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一边扣着纽子,一边不住口:“您当然是名画家,这点谁也不否认。可是这些年您从不出去跑跑,见见世面!您仍拿过去的老经验、老眼光、老印象、老本钱在画您的山水画。您画泰山,您知道不知道现在泰山上汽车路早就修到中天门了?您画太湖,您可知道太湖旁已经盖了许多新大楼?根本不是您画的那个样子了。您的画缺少时代气息,您的山水画上看不见一个今天的人物,难道这也是优点?您的画老头子或者洋人可能喜欢,我们青年人觉得老气横秋,画的不像是今天中国的山水!……”
老画家吴建中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却觉得儿子的意见也不无道理,可一种维护“尊严”的心理使他强词夺理地说:“你懂什么?你们就是书读少了,不学无术,乱发议论。你知道吗?清代绘画除了‘行乐图’和一些肖像画,在山水画里就是看不见一个人是着清代服装的!”
儿子小超已经穿好衣服,反驳说:“是呀,所以有人骂清代一些‘离开古人不敢着一笔’的画家是‘拘束如阶下囚’呀!……”
看来,小超最近也在琢磨绘画理论,而且有长进了!这使吴建中既有欣慰,又不能不被这些尖刻刺耳理直气壮的话刺痛。他马上板起脸来,摆出一副严肃的训子姿态,准备好好教训教训儿子。
在一边担着心的妈妈苏淑琴,察言观色,已经不愿意让这场戏继续下去了,插嘴说:“算了算了!你们争论那些干什么,不就是为这套西装吗?我看呀,花点钱把式样改一改吧!……”
这是个“折中调和”的方案。依儿子小超,改一改他也不满意;依老画家吴建中,改了可惜,最好就这么穿。但双方似乎都不愿为此再纠缠下去,都想给苏淑琴一个“面子”,就都不吱声了。矛盾似乎暂时得到了解决。
三
谁知,波折又起。
星期日上午,小超穿了改好的“司泡铁克斯”西装去永福路自己的对象周佩珠家玩,过了一会,却突然回来了!老画家吴建中正面对着桌上的一张白色宣纸在构思。他一向主张,应按古人说的“向纸三日”的原则来办事。唐人画论:“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他在凝思结构,设计画面,听到小超的脚步声“腾!腾!”比平时重,又见儿子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霜,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儿子小超没作声,跑进妈妈在剥青豌豆的厨房里去了。吴建中有点心烦意乱。只听到小超爆发性地在说:“妈!这套什么‘司泡铁克斯’我是领教够了!早上我就说不穿,偏劝我穿!根本不像样子,简直拿我寻开心!”
妈妈苏淑琴的声音,慢声细语地:“怎么不像样呢?我看改得可以嘛!”
“人家都笑话我!”儿子气鼓鼓的,“说我像十八世纪的英国公爵!”
吴建中忍不住了,放下手中的画笔,踅到厨房门口,死板板地:“明明是二十世纪在上海做的‘司泡铁克斯’嘛!怎么说十八世纪的英国公爵?你要有主心骨!”
“反正是出土文物,我是坚决不穿了!什么‘司泡铁克斯’?穿西装为了什么?这种老爷货你们还是收回去压箱底吧!我谢谢了!”小超说着,一脸愠色地脱下了西装上衣,又去解裤子。
苏淑琴仍在剥青豌豆,叹口气问:“是佩珠这么说?”
“不!路上遇到一伙熟人,嘻嘻哈哈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基督山伯爵的大礼服’,有的笑我是‘旧瓶想装新酒’,有的说是‘文物店里觅来的’,有的问我是不是‘爷爷的传家宝’……唉!开玩笑!”
老画家吴建中淡淡插了一句:“还是佩珠思想好!……”言下之意,是想用夸儿子的未婚妻,来启发儿子。
谁知小超愣愣回了一句:“对,她好!她说,这西装裤子凑合穿穿还行,上装只能废物利用改个椅垫。”
苏淑琴听了,默不作声,仍然低头剥着青豌豆。
老画家忍不住了,摇头叹息:“你们年轻,不识货!‘司泡铁克斯’……”
儿子小超已经把西裤脱下来了,大声回嘴,声音里透着顽强:“你们总爱把你们认为好的东西都给我们。真好,当然要!可是这套旧西装,你就是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要!您也应该相信,这点识别选择力我还是有吧?”
妈妈听不过去了:“小超,少说两句行不行?你可以不要嘛,可你爸爸也没说错!这套西装本是好东西……”
“再好的东西,过了时也就不好了。还是你们留着吧!”小超叽咕着,已经换上了原来穿的衣服,“我要穿西装,不是为了出洋相呀!”
老画家还想争出一点理来:“这‘司泡铁克斯’料子,这颜色,能过时吗?顶多是找个好裁缝再改一改,保险能改得时新!”
妈妈苏淑琴终于叹口气摇头了:“‘豆腐盘成肉价钱’!犯不着再改了。现在精纺、粗纺、混纺、化纤各种面料都可以做西装,有的确实也并不贵!”
老画家吴建中心有不甘,又说不出更强有力的道理来,叹一口气,又走回摊着宣纸的桌前重新“向纸三日”。
儿子小超换好衣服又要外出了。苏淑琴上去问:“你上哪?”
小超说:“妈,给我点钱行不行?我以后发了工资陆续还你!”
“干什么?”
“做一套西装!佩珠给了我一些,我自己手头也有一些。”
母亲没有吱声,回房去,从抽屉里拿钱数了给小超,但却笑着带点刺儿地说:“这不是勉强你吧?这也不过时吧?”
“那当然!”儿子脸上浮着笑意,“我早说过,你们的东西,只要好的,能派用场的,当然要!”他接过妈妈手上的钞票,做个鬼脸,转身就跑了。
吴建中虽然坐在桌前好像在“向纸三日”,其实身边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到听到了。儿子走了,他摇头咂嘴,喟然长叹:唉!——
老伴苏淑琴走到他面前,劝慰道:“叹气干什么?我在想,我们应该把好的思想、好的作风、为人之道传给他们,却无须一定把不合时的旧西装也传给他们。‘司泡铁克斯’他不愿穿就不穿,爱做椅垫也行,你根本不必为此不痛快……”
“全是你惯坏的!”吴建中爆发地说,“要是我们认为好的东西,他们都不稀罕,那能行吗?这些青年人,哼!——”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也许,在实事求是这一点上,他们这一代比我们还强一些!我看,在穿衣服这类问题上,不要为他们担心吧!他们自己会选择好的,用不着要求他们处处跟我们一样。”苏淑琴思索着说。
老画家吴建中气闷地不吱声,继续“向纸三日”构思他的山水画,心里却突然在想:我恐怕是得出去看看新的泰山、新的太湖……
铜扣子和还魂草
有人从北京给我寄来了一只木盒。
去邮局领来后,打开木盒,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火红,一缕金光。
木盒里放着的是一只用红绸衬垫着底的小玻璃盒,里面是一颗亮闪闪金色的铜扣子。边上附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的是:
“父亲已于上月三十日病逝。遵嘱不发讣告,不开追悼会。现遵父亲遗命,将铜扣子寄上,请收作纪念。……”
啊!啊!这是李秉臣老书记寓含深意寄给我的遗物。他去世了!
李秉臣是安徽金寨人,一九二九年在鄂豫皖苏区入党。他保存这粒铜扣子已经半个多世纪了,而我是二十多年前在他家写字台上第一次看到这件珍贵的纪念品的。
我面对着玻璃盒子里红绸上的那颗光灿灿的铜扣子,仿佛凝视出了它的悠悠岁月,一种崇高的感情,使我激奋而悲痛,眼睛湿润了!
老书记,你这是要我记住铜扣子的故事么?岁月悠悠,褪去了多少记忆的色彩,而你讲述的铜扣子的故事,我永远不会忘记!
“铜扣子,是那时候鄂豫皖苏区红军里的一种临时党证。那时候,阶级斗争十分残酷,共产党员平时并不暴露身份。但是到紧要关头,党员就把它拿出来挂上它,表示自己是共产党员,对党忠诚,愿意挺身而出,为革命赴汤蹈火流血牺牲。”
一
一九二九年初,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红军外线出击时,鄂豫皖苏区又遭到了敌人残酷的破坏。风云突变,一些投机取巧的坏人“反水”了,随大流的人也不跟共产党走了。我们村的一支赤卫队,经历过一些战斗后,像挨了一场大冰雹,被砸得七零八落,损失很大。敌人像毒蜘蛛结网似的布下阵势妄图消灭我们。我们十来个人,与另一个村的赤卫队的一部分人合并,同独立旅的几个伤病同志会合,一共有二十二个人,躲躲闪闪跌跌撞撞地跑着,由独立旅的一个刘政委带领,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上了潜山附近的马家畈。
这是一个长满了松林、茅草的山区。山下有条结着薄冰的清澈明丽的河流。河前有广阔的田畈。上山的路曲曲折折凹凸不平。风刮过来,像呻吟;树林摇晃,像哭泣。天地寥廓,丛生的野草已早由绿色转成了赭黄。悬岩石壁上,山藤斑驳,苔藓焦黑。我们在山上,想依靠密密匝匝的松林和树丛,坚持革命斗争。
这年冬天,特别特别寒冷,西北风卷来寒气凛人,好像刀子割人的皮肉。我们上山的那天傍晚,偏偏又下起了密集的鹅毛大雪。雪无声地飞降,下得真大啊!积雪后来把有些手腕粗的松枝都“刮喇”“刮喇”地压坍了。山径都被雪掩没了,洼地里积雪更厚,到处一片宁静。松树虽然绿得已不鲜亮,却像饱经沧桑的老人显得沉着。落叶树木剩了枝条丫杈,也挺拔得像哨兵守卫。每有大风,树林晃动,真觉得天昏云暗、地动山摇。
我们又冷又饿。雪纷纷扬扬,像棉花,松松软软,可是冰冷;雪像面粉,又白又细,可是无法充饥,反而消耗人的热量。我冻得直打战。大家缩着脖子找到个山洞,但是只能躲进去十个人。大家要刘政委进去。刘政委是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子,粗黑的发楂,圆脸盘上,宽宽的浓眉下闪动着一对精明、深沉的眼睛。他平时像石头般沉默,棱角分明的脸阴郁沉重,内心里却电闪雷鸣风暴雨疾。那时,他被一颗敌人的子弹打在左侧琵琶骨上,半个肩膀都用破布做的绷带捆着,伤口一直在淌血。他又有咳嗽病,发着烧,颧骨泛出血红色。可是,他还鼓励大家说:“‘创业好比针挑土!’大家要沉得住气,坚持住!干革命就得干到底!……”他自己坚决不肯进洞,要别的伤病号和年岁大的人先进去。这时候,就有一个老赤卫队员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是另一个村的赤卫队员,一个细长条、面容焦黄、瘦骨嶙嶙的庄稼人。瞎了一只左眼,光剩一只右眼,眼窝深陷,颧骨突兀,脸色呆滞,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什么欢乐。那满脸深刻的皱纹,看得出过去是个受尽了罪的贫雇农。他身上穿的是鹑衣百结的破蓝布短夹袄,平顶头上短发花白,腰里拴一只旧洋铁碗,手提一杆旧火枪。政委叫他:“老夏,外边风雪猛,这里年岁数你大,快进去!”可他固执地摇摇头,先埋怨地看看政委,好像是说:“我进去干啥?”接着,又霹雳般地大着嗓门说:“同志们!我提个意见:龙无头上不了天,人无头革不了命!我们现在都归刘政委领导,他又伤又病,说什么也得叫政委进洞。我这老身子骨,从小在地主家冻惯了的,我受得住。政委不进去,谁也不该进去!”
老夏神情坚定这么一说,大家像沸了锅的水,也由不得政委了,把政委硬搡进洞去,接着又把病号、伤员、年老体弱的塞进了一些。本来,大家也要塞老夏进去的。可他犟得像蛮牛,怎么也不干,他就跟我们一起留在外边。我们决定到半山腰去轮流放哨。独立旅的一个右臂负了轻伤的大个儿连长,由政委指定,负责布置放哨的事。
这时,天渐渐转灰转暗,暮霭沉沉,风雪更大了,远处山下广阔的田畈、明丽的河流早给白色的雪毡没头没脸地盖没了。右臂负轻伤的大个儿连长看看老夏,又看看有一个十四五岁冻得瑟瑟发抖的瘦小伙子,再看看我,提议说:“老的跟小的都不参加放哨,在树下找个地方避避风雪,放哨的事由我们这群年轻强壮的人担当了!”
没想到,老夏脸色一沉,把他那只有神的右眼向连长一瞅:“怎么?看不起老的跟小的?闹革命大家有份,分田打土豪大家有份,放哨就没我们的份?让老的跟小的放哨,总不会误了大伙的事。”他对站在他身边的瘦小伙子一声吆喝:“走!快!我们父子放第一哨!”那十四五岁的小伙子瘦得皮包骨,黄黄的脸,乌黑的头发披在额上,一件破布袄,黑色单裤,下边是赤脚破草鞋,腰拴一把砍刀。我早看到他是我们二十二个人里最年少的一个,总是沉静着一言不发。刚才把人塞进山洞里避风雪时,他闪身在一边,大家忽略了他。现在,给老夏一招呼,他就迈着冻得红肿了的双脚乖乖地跟老夏走了。老夏大有老黄忠争做先锋官的气概,谁都拗不过他。大个儿连长没奈何地同意了。第一哨就这么被他夺走了。
雪,悄然飘落,老夏带着儿子一前一后找路下山,到半山腰松林前沿去放哨,我们其余的人就集中挤在一起,躲在松树下避风雪。从山上树隙间四望,天黑暗下来了,空间和地上都是白茫茫迷迷蒙蒙的一片,远处近处都是不辨高低朦朦胧胧的淡影。可以看到老夏跟那小伙子两人正在半山腰的那条被雪掩没的羊肠道边,倚在一块被白雪覆盖的凸岩旁隐蔽着。高山顶上的冷风呜呜地响,鹅毛大雪中,山峦变得沉重而肃穆。雪漫天降落,下得那么大,雪片不断地扰乱视野,简直要像把这世界堆满压塌。一会儿,老夏父子俩就成了雪人,在沉沉夜色中与白雪浑成一体,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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