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汉待诏考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罗宁

    內容摘要:待詔原本是一個詞語,意即等待詔命。秦漢以後,待詔成為一種具有臨時和候補性質的職官名,並發展為古代官制系統中一個特殊的類型。在漢代,入仕之初的人常常待詔公車,而待詔金馬門則是較高身份和地位的象徵。漢代待詔的人很多,來源也很複雜,有很多不同的名目,文獻中出現的“待詔”一詞也有很多不同的用法,這些都值得認真清理和研究。

    關鍵詞:待詔金馬門東方朔

    待詔一詞,從字面義上來說就是等待詔命或召見。秦漢以後,待詔逐漸成為一種低級官員的名稱。認真地說,待詔大多只是臨時稱號,表明一種身份和地位,一種等待召命的狀態,有時都不能算是官僚體系中的一員。也正因為待詔毫不起眼,歷代正史職官志或百官志都很少提及,而歷來研究官制的學者也不太注意。但事實上,待詔在漢代是很特殊的一種官職,並且是一個有趣的值得研究的群體,很多名人都曾經有過待詔的經歷,如賈山、公孫弘、東方朔、枚皋、吾丘壽王、朱買臣、蘇武、劉德、劉向、劉歆、王褒、揚雄、馮商、黃霸、谷永、張禹、李尋、桓譚、馬援等。我們沒有理由忽視這樣一個群體以及這些名人的待詔經歷。

    首先要說明的是,古書上很多有關待詔的記載,需要分別看待。“待詔”本來是一個動詞。如《漢書·東方朔傳》記載有一次漢武帝賜群臣肉,但負責分肉的大官遲遲不來,東方朔自作主張,割了一塊先拿回去了,“大官奏之。朔入,上曰:‘昨賜肉,不待詔以劍割肉而去之,何也?’朔免冠謝。上曰:‘先生起自責也。’朔再拜曰:‘朔來!朔來!受賜不待詔,何無禮也!拔劍割肉,壹何壯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歸遺細君,又何仁也!’”[1]這裏兩處“待詔”都是等待詔命的意思。待詔一詞又常常與官署名、宮殿名連用,表示於某處等待詔命,如待詔金馬門、待詔黃門等。這些詞組描述了一種狀態,而待詔的地點或宮殿不同,則代表了不同的身份地位。這樣待詔一詞便具有了名詞性。尤其當待詔與人名連起來時,可以看成是一種非正式的、候補性質的官名。如《後漢書·寇恂傳》云:“帝使待詔馬援招降(高)峻,由是河西道開。”又如《漢書》中有待詔李信、待詔賈讓等[2]。如果“待詔”前加上官名或執掌時,一般可視作官名,如尚方待詔、本草待詔、太史待詔、太卜待詔,以及唐以後的書待詔、畫待詔、琴待詔、棋待詔等。本文主要是對作為非正式官名的待詔進行研究,但必須注意到,文獻中出現的“待詔”一詞,我們今天可以用動詞、名詞這樣的現代語法作區別,實際上有時卻不易劃分,更何况他們本來就是相關聯的。一

    待詔之職始見於秦。《史記·叔孫通傳》:“(叔孫通)秦時以文學徵,待詔博士。”《漢書·叔孫通傳》也有同樣的記載,顏師古注“待詔博士”曰:“於博士中待詔。”博士是學官名,戰國時已有,如魯有公儀休,魏有賈祛,秦始皇時曾有博士七十人[3]。待詔博士並非正式的博士,但秦二世召見“博士諸儒生”議陳勝起義時,叔孫通也與其間,諛二世而得封賞,“賜叔孫通帛二十匹,衣一襲,拜為博士”。由此可知,待詔博士雖是較博士低級的職位,但也能參與議政,相當於候補博士。漢承秦制,也有博士和待詔博士。《漢官儀》云:“文帝博士七十餘人,為待詔博士,朝服玄端,章甫冠。”[4]此處記載有些不清楚,可能“為待詔博士”一句是待詔博士若干人的意思。

    秦時關於待詔的記載很少,而到漢代則大量出現。尤其是漢武帝以後,逐漸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待詔群體,很多都是政治史、學術史、文學史上的重要人物。武帝之後待詔的大量出現,與朝廷廣求賢良方正文學技藝之士、大開獻書進言之路有密切關係。在很大程度上,待詔正是漢代察舉徵辟制度的產物[5]。漢代第一次察舉在文帝前元二年(前198年),文帝在詔書中說:“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漢書·文帝紀》)自武帝以後,各種察舉徵召之事非常多。如武帝即位之建元元年(前140年),“詔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元光元年(前134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五月詔賢良“受策察問,咸以書對,著之於篇,朕親覽焉”。元封五年(前106年),詔書“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才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漢書·武帝紀》)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令三輔、太常舉賢良各二人,郡國文學高第各一人”(《漢書·昭帝紀》)。宣帝地節三年(前67年),“令郡國舉孝弟、有行義聞於鄉里者各一人”(《漢書·宣帝紀》)。成帝建始三年(前30年),詔“丞相、御史與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及內郡國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之士,詣公車,朕將親覽焉”(《漢書·成帝紀》)。此類事多不煩舉。當時很多人就是從這些察舉徵召中脫穎而出,入京為待詔的,如谷永,“建始三年冬,日食地震同日俱發,詔舉方正直言極諫之士,太常陽城侯劉慶忌舉永待詔公車”(《漢書·谷永傳》)。

    值得指出的是,在漢代詔舉之目頗多,除上述所及外,還有“明陰陽災異”(元帝初元三年)、“質樸敦厚遜讓有行”(元帝永光元年)、“勇猛知兵法”(成帝元延元年)等。東漢順帝時詔舉“賢良方正、能探賾索隱者”,沖帝時詔舉“賢良方正、幽逸修道之士”,也是此類。事實上,詔舉之目並不一律,可據當時的具體情形徵求各類人才,如元始五年(5年),“徵天下通知逸經、古記、天文、曆算、鐘律、小學、史篇、方術、本草及以《五經》、《論語》、《孝經》、《爾雅》教授者,在所為駕一封軺傳,遣詣京師”(《漢書·平帝紀》)。由於徵舉科目繁雜,徵舉之人眾多,漢代待詔的情況也就變得十分複雜,不同的人往往因徵舉之目不同而成為不同類型的待詔。昭帝時丞相蔡義,最初是因為朝廷“詔求能為《韓詩》者”而徵為待詔的(《漢書·蔡義傳》)。韓生則“以《易》徵,待詔殿中”。(《漢書·儒林傳》)類似這樣因朝廷特徵或憑一技之長而為待詔的還有很多,如武帝時的吾丘壽王因善格五(一種棋藝),枚皋因善辭賦,宣帝時的趙定、龔德因知音善鼓琴等,皆召為待詔。應劭曾對待詔有一個定義,正符合這些人的情況:“諸以材技徵召,未有正官,故曰待詔。”(《漢書·哀帝紀》注引)漢代的待詔人數眾多,但往往來源不一,身份各異,其人則自文學經藝辭賦之士以至醫巫方術音樂律令之徒,無所不有。要弄清楚待詔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二

    在漢代人中,東方朔的待詔經歷大約是最為典型和有趣的。我們可以他入仕的經歷作為瞭解待詔的起點。《漢書·東方朔傳》云:

    武帝初即位,徵天下舉方正賢良文學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數,其不足采者輒報聞罷。朔初來,上書曰:“臣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聞。”朔文辭不遜,高自稱譽,上偉之,令待詔公車,奉祿薄,未得省見。

    東方朔因上書得武帝贊許,則待詔公車,而那些“不足采者”則各返本國本鄉。公車有兩個意思,一指公車司馬門,或稱司馬門,一指掌管司馬門的公車司馬令,或稱公車令、公車司馬。顏師古注:“公車令屬衛尉,上書者所詣也。”據《漢書·百官公卿表》,衛尉屬官有公車司馬。顏師古注:“《漢官儀》云:公車司馬掌殿司馬門,夜徼宮中,天下事及闕下凡所徵召皆總領之。令秩六百石。”《史記·滑稽列傳·東方朔傳》記載:“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僅然能勝之。”司馬門是漢代宮門的統稱。《漢書·項籍傳》顏師古注:“凡言司馬門者,宮垣之內,兵衛所在,司馬主武事,故總謂宮之外門為司馬門。”所謂“待詔公車”其實就是到宮門處登記報到的意思,這些人暫時由公車司馬令管轄。漢代皇宮未央宮四面均有司馬門,其中北門、北闕最重要,公車司馬令在此。《漢書·高帝紀下》顏注:“未央殿雖南向,而上書奏事謁見之徒皆詣北闋,公車司馬亦在北焉。”《漢書·枚皋傳》:“皋亡至長安。會赦,上書北闋,自陳枚乘之子。上得之大喜,召入見待詔。”枚皋上書北闕的經歷,在當時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上書北闕後來還成了一個典故,如孟浩然《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就用入詩中。

    東方朔待詔公車俸祿微薄,且不得見武帝,於是設計誆騙侏儒,說他們“無益於國用,徒索衣食,今欲盡殺若曹”。侏儒號泣向武帝請罪,武帝知是東方朔生事,乃召見。

    上知朔多端,召問朔:“何恐朱儒為?”對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朱儒長三尺餘,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餘,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朱儒飽欲死,臣朔飢欲死。臣言可用,幸異其體;不可用,罷之,無令但索長安米。”上大笑,因使待詔金馬門,稍得親近。

    金馬門也是未央宮的一個宮門,本名魯班門。《後漢書·馬援傳》:“孝武皇帝時,善相馬者東門京,鑄作銅馬法獻之,有詔立馬於魯班門外,即更名魯班門曰‘金馬門’。”《漢書·公孫弘傳》顏注引如淳之說與此相同。據記載,東方朔待詔金馬門時還說過:“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史記·滑稽列傳·東方朔傳》)這是有名的典故。東方朔此後逐漸升遷,一直做到太中大夫。有一次他在殿上小便,又被免為庶人,待詔宦者署。待詔宦者署也就是待詔金馬門。《史記·東方朔傳》云:“金馬門者,宦者署門也,門旁有金馬,故謂之曰‘金馬門’。”宦者署是漢代少府所屬的辦公機構。《漢書·蘇武傳》云:“宣帝即時召武待詔宦者署。”顏師古注:“《百官公卿表》少府屬官有宦者令丞。以其署親近,故令於此待詔也。”

    東方朔設計得見武帝,待詔金馬門,稍得親近。可見待詔金馬門的地位高於待詔公車。這一點由丞相公孫弘之事也可推知。元光五年(前130),武帝徵賢良文學,菑川國推上公孫弘,對策,武帝擢為第一,“召入見,容貌甚麗,拜為博士,待詔金馬門”(《漢書·公孫弘傳》)。公孫弘對策第一、身為博士而待詔金馬門,可知待詔金馬門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漢代待詔金馬門或宦者署之人頗多,僅《漢書》中有明確記載的就有公孫弘、東方朔、蘇武、劉向、劉歆、翼奉、賈捐之、王褒、張子僑、華龍、柳褒、聊蒼、鄭朋等。此外,據《三輔黃圖》卷三云:“金馬門,宦者署,武帝得大宛馬,以銅鑄像,立於署門,因以為名。東方朔、主父偃、嚴安、徐樂皆得待詔金馬門,即此。”[6]這份名單還可以增加主父偃、嚴安、徐樂三人。由於待詔金馬門身份和地位特殊,後世常用以代指仕途宦場,有時也以指英才俊傑聚集之所,如俗語所說“金馬門外聚眾賢,銅駝陌上集少年”[7]。金馬門也因此成為古典詩文中常見的詞彙。如江淹《上建平王書》:“結綬金馬之庭,高議雲台之上。”李白《古風》:“但識金馬門,誰知蓬萊山。”又《玉壺吟》:“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劉禹錫《寄上都同舍》:“通籍金馬門,家在銅駝陌。”錢起《送鄔三落第還鄉》:“荷衣垂釣且安命,金馬招賢會有期。”

    上文提到東方朔待詔公車時,飯都吃不飽,這大概是很多待詔的生活狀態。齊人東郭先生,武帝時以方士待詔公車,“貧困飢寒,衣敝,履不完”(《漢書·滑稽列傳》),連鞋都是無底的。朱買臣也有過乞討和寄食的經歷。他隨上計吏為卒,入長安,“詣闕上書,書久不報。待詔公車,糧困乏,上計吏卒更乞丐之。”不久他因嚴助薦為中大夫,但後來又坐事免,為待詔。雖然曾做過一段時間的中大夫,此時卻不能自給,“常從會稽守邸者寄居飯食。”(《漢書·朱買臣傳》)不過,這些大多是入仕之初待詔公車時的情景。至於待詔金馬門,不僅是一種榮譽性稱號,而且有較高的地位。三

    前面說到,待詔一詞在文獻裏出現時可分為動詞和名詞兩種用法,而且往往與其他詞語連用,形成複合詞,所表達的含義也較為複雜。大略言之,可分為三類:

    一是與官名或職掌相連。如待詔射聲士[8]、待詔候鐘律、待詔太史、太史待詔、靈臺待詔、典星待詔等。《後漢書·百官志二》注引《漢官》云:“太史待詔三十七人,其六人治曆,三人龜卜,三人廬宅,四人日時,三人易筮,二人典禳,九人籍氏、許氏、典昌氏,各三人,嘉法、請雨、解事各二人,醫二人。”又云:“靈臺待詔四十一人,其十四人候星,二人候日,三人候風,十二人候氣,三人候晷景,七人候鍾律,一人舍人。”由此記載可知,實際上太史待詔和靈臺待詔是眾多待詔的總稱,這些人負責天文曆法、星相節氣、占卜建除、祈禳巫醫,甚至時令音律,其職掌所涉及的門類非常之多,均屬太常之太史令。《後漢書·律曆志》有“待詔候鍾律”、“待詔星象”、“典星待詔”等名目,都可歸入靈臺待詔。《後漢書》還提到太史待詔董萌、張隆、霍融,只稱待詔者則有嚴崇、楊岑、張盛、景防、鮑鄴、宗紺等人,《漢書·律曆志上》有待詔李信,這些人均可視為太史待詔。《史記·日者列傳》中還出現了“太卜待詔”,大概就是太史待詔裏的龜卜。此外還有掖庭待詔。《後漢書·百官志三》掖庭令下注引《漢官》云:“吏從官百六十七人,待詔五人。”這些待詔則可稱為掖庭待詔。此類待詔往往具有候補官員或非正式官員的性質,也可以看作是助理。上文提到的待詔博士也屬這種情況。需要指出的是,太史待詔、靈臺待詔、太卜待詔等,也可以看成是下面要講到的第三種情況。太史待詔、靈臺待詔中的分工,如龜卜、廬宅、日時、典禳、請雨、候鍾律之類,其實也表明了一種職掌和身份,和尚方待詔、方士待詔的情況類似。

    二是與官府名或宮殿宮門名相連,如待詔公車、待詔金馬門(宦者署)、待詔黃門等[9]。當待詔一詞與官府名或宮門名相連時,待詔往往可視為動詞,表示一種狀態,意思是在某官署或宮門聽候吩咐,受命行事。如武帝時有文學卒史王先生,與北海太守詣武帝行在所,“至宮下,待詔宮府門”(《漢書·滑稽列傳》)。宣帝時韓生“以《易》徵,待詔殿中”(《漢書·儒林列傳》)。孝成帝時揚雄“待詔承明之庭”(《漢書·揚雄傳下》)。這些名稱都是指在某處等待詔命,有一種臨時安置的意味。除待詔於某官府、宮門外,也有待詔於某地的說法。如《漢書·東方朔傳》云“與侍中中常侍武騎及待詔隴西北地良家子能騎射者期諸殿門”。此“待詔隴西北地良家子”,是指於隴西北地這個地方待詔的良家出身的男子。此外,漢代還有待詔保宮、待詔五莋(柞)宮、待詔丞相府等[10]。這一類待詔有時也易與前一類相混。如待詔黃門。黃門既可理解為皇宮禁中,也可理解為黃門令,若後者則與上述的待詔太史相類。本來,在某一官署待詔候命,其實也就意味著在此任候補官員,二者本有相通之處,有時不易區分。

    三是表明待詔的特殊身份和職掌。如《漢書·郊祀志》出現的尚方待詔、本草待詔,顏注:“本草待詔,謂以方藥本草而待詔者。”而尚方,據《漢書·郊祀志》“為膠東王尚方”句顏注為“主方藥”。由此可見,尚方待詔與本草待詔本來就差不多。成帝末年頗好鬼神,以無繼嗣故,“多上書言祭祀方術者,皆得待詔”(《漢書·郊祀志下》)。這些人以及武帝時“以方士待詔公車”的東郭先生(《漢書·滑稽列傳》),都可稱為尚方待詔或方士待詔。《漢書·董賢傳》中有伍宏,以醫待詔。漢代少府下有太醫令,掌醫藥,伍宏可能是“太醫待詔”,但史籍中未見此名稱。伍宏通曉多項技藝,《漢書·息夫躬傳》說他以因方術醫技得幸,所以也可稱為方士待詔。《新論·譴非》云:“待詔伍客(應作伍宏)以知星好方道,數召。”[11]則與太史待詔、靈臺待詔相近。古時醫巫、方技、術數關係密切,本草待詔、尚方待詔的身份本來就近于太醫等官署下的待詔。《新論》中還提到待詔景子春“素善占”道士王仲都“為待詔”[12],也可認為是方士待詔。《漢書·東方朔傳》中有“待詔能用算者”,《後漢書·鄧皇后紀》注引《續漢書》有“相者待詔相工蘇大”,這些名目也用以表明其特殊身份和職掌。

    《漢書·王莽傳中》載有一個“用方技待詔黃門者”,當時有人問這個待詔王莽的相貌,他說:“莽所謂鴟目虎吻豺狼之聲者也,故能食人,亦當為人所食。”王莽知道後便殺了此人。這個以方技待詔的人會看相,也可算作方士待詔,但他又待詔黃門,“方技”是表明其身份和執掌,黃門是指他待詔的地方。從上面的分析可知,待詔一詞,或為名詞,或為動詞,有時表身份職掌,有時表等候詔命或候補的狀態,視情況不同而有所側重。但一般說來,待詔公車是指入仕之初的準備狀態,待詔金馬門則是較高的職位和一種榮譽性稱號,太史待詔、靈臺待詔之類可視為一些低級的甚至是非正式的官員,方士待詔之類則表明某些待詔特殊的身份和職掌,待詔黃門、待詔承明殿之類則表示在某官署宮殿等候詔命的狀態。四

    前述《後漢書》所記掖庭令有“待詔五人”,此掖庭待詔指掖庭令屬下的小吏,且為宦者。掖庭令“掌後宮貴人采女事”,掖庭待詔大約也掌類似之事,如暴室臣“主中婦人疾病”之類。但《漢書》中又有“待詔掖庭”者,與此不同,需說明之。《漢書·元帝紀》:竟寧元年(前33),“賜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漢書·匈奴傳下》云:“元帝以良家子王牆字昭君賜單于。”掖庭在西漢是後宮所在,王昭君入宮待詔,意為在此等待皇帝召幸。據《漢書·外戚傳上》,漢代后妃,于皇后之下,還有昭儀、倢伃、娙娥、傛華、美人直至無涓等稱號,名目繁多,共十四等。這十四等之下還有上家人子、中家人子,顏師古注:“家人子者,言採擇良家子以入宮,未有職號,但稱家人子也。”由此可知,所謂良家子是指採自清白人家入宮而無職號的宮女(與上文所說的“良家子”指男子不同),將這類宮女稱為“待詔掖庭”,本非職號,只是描述其在掖庭等待皇帝召見的狀態罷了。《後漢書·南匈奴傳》云:“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待詔掖庭的王昭君數歲不得見元帝,正如東方朔待詔公車時不得見武帝,可見其身份地位之低。

    《漢舊儀》卷下:“皇后一人,婕妤以至貴人,皆至十數。美人比待詔,元帝、成帝皆至千人。”此云美人比待詔,與《漢書·外戚傳》云“美人視二千石,比少上造”不同。大約《漢舊儀》所云美人只是后宮普通宮女的統稱,非如《漢書·外戚傳》特指某一級嬪妃的稱號。少上造是漢代實行的二十等爵制的第十五等,爵位較高,其下第九等為五大夫,第八等為公乘。五大夫及其以上為官爵,公乘及其以下則為民爵,一般平民也可授。而在漢代官制中,六百石是一重要的分界線,六百石及其以上者可稱為“長吏”,而六百石以下則為小吏。在某種意義上,六百石和五大夫有著一定的對應關係[13]。《漢書·外戚傳》也說:“長使視六百石,比五大夫。少使視四百石,比公乘。”

    那麽待詔的祿秩和爵位的狀況如何呢?東方朔待詔公車時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但不知折合為漢官祿秩受奉制度為哪一級。據《後漢書·百官志五》、《漢書·百官公卿表》顏注,漢官祿秩最低兩級為斗食月十一斛,佐史月八斛。前述家人子就是“視有秩斗食”。又據《後漢書·百官志五》注引荀綽《晉百官表注》,漢延平(106)中,百石一級的俸祿是月錢八百,米四斛八斗。待詔公車時的東方朔的俸祿應該是少於百石的標準的。後來他待詔金馬門和再次待詔宦者署時,也不知俸祿多少。前又述及已任官而待詔者,如博士公孫弘、黃門郎劉歆。博士西漢為比六百石,黃門郎東漢時為六百石,疑西漢時低於六百石。史書上無待詔爵位之記載,任待詔或待詔於某處,或與爵位並無關係。但可以推測,一般而言,待詔祿秩不會達到六百石,爵位不會達到五大夫。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待詔身份低微,但往往只是臨時安置,或者為皇帝近幸之臣,易於升遷,且常“待以不次之位”,所以有時候待詔尤其是待詔金馬門卻成了一種特殊身份地位的表徵。

    有些待詔也擔任實際的職務,如上文所提及的太史待詔、靈臺待詔一類,本來就可視為佐吏掾屬,他們的生活狀況會比待詔公車的人好一些。不僅如此,有時已有官職者,也有待詔之名或待詔之命。如上述公孫弘為博士時,已拜官,卻待詔金馬門。褚少孫自述其為郎時,“與太卜待詔為郎者同署”(《史記·日者列傳》)。賈護、季君,“哀帝時待詔為郎”(《漢書·儒林傳》)。鄭朋,“與大司農史李宮俱待詔”(《漢書·蕭望之傳》)。劉歆在成帝時,“待詔宦者署,為黃門郎”(《漢書·劉歆傳》)。西漢末王音召揚雄為門下吏,又“薦雄待詔”(《漢書·揚雄傳上》)。可見,待詔也常為郎、佐史一類的小官,或者說一些較低級的官員常有待詔之命。像這樣的情況,有時可以將待詔理解為一種職事和差遣。待詔常常進言獻策,顧問應對,本來就與光祿勳屬下的郎官角色類似。據《漢書·百官公卿表》,議郎、中郎秩比六百石,侍郎比四百石,郎中比三百石,都是比較低級的官員,待詔任此職或升遷至這一類的職務,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如梁丘賀待詔黃門時,數入侍中說教,宣帝召賀入說,善之,封為郎(《漢書·儒林傳》)。哀帝時災異頻繁,哀帝詔問待詔黃門李尋,“尋對屢中,遷黃門侍郎”(《漢書·李尋傳》)。黃霸,“武帝末以待詔入錢賞官,補侍郎謁者”(《漢書·黃霸傳》)。

    大致而論,待詔金馬門因可以親近皇帝,地位較高,可視為一種官職,其人也有機會議論政事,如大夫、郎官之任。西漢後期的待詔黃門與之類似,而且和宦者令一樣,黃門也是少府屬官,都屬於中官。待詔黃門可以看作是待詔金馬門的延續。但從史書記載來看,待詔黃門的地位似不及待詔金馬門顯赫,這大約與武帝、宣帝時待詔金馬門人才之盛有關。在漢代,待詔金馬門或黃門的近臣由於能常在皇帝左右,參與議政,對當時的政策曾發生過較大影響。如待詔金馬門賈捐之、待詔黃門夏賀良。初元三年(前46),“珠厓郡山南縣反,博謀群臣。待詔賈捐之以為宜棄珠厓,救民饑饉。乃罷珠厓”(《漢書·元帝紀》)。建平二年(前5)夏六月,待詔夏賀良建言改元易號,哀帝竟下詔改建平二年為“太初元將元年”,改號為“陳聖劉太平皇帝”,過了兩個月又收回詔命,稱夏賀良妖言惑眾,下獄伏誅[14]。

    漢代不僅有很多著名人物曾有過待詔的經歷,在《漢書·藝文志》裏還可以見到很多待詔或曾經待詔之人的著作,可惜絕大部分都已亡佚。六藝略裏《春秋》有“馮商所續《太史公》七篇”;《樂》有“雅琴趙氏七篇”、“雅琴龍氏九十九篇”(即前文提到的趙定、龔德);《孝經》有“翼氏說一篇”(翼奉)。諸子略儒家有“賈山五十八篇”、“公孫弘十篇”;道家有“郎中嬰齊十二篇”;縱橫家有“待詔金馬聊蒼三篇”;雜家有“東方朔二十篇”;小說家有“待詔臣饒《心術》二十五篇”、“待詔臣安成《未央術》一篇”,還有“臣壽《周紀》七篇”,可能也是待詔[15];詩賦略裏有“光祿大夫張子僑賦三篇”、“陽成侯劉德賦九篇”、“朱買臣賦三篇”、“郎中臣嬰齊賦十八篇”、“待詔馮商賦九篇”、“漢中都尉臣華龍賦二篇”。另據《經典釋文·敍錄》,西漢時有《爾雅注》三卷,作者為“犍為郡文學卒史舍人,漢武帝時待詔”。至於枚皋、吾丘壽王、王褒等辭賦名家以及劉向、揚雄這樣的大學者,留下的著作就更多了。五

    奇特的是,與西漢時待詔人物之盛相反,東漢時待詔之人很少。較著名者僅桓譚、馬援、魯恭、趙憙、丁鴻、尹敏等,都是待詔公車,再無待詔金馬門之說。此外就是前文提及的太史待詔多人。這些人大多都是東漢前期人,而到了中後期,文獻典籍中幾乎不見有關待詔的記述。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尚不太清楚,可能是因為東漢中後期朝廷徵召之人多直接除官,如郎、舍人之類,不再令待詔。此外,這一時期很多官員由各級地方機構直接徵辟,不需要到中央朝廷等候任命,也就無須經歷待詔這一階段。這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東漢待詔的記載較少見,但到了靈帝熹平時出現了“待制鴻都門”,與西漢時的“待詔金馬門”相仿。《史記·秦始皇本紀》云:“命為制,令為詔。”待制與待詔之義相近。光和元年(178),漢靈帝置“鴻都門學”,地位愈高。待制鴻都門及鴻都門學的性質,《後漢書·蔡邕傳》所載較詳:

    初,帝好學,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諸生能為文賦者。本頗以經學相招,後諸為尺牘及工書鳥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數十人。侍中祭酒樂松、賈護,多引無行趣埶之徒,並待制鴻都門下,憙陳方俗閭里小事,帝甚悅之,待以不次之位。

    蔡邕頗非之,乃上封事曰:

    夫書畫辭賦,才之小者,匡國理政,未有其能。陛下即位之初,先涉經術,聽政餘日,觀省篇章,聊以游意,當代博弈,非以教化取士之本。而諸生競利,作者鼎沸。其高者頗引經訓風喻之言;下則連偶俗語,有類俳優;或竊成文,虛冒名氏。……若乃小能小善,雖有可觀,孔子以為“致遠則泥”,君子故當志其大者。

    光和元年七月,靈帝特詔問蔡邕,蔡邕又對曰:“尚方工技之作,鴻都篇賦之文,可且消息,以示惟憂。”當時士君子皆恥于與鴻都門學為列,批評反對之聲不絕。除蔡邕外,司徒楊賜、尚書令陽球等都曾上奏要求罷鴻都門學。毫無疑問,待制鴻都門或鴻都門學與待詔金馬門性質完全不同。在後人看來,金馬門是英才薈萃之地,而鴻都門則是以蟲篆辭賦、尚方工技邀寵的小人聚居的場所[16]。

    漢代以後,待詔再不復往日之盛。南北朝時仍可見有關待詔的記載。如梁武帝時,庾於陵、王僧孺、丘遲、到沆、許懋、張率等待詔文德殿(文德省),吳均待詔著作。《北齊書·文苑傳》還記載了待詔文林館的盛況,存錄了當時眾多待詔之人的姓名。南北朝時期待詔者多為文學之士,這與皇帝、王侯們的文學愛好有關。不過史書中關於這些待詔的記載,多半是用作動詞的。本來在漢代,待詔有時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職遣,尤其是本身已有官銜秩祿的人,如前面提到的有些博士、郎官、佐史之類,常于某處待詔,這說明待詔具有臨時職遣的含義。南北朝時期有關待詔的記載,更多是這種職遣的情況。

    唐初王績,高祖時曾待詔門下省。太宗至中宗時,都有各種名目的待詔,至玄宗時有翰林待詔。《舊唐書·職官志二》云:“其待詔者,有詞學、經術、合鍊、僧道、卜祝、術藝、書奕,各別院以廩之,日晚而退。其所重者詞學。”性質和以前的待詔差不多。李白供奉翰林,實際上就是翰林待詔。他任職時有一首《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說:“晨趨紫禁中,夕待金門詔。”離職後有一首《東武吟》(一作《出金門後書懷留別翰林諸公》)說:“一朝去金馬,飄落成飛蓬。”都是將自己的待詔翰林和西漢的待詔金馬門相比,雖然翰林待詔實際上地位不高,但李白看得很重。由於李白沒有別的官銜,翰林待詔成為其實際的官職[17]。

    翰林待詔後來演變為翰林學士。《新唐書·百官志》云:“玄宗初,置翰林待詔,以張說、陸堅、張九齡等為之,掌四方表疏批答、應和文章;既而又以中書務劇,文書多壅滯,乃選文學之士,號翰林供奉,與集賢院學士分掌制詔書敕。開元二十六年,又改翰林供奉為學士,別置學士院,專掌內命。凡拜免將相、號令征伐,皆用白麻。其後,選用益重,而禮遇益親,至號為內相,又以為天子私人。”翰林學士由此從翰林待詔中分化出來,至宋代翰林學士更由宮中內官發展成為正式的朝官,翰林制度乃成為古代官制另一系統。

    宋元明清時雖仍有待詔之名,但其性質和身份已發生了很大變化。于翰林院待詔之人,多為擅長琴棋書畫或其他技藝的人,地位很低,幾同小吏。唐宋以降的待詔狀況,非本文所論,這裏謹引瞿蛻園的概括説明作為結尾:“待詔、待制本為伺應召對之意,非官名,故漢代常令文學之士待詔金馬門。唐之翰林待詔亦同。宋代采其意,於館閣直學士以下置待制,始為官名。明廢,唯翰林待詔院有待詔一官,秩甚卑。至清代六員減為一員,尤與文學之任無關,僅存此空名而已。”[18]

    注釋:

    [1]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本文使引“二十四史”文字均依中華書局標點本。

    [2]分別見《漢書·律曆志上》、《漢書·溝洫志》。

    [3]參見王國維《漢魏博士考》,《觀堂集林》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59。

    [4]《漢官舊儀》、《漢舊儀》也有同樣的文字,但無“待詔博士”四字。均見《漢官六種》,中華書局,1990年。

    [5]一般認為,漢代選舉制度分察舉和徵辟兩類,察舉是定期或不定期由高級官員或郡國舉薦,徵辟則更多臨時性質,科目也不同。又有所謂以四科辟士。參見孟祥才《中國政治制度通史》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筆者認為二者之別當時並不嚴格,而待詔來源既有詔舉又有徵辟,故本文統而言之,不作分別。

    [6]何清谷《三輔黃圖校注》,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年,163頁。

    [7]《太平御覽》卷一五八《州郡部四·河南道上·河南府》引陸機《洛陽記》,中華書局影印本,770頁上。

    [8]見《漢書·百官公卿表下》,顏注引應劭曰:“須詔所命而射,故曰待詔射也。”

    [9]待詔黃門者如梁丘賀、李尋、夏賀良。《漢書·儒林傳》記載梁丘賀“待詔黃門,數入說教侍中,以召賀。賀入說,上善之,以賀為郎”。《漢書·李尋傳》云:“哀帝初即位,召(李)尋待詔黃門。”又云:“(李)尋遂白(夏)賀良等皆待詔黃門,數詔見。”

    [10]待詔保宮有周向、丁姓,見《漢書·儒林傳》,顏注:“保宮,少府之屬官也。”郭廣意曾“待詔五莋宮”(即五柞宮),見《漢書·武五子傳·劉旦傳》。劉德曾待詔丞相府,見《漢書·楚元王傳》,顏注:“於丞相府聽詔命也。”

    [11]桓譚《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24頁。

    [12]分別見《新論·見徵》、《新論·辨惑》,17、54頁。

    [13]參見羅寧《小說與稗官》,載《四川大學學報》社科版1999年第6期;西嶋定生《二十等爵制》第一章,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2年。

    [14]此事見《漢書·哀帝紀》、《漢書·李尋傳》。

    [15]參見羅寧《〈黃帝說〉及其他〈漢志〉小說》,載《四川師範大學學報》社科版1999年第3期。饒、安成、壽約都是方士身份的待詔,而《漢志》的小説家出於稗官之說,就和這些人的身份、地位有關。參見羅寧《小説與稗官》。

    [16]參見王永平《漢靈帝之置“鴻都門學”及其原因論》,載《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1999年5期。

    [17]參見傅璇琮《李白任翰林學士辨》,載其《唐宋文史論叢及其他》,鄭州:大象出版社,2004。

    [18]瞿蛻園《歷代職官簡釋》,参見〔清〕黃本驥《歷代職官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