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山柳像牙疼似的咧着嘴,不禁慨叹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依我看,年武城、钱英、李应丰、于瑞祥这些家伙都得处分,办他们的罪。”
张昌盛沙哑着嗓子苦笑笑,摇头说:“恐怕也不该那样办。事物是复杂的,人更复杂,我也不是这些人肚里的蛔虫,对他们肚里的事也摸不清。像年武城和钱英,可能也有一肚子对党的忠诚,再说,他们自己也未必不怕犯右倾错误,何况还有认识上的问题。像现在,有了法律,中央强调了法治和民主,又不再那么大呼隆地搞运动了,是非好办得多了。在此以前,做领导人领导运动可并不轻而易举,完全责怪他们也是不公平的。可惜的是有些理论不大对头,违背了实事求是。我们单位出了这么严重的问题,年武城却说:‘不要吹毛求疵嘛!出点偏差难免的嘛!不过正不能矫枉嘛!’钱英强调:‘要顺着运动,对积极分子一定不能泼凉水!’好!这些话似乎也都有一定的道理,可是也为错误和邪恶开了方便之门。这不,他们的‘成绩’大大的,后来都升了官,钱英还调到北京去了。聪明小伙子李应丰因为‘积极’,不管他积极得是对还是错,给党造成多大损失,运动后期入了党。”
“黄劲松呢?”
“运动后期,处理问题时,年武城和钱英把老黄找去,年武城说:‘老黄!你没有贪污,很好嘛!你不是一直强调实事求是的吗?那你想一想,你做经理难道官僚主义也没有吗?’钱英说:‘你是经理,手下出了于瑞祥这样的贪污分子,就说明你有官僚主义,给党造成了损失嘛!当然,这一点,我也有间接责任!运动开始,我就检查过了!不过,你是应负直接责任、主要责任的。现在,你的贪污问题可以下结论了。党没有给你做贪污的结论,你应当感谢党。可是,你的官僚主义和浪费,你应当深刻检查。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嘛,应该严格要求自己对党负责嘛!……’黄劲松确是有觉悟的党员,当然虚心深刻地写了检查。这个检查就成了处分他的根据。后来,作为犯了错误的干部‘需要锻炼’,将他调离出版社到码头上的工会里去参加民主改革去了。”
崔山柳感兴趣地问:“于瑞祥呢?”
张昌盛喝了口茶润润嘴唇,冷静沉着地说:“于瑞祥本是留用的旧人员,贪污的真正数字落实后不算太大。因为政策宽大,退赃后免去了他的科长职务,仍旧留用。这样处理倒是对的,过去从宽,今后从严,重在教育嘛!而且,那是个小人物,灵魂也不高尚,不足道的。”
崔山柳说:“你这个真实的故事有起有伏,有悬念,有教训,你虽没告诉我谁的形象长得什么样,我却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了。尤其是黄劲松,真是一位好党员!这倒是个很完整的故事,你讲完了吧?”
张昌盛说:“也完了,也还没完。从那开始,黄劲松这个人,在我头脑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听说过,一九四二年在延安,当全党对王明路线进行全面清算时,毛主席去中央党校演讲,说过‘实事求是’。他说:这四个字,题在中央党校的大门上,也就是题在党的大门上!我觉得黄劲松这样一个共产党员那种实事求是的作风是应当表扬、提倡的,他的心灵是美的,他不但没有错误还应当受奖励。提升的应当是他,可是他却被贬谪了!后来听说,他一直不得意。因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革命队伍中的某些‘左’派人士的头脑里,似乎形成了一种固定的看法:一个人犯过一次错误(不管这错误是真是假)或在一个运动中挨过一次整(不管整对整错),那么下一次犯错误的必然还是他,下一次运动中再挨整的也必然还是他!苦难和不幸就像影子般离不开他。黄劲松后来调到法院里工作,听说不断挨整。他这个人似乎夭折了,他身上所有的那种共产党人应有的实事求是的好作风势必也随之夭折了!实际是我们党的符合马列主义的优良作风,也随着人的夭折而受到了损害。”他稍停了一下,又喝口茶润润嗓子说,“我是感到很痛心的!于是,到了一九五七年整风鸣放时,我想起了黄劲松,我坦率地谈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说:‘我希望我们的革命能扶植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希望我们的革命能锄掉一切丑恶肮脏的东西!’我说:‘实事求是是马列主义的一条基本原则,也是共产党的党性原则,可惜我们有些同志每每讲的是马列主义,做的时候却容易将实事求是这四个字忘得干干净净,不说真话说假话,或者爱听假话不爱听真话!相信假话不相信真话,甚至明明有问题忌讳人说,这样就无法改进工作,也无法防止错误东西的重复出现。’……结果,我实事求是说了真话,后来的命运你是知道的。……”他竖起了十指伛偻满是老茧的双手——这是一双被艰苦劳动毁坏了的双手,又点点自己头上稀疏的白发,似有说不尽的感慨。
崔山柳“呵”了一声,饱满的天庭和双眉之间又挤出一个“!”。他从张昌盛的语气、表情、伛偻的十指、稀疏的白发、满脸的皱纹中似乎能体味到这个老头儿所经历过的风霜雨雪了。他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有点肃然起敬了,说:“原来如此!……”他起身兑开水又给张昌盛斟茶,似乎是为了表示一点敬意与抚慰。
张昌盛慨叹一声,声音似乎更加沙哑了,说:“过去的过去了!但是,回顾过去,我总常想到黄劲松,想到他,我总觉得我实在是个不足道的人。我心上和脑际,常常好像镌刻着四个字——‘实事求是’!我崇敬这,可是在实际生活中我却很难能做到。有时候,我看风向、摸气候,有了风吹草动就怕树叶也会打破头,正确的我也不敢坚持了!每当我想到应当实事求是的时候,只要外界来的压力、打击无法抵拒,我就摇来晃去变得很不实事求是。我曾违心地认罪,违心地检讨,违心地承认不是错误的错误。一九五七年反右时,我承认了我是‘大右派’;五八年刮浮夸风我跟着大叫‘大炼钢铁好’!……到了‘文化大革命’,在牛棚里,要我承认是什么我就承认是什么。正因为这样,深夜扪心,我曾无数次地因为内疚痛哭流涕,也无数次地想起了黄劲松那次在大会上的实事求是态度,总好像看到他那严峻的面容和抬头看我一眼时闪电似的一瞥。粉碎了‘四人帮’,党给我落实了政策,党的方针、路线、政策恢复了我的政治热情。前些日子,一个老战友来信,说黄劲松还健在,而且以六十多岁的高龄受到了重用,被安排在那个大城市的市委里负责信访工作。我心里顿时像点燃的火把似的,我从开始愈合的伤痕中出现了思想,我觉得还可以多做些工作,比如:把真、善、美写出来,给人一些高尚美好的东西,所以,我来找你,想听听你的意见。在这个故事原型的基础上,我想进行文学加工,写个短篇,题目就叫《夭折》。你看,能写吗?值得写吗?《百花园》上能发表吗?……”他眼睛里露出了一道少有的热情的光辉。
崔山柳默然了!听故事时,是很动心的。他随着张昌盛的叙述分享着喜怒哀乐。这确是一个人们心中所有而笔下尚无的题材。故事的原型已有坚实的基础,人物也已有形象,但怎么说呢?要他发表意见拿主意,技巧上他可以不负什么责任,政治上他却从心里面觉得似有问题。如果张昌盛的请教态度不诚恳,表现得自大,那倒好办,崔山柳“哈哈”一笑敷衍应付过去也就行了。眼前,张昌盛推心置腹,崔山柳觉得不能不用同样的态度来回报了。崔山柳又摸出一支烟来吸,思索着说:“哈哈,说实话,故事很吸引人,我是被感动了!我好像能看到黄劲松这样的共产党员,也看到了年武城之流的人物,许多问题都使我有回味并引起思索。虽然一时还消化不了,但对我是有启发的。可是,平心而论,我有些顾虑和看法。”
崔山柳站起身来,捧着茶杯踱方步绕了两个圈子,搔搔满头蓬松的黑发,似在考虑问题。他看看张昌盛。也不知为什么,张昌盛头上过去戴过的那顶无形的右派帽子又幻觉似的在崔山柳脑际出现了!他皱着眉喷出一口烟,好心地说:“如果写的话,我怕有人会说:你是否定‘三反’运动!哈哈,这一点你一定要翻来覆去考虑好。题材虽新,但当前否定‘三反’的小说还没人写过!……”
口气够严重的,张昌盛脑子里翻来覆去了一番,想说:“不会吧?我没那个意思,主题也不是这个!我是想写人的心灵上的美和丑。……”又怕打断了崔山柳的思路,就忍住没说。
崔山柳苦口婆心地继续说:“你想写这样一个题材,倒是有点勇气的,但怕发表不了。哈哈,当前强调加强党的领导,党对‘三反’还是肯定的嘛!”
张昌盛一肚子的热情像皮球走气漏了一半,说:“我写可不是为了要否定‘三反’!‘三反’的成绩是有目共睹谁也不能否定的!我也正是为了拥护党,才想写的。误伤好人,冤枉好人,古今中外都有,社会主义制度下也难全免,但是共产党员应当把实事求是当作遵循原则,共产党应当对错误也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这才合乎马列主义。我切身感到我们的党现在是这样做的。我是想歌颂一个好的共产党员,今天来写这,我认为能有助于加强、改善党的领导。”
崔山柳睁大了两只欠觉的眼睛,真心诚意地点头说:“是的,你的动机我相信!但主观意图和客观效果有时是不统一的,现在特别强调作品的社会效果。你这个东西,社会效果,哈哈,恐怕是会使人产生否定‘三反’运动的印象的!这个题材我想你也不会认为是歌颂的吧?至少也是个有争议的作品!作品有争议,也许会有扬名的好处,可是难免会引来一身不利索,还是,哈哈……不那样的好!”
张昌盛的心抽紧了,费了很大劲才忍住那一阵窒闷,不禁想:作品尚未诞生,社会效果不好已可预言了吗?再说,难道歌颂的东西社会效果一定就好,总结教训的作品社会效果就一定不好吗?……当然,这些年来,有些人确是只想听歌颂,不想听别的话!他们有一只机械脑袋和两只爱听奉承的耳朵,有一种直线逻辑,简单地排斥赞歌以外的一切歌声,实际却排斥了许多健康有益的乐曲,难道还不应当作为教训吗?……但他多年来养成的听了逆耳之言闷声不吭的习惯,使他没有吱声。
崔山柳见他低头似在回味什么,以为自己的话已被对方听得入耳,继续口沫飞溅:“虽是初次见面,我是对你毫不见外,才坦率说的。你这个故事好不好?说实话,很出色!但好东西并不意味着一定可以写!哈哈,更不意味着写了就可以发表。”
张昌盛解释说:“我不过是从生活出发,从人物出发,才有了一个构思成一篇小说的想法。……”
崔山柳点头:“你要写的这篇东西,我听了虽然觉得有吸引力,也引人深思,你给《百花园》,我这主编却不敢用!哈哈,绝对不敢用的!我们也有难言的苦衷呀!往文化局一送,局长一审,准会抽下来,说不定还能批评一顿!总之,引起争论,东西就有风险,就能给人抓辫子。你说的实事求是精神,当然百分之百正确。可是,搞创作,一样出名,一样拿稿费,何犯着冒风险呢?前车之鉴不少了!”
张昌盛想:唉!怎么又扯到什么“出名”“稿费”上去了呢!他愣在那儿,没作声,明白崔山柳确是出于好心和善意,脑海中又浮起当年自己挨批判时的景象了!那时,像个罪人似的被强迫低头站在大家面前,听着各种刺刀似的、棍棒般的、尖厉的、刺耳的、无情的、上了纲的字句像毒气和辣椒水般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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