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局长那会儿,小轿车首先给他坐。离休后,用车难,他干脆就安步当车或坐公共汽车。物价涨,他和老伴苏溶心情浮躁。他们生活一直简朴,年轻时拿供给制,后来是低工资,爬到老正式工资不过一百八十元,苏溶的正式工资仅仅不过百元出头。好不容易积蓄下的几千元为怕贬值,老两口早早用来购了微波炉、吸尘器和全自动洗衣机。可是除了洗衣机,都不是急需的东西,偏偏洗衣机质量又不好,常出故障。“咳,这物价!这伪劣产品!真是糟!……”他常摇头。
离休后,局里好像将他忘了。头一年有次公家请客,还用车接他去吃了一顿,过春节、过老人节时,也派办公室的人来看望慰问,送了些蛋糕、罐头。以后,就没有了。请去开座谈会,只是清茶一杯。但他听说新局长常用公费请客,也用公费游山玩水。“这就是为政清廉吗?”只要一想起这些事他就火冒三丈,使劲搔白头发。
传说局里在岗的“隐形收入”多,与离退休人员当然无缘,他的收入现在随着物价高涨变得越来越少了。局里那些副局长甚至科长的工资也都飞快地提了上来。他觉得自己剩下的只有治病这一样权利了。他有些老年慢性病,忧国忧民之余,常常血压高、头晕胸闷。他先在中医院住院,后来转到疗养院。疗养院里不乏他这样的牢骚朋友,大家摆龙门阵、打麻将、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倒都很自得其乐。
他忧国忧民发牢骚,自以为是个革命者才这样的。谁知一晚他与邻室病友老张闲聊时,老张的大儿子是个记者来看望父亲。听他大发一通牢骚后,那青年竟不咸不淡地说:“问题或多或少存在,但一分为二也必要。牢骚太盛,其实是一种不健康的情感表现,现代社会并不需要!”这话似是劝慰他,又似是讽刺他。
他惊诧了,瞪大了眼愕然望着这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青年人说:“唏,难道忧国忧民也错了?”他对“新潮”的青年人总不免侧目而视的。
“我指的是口头牢骚派!”青年记者吸着烟坦然说,“我认为中国要富强要美好,首先要每个人都有信心有能力从我做起来改革弊端、反对腐败进行自救,而不需要口头上的忧国忧民,不满这不满那,埋怨这埋怨那,甚至自己实际也浑水摸鱼。如果哪天所有人从自己出发,都是一个健康自强爱国的个体,都能行动起来帮助党和政府解决问题,我们的国家、社会才会充满生机。空洞的忧国忧民,发牢骚,谈忧患,没劲!……”
对不对呢?说不清!但那夜,他失眠了,引起了很深很多的思考。
火车上的传奇
民工潮涌来涌去。火车硬席车厢里水泄不通,烟雾腾腾。张志和中午在南京上车,为了赶回天津,站着已经三小时了,脚底疼,腿关节酸,后悔坐这班车。这趟北上列车,都是长途旅客,有的到北京,有的到天津,最近也是到济南的,要站到何时才能有个座位呢?
他采用“运筹学”思考起“前途”来了!离他最近的座位只有两个。左边是个抱婴儿的年轻妇女,到北京的。右边是个三十光景的壮实大汉,有双浓眉和两只虎彪彪的黑眼,穿一件军大衣,像转业军人,是到天津的。这两个座位都不会早早空出来!“运筹学”失败,张志和只好丢掉幻想,咬牙站到天津了。
火车“嘁咔嘁咔”向北驰行,天渐渐暗黑下来,车已过徐州,窗外该是鲁南广阔的原野了。灯火星星点点,抱孩子的妇女轻轻发出鼾声,张志和站得真累,以至不自觉地微微呻吟,尽量用倚在座肩上的右臂撑持着身体,好减轻一点脚支撑的分量,忽然身旁那个壮实汉子和善地用手拍拍他的右臂,说:“同志,您坐一下吧!”说着,缓慢地站起来让张志和坐。
“呵,不不不!”张志和十分感激对方的好意,从对方虎彪彪的黑眼里看到一种善良高尚的情谊,但越这样,越不想接受对方的好意,他说:“谢谢,你是到天津的,远!我不累!”
“别客气!你有五十了吧?”
“哈哈,实不相瞒,五十九啦!”
“啊,早知道您这么大年岁,我在蚌埠就让您坐了!”壮汉缓慢地扶着座起身,张飞敬酒般地用粗大有力的手臂将张志和拉下坐了,自己却站到刚才张志和站立的地方,带感情地说:“我父亲今年也五十九啦!可您,看上去这么年轻!”
给他这么一拉一说,张志和不能不坐下了,虽然心中抱歉、怀着感激,坐下后的确感到无比舒适。站立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对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来说,已支撑到了极限,现在他心里充满美好的感情,不断地说:“谢谢……”
但,对方沉默少话,只像做了件该做的事,摇头表示不必谢,朴实地站在那儿。
“是转业军人吗?”张志和友好地问。
对方点点头。
“在哪里当过兵?”
“云南。”
“上过前线?”
对方点点头,又沉默了。
火车“嘁咔嘁咔”前进,张志和太疲乏了,在一种舒适的状态下慢慢地睡了。
何时醒的,他也弄不清。夜间的车厢里安静些了,但仍那么拥挤,张志和猛地醒来,突然歉意地感觉自己占用那位壮汉的座位太久了。他见那壮汉右臂倚在椅肩上闭眼打盹,站得十分吃力。是呀,该快起身把位子让还人家了!张志和用左手拍拍站在身边的那位壮汉的右腿。然而,他像触了电,左手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呀!”他用手再去触摸,立刻明白地感觉到了:这是一条假腿!
张志和动感情了,他起身揿着壮汉坐到座位上,心里发酸几乎流泪,大声说:“同志!你太好了!早知道你截过肢,刚才我怎么也不会坐的呀!”
壮汉只露出了憨厚淳朴的微笑,什么也没有说。但对面有两个年轻人这时却异口同声大声招呼张志和说:“老同志,我让您坐!”
刚才前前后后的情况,这两个年轻人一定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了!
“轮流受气”药方
陈丽宏护士常在一天中重复碰到这样的事:她受人家的气,也给人家气受。
上班的医院离她家实在太远,清晨天蒙蒙亮起床后她急匆匆去买炸油条和“锅盔”回来给爱人和孩子吃了上班上学。小店的个体户老板夫妇常不给人好脸子看,主要是顾客多不愁卖不掉,陈丽宏有时没准备零钱挨了“刮”,有时想等热油条受了气,然后,她回到家将昨晚的剩饭泡了开水配着榨菜吃了就去赶车,那16路车的拥挤真没法说,要用打架姿态才挤得上车。上车后,售票员在塞得满满的人丛中如入无人之境,胳臂肘撞着她的背:“让开让开!”往哪让呢!她被撞得“哎哟哎哟”的同时,又被一个男乘客的大皮鞋踩在“鸡眼”上。可是,背后一个老太太却在推她:“你少动动不行吗?我给你挤扁了!”
忍气吞声,到了医院在内科上班,有时,一些病人极难对付,要他叫到号码再看病,他都要“夹塞子”或纠缠着要抢先看病。有时,病人吸烟吐痰,于是,陈丽宏找到了发泄怨气的对象和机会,虎着脸训人:“走开走开!”“站好站好!”“长眼睛没有?禁止吸烟吐痰的牌子看不见?”……发泄了一顿换来一点舒畅。
下班回家,急着去菜场买菜、打油……常又受到菜贩、店员的气。菜贩说:“买不起就别买!”店员会不理不睬自顾自地闲聊,陈丽宏有一次对爱人说:“真不知怎么了?人的火气那么大,服务态度那么坏!互相受气、轮流受气,真叫人受不了!”她爱人好脾气,是中学教师,说:“其实态度好的人还是大多数。不过,确有那么些人有的只讲金钱关系,有的由于自己不顺心,有的由于教养太差,有的有怨气和不满,因而在新的人际关系中变得性情冷漠,对别人只讲计较不讲谅解,有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发火,在服务态度上不是笑脸迎人而是恶言相对,这是一种生活现象了,实在该改一改!”说到这,他突然幽默地问:“小陈,你在医院里对病人态度好吗?哈哈……”
陈丽宏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隔天,她去医院旁百货商店买牙膏,两个女店员正聊天,她说:“我买牙膏!”没人理睬,她又说:“请拿支牙膏!”仍没人理。只听胖店员气愤地说:“……现在最好别生病,上医院就是受气!护士态度坏透了!”瘦店员点头:“可不,我前天看妇科,错到了内科,一个女护士像吃了生米饭,把我病历一扔,说:‘去去去,这里不看你那种妇女病!’边上的人都笑起来,我脸都气红了!真是浑蛋!”胖店员说:“最好让这种人到我们这儿来买东西,来它个一报还一报!”
陈丽宏没敢再听,转身就走。她发现,那瘦店员面熟,原来前天确实挨过她的训。
“一报还一报!”陈丽宏走在路上,脸红心跳。不禁想:唉,我为什么也染了这种报复人、这种缺乏热诚和爱心的病了呢?要解决这问题,恐怕只有从每个人自身做起,抱着“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态度才行吧?
刹那间,她忽然有了一种决心,仿佛觅到了一个治愈“轮流受气”恶性循环病的药方了!
文学学术报告
主讲人:……从前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之间,并不存在某种类似生物进化的发展模式。……语境游戏颠覆了世界也颠覆了自我。……被人用媚俗的口吻称之为“新写实”的作品……那种被认为具有波普风格的准嬉皮士小说和老少咸宜的肥皂剧……大概是由此联想到了西方的“新新闻主义”。……诸如从认识论主题的本体论主题的转变,那是一种伪理想,从“自我确立”到“自我消失”的二次革命,以及不断变换的文本实验和某些特殊语义构成。……既没有一步到位,也决非循序渐进……都会形成其价值取向的自主性,一直回避或是抵拒来自各方面的流行价值观念。……这是一种自造的孤愤,自造的被围困感与受虐感。……正在进行某种结构性的调整……虽说是一个虚妄的命题。……长期以来就生于某种文化权力背景下,如果“背景”一旦消失,他们很可能成为那种挂起来的人。……不过,事情已经表明,在百无聊赖的时刻,他们会向社会发出某种古怪的信号,走向“家园精神”……
听众甲问旁边的听众:“听得懂吗?”听众乙不懂装懂地:“比较深奥,但比较新。……”
听众丙老老实实地:“我水平低,听不懂,真不好意思。”
听众丁不满地:“说的什么呀?比外国话还难懂!”
听众戊发自内心地:“唉!……”
听众己站起身来:“我要去洗手间了!”
听众庚:“你看,他全是照稿在念,我敢打赌,他念的自己也未必懂!”
享受生活
他决定好好享受生活。
因为妹妹从北京给他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你一定要多多保重,别再写什么书,书库里又不缺少你一本书!听我的话,学学希腊人。黑格尔说过:希腊人是接近自然的,他们想到如果明天上帝要召回自己,今天便享受生活。今人则不同,想到自己要死,怎么还有心思享受生活呢?所以黑格尔说,希腊人的纯真就像一个小孩子看见玫瑰花就嗅闻它的香味,从欣赏自然中获得乐趣。而今人见到玫瑰花,就像一个药商,企图从中提炼香精——如此功利主义!你应该学习超脱于当今人事之外,养花、看鱼,到公园散散步,到茶馆里坐坐(你们成都的茶馆是有名的),安静地享受人生。你已经六十多岁了!也离休了!又有肺心病,千万不要自己苦自己……”
妹妹在大学里教书,这封信触动了他的心弦。他不能不承认妹妹的劝告有点道理,也不能不想起自己为写作曾煎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曾经历过多少艰难险阻。“弄文罹文网”,现在这种顾虑是基本没有了,但过去……是呀!现在老了,又有病,是该享受享受人生了!妹妹的信似乎在他脑际擦亮了一根火柴,打开了一扇窗户。是呀!我是该出去玩玩了!还写什么书呀!现在出本学术性著作这么困难!不赚钱的书人家出版社都不要,我还折磨自己干什么?让它见鬼去吧!他将稿纸收进抽屉,将资料和参考书籍全部放进书橱,心里感到一阵轻松。
他到花市,想买点花回去盆栽。花市拥挤,一辆自行车险些撞倒了他,一个愣小子胳膊碰得他背上生疼。“唉!人比花还多!”他有点生气。问问花价,看得中的价高得吓人,看不中的他不想要。索然无趣地离开花市,到了卖金鱼的市场。那些彩色缤纷的小金鱼在盆中游来游去,蹲在盆摊边看鱼买鱼的人不少。他看看金鱼,觉得颜色好看,但鱼头和鱼鳞都难看。“水泡眼”的鱼眼、“珍珠鱼”的鱼鳞看了都使他浑身发痒。他还记得老伴当年同他结婚后养过一缸金鱼,可是她出差一个月,回来发现金鱼早都死了。因为那一个月里,他是早出晚归从未去看过照顾过金鱼,那是夏天,一缸水早都臭了!“年轻时都没兴趣干的事年老了哪还有兴趣做?”他又默默离开了金鱼市场。
他终于徜徉到人民公园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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