的想法,完全变了。原来,他有点误会了。当他极端苦闷渴求找点解闷的途径时,遇到了同他一样苦闷一样希冀寻欢作乐的夏冰。夏冰的那些话,都曾使他一度想入非非。他听人传说过有关夏冰的一些风风雨雨的逸事。当她约他到家里来时,他以为这是那种诱惑的继续。在因黎晓文的事情造成了心灵上的寂寥与痛苦以后,他忽然希望得到慰藉,他就情不自禁地跟着来了。但现在,他突然明白,无论是夏冰的态度,还是这一个高干的家里,都同他原先设想的一点不同,他有点像坠入五里雾中,忍不住反问:“对我进行教育?”
“是呀!”夏冰笑着说,“在海滨故居听你介绍了你自己调查黎晓文隐私的故事,你不觉得你就像一个宗教裁判所吗?”
白林莽一愣。
夏冰说:“你是不是想要使你的夫人也像这张画上的这个被剥光上衣戴上高帽的女人一样游街示众?”
白林莽哼了一声,心中像被针一刺。
“你为了调查她的隐私,不惜找到她的情敌、她的前夫,你是不是在给诬陷开了方便之门?你认为你是黎晓文的丈夫,你就可以随便侵犯她的人权,你就有权调查她的隐私,不顾她的创痛,也不顾她有无难言之隐?你不是在婚前答应过她永不向她提出询问或提及她的那些难与人言的旧事的吗?你为什么言而无信?你们之间的爱不平等!不是吗?”
白林莽站在那幅戈雅的铜版画前,听着夏冰这些尖锐而凌厉的责难,不禁微喟起来了!啊,原来她叫我到家里来,目的是这样“教育”我的啊!这个漂亮的怪女人!这个条件优越正在逐渐走红的电影女演员!她竟将我比作“宗教裁判所”了!……是啊!……
白林莽心中涌出一些悔意,僵立在那里,思绪纷乱,既有思索,也有忏悔。
夏冰走过去,将茶拿了递过来交到白林莽手上,说:“你生活的旨趣是什么呢?我看过你一篇写爱情的作品,你不是说人活着在于给予吗?现在,并未要你给予,你却已经觉得受到巨大的损失了。你正在伤害人家,伤害一个弱者呢!你用夫权、用无谓的索取在伤害她!怎么?不嫌我直率吧?白白!”
白林莽苦笑笑,有点笑得莫名其妙的样子,回答:“我喜欢直率,那么,能容许我也直率吗?”
“怎么不可以?”
“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吗?一个八十年代的现代人:讲求实际和效率,富于决断,事业第一!理智重于感情,凡事要审度利弊,很少忌讳,男女真正平起平坐!关心自己的国家和人民的兴旺发达和进步……”她带点自嘲和嬉戏地说,“你觉得我具备这些素质吗?”
白林莽摇摇头:“我觉得你有时候似乎表里不一,有时候变化多端显得神秘,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吗?”夏冰咯咯地笑了,对白林莽说,“走!坐着谈,坐着谈!今天,老头儿和我妈妈都外出了,我们正好谈心。”她同白林莽在两只小沙发上坐下了,她问:“你是指的我刚才在海滨故居里的言行和现在不一样,是吗?”
白林莽微笑着点点头。
夏冰居然拍起掌来了,说:“如果你有这样的感觉,那就好了!那说明,我的演技通过了你的检验,合格了!别忘了,我是一个电影演员呀!”
白林莽喝着茶水,茶水苦涩,摇摇头说:“难道,……你先一会儿是在演戏?还是……你现在仍是在演戏?”
夏冰又咯咯笑了,说:“你没听说吗?我已经接了一个本子:《匆匆的黄昏》,让我担任女主角,这女主角是个电影演员。导演选中我时说,剧本中的电影演员应当长得跟我一模一样。”
白林莽好像有点明白,也好像一点也不明白,顺口问:“电影剧本的故事是——”
“我讲给你听。”夏冰喝了口茶,说,“一个富于改革精神的年轻厂长甲,与一个女影星婚后本来很幸福。但女影星因与男影星乙合拍片子,被一些嫉妒和爱说闲话的人说三道四,造出了耸人听闻的桃色新闻,造成厂长与女影星夫妻不和。厂长对妻子不信任,百般折磨妻子、损害妻子的感情,厂长因苦闷影响工作,女影星因苦闷中午时分一人出外寻找快乐消愁解闷,在海边一家新开张的餐馆里遇到了过去熟识的一个制片厂年轻导演丙,二人叙旧,同游甚乐,过了一个十分愉快的黄昏。甲虽是改革家,但满脑子封建残余,又有大男子主义,本来要休妻,妻再三解释他也不肯原谅。此时,女影星告诉他:我愿同你离婚去与丙相爱。甲知道了,后悔不迭,不愿离婚,向妻攻击丙说:‘致力于改革事业者受伤害,将精力和时间花在男女关系上者反倒从中得利。’女影星回答甲说:‘既然你不爱我,有人愿意爱我,我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愿在同你离婚后与丙相爱,是因为你太自私愚蠢了!我要证明我与乙并没有不正当的关系……’”
白林莽听到这里,感到嗓门梗塞,不禁咳了一声。
夏冰看看白林莽,继续讲她的故事:“厂长甲忍无可忍,上法院控告丙是第三者,破坏他人婚姻,女影星说:‘破坏婚姻的其实是你自己!你自命为改革家,实际自己的思想需要好好改一改!你连个家庭都改革不好,还谈得到将一个厂改革好吗?’这件事弄得大家都痛苦不堪,问题如何解决,留给观众去思考。”
白林莽仔细听夏冰讲完了故事,又觉得夏冰是在影射他和黎晓文的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极不平静,说:“这剧本并不精彩!”稍一沉吟,又喝着茶问:“这剧本的主题是什么?”
夏冰说:“目的是提倡健康正常的婚姻生活与私生活!改革陈腐观念。剧中的女影星说过一句话:‘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纯洁,重要的是双方的真诚和信任。真诚和信任会使人变得纯洁!’可是,对这个剧本还有争议,作者还在做进一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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