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内心深自谴责。悼念着你,就谴责得更深。因为你历来无私,正因为无私才勇于牺牲。我这次来时,是有私的,光想着你——我的亲人了!我和继枫在你的墓前献上花圈,那些没有亲属子女的烈士墓前,对比之下,怎不显得冷落?更何况那些像小何一样根本没有坟墓的烈士呢?有些当年我们的老战友,如今饱食终日正在为下一代甚至第三代像牛马似的忙碌:开后门、找舒适的住房、制高级的家具甚至贪污腐化……我是鄙视而痛心的。丢了革命初衷的人,想想烈士,深夜扪心,能不脸红?多少烈士死的时候还没有成家,像小何就只有十九岁。谁想到死后的哀荣?谁想到自己的子孙后代……
我想,你是会同意我这些看法的。明日清明,我带继枫到你墓前,要给他看这封信,然后,我将劝他摘去花圈上的飘带,将花圈献到巍巍的烈士纪念塔前。
四
母子俩身上都有点湿了,蒙蒙的雾雨还在飘飞。
妈妈将儿子递还的信接了过来,有点古怪地说:“继枫,不要以为妈妈说的都是教条。不管你爱不爱听,也不管你能接受多少,只要妈妈活着一天,就要常常讲这样的道理。因为,这些是应该传下去的。”她伸出左手,“来,把打火机给我!”
儿子乖乖地将打火机递给妈妈。
妈妈在张麓枫旅长墓前,躬身用背遮挡住牛毛细雨,“啪”地打着了火。熊熊的火冒出一股青烟,信火化了。她站直了身子,说:“继枫,将花圈上的飘带摘掉,把花圈献到革命烈士纪念塔前去!”
儿子似乎从白发妈妈的身上感染到了一种特殊的、高尚的情操,乖乖地按照妈妈的话做了。他摘下白绸飘带,双手捧着花圈,跟着妈妈去到那无名的写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纪念塔前,将花圈恭恭敬敬端端正正放在那儿。
这时,纷飘的雾雨似乎停歇了,天空透亮,似有晴意。被春雨濯洗、滋润过的抽新芽的树木和绿油油的草地,分外明丽醒目。
马迷糊
从L市来的一个熟人,闲谈时提到:“京剧团退休的‘马迷糊’死了!是喝酒后脑溢血死的,死后,火化了。……”他说得很平淡,我听得较平静。可是,熟人走后,我却心里久久不能安宁。翻滚似的,老在琢磨着马迷糊这个人。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这一生该如何评价呢?
于是,马迷糊的一些往事,烟云般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他那矮壮的到老年有些伛偻的身材和五官显得紧挤在一起的胡子拉碴的面膛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口头禅“……你说是吧?”也响起在我耳边了……
一
我初识马迷糊是在一九六六年初。那时,我刚到L市做文化局长。到任的第三天,办公室主任老向一早就告诉我:“京剧团的马迷糊昨天来找你两次了!……”
“马迷糊?”我说,“是个什么人?”
老向笑了:“本名马先觉,但人人叫他‘马迷糊’!京剧团里有名的‘迷糊’。”
我问:“找我干什么?”
“他说非要同你局长本人谈不可。”老向说,“我估计,反正离不了是控告团里不重用他,要求对他予以应有的重视。过去,他为这种事找局领导也不是一两次了!”
我忍不住问:“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本事?是不是屈才?他是唱什么角色的?”
老向打哈哈,苍老瘦削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说:“人说他是块‘砍不出楔子的料’,他却说领导不重视他。你问他是唱什么的,还真不好回答。他文化低,唱词全靠死背硬记。年轻时学须生,没嗓子;改学武生,可是腰腿不行;再改学小丑,那张嘴又不流利。人都笑他,讽刺他是‘多面手’。如今在剧团里只能是旗、锣、宰、报,‘院子过道’,连《武松打虎》中的虎形,也轮不到他演,因为他这两年身体不太行,演不了那么火爆。他演的老虎,人说像只病虎。”
果然,下午上班时他又来了。
我请他坐下,打量着他。这是个四十五六岁光景其貌不扬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黑红脸膛,个子不高,长得粗壮。天挺寒冷,他穿套旧蓝棉袄,戴着蓝布棉帽,两个护耳像猪耳朵似的张开着,甩搭甩搭的。人倒直爽,开口就说:“局长,你给我做主,让团里重视我行不行?”
我开门见山地问:“团里怎么不重视你?你谈谈好吗?”
他理直气壮:“我是贫农出身,真正的贫农成分。可是无论工资、住房还是演出团里都不重视。工资低,住房孬,现在演出时只让我跑龙套。这些都是对我不重视,你说对吧?”
我问了他工资、住房的情况,说:“你觉得如果重视你,你能演什么?”
他突然结结巴巴了:“其实,谁还不知道谁吃几碗饭?谁的本事也并不都了得!我们京剧团的头牌青衣章秀娟,拿手的也就只有《苏三起解》和《御碑亭》《红娘》三出。别的都是胡凑合,且都不归路。唱老生的邱盛元,人背后叫他‘邱二出’,他真正会唱的只有《失、空、斩》和《徐策跑城》两出戏。我呀,学过老生,学过武生,也学过小丑,不比他们学得少,你说是吧?”
我追问:“那,你能唱什么呢?”
“不是吹的,要讲凑合,我什么都还能对付。我就不过比那章秀娟、邱盛元少二三出拿手的戏,可是老生、武生、小丑什么的我都学过,有人夸我是‘多面手’呢。”
我问:“你能演主角吗?”
他不说能演,也不说不能演,却回答:“那还能说不能演?不能演学着演也能成嘛!说大实话吧!你局长就是挑补我干京剧团的团长、副团长我也能挑这副担子。那不就是开开会、指使指使人吗?当然,我也不是想当那么大的领导,但只要重视我,给我干个演出队的队长什么的,我干准没问题,正的队长不行,副的总可以干的。你说是吧?”
我这下心里明白了。他是来讨“官”做的。
那天的谈话,没有结果。我劝他安心工作。
京剧团团长姓李,是个胖子,绰号“李大炮”,说话办事有股炮筒子脾气。听说马迷糊找了我,第二天到文化局来开会时见我面就说:“局长,听说马迷糊找你啦?”
我点点头。
李大炮放炮似的说:“光说领导对他不重视,不提拔他,可自己干啥都砸锅。这种人,有他嫌多,没他不少。有人说他是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想干!我说他是连小事也干不好!……”
我忍不住提出疑问:“怎么说他干啥都砸锅呢?”
李大炮气恼地苦笑:“这种事扳指头也数不清啦!他根本不是唱戏的坯子!别看他开口就是我学过老生、武生、小丑,其实演什么戏都是活受罪!他是个假内行。以前,还让他演过《捉放曹》里的吕伯奢那种三路角儿,还演演《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可他不是上错了场或下错了场,就是忘词改词,引得台下喝倒彩。后来,只能让他演演《空城计》里打扫城门的老军或者《失街亭》里的报子,可他情绪不高,更不认真,差错更多……”
我插嘴说:“你举个例吧!”
李大炮点头:“有一次,演《打严嵩》里的严府家奴,一句‘有请太师爷’!他竟高声喊成了:‘有请师太爷!’满堂哗然。”
“他肚子里到底有点玩意儿没有?是不是个文、武、昆、乱不档的戏篓子?”
“他的玩意儿都是大路边上的廉价货,真本事谁也没见到过,见到的总是捅娄子。有一次,演《八大锤》,他演狄雷,舞双锤,功底差,一只锤飞脱了手险险将陆文龙的脑袋打破,观众一片哄笑。”
我心里叹气,问:“目前,他在干什么?”
“让他贴海报。”
我觉得这样安排未必合适,问:“贴海报的工作干得怎么样?”
“马尾串豆腐——提不得!他常将海报贴倒了,惹得大街上看戏码的人哈哈大笑。不过,也有一样好处:倒贴的海报人倒反而想看一眼。人都知道京剧团有个倒贴海报的‘马迷糊’了!他挺出名!”
“是故意的吗?因为不让他上台,让他贴海报,有情绪?”我问。
李大炮头摇得像货郎鼓:“不是故意的。情绪,他是有!可是他没文化,不识字,有时海报贴倒也不奇怪。不然,人怎么叫他‘马迷糊’呢?”
我说:“这样吧!是不是给他排个他自认为拿手的角儿再让他演一演!我来看一次他的戏。但,不必让他知道。”
李大炮用一种没奈何的尴尬眼神看着我,最后勉强点头。
两天后,李大炮来电话,说:“今晚安排了马迷糊的角色,在压轴戏《法门寺》里演贾桂。你八点多钟来看吧!”
贾桂,在《法门寺》里自然是个重要的配角。演这个小丑的演员很可以有发挥才能的机会。当晚,七点半开锣。我在八点多到剧场去了。说也有趣,剧场门首左边墙上贴的一张海报,果然是贴倒了的,人名、剧名一律头朝下脚朝天倒栽葱。看来,又是马迷糊的杰作,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进场时,正演《法门寺》了!出乎意料,那涂着白鼻子的小太监贾桂演得极好!一副奴颜婢膝的丑角样子讨好大太监刘瑾。念状纸一段十分流利一气呵成,插科打诨逗得观众哈哈大笑。同我想象的完全不像,我看着戏,心里不禁想:唉,所以什么事都得自己深入了解啊!自己看一看尝几口梨子比单听人讲可就不一样了!马迷糊不是不能演戏的嘛!……
我决定好好同李大炮谈谈。
谁知,第二天碰到李大炮才知道:一切都误会了!昨晚演《法门寺》中贾桂的不是马迷糊!是京剧团的一个丑角时小山!
我惊诧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大炮摇着头生气地说:“马迷糊临时怯场不敢演了!人说他这出戏里的贾桂根本演不了!他是‘冲壳子’!开演前推说肚子疼上不了场。临时手忙脚乱只好让时小山代他上场。这个人呀!……”
他又砸了锅!我不禁默然。……
二
谁知,没几个月,“文化大革命”从天而降。马迷糊一下子威风起来了!他“大闹天宫”似的造了反!
我第一次在批斗会上看到他的时候,他是“革命文艺造反司令部”的“战士”,戴着红卫兵的袖章,胡子拉碴的脸上油光光,走起路来颇有虎背熊腰的气势,十分得意。
那天,一见面,他就劈脸“啪”地打了我一个耳光,又“嗵”地踢了站在我身旁的“走资派”李大炮一脚,说:“你们认识我马先觉不?老子贫农出身受压这么多年,都是你们这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党内走资派害的!今天要跟你们算总账!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你说是吧?我打你一巴掌,踢你一脚,是除害!你说是吧?”说完,又动起手来。
接着,在马迷糊造反后,听说京剧团发生了一件开马迷糊大玩笑的事。
一天早上,有几个人去家里找马迷糊,说:“听说上边任命你当京剧团团长了!我们都拥护你出山!可你要请客:一人一瓶酒半只烧鸡!”
马迷糊不信,乜斜着眼摇头:“别开老子玩笑了!”
敲边鼓的芦世海装得一本正经地说:“唉,谁跟你开玩笑?千真万确的事!现在造反了,要把过去一切颠倒过来!你出身好,立场坚定,又是多面手,不提拔你提拔谁?你不信,自己去打听!文件都下达到团里了!”
马迷糊眨巴着眼,似信非信,眼珠转了几转,还是不敢相信,说:“我明白你们骗我!我得去查查谁造的谣!你说是吧?”
他一口气马不停蹄跑到京剧团办公的地方。那里正围着一群造了反的“文司战士”在闲聊、下棋、看传单。见到他,有的就嚷嚷起来了:“马团长,恭喜你啊!”“马团长,你来视察啦?”“马团长,你……”闹成一条声,嘻嘻哈哈。
他一愣一怔,又一回味:难道任命我当团长的事是真的了?但嘴里仍说:“开什么玩笑呀!是谁造的谣?”
唱小生的黄小兰拿起一张传单在手里一拍,说:“文件都下达了!我们正在看哪!你还不请客?”
听说有文件,马迷糊相信百分之九十了,正了正衣襟,带上三分架子了,凑上去说:“什么文件呀?念念吧!念念!”
“马团长不请客,就别念!”操琴的杨家华开玩笑起哄。大家也起哄成一片声:“请客!”“请客!”“马团长快请客!”……
“请客的事好办,你说是吧?”马迷糊对着黄小兰急火火说:“快念念嘛!别误了事!你说是吧?”他已经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了!
黄小兰有点文化,是省戏校毕业的,就佯作念文件,捧着传单高声一板一眼地胡编着念:“最高指示:为人民服务。……经讨论决定,马先觉同志心红根正、造反坚定,任命马先觉同志为京剧团团长,掌握全团一切党政财文大权。本任命从即日起生效,特此通告周知。……”
边上的人兴高采烈,异口同声大起哄:“马团长请客!一人一瓶酒、半只烧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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