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洪

    內容摘要：宋代鼓子詞是較為流行的說唱伎藝，宋代鼓子詞中不乏具有道家韻味的詞作。論文根據宋人詞作中傳世的鼓子詞，初步分析宋代鼓子詞與道情的關係，認為宋代鼓子詞中表現道教思想的作品，折射反映了道教在宋代社會的影響。宋代鼓子詞時興於文人之間，並且還曾在宮廷中流行，這既反映道教在上層社會的影響，也顯示出早期道教唱道情的時代特點。

    關鍵詞：宋代鼓子詞道情道教神仙信仰

    鼓子詞是宋代流行的說唱伎藝，作為宋代流行的文人說唱伎藝，鼓子詞演唱時伴奏使用小鼓，反復應用同一個詞調，故稱之為鼓子詞。宋代由於商品經濟的發展，城市的繁榮，市民階層的壯大，說唱表演已有專門的場所，也有了職業說唱藝人，當時鼓子詞、說話、諸宮調、唱賺等說唱伎藝都極其昌盛，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周密《武林舊事》、耐得翁《都城紀勝》，對此都有較為詳細的記載。宋代的說唱伎藝鼓子詞與道情有關，本文特對宋代鼓子詞與道情關係進行初步考察。一、宋代鼓子詞作品及其與道情的關係

    鼓子詞最早是流行於民間的一種歌曲，後來引起了文人士大夫的興趣，他們利用民間鼓子詞的形式創作鼓子詞的作品。研究宋代流行的說唱伎藝鼓子詞，目前主要依靠宋人詞作中的傳世作品。于天池認為從現存宋人詞作中確認鼓子詞，只能靠有無“鼓子詞”的標題或某些零星的記述來辨識。因此現存宋代鼓子詞共二十二種，含一百八十一首詞［1］。其中包括：歐陽修《六一詞》中詠颍州西湖的【采桑子】十二首，二種《十二月鼓子詞》【漁家傲】十四首，趙令畤《侯鯖錄》中《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十二首，王庭珪《盧溪詞》中《上元鼓子詞並口號》【點絳唇】二首，《梅》【醉花蔭】二首，李子正詠梅【減蘭十梅】並序十首，洪适《盤洲樂章》中《盤洲曲》【生查子】十四首，呂濱老《聖求詞》中的《聖節鼓子詞》【點絳唇】二首，張掄《道情鼓子詞》中詠春、夏、秋、冬、山居、漁父、酒、閒、修養、神仙各十首，侯寘《嬾窟詞》中《金陵府會鼓子詞》【新荷葉】一首，【點絳唇】一首，姚述堯《蕭台公餘詞》中《聖節鼓子詞》【減字木蘭花】二首。此外，北宋王安中《初寮詞》中，有鼓子詞【安陽好】九首並口號破子。北宋道士張繼先【望江南】之《西源好十二首次元規韻並序》，則是道家創作的鼓子詞。

    現存宋代鼓子詞所用詞調共十六調，即【采桑子】、【生查子】、【漁家傲】、【蝶戀花】、【點絳唇】、【減蘭十梅】、【阮郎歸】、【西江月】、【醉落魄】、【菩薩蠻】、【朝中措】、【訴衷情】、【減字木蘭花】、【新荷葉】、【安陽好】、【望江南】。鼓子詞分為只唱不說和有說有唱兩種，是一種韻散相間，說唱結合的文體。現存最早的宋代鼓子詞作品，是北宋歐陽修《十二月鼓子詞》和《西湖鼓子詞》。《十二月鼓子詞》用十二首【漁家傲】，詠一年四季中每月的風景，為只唱不說的表演形式。《西湖鼓子詞》用十首【采桑子】，詠颍州（浦陽）西湖的勝景，抒發詞人致仕後的閒逸遊樂之情。歐陽修《西湖鼓子詞》前有《西湖念語》：

    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於主人；陶淵明之臥輿，遇酒便留於道上。況西湖之勝概，擅東潁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於高會；而清風明月，幸屬於閒人。並遊或結於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於無人。乃知偶來常勝於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於已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敢陳薄伎，聊佐清歡［2］。

    此念語為說的部分，作者用以陳述創作動機，為有說有唱鼓子詞的表演形式。北宋張繼先【望江南】之《西源好十二首次元規韻並序》，也是具有“念語”性質的序，其序曰：

    某一喜西源壁立峻峙，無一俗狀。疏松密竹，四通九達，青玉交輝。天作高山，地靈若此。常相謂曰：身處真人之墟，而不知也。登戲珠峰，以見虎蹲龍躍，遠壁遙岑，皆在其下。考室立靖，建名榜之。水中花、圃中蔬，山光竹翠，白屋逾靜，得其居矣。昔之思歸，見十二篇之曲，同聲相應，故和之［3］。

    張繼先相與唱和的元規為石元規，《三十代天師虛靖真君語錄》多收錄張繼先與之唱和之詞，《三十代天師虛靖真君語錄》卷六有《元規道人覽予心說作頌見寄次韻奉答》，則元規亦為北宋道士。鄭有善考察鼓子詞的演出樣相，指出鼓子詞的體制，分為導入部的入場、展開正式情節的正話、結束情節的散場三個部分。入場是說唱伎藝的特徵之一，指說唱人在開始正式公演之前，先給聽衆唱歌或講說來介紹故事的大概情節，並且告訴樂團說唱的部分要用什麽曲調。入場由於大都以散文之“話”或韻文之“詞”而構成，所以也稱為“念語”、“致語”或“樂語”［4］。

    宋代的道情鼓子詞大都是時序節令之作，歌詠時序節令可謂是鼓子詞的一大特點。如王庭珪《上元鼓子詞》，呂濱老、姚述堯的《聖節鼓子詞》，侯寘《金陵府會鼓子詞》，歐陽修《詠十二月鼓子詞》。李子正【減蘭十梅】分別表現梅在風、雨、雪、月、日、曉、晚、早的不同形態及人的感受，其時令節序的色彩十分濃厚。這與宋代社會重視時序節令，並例行在宴筵聚會上慶賀演出有關［5］。張掄道情鼓子詞分詠春夏秋冬，雖有時序節令的特點，但卻意在獨抒道家之情趣，而非僅是吟唱時序節令的應景之作。

    宋代鼓子詞的致語與一般詞前小序不同，不僅明確敍明詞的創作緣起，且兼有鼓子詞演出時的調度、節制、指揮的作用，充滿現場演出實況的氣氛。歐陽修、李子正、王庭珪鼓子詞的致語例用四六駢文，與歌舞致語相同。宋王庭珪《上元鼓子詞並口號》致語曰：“有勞諸子，慢動三撾，對此芳辰，先呈口號。”［6］“撾”即敲鼓之意。宋李子正《減字木蘭花》十首之致語也說：“追惜花之餘恨，舒樂事之餘情。試綴蕪詞，編成短闋。曲盡一時之景，聊資四座之歡。女伴近前，鼓子祗候。”［7］宋王庭珪《上元鼓子詞》在致語之外還有口號。這些致語是我們研究宋代鼓子詞演出的珍貴資料。根據鼓子詞前的致語，可知鼓子詞的演出中等規模，適合於小型聚會的演出。與大曲的演出比較，鼓子詞配器簡略；而與小唱比較，鼓子詞的配器又比較豐富［8］。

    鼓子詞作為宋代的說唱伎藝，本用於上層社會宴飲時娛賓助興。鼓子詞是士大夫家庭宴會的小型樂曲，歐陽修之後有呂濱老《聖節鼓子詞》、侯寘《金陵府會鼓子詞》，都是宴會場面的助興佐樂之作。敍事性的鼓子詞出現於北宋後期，趙令畤《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是敍事性鼓子詞的代表作。其散文部分是唐代元稹《會真記》的濃縮概括，韻文是趙令畤創作的【蝶戀花】十二首。第一首詞前有“奉勞歌伴，先定格調，後聽蕪詞”之語。後面每首詞前都有“奉勞歌伴，再和前聲”的套話。這說明此鼓子詞“說”是一人，“唱”是一人或多人，且有多種樂器伴奏，故云“先定格調”。趙令畤在“致語”中說：“至於倡優女子，皆能調說大略，惜乎不被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聲樂，形之管弦。”［9］可知鼓子詞表演時除鼓之外，還運用管、絃樂器伴奏。

    明刊本《清平山堂話本》中有一篇《刎頸鴛鴦會》，被認為是宋代民間的鼓子詞。作者是“書會”藝人秋山。“說白”部分是用當時市井流行的白話，與趙令畤的文言說白不同，“唱”的部分則用十首【商調·醋葫聲】。第一首詞前也有“奉勞歌伴，先聽格律，後聽蕪詞”之語，後面每唱一首詞前也說：“奉勞歌伴，再和前聲。”這是敍事性鼓子詞的套語，有提醒歌唱者和伴奏者的作用，要他們預備演唱、演奏。

    鼓子詞在表演上異於一般的詞，主要在於詠唱時有鼓伴奏，其名稱也昭示出用鼓的特點。鼓子詞的序文明確提到鼓子，可見當時詠唱詞文時有鼓子作為伴奏樂器。關於鼓子詞用鼓的形制，于天池認為用的是高架杖鼓，即現說鼓書或鼓詞用的鼓。這種高架杖鼓在宋代已非常盛行［10］。

    道教唱道情已見於宋代文獻記載，而宋代道情與鼓子詞又具有某種關係。南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七載：淳熙十一年（1184）六月初一日，宋孝宗車駕過德壽宮，與太上（宋高宗）同至飛來峰看放水簾，這時衆人聽見：

    後苑小廝兒三十人，打息氣，唱道情。太上云：“此是張掄所撰鼓子詞。”［11］

    明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卷三，亦沿襲此記載。南宋杭州小廝兒說唱的道情，是文獻中有關唱道情的最早記錄，而宋孝宗稱唱道情的內容是張掄所撰鼓子詞，由此可見道情最初與宋代的鼓子詞有關。20世紀90年代在西夏天都海原，出土一個宋代耀州窑青釉小碗，內壁以漢字銘文刻《道情》詞一首曰：

    世人臨逼幾時休，從春復至秋。忽然面皺與白頭，問君憂不憂。速省悟，莫回頭，除身莫外求。價饒高貴作公侯，爭如休更休［12］。

    這首【阮郎歸】詞牌的《道情》，吟誦思婦盼望丈夫歸來的心情，她勸郎君不要為功名利祿苦爭、苦熬，要丈夫保持清靜自然的身心，不要為作公侯而迷誤。【阮郎歸】以南唐李煜詞為正體，詞是雙調共四十七字。這首【阮郎歸】道情語言通俗淺顯，富有道情的藝術風格，詞句充滿道家色彩。西夏【阮郎歸】道情的內容，表現出安貧樂道、與世無爭的思想。西夏天都海原地處絲綢之路，當時是耀州（今銅川市）窑瓷器的重要貿易地，說明宋代道情已傳播至西夏天都海原。西夏【阮郎歸】道情的內容，與北宋張掄《道情鼓子詞》【阮郎歸】有相似之處。

    【阮郎歸】詠夏之六曰：

    金烏玉兔最無情，驅馳不暫停。春光才去又朱明，年華只暗驚。須省悟，莫勞神，朱顏不再新。滅除妄想養天真，管無寒暑侵。

    【阮郎歸】詠夏之十曰：

    寒來暑往幾時休，光陰逐水流。浮雲身世兩悠悠，何勞身外求。天上月，水邊樓，須將一醉酬。陶然無喜亦無憂，人生且自由［13］。

    兩相比較可以看出：西夏【阮郎歸】道情的詞句，明顯採擷張掄《道情鼓子詞》，用其意並加以改寫而成。“道情”一詞，還見於宋代類書文獻，《太平御覽》卷三十一時序部十六，收錄蘇彥《七月七日詠織女》詩曰：

    火流涼風至，少昊潔素藏。織女思北征，牽牛歎南陽。時來嘉慶集，整駕巾玉箱。璚佩垂藻蕤，霧裙結雲裳。金翠耀華輜，軿軒散流芳。釋轡紫微庭，解襟碧琳堂。忻燕未及究，晨暉照扶桑。仙童唱道情，盤螭起騰驤。悵悵一宵促，遲遲別日長［14］。

    蘇彥為晉代詩人，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四收錄晉蘇彥《七月七日詠織女》詩，並無“火流涼風至，少昊潔素藏”，“仙童唱道情，盤螭起騰驤”，說明《太平御覽》收錄蘇彥《七月七日詠織女》詩，其中“仙童唱道情”諸語為宋人所增加，此也反證道情在北宋已較為流行。二、趙令畤《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

    鼓子詞與道家的關係《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鼓子詞，是宋代著名的敍事體鼓子詞作品，收錄於北宋文士趙令畤撰《侯鯖錄》卷五。趙令畤（1061-1134年），字景貺，又字德麟，自號聊復翁，又號藏六居士。趙令畤為太祖次子燕王德昭玄孫，生平撰著除《侯鯖錄》八卷外，還有《聊復集》、《後湖詞》一卷、《安樂集》三十卷［15］。元祐中簽書潁州公事，知州蘇軾薦其才於朝，後坐元祐黨籍被廢。紹興初，襲封安定郡王，遷寧遠軍承宣使。紹興四年卒，贈開府儀同三司。趙令畤與蘇軾、陳師道的詩文唱和之作，編撰為《汝陰唱和集》一卷。宋陳振孫撰《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載：“《汝陰唱和集》一卷，元祐中蘇軾子瞻守潁，與簽判趙令畤德麟，教授陳師道無已唱和，晁說之以道為之序，李廌方叔後序，二序皆為德麟作也。”［16］有關趙令畤的生平，《宋史》卷二百四十四《燕王德昭傳》載：

    令畤字德麟，燕懿王玄孫也，蚤以才敏聞。元祐六年，簽書潁州公事。時蘇軾為守，愛其才，因薦於朝。宣仁太后曰：“宗室聰明者豈少哉？顧德行何如耳。”竟不許。軾被竄，令畤坐交通軾，罰金。已而附內侍譚稹以進。紹興初，官至右朝請大夫。呂頤浩請以令畤主行在大宗正司，帝命易環衛官。頤浩言：“令畤讀書能文，恐不須易。”帝曰：“令畤昔事譚稹，頗違清議。”改右監門衛大將軍、榮州防禦使，權知行在大宗正事。遷洪州觀察使，襲封安定郡王。尋遷甯遠軍承宣使，同知行在大宗正事。四年薨，貧無以為殮，帝命户部賜銀絹，贈開府儀同三司［17］。

    趙令畤為安定郡王，所與遊處唱和者，多元祐名士勝流，蘇軾尤深識其才美。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乙編卷一《王定國趙德麟》說：“東坡於世家中得王定國，於宗室中得趙德麟，獎許不容口。”［18］宋周南《山房集》卷八說趙令畤：

    好學有詩聲，著《侯鯖錄》行於世。……東坡領郡時，表上其才，明年去潁，又力薦之，至器其人為清廟之寶［19］。

    《蘇軾詩集》卷四十《和桃花源並引》說：

    余在潁州，夢至一官府，人物與俗間無異，而山川清遠，有足樂者，顧視堂上，榜曰仇池。覺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楊難當所保，余何為居之。明日，以問客，客有趙令畤德麟者，曰：“公何為問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蓋云：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他日工部侍郎王欽臣仲至謂余曰：“吾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20］

    洞天福地是道教理想的神仙境界，而一些名山宮觀也有洞天福地之稱，此記載顯示趙令畤諳熟道教，故能對蘇軾作如此解釋。

    關於趙令畤撰寫的《商調鼓子詞》，清毛奇齡《西河詞話》卷二說：

    宋時有安定郡王趙令畤者，始作《商調鼔子詞》，譜《西廂傳奇》，則純以事實譜詞曲，間然猶無演白也［21］。

    此《商調鼔子詞》見於趙令畤撰《侯鯖錄》卷五，題為《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鼓子詞。鼓子詞本屬北宋中原士大夫的說唱文學，是韻散文結合的敍事性詞文。這首鼓子詞的韻文部分，運用商調的詞牌十二首，反復吟唱，極盡優美之能事。第一首是總括，末首是評論，中間正文十首是故事主幹。散文部分則節錄《鶯鶯傳》，而仍沿襲其文體。趙令畤的鼓子詞，以散文（說話）表達主要故事情節，以韻文（唱歌）來表達情節的整理或主人公的感懷，韻文和散文起不同的作用［22］。

    《侯鯖錄》卷五《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詞》，書中撰寫鼓子詞的作者並未署名，但在鼓子詞的最後一章，有“逍遙子”自稱撰成鼓子詞十章。宋趙令畤《侯鯖錄》卷五載：

    逍遙子曰：樂天謂微之能道人意中語。仆於是益知樂天之言為當也。何者？夫崔之才華婉美，詞彩豔麗，則於所載緘書詩章盡之矣。如其都愉淫冶之態，則不可得而見。及觀其文，飄飄然仿佛出於人目前。雖丹青摹寫其形狀，未知能如是工且至否。仆嘗采遮其意，撰成鼓子詞十章，示余友河東白先生。先生曰：“文則美矣，意猶有不盡者，胡不復為一章於其後，具道張之與崔既不能以理定其情，又不能合之於義，始相遇也，如是之篤，終相失也，如是之遽。必及於此則完矣。”余應之曰：“先生真為文者也，言必欲有終始，箴戒而後已。大抵鄙靡之詞，止歌其事之可歌，不必如是之備。若夫聚散離合，亦人之常情，古今所共惜也。又況崔之始相得而終至相失，豈得已哉！如崔已他適，而張詭計以求見。崔知張之意，而潛賦詩而謝之，其情蓋有未能忘者矣［23］。

    關於《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詞》的逍遙子，應是同時代一文士的名號。《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二著錄潘閬撰《逍遙集》一卷，“逍遙子”是北宋潘閬之號，這在宋代筆記小說中多有記載。宋江少虞《事實類苑》卷三十六《潘逍遙》，說潘閬“酷嗜吟詠，自號逍遙子”［24］。宋吳處厚《青箱雜記》卷六，說潘閬“酷嗜吟詠，自號逍遙子。嘗自詠《苦吟詩》曰：‘髮任莖莖白，詩須字字清。’”［25］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四下，著錄《潘逍遙詩》三卷，亦說“潘閬，字逍遙”［26］。宋張師正《括異志》說：“潘閬，字逍遙，疏蕩有清才，最善詩。”［27］

    《墨客揮犀》、《呂氏雜記》對潘閬狂放不羈事記載最詳。《墨客揮犀》卷一《潘閬狂放不羈》載：

    潘閬字逍遙，咸平間有詩名，與錢易、許洞為友，狂放不羈。常為詩曰：“三拽禪師來蹴踘，亂拖遊女上鞦韆。”此其自序之實也。後坐盧多遜黨，亡命，捕購甚急，閬乃變姓名，僧服入中條山，許洞密贈之詩，曰：“潘逍遙，平生志氣如天高，倚天大笑無所懼，天公嗔爾口呶呶。罰教臨老頭，補衲歸中條。我願中條山神鎮長在，驅雷馳電依前趕出這老怪。”後會赦，以四門助教之官，閬乃自歸，送信州安置。仍不懲艾，復為《掃市舞詞》曰：“出秋霜，價錢可。贏得撥灰兼弄火。暢殺我。”以此為士人所不齒，投棄終身［28］。

    宋呂希哲《呂氏雜記》卷下載：

    魏野之門人潘閬，欲往京師，其師止之，不聽。而後悔之，作詩曰：“不信先生語，剛來帝里遊。清宵無好夢，白日有閒愁。”真宗聞之不悅。他日，自華山東來，倒騎驢以行，曰：“我愛看華山。”其實不喜入京也。故當時有“潘閬倒騎驢”之語［29］。

    逍遙子之號具有道家色彩，歷來文人隱士多有託稱者。《藏外道書》就有題為逍遙子撰的《逍遙子導引訣》，歷史上不乏高道號稱逍遙子。潘閬雖有逍遙子之號，但僅此難以斷言潘閬就是鼓子詞作者。羅燁《醉翁談錄》甲集卷一《小說開闢》著錄的小說話本有《鶯鶯傳》。這些記載都在《侯鯖錄》之後，《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詞》的逍遙子，如果真是北宋文士潘閬的話，《商調蝶戀花》鼓子詞就是現存最早的《鶯鶯傳》話本［30］。

    宋代說話中已有《鶯鶯傳》小說，其中的張生叫張君瑞。宋皇都風月主人《綠窗新話》卷上《張公子遇崔鶯鶯》說：“張君瑞寓蒲之普救寺，崔氏亦止兹寺，光豔動人，張惑之。”［31］宋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九《用張家故事》說：“案唐有張君瑞，遇崔氏女於蒲，崔小名鶯鶯，元稹與李紳語其事，作《鶯鶯歌》。”［32］《鶯鶯傳》中的張生並無名字，“君瑞”之名當出於說話人的敷演。明胡應麟《題李惟寅山房三十八詠》之三十八《席上戲為崔孝亷贈所歡》詩曰：

    妖姬年二八，豔色妬名花。

    莫問張君瑞，崔鶯是婿家［33］。

    趙令畤《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是說唱相間的鼓子詞，此表現形式為宋代僅見的一篇。開始先用散文敍述作詞本意，似乎倡優女子也能“調說”鶯鶯故事，但音律既無則不能“形之管弦”。趙令畤著意譜成鼓子詞的韻語，正好彌補原小說話語的缺陷。唐元稹《鶯鶯傳》屬於傳奇小說，趙令畤嘗試將它同音樂說唱相聯繫，將《鶯鶯傳》引入多維度的藝術欣賞空間。從唐元稹《鶯鶯傳》，宋趙令畤《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到王實甫《西廂記》的藝術表現形式演變過程中，宋趙令畤《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起到開啓藝術形式過渡轉換的作用［34］。

    趙令畤《元微之崔鶯鶯商調蝶戀花》的演唱形式，對後世産生了一定影響。明洪楩《清平山堂話本》，有《刎頸鴛鴦會》一篇，該話本被選入《警世通言》，題為《蔣淑貞刎頸鴛鴦會》。其韻文部分以十首《商調醋葫蘆》小令組成，散文部分記事用流利的白話文。《刎頸鴛鴦會》話本在每人歌唱處，亦必說：“奉勞歌伴，再和前聲”。試看《刎頸鴛鴦會》中始用曲詞的一段：

    未知此女兒時得偶素願？因成《商調醋葫蘆》小令十篇，繫於事後，少述斯女始末之情。奉勞歌伴，先聽格律，後聽蕪詞：

    湛秋波，兩剪明；露金蓮，三寸小。弄春風楊柳細身腰，比紅兒態度應更嬌。他生的諸般齊妙，縱司空見慣也魂消［35］。

    以下各章都有“奉勞歌伴，再和前聲”的程式。其體裁和逍遙子《商調蝶戀花》鼓子詞完全相同，只是曲調改用《醋葫蘆》而已。從體制看《刎頸鴛鴦會》顯為較早的話本，但文中穿插十首《商調醋葫蘆》，與《商調蝶戀花》鼓子詞相同。不過《刎頸鴛鴦會》講一件奸殺公案，這與《商調蝶戀花》的戀愛題材迥然不同。從清平山堂話本《刎頸鴛鴦會》體例看，編纂者是將它歸於小說家話本一體［36］。三、宋代鼓子詞中所見的道家情懷

    道教在宋代受到皇室的尊崇，在宋代社會各階層都有較大影響，這種影響直接反映在鼓子詞中。宋代鼓子詞在詠唱時序節令的同時，詞句中自然流露出道家的辭彙，反映宋代道教思想在鼓子詞中的影響。宋王庭珪【點絳唇】《上元鼓子詞並口號》的致語說：“鐵鎖星橋，已徹通宵之禁；銀鞍金勒，共追良夜之遊。況逢千載一時，如在十洲三島。”［37］十洲三島是道教仙境名稱，託名東方朔撰寫的《十洲記》，就記載漢武帝所聞八方巨海之中十洲的名稱。杜光庭《洞天福地嶽瀆名山記》說：“十洲三島、五嶽諸山皆在昆侖之四方、巨海之中，神仙所居，五帝所理，非世人之所到也。”［38］歐陽修詠潁州（安徽阜陽）西湖的【采桑子】鼓子詞，是迄今為止年代最早的鼓子詞。鼓子詞在吟誦潁州西湖春色明媚的同時，也透露出道家的情致意趣。其中第二、三、八首曰：

    春深雨過西湖好，百卉爭妍。蝶亂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蘭橈畫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間。水闊風高颺管絃。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泛平波任醉眠。行雲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天容水色西湖好，雲物俱鮮。鷗鷺閒眠。應慣尋常聽管弦。風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瓊田。誰羨驂鸞。人在舟中便是仙［39］。

    鼓子詞中的驂鸞、神仙、仙、別有天，是道經中描寫神仙境界的話語。詞人泛舟於西湖美景之中，飄然有神仙境界之感慨，隱喻置身其景無異道教的洞天福地。北宋道士張繼先的【望江南】，也屬宋代鼓子詞作品。張繼先（1092-1127年）是第三十代天師，道號“翛然子”，在歷代天師中以道術知名，宋徽宗曾賜號“虛靖先生”。張繼先【望江南】十二首之《次元規西源好韻》曰：

    西源好，仙構占仙峰。一鶴性靈清我宇，萬龍風雨亂霜空。高靜太疏慵。天地樂，山水靜流通。行坐臥憐塵外景，虛空寂是道家風。非細樂相從。

    西源好，龍首虎頭高。風雨每掀清宇宙，林巒長似湧波濤。吟詠有詩豪。成大樂，美稱適相遭。醮斗清筵投羽劄，啓元喜會執金刀。身淨隔紛騷。

    西源好，巗館鑿松崖。五斗洞前斟玉斝，半酣窗外撫金杯。無累自悠哉。青翠色，玉竹自新栽。風到莫來搖老木，雨霖時復洗圓苔。如此惱詩才。

    西源好，春日日初長。不看人間三月景，常思天上萬花香。幽賞一時狂。歌笑也，空洞大歌章。千景淨來風谷秀，三雲歸後月林光。沈麝似蘭香。

    西源好，迎夏灑炎風。紅錦石邊憐一派，老張巗上戀群峰。時得化龍筇。琴振玉，曉色倚梧桐。黼黻文章朝內盛，山川林木野亭空。朱火煥明中。

    西源好，秋景道人憐。時至自然天氣肅，夜涼猶喜月華圓。長嘯碧崖顛。須信酒，難別詠歌邊。是處伐薪為炭後，此時嘗稻慶豐年。童子舞胎仙。

    西源好，冬日雪中松。攜手石壇承愛景，靜觀天地入清宮。恰似大茅峰。襟袂冷，琴裏意濃濃。吹月洞簫含碧玉，動人佳趣轉黃鐘。情緒發於中。

    西源好，幽徑不成斜。山谷隱連無改色，池塘空靜默無瑕。人釣水之涯。仙舫小，人欲盼君家。歸棹日回如覽鏡，放船星落似乘槎。風雨亂寒沙。

    西源好，神洞自相求。傍水墾田流澗急，砍山開徑小花浮。蹤迹舊人留。忘萬物，爽氣白雲收。司命暫曾尋寢靜，紫陽真是步條幽。思繼此公遊。

    西源好，人在水晶宮。長願玉津名濯鼎，恰如龍井到天峰。的的好遺風。清徹底，豈忤李唐隆。自浸巗前崖石潔，不籠天外嶺雲濃。澄徹瑩懷中。

    西源好，雨霽斂紅紗。碧水靜搖招釣叟，綠苔寒迫起漁家。攜駕會春茶。風浩浩，錦蔭石屏華。濯鼎上方敲翠竹，轆轤西去碎丹砂。休問樂津涯。

    西源好，還向觀庭西。晚菊明方丈外，傍寒梅放六花飛。三鶴會同時。清淨宇，處一貴無為。戴月夜中仍是別，銜香原上不須迷。於此振衣歸［40］。

    西源是龍虎山仙源道都的源頭，也是龍虎山上清宮天師府之門戶。西源四面環山，峰奇巒秀，千姿百態，如瑤池仙境。道教相傳太白真人授張道陵制命五嶽攝召萬靈及神虎秘文之法於西源壁魯洞。張繼先【望江南】鼓子詞，盛讚龍虎山西源的景色，多維度地展示龍虎山仙境之美，為道士所撰鼓子詞中僅見者。

    宋代鼓子詞中最具道家色彩的，是本文開始提到的張掄所撰《道情鼓子詞》。張掄用十種詞調詠春、夏、秋、冬、山居、漁父、酒、閒、修養、神仙各十首。即【點絳唇】詠春、【阮郎歸】詠夏、【醉落魄】詠秋、【西江月】詠冬、【踏莎行】山居、【朝中措】漁父、【菩薩蠻】詠酒、【訴衷情】詠閒、【減字木蘭花】修養、【蝶戀花】神仙。張掄《道情鼓子詞》吟誦道教的神仙境界、內丹修煉以及道家崇尚自然、回歸自然、與世無爭的情操，確乎是詠唱道家之情的詞作。其中吟誦道教神仙境界的鼓子詞有：

    【點絳唇】詠春之九曰：

    一瞬光陰，世人常被芳菲惱。玉壺頻倒。惟恨春歸早。何似逍遙，物外尋三島。春長好。瑞芝瑤草。春又何曾老。

    【阮郎歸】詠夏之八曰：

    誰言無處避炎光，山中有草堂。安然一枕即仙鄉，竹風穿戶涼。名不戀，利都忘，心閒日自長。不須辛苦覓瓊漿，華池神水香。

    【醉落魄】詠秋之八曰：

    光輝皎潔，古今但賞中秋月，尋思豈是月華別。都為人間，天上氣清徹。廣寒想望峨瓊闕，琤琤玉杵聲奇絕。何時賜我長生訣，飛入蟾宮，折桂餌丹雪。

    【醉落魄】詠秋之十說：

    養成方見仙凡隔。神仙不肯分明說，多少迷人，海上訪丹訣。

    【朝中措】漁父之十曰：

    慕名人似蟻貪羶。擾擾幾時閒。輸我吳松江上，一帆點破晴煙。青莎臥月，紅鱗薦酒，一醉陶然。此是人間蓬島，更於何處求仙。

    【蝶戀花】神仙共八首，其中【蝶戀花】神仙之四曰：

    弱水茫茫三萬里，遙望蓬萊，浮動煙霄外。若問蓬萊何處是，珠樓玉殿金鼇背。惟是飛仙能馭氣，霞袖飄颻，來往如平地。除□飛仙誰得至，只緣山在波濤底。

    【蝶戀花】神仙之八曰：

    莫笑一瓢門戶隘，任意遊行，出入俱無礙。玉殿珠宮都不愛，別藏大地非塵界。東海揚塵瓢不壞，寒暑□移，瑞日何曾改。一住如今知幾載，主人不老長春在。

    鼓子詞中三島、瑞芝、瑤草、仙鄉、瓊漿、華池神水、廣寒、玉杵、蟾宮、丹雪、神仙、人間蓬島、蓬萊、飛仙、玉殿珠宮、不老，是道經中描寫神仙境界常見的詞語，《漢武帝內傳》、《洞天福地嶽瀆名山記》對蓬萊三島、廣寒月宮的仙境就有動人的渲染描畫。如玉杵出於“玉兔搗藥”的道教典故，相傳月亮之中有一隻兔子拿着玉杵，跪地搗藥，成蛤蟆丸，服用此藥丸可以長生成仙。

    吟誦道家崇尚自然、回歸自然、與世無爭思想的鼓子詞有：

    【阮郎歸】詠夏之四曰：

    炎天何處可登臨，須於物外尋。松風澗水雜清音，空山如弄琴。宜散髮，稱披襟，都無煩暑侵。莫將城市比山林，山林興味深。

    【阮郎歸】詠夏之十曰：

    寒來暑往幾時休，光陰逐水流。浮雲身世兩悠悠，何勞身外求。天上月，水邊樓，須將一醉酬。陶然無喜亦無憂，人生且自由。

    【醉落魄】詠秋之四曰：

    秋高氣肅，西風又拂盈盈菊，挼金弄玉香芬馥。桃李雖繁，其奈太粗俗。淵明雅興誰能續，東籬千古遺高躅。人生所貴無拘束，且採芳英，瀲灩泛醽觮。

    【西江月】詠冬之五曰：

    恰似□雲出岫，豈拘宇內形骸。超然物外遠塵埃，到此方為自在。

    【踏莎行】山居之六曰：

    人問山中，因何無暑，山堂恰在山深處。藤陰滿地走龍蛇，泉聲萬壑鳴風雨。且弄青松，休揮白羽，相逢況有煙霞侶。長天一任火雲飛，夜涼踏月相將去。

    【踏莎行】山居之七曰：

    秋入雲山，物情瀟灑，百般景物堪圖畫。丹楓萬葉碧雲邊，黃花千點幽巗下。已喜佳辰，更憐清夜，一輪明月林梢掛。松醪常與野人期，忘形共說清閒話。

    【踏莎行】山居之九曰：

    割斷凡緣，心安神定，山中採藥修身命。青松林下茯苓多，白雲深處黃精盛。百味甘香，一身清淨，吾生可保長無病。八珍五鼎不須貪，葷羶濁亂人情性。

    【踏莎行】山居之十曰：

    身世浮漚，利名韁鎖，省來萬事都齊可。尋花時傍碧溪行，看雲獨倚青松坐。雲片飛飛，花枝朵朵，光陰且向閒中過。世間蕭散更何人，除非明月清風我。

    【訴衷情】詠閒之八曰：

    閒中一葉小漁舟，無線也無鈎。□□□雲深處，適性自遨遊。波渺渺，興悠悠，意休休。一船明月，一棹清風，換了封侯。

    鼓子詞中城市、山林、無憂、東籬、超然物外、自在、煙霞侶、松醪、採藥、茯苓、黃精、清淨等，也是道經中描寫道家遠離塵世、棲居山林、辟穀服食、修性養神的常見辭彙。

    張掄《道情鼓子詞》分別詠春夏秋冬，並非僅是四季景色之詠誦，也有涉及道教內丹修煉的詞文。其中詠道教內丹修煉的鼓子詞有：

    【點絳唇】詠春之三曰：

    陽氣初生，萬花潛動根荄暖。暗藏芳豔，未許東君見。恰似溫溫，鉛鼎丹初轉。功猶淺，九回烹煉，日月光華滿。

    【阮郎歸】詠夏之一曰：

    亭亭槐柳午陰圓，薰風拂舜絃。一輪紅日貼中天，乾坤如火然。觀上象，想□田，陽精色正鮮。□從煉得體純全，朱顏無歲年。

    【阮郎歸】詠夏之三曰：

    深亭邃館鎖清風，榴花芳豔濃。陽光染就欲燒空，誰能規化工。觀物外，喻身中，靈砂別有功。若將一粒比花容，金丹色又紅。

    【阮郎歸】詠夏之六曰：

    金烏玉兔最無情，驅馳不暫停。春光才去又朱明，年華只暗驚。須省悟，莫勞神，朱顏不再新。滅除妄想養天真，管無寒暑侵。

    【阮郎歸】詠夏之九曰：

    炎炎曒日正當中，澄潭忽此逢。金丹乍浴表深功，通明照水紅。丹浴罷，樂無窮，怡然百體融。人間何處不清風，此懷誰與同。

    【醉落魄】詠秋之三曰：

    清秋夜寂，圓蟾素影流空碧，都無一點浮雲隔。河漢光微，星斗淡無色。日精欲煉須陰魄，更深猶望清宵立。坎離二物都收得，獨步瀛洲，方表大丹力。

    【醉落魄】詠秋之五曰：

    流年迅速，君看敗葉初辭木，若非壽有金丹續。石火光中，難保鬢長綠。區區何用爭榮辱，百年一夢黃粱熟。人生要足何時足，贏取清閒，即是世間福。

    【西江月】詠冬之六曰：

    冬至一陽初動，鼎爐光滿簾幃。五行造化太幽微，顛倒難窮妙理。遇此急須進火，速修猶恐遲遲。茫茫何處問天機，要悟須憑師指。

    鼓子詞中的鉛鼎、烹煉、日月光華、乾坤、丹田、陽精、靈砂、金丹、金烏玉兔、日精、陰魄、坎離、大丹、一陽初動、鼎爐、五行造化、進火等，都是道教內丹修煉常用的丹詞。如：在道教內丹丹詞中，金烏玉兔為真陽真陰的代名詞，金烏指太陽，玉兔指月亮。道教認為烏為真陽，兔為真陰，天上之日乃真陽所化，天上之月乃真陰所生。一陽初動指一陽，道教修煉有“下手工夫在一陽”之說。進火則為內丹的一種火候操持方式，內丹修煉的進火講究從子時開始。

    【減字木蘭花】修養十首，所詠修養實際是道教的內丹修煉。唐圭璋先生輯《全宋詞》，收錄張掄《道情鼓子詞》，但依據的是彊村叢書本《蓮社詞》，脫落漫濾近一半字，【減字木蘭花】之二、三、六、八、九脫漏尤多，但現存文句中仍然不乏“陰陽均配”、“至言妙道”、“是蓬萊頂上仙”、“復命常存，此事幽微好細論”、“咽津納氣”、“澄神靜慮”、“五彩雲生鶴駕來”等道家內丹修煉話語。

    【減字木蘭花】修養之一曰：

    五行顛倒，火裏栽蓮君莫□。□要東牽，引取青龍來西邊。一陽時候，□□溫溫光已透。消盡群陰，赫赤金丹色漸深。

    【減字木蘭花】修養之四曰：

    神仙何處，若有宿緣須□□。□□□□，不在山林及市朝。丹爐休守，須信人人皆自有。此外非真，莫認凡砂與水銀。【減字木蘭花】修養之五曰：

    天機深遠，不遇真仙爭得見。欲下工夫，須是先尋偃月爐。抽添運用，火候不明□妄動。毫髮才差，只恐靈根□□芽。

    【減字木蘭花】修養之九曰：

    乾坤入手，談笑三關雲□□。□□□□，鬼駭神驚一黍光。逍遙宇內，□□□□□數外。功滿三千，獨跨斑麟入紫煙。

    【減字木蘭花】修養之十曰：

    還元返本，作用難明須細論。神氣□□，窈窕之中復混成。勤修不倦，直到無為功始見。此是天機，不遇真仙莫強知［41］。

    鼓子詞中的五行顛倒、一陽、丹爐、偃月爐、靈根、乾坤、功滿三千、還元返本等，多為道教內丹丹詞修煉之語。這裏對部分丹詞的意蘊略作解說。例如：五行顛倒為道教內丹修煉過程的第一步。偃月爐為道教內丹術語，偃月爐為陰爐，中有玉蕊之陽氣，指內丹修煉中陰爐之有玉蕊之陽氣者。穀神即靈根，道教認為靈根生性情，則自然之道順行。道教有功滿三千成仙之說，唐代道士潘師正《道門經法相承次序》卷中說“功滿三千，遷名仙格”［42］。《太平廣記》卷四十一引唐代道經《仙傳拾遺》載道士劉無名：“內修密行，功滿三千，然後黑籍落名，青華定籙。”［43］還元返本是道教內丹修煉追求的境界，認為還元返本是修煉以成真人之道。張掄鼓子詞詠唱道教內丹修煉方法，內丹修煉的功法步驟和精神意旨，借助於鼓子詞的文學形式得到完美表現，可謂宋代詞作中表現內丹修煉最得旨意者。詞文反映張掄嫺熟道教內丹之術，宋代道教內丹為士大夫階層和皇室所重視，因此供奉於南宋皇室宮廷的張掄，能以其道學和才情撰寫《道情鼓子詞》，從而獲得皇室的親睞和重視。

    北宋文士張掄《道情鼓子詞》，是唯一傳世的鼓子詞專輯。張掄，字才甫（材甫），北宋開封人，號蓮社居士。宋高宗紹興（1131-1162年）至宋孝宗淳熙（1163-1189年）間知名。宋高宗紹興間知閤門事。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為甯武軍承宣使。後知閤門事，兼客省四方館事。周密《武林舊事》卷七多次提到張掄，說知閤張掄在御前進獻《柳梢青》、《壺中天慢》、《臨江仙》等詞，都屬於宋代流行的青詞之類。宋代文士多擅長撰寫青詞，張掄作為供奉於宮庭的詞人，同樣擅長撰寫道教青詞。宋代鼓子詞時興於文人之間，並且還曾在宮廷中流行。張掄《道情鼓子詞》原題“蓮社居士張掄材甫應詔撰”，說明鼓子詞在宋代為皇室所喜好。宋代鼓子詞詞作中確有道家韻味，尤其張掄的《道情鼓子詞》，詠唱道家之情可謂淋漓盡致，無怪乎南宋宮廷小廝兒唱道情的鼓子詞，其詞作音律能為宋高宗所耳熟能詳。結語

    鼓子詞流行於兩宋時期，元代以後已少見作品傳世，但南宋以後鼓子詞也並非絕迹。流傳至近現代的蘭州鼓子詞，學界一般認為宋代的鼓子詞為其淵源，它在蘭州地區曾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民間曲藝，當地能彈會唱者甚多。現浙江溫州瑞安的鼓子詞，是具有溫州民間特色的鼓子詞。清同治、光緒年間（1862-1908年），北京南城有一位叫郭棟的藝人，擅長用一種曲調演唱長篇鼓子詞，後來這種曲調被吸收到牌子曲之中，稱為“郭棟兒”。近現代地方戲曲敷衍《白蛇傳》的作品，其中就有鼓子詞《白蛇借傘》、《雄黄酒》、《水淹金山寺》。

    本文初步考察了宋代鼓子詞與道情的關係，但此中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是：宋代鼓子詞的演唱形式和樂器，都與後世常見的道情漁鼓有別。這種鼓子詞與道情漁鼓的聯繫與區別，或許是後來道情經歷民間化、通俗化衍變過程所致。可以支援我們推測的例證是蘭州鼓子詞，魏泉鳴就認為蘭州鼓子詞同隴東道情，在演唱形式上如出一轍，所異者僅在敲擊樂器上，鼓子詞用月鼓，道情用漁鼓而已［44］。北宋安定郡王趙令畤作《商調鼓子詞》，安定郡始設於西漢，以後歷朝轄境雖有變化，但均包括今甘肅省隴東地區。如此從歷史地理追溯源流，也說明鼓子詞與道情確有一定淵源。總之，鼓子詞與道情的關係還值得進一步研究，本文僅是一極其粗淺的討論，算是抛磚引玉以就教於學界方家。

    注釋：

    ［1］于天池：《論宋代鼓子詞》，海口：《海南師院學報》1999年第4期，第15-22頁。本文論述鼓子詞一般特點，多參考于天池論文，特此致謝。

    ［2］《全宋詞》卷十五，唐圭璋編：《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冊第120-121頁。

    ［3］《全宋詞》卷九十九，唐圭璋編：《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冊第761頁。《三十代虛靖真君語錄》卷六，《道藏》第32冊第385-386頁。

    ［4］鄭有善：《鼓子詞是否說唱伎藝》，常州：《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2005年第1期，第74-80頁。

    ［5］于天池：《宋代文人說唱伎藝鼓子詞》，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學報》1999年第5期，第86-90頁。

    ［6］《全宋詞》卷一百十一，《全宋詞》，第2冊第816頁。

    ［7］《全宋詞》，第2冊第996頁。

    ［8］于天池：《宋代文人說唱伎藝鼓子詞》，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學報》1999年第5期，第86-90頁。

    ［9］〔宋〕趙令畤撰，孔凡禮點校：《侯鯖錄》，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35頁。

    ［10］于天池：《宋代文人說唱伎藝鼓子詞》，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學報》1999年第5期，第86-90頁。

    ［11］〔宋〕四水潛夫撰：《武林舊事》，杭州：西湖書社，1981年，第125頁。

    ［12］李進興主編：《西夏天都海原文史》，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2、104頁。

    ［13］《全宋詞》卷二百，唐圭璋編：《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冊第1412-1413頁。

    ［14］〔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第1冊第150-151頁。

    ［15］清朱彜尊編《詞綜》卷七，著錄趙令畤“有《聊復集》”。宋陳振孫撰《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著錄安定郡王趙令畤德麟撰《後湖詞》一卷。《宋史》卷二百八《藝文志七》，著錄趙令畤《安樂集》三十卷。

    ［16］《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74冊第787頁。

    ［17］《宋史》，第25冊第8681-8682頁。

    ［18］〔宋〕羅大經撰，王端來點校：《鶴林玉露》，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22頁。

    ［19］《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9冊第121頁。

    ［20］〔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7冊第2197頁。

    ［21］《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94冊第565頁。

    ［22］鄭有善《鼓子詞是否說唱伎藝》，常州：《常州工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第74-80頁。

    ［23］〔宋〕趙令畤撰，孔凡禮點校：《侯鯖錄》，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42頁。

    ［24］《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4冊第308頁。

    ［25］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編：《全宋筆記》，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1編第10冊，第226頁。

    ［26］《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74冊第278頁。

    ［27］《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761頁。

    ［28］〔宋〕彭乘輯撰，孔凡禮點校：《墨客揮犀》，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88頁。

    ［29］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編：《全宋筆記》，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1編第10冊，第298頁。

    ［30］程毅中：《從〈商調蝶戀花〉到〈刎頸鴛鴦會〉——〈宋元小說研究〉補訂之一》，北京：《文學遺産》2002年第1期，第61-67頁。

    ［31］〔宋〕皇都風月主人編，周夷校補：《綠窗新話》，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48頁。

    ［32］〔宋〕王楙撰，鄭明、王義耀校點：《野客叢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22頁。

    ［33］〔明〕胡應麟撰：《少室山房集》卷六十九，《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0冊第510頁。

    ［34］于天池：《宋代文人說唱伎藝鼓子詞》，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學報》1999年第5期，第86-90頁。

    ［35］〔明〕洪楩編輯：石昌渝校點：《清平山堂話本》，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86-201頁。《清平山堂話本》短篇小說集，是明嘉靖年間錢塘人洪楩編刻。原書總計有話本六十篇，現僅存二十九篇。目前國內較有影響的校點本有譚正璧校點本（古典文學出版杜，1957年），石昌渝校點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此外，程毅中輯注《宋元小說家話本集》，2000年由齊魯書社出版，該書收錄《清平山堂話本》較為完整的十八篇作品，詳加校勘注釋。

    ［36］程毅中：《從〈商調蝶戀花〉到〈刎頸鴛鴦會〉——〈宋元小說研究〉補訂之一》，北京：《文學遺産》2002年第1期，第61-67頁。

    ［37］《全宋詞》卷一百十一，《全宋詞》，第2冊第816頁。

    ［38］《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合出版，1988年，第11冊第56頁。

    ［39］《全宋詞》卷十五，唐圭璋編：《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冊第121-1222頁。

    ［40］《全宋詞》卷九十九，唐圭璋編：《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冊第761-762頁。

    ［41］《全宋詞》卷二百，唐圭璋編：《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冊第1410-1423頁。

    ［42］《道藏》第24册第795页。

    ［43］〔宋〕李昉等撰：《太平广记》，第1册第261页。

    ［44］魏泉鳴：《話說蘭州鼓子詞》：中國曲協研究部：《曲藝藝術論叢》第二輯，北京：中國曲藝出版社，第54頁。此外，有關蘭州鼓子研究的還有王正強著《蘭州鼓子研究》，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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