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众生百态(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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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大雪纷飞,时间在黑暗中无声飘逝。半夜,让人去替老夏父子换岗。这时,政委伤口仍流血不止,病得厉害了,在昏迷状态中发着高烧。我们冻饿得在黑暗中到处胡乱挖找埋在雪下的烂山果、野菜、草根……有人唉声叹气,也有人焦躁痛苦,伤了右臂的大个儿连长找了大家商量,给大家鼓气,说:“种了庄稼总会有收成的,革命也一样!我们这比如是碰到了灾荒,但咬咬牙也就能熬过。这是暂时的失败,一定要努力奋斗,谁也别泄气,都要有信心!……”最后,连长决定利用夜晚,派遣一个同志下山,去想法弄些药品和吃食来,兼带探探敌情,联络一下可靠的群众。

    有人抢着要下山。老夏又泼剌剌地挺身出来了,他嗓音沙哑:“让我家小二去!”

    原来这瘦瘦的黑发小伙子是他的二儿子!

    边上一个人告诉我:老夏一共两个儿子。大儿子去冬参军后在丁家埠跟国民党反动白军作战时,用梭镖刺死了两个敌人,自己也被敌人刺刀戳穿了肚子英勇牺牲了。

    让谁去好呢?这时节,伤了右臂的大个儿连长正在斟酌,老夏声音坚定地又说了一遍:“让我家小二去!他比谁去都好!”

    “怎么呢?”大个儿连长问他。

    “我们这支队伍是三股合起来的,谁也不了解谁。论说嘛,大家都是干革命的,可在这关头,难保没有可能出叛徒?要是有个软骨头下了山,出了纰漏谁担得起?让我家小二去。他苦大仇深,别看年岁小,革命坚决。我是他爹。我留着!他去我保险:他能送命,可不会坑了大家!再说,这地方四周,我跟他都熟,比别人去都有利!”他沙哑的声音震荡着空气,也震荡着我的心。

    经他一说,我们心里琢磨开了:这有理哪!说真的,我们这二十二个,政委一定是党员,其他就不知道了!出叛徒的事过去有,逃跑溜号的也有,能不防一防吗?老夏的警惕性高啊!要是下山的人出了问题那还了得!我们在山上可就完了!于是,连长批准老夏家的小二下山。

    这黑发小伙子,血管里真是流着他老子一样的热血。他仍旧默默地不作声,接了命令说了声:“爹,我走了!”就冷冷静静地踏雪迈了步。

    老夏突然把他叫过来,双手扶住儿子的两肩,黑暗中,我看到他用右眼瞄着儿子的脸看着,说:“小二,你记得你娘怎么死的?”

    小二的头低下了:“爹,我记得!娘死得苦!”声音还带着仇恨。

    “小二,你哥是怎么死的?”

    “我忘不了!爹!”小二的声音悲痛。

    老夏点点头,用一种板上钉钉的肯定语调说:“小二,你责任重啊,政委的伤靠你!我们在这山上能不能坚持也得看你!你要么就完成任务回来,要么就死在外边。可别给共产党丢脸,别给革命丢脸,你天明前必得回来!”

    黑发小伙子饥寒交迫,嘘气搓手,却麻利地点头,赤脚草鞋踩着大雪就走了。

    狂风卷起树上地上的浮雪,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沿着被雪覆没的山径摸索着爬下山去。转瞬间,我们就看不见他那瘦弱的后影了。

    那个下半夜,风声山呼海啸,好像要把山刮倒,把树连根掀起。政委伤口仍流着血,高烧更厉害,昏迷中只是说着呓语:“……杀!杀!……”洞里面的人守护着他。我们在洞外的人也挤在一起取暖,焦灼地替他担心。就那么在冻饿不安中熬过了这非常艰难的一夜。手脚都开裂了,胃里直冒清水,大家只吃过一些埋在雪下的草根和一些无毒的球茎、一些未烂完的酸涩的野果。冻饿得真难受啊!

    伸长着脖子盼望着老夏家的小二回来,但是直到天亮,他仍没有回来,是大风雪阻挡了他?是他出事了?大风雪中,老夏不止一次地缩着腰去前边张望,可是总没有音讯。那个黑发沉默的小伙子就此失去了下落。我看看老夏。他嘴唇冻得乌紫,眼窝陷得似乎更深,颧骨也突兀得更高了。虽十分平静,但那只独眼的深处有一种孤寂的神色。他的儿子可能是落进虎口里去了。要经历过多少革命锻炼的战士才能像他这么稳得住啊!

    清晨,风停雪住,是雪后的一个大晴天。崇山逶迤,寒冷的粉红色黎明光线,随着一轮像浸透了鲜血的火红太阳从银白色地平线上升起,红光将茫茫的素缟世界映射得五彩缤纷。雪后更寒冷,小二仍没有回来,一直到上午,太阳迎面,晶莹白雪耀眼刺目,四面的山色令人悲惨,小二仍没有踪影。

    政委的伤口一直在渗血,他挣扎在死亡线上,需要药品救治。但是,哪来的药呢?上午,皑雪肃穆,天淡云闲,轮到我放哨。树梢上嗡嗡地有雪片跌落,我抬起脸,雪就不断洒在颊上颈间冰凉地融了。我在松林里警惕地注视着山下,忽然听见远处我身后有哧哧嚓嚓声。回过头去,看到是老夏的身影。他爬在一处险岩上,正在一丛落满了白雪的枯树后弓着身子用双手挥舞着拨开地面上的大雪。他是在寻找什么吃的吧?但他又拨又挖,搞了很久很久。我纳闷了,忍不住轻轻地从他身后走上前去。

    上边悬崖上挂着好些晶莹剔透的冰凌。他在险岩旁像是在挖什么草。枯藤周围二丈见方处,雪全拨开了,石岩与冻土上坑坑洼洼挖得大洞小眼的,有些地方洞挖得很深,他没有工具,全靠两只布满青筋的手在颤颤地挖。银白色的雪上,有些地方滴着红色的鲜血。哦,他双手的十指全在出血!这两只苍劲有力布满了老茧和裂纹的手,如今裂开血口子,混合着雪水和泥土。岩石和冻土钢铁般地坚硬啊!他身上单薄的夹衣,全被冰雪沾湿冻结起来了。手腕和脚脖子上裸露出来的肌肉,冻得青紫。在一旁他搁着那支火枪的一块山岩上,有一堆草茎、根瘤似的植物。他为了吃,真是豁上命了。

    老夏发现我走过来看着他,仍旧在专心地继续挖找,仿佛土里有什么珍宝摄住了他的精魂和心魄。我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好吃吗?费这么大的劲,你手都毁了!”

    他瞅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却说:“你不放哨,跑来干什么?”

    放哨当然不该擅自离开岗位,他批评得对。我只得纳闷地继续回到原来站着的地方,监视着山下的动静。过了不久,我见老夏脚步沙沙地离开了那地方。

    过了约莫一顿饭工夫,有人来接我的岗了。我向高处走,踩着厚雪,犹如踩在一堆堆棉絮上。到政委病着的那个洞旁,见好些人都围在洞外,神色焦灼。伤了右臂的大个儿连长坐在一块石头上,身边堆着不少大家采集来的可以充饥的东西。我们的同志多好啊!尽管饿得头晕,可是采集到了吃食全集中交来,让领导来统一分配,没有谁先吃的。现在,连长在分食物了。大家细细地咬嚼起那些土腥味的根茎,发苦的涩果、酸枣,淡味的早已干枯了的菌类……都很难吃,可是谁都在嚼咽,为的这些东西吃下去就能帮助我们坚持斗争。大家偎依在一起,嘴里嚼着东西,反倒感到有点温暖了。只是我发现:老夏不在!老夏也许还在挨着冻饿找吃的呢!想起了他那两只鲜血淋漓的大手,我心里难受。我觉得该快些去找老夏,让他来歇歇,也来吃点东西暖暖身子。我把这意思跟大个儿连长讲了,正打算出去,却见北边险峭陡直的山径上出现了老夏细长的、瘦骨嶙嶙的身影。他走得匆忙,背着火枪,一只手里抱着些草根球茎什么的,一只手里拿着他一直拴在腰里的洋铁碗。我不禁起身迎了上去。

    我说:“嗬,老夏!你弄了吃的来了!”说着,我瞅瞅他的洋铁碗。洋铁碗里却只有一撮黄绿色的稀饭似的东西。

    老夏瞅了我一眼,独眼里流露出虔诚,摇摇头:“这是药,懂不懂?捣烂了的草头药!”他举了一举洋铁碗,“这是给政委敷的!”又扬了扬左手的一把已干枯的蕨类植物,说,“这是还魂草!能止血、治伤。给政委熬一熬,喝下去也许管事!”

    我愣在那里许久动弹不得。我放牛时听说过:还魂草生在裸露的山顶岩石上,是一种不容易死的植物,耐干旱,干时枝叶内卷如拳,湿润时又恢复开展,可不懂得它能止血、治伤。想起了老夏那一双淌血的手,我不能不被老赤卫队员的红心感动了。我见他端着碗跟连长一起挤进洞去给昏迷不醒的政委送药敷伤口。他的脸上那么虔诚,我想起他说的“龙无头上不了天,人无头革不了命”的话。

    三

    可是,政委的伤病却继续加重,进入了第二天的傍晚。

    血色的日头跌落了,夜色越过黄昏的栅栏神速而诡秘地降临时,黑沉沉的夜幕笼罩下来。天冷得人打战,老夏向伤了右臂的大个儿连长要求下山。

    连长沉吟着,说:“有个人去当然好,可是你年岁大了。再说……”

    话没有说完,就给老夏打断了。他固执地说:“我去比谁都好!……”他的理由是:年岁大,又残废了一只眼,不被白军注意,再说,这一带他路熟人熟,外加他们小二去了没消息,他也得亲自去打听打听。又说:“保证能完成任务胜利回来。”

    我在一旁忍不住了,说:“连长,我跟老夏一块儿去。”

    大个儿连长考虑了一番,下决心地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我望望老夏。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的脸上,既不反对,也不赞成似的。于是,我跟他一同下山。

    大个儿连长再三叮嘱他和我要小心。老夏同我把枪交给了连长。他带我昂然地下山了。

    夜色深暗,星光闪忽迷离。小路积雪,深处埋了半截腿脖子,浅处也陷了脚面。烈风撕掳彤云,间或吹来一阵怪风,好像能把我们刮下山去,我们呼哧呼哧赶路,连爬带滑,有时在雪里打滚。快抵山脚时,老夏一不小心,闪了一下,在锋利的岩石上伤了右边的脚脖子。看样子伤得不轻,他蹲在地上站不起来,我连忙上去搀扶。他却不要,挣扎着站了起来,轻声说:“走吧!我行!”

    他怕误事,又飞步向前走起来了,有时一跛一拐的,但哼也不哼。天漆黑,远处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我们艰难地在皑皑的深雪上行走,边走边把雪扫平,又故意绕圈子,走了足足有两个多时辰,到了一个破败灰暗贫瘠茫凉的村子边上。这一带我没有来过。四下黑黝黝的,人影、灯火、狗吠都没有,出奇地寂静,寂静得像是深夜的一片墓地,就像是一个死村,仿佛到处充满了看不见的鬼怪影子。

    老夏忽然掉转身来,悄悄对我说:“你等着,这情势不好。我一个人进村看看。”

    我不肯,坚持要跟他一同上前。我们就又继续往前走。快到村口了,匍匐着往前移动。身子上的一点热气全给冰雪吸尽了。逐渐逐渐向前,看到了村外的一些坟堆,看到了田地里被雪覆盖了的几株收剩下的玉米秆,看到了村头一盘碾压的石磙,还有树下露出黑窟窿的老井……忽然,瞥见村口外那路旁一棵枝条毵毵的老榆树上,静谧僵硬地吊着一溜四个人,通过白雪反射的微光,看得出这些人都赤条条剥去了衣服,有一个还是蜷曲的,他们已经死了。老榆树该有百岁了吧?它粗枝横伸,一动不动,似乎垂首肃立,沉浸在悲伤和懊丧中。

    我的心“扑通”往下深深一沉,寒意更加彻骨,心里发毛。老夏细细瞄清了,呻吟了一声。他贴近着我,形销骨立,脸色铁青,那只独眼却炯炯有光。他叫我停住伏下,说:“别动,等着我!”说着,轻捷地蹿了过去,到老榆树下兜了一圈。一会儿,飞快地猫着腰回来了,一字一句地说:“我家小二也在里边!吊在树最东边的那个就是,身上全是刀窟窿,小二革命没孬种!”最后一句有点唏嘘了。停了下来,他又补了一句:“敌人杀起共产党来是不手软的。小二身边吊的那个人,是个动摇分子。他只以为不跟共产党走,留下来可以保住性命。可他也给杀了!也是浑身刀窟窿!”

    像烧燎肺腑,我的心好痛。恨那些白匪恨得心肺几乎要撕裂,热血由丹田直往脑子里冲,顿时饥寒也不觉得了。一潭死水般的寂静中,总有一种陷阱般令人悚然的气氛威胁着人。但我一点也不怕了!人不怕死还会怕什么!我问:“我们怎么办?”

    天上几颗寒星,散发着磷色的微光,到处是暗幽幽的一片。老夏沙哑的声音轻轻在我身边沉着地说:“你留在这里,等着我。我进去!村西我有些熟人,是靠得住的基本群众,我去找他们。找到他们总能解决些问题。你跟我进去,只有麻烦!”

    我愤激地说:“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要死我们也该死在一块儿!”

    他发火了,压低着嗓音,语气里带着命令:“你去有屁用!这算勇敢?这是误事!去两个人目标大,你人生地不熟,去干什么?”

    我不作声了,说:“那我等你,你尽快回来!”

    他说:“好!这里有个东西,你好生拿着。假如我出了事,不回来了,你快回去,跟大家另想办法。你把这交给政委。”

    我从黑暗中手碰手地从他手上把东西接过来,就是这颗铜扣子!

    直到这时,我才完全明白了:老夏啊!老夏!原来你是共产党员啊!……

    我紧握着铜扣子,眼泪水都涌出来了。

    我在一堵倾圮了的土墙后边蜷缩蹲伏着等待老夏,嗅闻着潮湿的泥土气味,冰冻的白雪浸透了我的破棉衣,浑身像泡在水里一般凉森森,寒冷刺骨,一切如在梦中,似有什么可怕的敌人在用幽幽的眼睛窥视着我。我等呀等呀,焦灼地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计着数。时间过得太慢了。一些可怕的想法掠过我的脑际,我身上慢慢地冻僵了,我不停地从嘴里吐热气呵手,到后来吐出来的也快是冷气了。这时,却听见从漆黑的夜色里传来了细微的声音。我顿时浑身有劲,又恢复了知觉。爬起身来偷偷张望,一个黑影在夜色中曲线起伏,啊!一转眼老夏已经出现在我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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