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众生百态(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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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迷糊喜出望外,应声说:“好好好,革命的同志们,我请客!”但喜讯来得太快,只觉得头里发晕、两眼发热,忽然对着挂在办公室里的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彩色像扑身跪倒,像个小孩似的哭了起来:“呜呜呜……毛主席呀!多亏你老人家提拔我马先觉呀?……呜呜呜,我受压十多年了呀!今儿造反,刀山火海也跟着你老人家闯呀!你说是吧?呜呜呜……”

    当天中午,京剧团办公室里空酒瓶和鸡骨头横七竖八。可是吃完喝足,大家捧着肚子都咯咯、哈哈大笑起来:“马迷糊呀!你真是官迷呀!”“马迷糊呀!你要当团长再多请几次客喝酒吃鸡保险有希望呀!”……马迷糊这才像从梦中醒来,明白自己上了当了!开玩笑的人四处逃散,他前前后后骂哭咧咧足足有三小时。

    团长没当成,马迷糊争着要在“文司战士”中当个造反派的小头头,可惜没人拥护。最后,头头们给了他一个官:管“牛鬼蛇神”的劳动!

    我听到京剧团的人笑着叫他“弼牛温”!可是他听了,却扬扬得意。京剧团那些名演员,此刻都成了“牛鬼蛇神”归他管了!他觉得这个“弼牛温”实权可是不小,大可自慰。他兴致很高,像个天蓬元帅似的常押着一伙住“牛棚”的人呼幺喝六,一会儿让到河滩上去抬沙垫路,一会儿让去红卫兵广场上扫地示众……

    这以后,每次批斗会上,他都要动手打人表示立场坚定,不但打我,也打别人,简直是乱打一气。每次打人,总要问些似清醒实又迷糊的问题:“你反对毛主席?你说是吧?”“你反党反社会主义?你说是吧?”“你是黑帮?你说是吧?”……如果点头说是,还好一点,挨上几拳几脚就过去了;倘若摇头说不是,常常被他“打翻在地”,他又真的“踏上一只脚”。……

    不久,两派斗得很凶。马迷糊打人打得太厉害,连造反派头头也不放心让他干“弼牛温”了!罢了他的官,换了别人来,有趣的是,由于他是个“迷糊”,特别不讲政策,自己打人砸了锅,太臭,两派都不要他了。他“造反”不到三个月,就成了“无派人士”逍遥起来。在京剧团后来上演样板戏的阶段,他自告奋勇挟着海报干他的张贴样板戏海报的活儿。

    只是,据说,有一天,他将《智取威虎山》的海报贴倒了,险险被加上“恶毒攻击样板戏”的罪名,只因他是有名的“马迷糊”,不识字,才免了批判,也没打入“牛棚”。……

    三

    十年内乱在“四人帮”被粉碎后,终于过去了!马迷糊一晃近六十岁了!

    查“三种人”那个阶段,大家都说马迷糊“捡了个大便宜”。他造反三个月,又没当上头头,后来哪个“革命组织”都不要他。那三个月里,砸、抢的事没有,打人不少,但打死的没有,够不上杠杠,不属于“三种人”之列。

    那时,我恢复了工作,先仍在文化局当局长。

    L市是个省辖市,实际也就是个县的规模。城里闹区不过是一条街。有一天,我偶然在街上碰见了他。那是冬天,他仍戴着蓝布棉帽,两只护耳猪耳朵似的甩搭甩搭,他正提着糨糊桶和刷子贴海报。

    见到了我,马迷糊走上来,笑容可掬:“局长,你上哪?”似乎我同他是常见面似的。

    我说:“去开会!”

    马迷糊像糨糊似的黏上来了,说:“局长,如今正在落实政策!我这么个人,也该给我落实落实了,你说是吧?”

    我奇怪了,问:“你要落实什么政策呀?”

    马迷糊一脸委屈:“我贫农出身,学过老生、武生、小丑,在京剧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说是吧?可是革命这么多年啦,从没受到过重用,现在,还是让我刷海报跑龙套,总该落实落实政策了,你说是吧?”

    我忍不住说:“你‘文化大革命’里造反时挺得意的呀,怎么说从没受到过重用呀?”

    马迷糊把头直摇:“‘文化大革命’,我算什么得意?我也是受迫害的嘛!”

    看他那样子,他健忘得将自己造反打人做“弼牛温”那段历史都早甩到太平洋里去了,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他突然又成了“受迫害”的!是健忘?是没脑子?是故意这样?迷迷糊糊,真难以分辨了!

    等我开完会回来,经过大街上时,发现有一张海报又贴倒了。看来,他的老毛病是改不好啦!

    两天后,听京剧团的同志说:“马迷糊叫嚷:‘老子革命三十年,只长皱纹不涨钱!’(其实提过两级工资)买了火车票去省里上告,要求落实政策去了。”

    他那要求落实政策的打算,自然落了空。他跑了好几趟省里,省里都没有置理。后来,听说他扬言要到北京告状,结果,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自己有点清醒了呢?),没有去。

    以后,我离开L市,调动了工作,来到省文化厅。有次,听在L市接任我文化局长职务的同志来开会时讲:马迷糊又上文化局要求落实政策。不过,他的政策没法落实……

    前两年,我又见到了京剧团的老团长李大炮,李大炮这时在L市戏剧学校当书记兼校长。我问起马迷糊,他说:“马迷糊退休了!过得挺幸福!别看他迷糊。他那个老伴找得挺好的。虽然也许年轻时不漂亮,但挺勤快,板板正正,屋里拾掇得亮亮堂堂,日子挺红火。只是听说他对老伴竟一直不满意,常说:‘算我倒霉,娶了这么个德行!’其实,倒霉的是他的老婆,嫁了这么个德行!”

    最后,李大炮说:“迷糊的人还是退休的好,于人于己都好,京剧团少了他,海报不会再倒立在墙上了!”

    我问:“马迷糊自己怎么看?”

    李大炮笑了:“他呀!他还是认为京剧团不重视他,所以才让他退休的。你知道,他这人做不到官,连贴海报的权都舍不得丢!”

    我终于念叨着问:“他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大炮叹口气摇头:“谁知道呀!反正,此人迷糊了一辈子也没醒过来。他迷着个人的私欲,糊住了自己的心窍,毫无自知之明,背着个假内行的包袱,以无知为有知,以无能为有能,浑浑噩噩走着人生的道路,终于只能成为一个有他嫌多、没他不少的人!……”

    李大炮的评点对不对?我还没想透。

    但,马迷糊这样的人,在各行各业,过去有,现在有,将来恐怕仍有。你说是吧?……

    “司泡铁克斯”西装出箱记

    一

    “爸爸,看到没有?哈哈,今天报上那条新闻?”儿子吴小超中午下班从工厂回来,看见父亲吴建中正戴着老花眼镜坐在靠窗的写字台前看报纸,连汗都顾不得擦开口就问,语气得意,表情带有揶揄,像是有什么喜事一样。

    “什么新闻?”老画家吴建中莫名其妙,扬起脸来,老花镜架在鼻尖上,眼睛从镜片上方向外瞅,有点茫然。

    “中央一个领导人说了,要提倡男的穿西装!报上还介绍了穿西装的好处:舒适、美观、大方……哈哈……”儿子去厨房,叫了一声“妈”,就在水龙头下“哗哗”洗手,一边回头高声对着父亲继续说,“您那思想跟不上形势了吧?不能说西方的东西都好,可也不能说沾个‘西’字的东西都不好呀!是不?”

    老画家吴建中回味过来了,像吃了只堵口梨。儿子这是“报复”。前年,有一次儿子提出要做套西装穿,他板着脸摇头:“穿西装干什么?不要崇洋!”去年,有一次儿子又想做西装穿,父亲还是一本正经地阻挡:“我看还是你身上的衣服好看。”前不久,儿子说:“电视上国家领导人也有穿西装的……”父亲仍是板板六十四:“别人我不管,你穿我反对!”

    可是,今天,儿子有了“王牌”,有了“理论根据”,有了“本钱”了!报上确实登了消息:中央书记处一位负责同志参观时装设计展览会后发表了意见,说:男的可以提倡穿西装……吴建中觉得这是“权威”开口了,再反对当然不妥。平心而论,他从未把穿西装看作是“大逆不道”;相反,他也觉得生活应当丰富多彩,服装款式何必上下那么单一?西装为什么就不能穿?内心虽然如此想,嘴上可不敢说。“文化大革命”红卫兵破“四旧”,将他的三套西装中的两套全用剪刀“破肚开膛”,铰成碎片。造反派后来又将他穿西装的大照片拿去展览,大字标明:“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吴建中崇洋媚外身穿西装之丑态!”余悸难消啊!从那,在他思想上,就把西装与“资产阶级”联系起来了……今天,儿子“将”了一军,报上登了这么一条新闻,他觉得顿时思想解放,虽然对儿子的“报复”心中不免有点那个,也并不十分难堪。不过,他还是小小反击了一下:“推广西装我看也不容易,有些人不一定喜欢。再说,价钱也贵……”

    “那是另外的问题!”儿子小超洗完手走过来,俏皮而又示威地问,“不过,您的反对和禁止恐怕只能到此为止了吧?”

    儿子幽默地笑着,老画家吴建中也不能不笑了,点着头顺坡下台阶地说:“是啊!算你胜利!不过——”

    “不过什么?”儿子问。

    “不过,要讲穿西装,你还得请教你爸爸我。我当年穿西装时,谁都说我风度翩翩。”吴建中转身看看端着菜碗刚进来的老伴苏淑琴说:“不信,问问你妈妈!”

    妈妈苏淑琴,是个在中学教过三十年语文的教师,办退休手续不到半年。苏淑琴手里端的两碗菜,使空气里布满了诱人食欲使人胃肠蠕动的香气。一碗是红烧黄鱼,一碗是咖喱肉片烧土豆。刚才父亲和儿子之间这场对话她都听见了。她将菜碗朝桌上一放,笑着说:“这么大年岁了,还吹嘘这些,真不怕难为情!”

    小超哈哈大笑。吴建中却兴致很高地说:“淑琴,我那套‘司泡铁克斯’还在压箱底,该拿出来给小超穿了!”

    小超听不懂:“什么‘司泡铁克斯’?”

    吴建中笑得神秘:“我一套最好的西装。那料子是进口的,就叫‘司泡铁克斯’!是我花了高价在南京路上做的。那时一流店都在南京路。这套西装我最心爱不过了。红卫兵抄家,就这套,你妈藏得好,劫后余生,保存了下来,可是这些年一直只能压箱底。这套衣服拿出来保险你满意!”

    儿子小超听了,心里痒痒的,一边往碗里盛饭,一边将信将疑地看看妈妈,问:“妈,真的?”

    苏淑琴点头,给儿子吃了个定心丸:“小超,今天下午我就开箱子给你拿,就在隔壁房间最下边那只大樟木箱子里。”

    二

    电灯光亮灿灿,小超穿着“司泡铁克斯”西装站在大橱穿衣镜前左瞅右瞧,皱着眉头。

    这套西装的料子确实不错,捏在手里就知道是高级毛料,柔软挺括,颜色也好,是一种大方素雅带着隐格的花呢,看上去叫人感到悦目舒适。可是,式样实在稀奇古怪:两个垫肩特别高;不但有垫肩,而且还垫了胸;双排扣,尖领子,胸宽腰细,背后开衩……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这身打扮,小超一脸尴尬,说:“哎哟,不行不行,不像样子!……”

    妈妈苏淑琴在一边闷不作声。她也觉得这式样看着不太顺眼,可这确实是老头子的心爱宝贝。那上面凝聚着他早年的欢乐,青春时代美好的回忆。那时候,吴建中年轻倜傥,穿着这套西装,确曾博得过不少人的羡赞。那么,今天又为什么要贬低、否定它呢?苏淑琴当然也体谅儿子的心,儿子是不会喜欢这套旧西装的。虽然它还是九成新,儿子也是不会喜欢的。因此,她愣怔在那里,一言不发,像是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也像是心不在焉地在思索解决矛盾的办法。

    老画家吴建中却不然。他一向有个犟脾气,有点自以为是。他不崇洋却也不排洋,对舶来的名牌货从手表、毛料、刮胡子刀到照相机、电视机、录音机都很欣赏。只是人常常是个矛盾结合体,他在绘画上却爱古成癖。比如,他写过文章说:“只要学好传统,画现代题材也就没有问题了。”结果,引起一场笔战,有人在美术杂志上写文章抨击他说:“古代的东西,由于时代不同,人的思想感情不同,而不能完全适用于今天。正像外国的东西也因为地域不同,民族习惯不同,不能完全适用于中国一样。因此,古、洋都有局限性,一定要去粗存精,去芜存菁。凡是好的,对今天有用的东西都要;反之,就不要!”……这且不说,就说这套“司泡铁克斯”西装吧!虽然压了二十多年箱底,最后一次穿用是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派之前,出席某国领事馆的招待会时,但对这套西装心爱之深,却是无法形容的。老头子见儿子对着穿衣镜皱眉龇牙,还咧着嘴说:“不行不行,不像样子!”心里不高兴地说:“这样子,不是蛮好吗?这肩膀里和胸前垫的都是马鬃和马尾,现在哪去找这样好的做工和原料?眼下正是春天,穿这种双排扣猎装正合适!……”

    儿子不以为然,头摇得像货郎鼓:“那您留着穿吧!我物归原主!”

    老画家吴建中像吞了个糯米汤圆噎在食道里:“这种式样,前不久,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英国一些头面人物开会时,有一个人穿的就是这种式样!”

    “那个人一定是保守党的吧?”儿子用的是讽刺幽默口吻,鼻子里挤出“哧哧”的笑声。

    “你胡说些什么!”吴建中火了,“你们这些青年人!哼……”

    老头子明显地又感到自己这一代与小超他们之间的“代沟”有多深多广了。

    可是,儿子并不服气。他将那套“司泡铁克斯”西装脱了下来,随手往沙发上一甩,穿着自己原来的那条涤卡裤子和灰上装,牢骚满腹地说:“爸爸,倒不是我说您,您的思想我看就是有那么一点儿僵化!我早感觉到了,连您画的山水画也是这样!”

    画家吴建中的山水画,现在在社会上评价很高,外贸也拿来出口。听儿子数落别的犹可,贬低他的山水画那可不行。他冒火了,气得声音有点颤颤地说:“我的山水画怎么?你倒说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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