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枣庄奶奶在一天晚上忽然成了整个临管处的奶奶。包括前来支援新线的铁路员工,以及大功告成、正在陆续撤离的铁道兵部队。
那天晚上蒸汽机车吼得汪洋恣肆。揪心的汽笛声先是一呼百应,随后便是此起彼伏。报丧的呼号自西站发端,顷刻感染了新建的东站,待鹰厦铁路正式运营,西站便是客站,而东站则是货车的到发场和编组场,远远近近所有的火车头都歇斯底里地号啕起来。虽然汽笛音质不同,枣庄奶奶却能很容易地分辨出来。蒸汽机车有几种型号,苏联笨熊似的“友谊”,叫“建设”的美国佬“克得拐”,还有战士般英姿飒爽的“前进”和“胜利”,“胜利”是日本战败后留下的,枣庄奶奶的丈夫把它的型号MK-1喊作“墨克妖”。那是害得枣庄奶奶守寡一生的魔妖。
最初报丧的,就是墨克妖。随后,各种音质的尾笛交融在一起,像无数只蝙蝠遮天盖地飞来,撞在铁道兵医院大楼的墙上,扑簌簌地落在医院对面的食堂屋顶上。铁道兵食堂是一座大大的草棚子,毛竹当梁柱,稻草编的草扇子是墙,也是屋顶。隔三差五的,部队在这里放一场电影。那天晚上放的是新片子《铁道卫士》。紧张的汽笛惊醒了藏在草扇子里的家雀,一群群的家雀,有些直接从屋顶上起飞,呼啦啦地扑进夜色中,更多的则慌不择路,在食堂里横冲直撞,飞进了银幕里,成了美国鬼子的轰炸机。秋后的家雀很肥,所以,它们比电影里的轰炸机更真实。尾笛和家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淹没了嘿啦啦啦嘿啦啦啦的歌声。
警觉着的枣庄奶奶放下坐在自己腿上的孙子,猛然从观众席中站起来,身影投映在幕布上,她头上落满了稻草和家雀的羽毛。她喊道:秀,出事啦!安路咋还没下班呢?
她身边奶着孩子的媳妇说:车进站才多会儿呀,火车头还要入库呢。他奶奶,你看这哪是闺女呀是个大肚汉。
你听听这笛鸣的!刚才我还听到爆炸声。
不能吧?是电影里飞机扔炸弹。
枣庄奶奶嘟哝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把五岁的孙子塞给了媳妇,便提起小脚往人缝里插,硬是从人堆里挤了出去。观众以铁道兵居多,其他就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工人和家属。就像西站的汽笛惊醒了东站的火车头一样,枣庄奶奶的惶恐立即感染了他们。
出了食堂,枣庄奶奶嗓子眼里的呼喊一下子迸发出来。她喊的是儿子的名字。安路。俺的孩子。不该你出事吧?你可别吓唬娘呀。今儿这右眼皮咋啦,出鬼啦。
随着那凄厉的呼喊,食堂里炸了锅,好像美帝的轰炸机从鸭绿江飞到鹰厦线来了。观众和家雀一起涌了出去。
浓黑的凶兆把夜色染得更黑。可是,人们都准确判断出了灾祸发生的地点。不明真相的人流,却是不约而同朝着一个方向奔跑,穿过一排排营房,穿过营房与铁路之间的菜地和水塘,直扑道口,那里竖着西站的扬旗。乱纷纷的手电筒光柱,把夜色撕碎了。
跑到道口,一切都明白了。往东看去,东站一片灯火,随着尾笛声消歇下来,远处隐约可见的车辆也安静了。距离道口二百米的轨道间聚着一些人,那里该是事故现场了。他们中有人躬身把个黑糊糊的物件拖下路基,有人则晃着手电前前后后地查勘着。
扛着十字镐的巡道工拦住枣庄奶奶,说:别去看啦,是个老表,港背村的菜农。惨呀,差不多给碾碎了,线路上尽是血肉。你说你一个小脚女人,黑灯瞎火的瞅么热闹!
真是老表?
是呢。还挑着一担粪桶。大概是丢了么宝贝,刚才被俺从道心里拽下来,撵得远远的。明明看着他回到那边菜地里去了,谁知道,他还是掉头把命丢在那儿。俺寻思,他活够了。可为么要死在俺眼皮子底下呢?
枣庄奶奶仍然疑疑惑惑:俺咋听到爆炸?
巡道口笑了:么爆炸?要爆炸,车还不躺在这里晒尸啦?我估摸着,看见进站信号,司机没注意到趴在道心里的人。看见也刹不住车。你听到的是响雷吧?
明儿就过中秋节了,咋能响雷呢?
继而,她喃喃道:那也是一条命啊,你说说,他为么好路不走,走到火车道上去!火车不长眼呢。唉,说没长眼嘛,它的灯能照见二里地。可看见也不管用呀,它停不住呀。它不如个牲畜呢。你别说,牲畜也有不听使唤的时候,俺娘家的驴还刨过俺一蹄子呢。
枣庄奶奶一边数落,一边替火车开脱,就像疼爱着娘家的那头犟驴似的。
先后赶到铁路边的男男女女在道口会合了。他们搓着裤腿跺着脚,弄掉粘在身上鞋上的烂泥和菜帮子。看样子,那片菜地全被这些大脚糟蹋了。接着,好些手电筒忽然瞄准了奶奶那对出奇的小脚。它不仅快步如飞,不落人后,而且,穿过菜地又绕过鱼塘,居然干干净净的,不能不叫人惊讶。小个子的铁道兵放映员操着山东腔问:嫂子,你是飞过来的?
枣庄奶奶一听这乡音,眼神里便闪着亲切的光:俺是家雀。这孩子!得喊奶奶。
你一路上吆喝你孙子吧,孙子多大啦?
俺儿子。开火车的。
大家都乐了:多大的人,还要你操心啊!
巡道工对他们说:再大也是儿子呀。大娘常常牵着孙子抱着孙女在那口塘边迎着儿子,这条路上的蛤蟆、蚂蚱都认识她。
这些个毛孩子!懂么。接着,枣庄奶奶瞪了巡道工一眼:那你也是蚂蚱了。见着俺儿子回来吗?
巡道工说:是呀,每次跑这趟车他早该打这回去了。
众多的火车头好像是自觉地为一个平凡的生命鸣笛致哀,却让一颗始终在担惊受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枣庄奶奶虽然不过半百,却也饱经风霜,她见过各种事故的现场。火车出轨,火车追尾,机车正面冲突,溜放车翻车。眼前是火车轧死人,可以确信无疑。可是,早该下班的儿子此时还没有打道口经过,她心里就不能踏实。她的右眼皮仍在跳。
枣庄奶奶要顺着铁路去西站。巡道工劝不住,便给放映员使了个眼色。放映员便喊:奶奶,回去吧,俺接着放电影!
聚在道口的小伙子齐声喊道:奶奶!
枣庄奶奶暗暗笑了:俺有那么老吗,俺不就是小脚吗?
道口离西站有两里地,铁路边就像一个大工地,堆放着钢轨、枕木和座座小山似的道渣。枣庄奶奶磕磕碰碰地穿行其间,经过三角线、龙头房,一直走到煤台那儿。她闯进机务段,逢人就问见着俺儿子吗。人说,孙大车今天不是歇班吗?
枣庄奶奶更急了:昨儿就跑车去了,还没回呢!
有个领导模样的去翻了翻派班记录,便说:他是替班。这两天忙,派班派不过来。大娘,你儿子还是南下的呢,枪林弹雨都过来了,你还能把他吊在裤腰带上?
枣庄奶奶便恼了:你说的这叫人话?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就没娘疼?
那人顿时就不像领导了,憋着火,也不吭气,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团油棉纱,悻悻地往脸上抹,把脸涂得乌黑油亮。他拿它当毛巾了。
轧死了人的那趟列车,早已下了客卸了行李,被调到紧挨着救援列车的那股道上去歇着了。牵引它的火车头,在三角线调了头,趴在煤台那儿卸了渣,等着上煤上水,一会儿呼哧呼哧地直喘气,一会儿很急促地叹气,好像饿坏了渴极了。没事人似的。枣庄奶奶经过它身边时,剜了它一眼,说:鳖羔子,你闯祸啦。叫俺说,就该饿你几天,别给你喂煤喂水,让你长长记性。
枣庄奶奶走向月台上的一团灯光。那团昏黄的灯光里,有一堆她眼熟的行李。几个侉里侉气的大包袱,高粱秸的针线筐、菜篮子和簸箕,一串扫炕用的笤帚疙瘩,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面口袋,八成里面盛的是山东煎饼。这些正是她天天念叨着的枣庄。
再定睛一看,她傻眼了。她在嗓子眼里喊了一声:天啊,八辈子的冤家啊!
她扭头就走。张大车和媳妇也认出她了,追上去,很亲热地一个劲喊嫂子。他媳妇用双手拽住枣庄奶奶不断往外挣的胳臂,说:知道嫂子在这里,俺才跟着来的,要不,俺可不稀罕到南方来。南方热,南方吃不着面,南方都是小个子,要不咋叫南蛮子呢?
张大车说:安路那孩子可好?往后就是一个单位了,俺还干机务,俺家卫国在上海参加司机培训呢,完了也过来。有次在南京开会,碰到范站长,听说嫂子都做奶奶了。把你兄弟媳妇急的!
枣庄奶奶冷冷地笑:俺孩子可好呢,早就升司机啦。俺媳妇又俊又能干,针线活儿做的那叫巧,再说那身子,腰是腰,腚是腚,一看就知道能生养,先生了个儿子叫庄,又生了个闺女叫枣,这个小姐姐再带来十个八个弟弟,不算事。俺闺女在电话所,铁道兵的么首长托人做媒,她还看不上呢。
张家媳妇一听这番话,眼里就湿了。旧怨化不开呢。也是,一二十年了,一个寡妇拉扯大俩孩子,遭的是么罪?她说:嫂子,这些年俺不能想你,想到你俺心里就疼得慌。
张大车抢过话去,很真诚地说:谁说不是呢?嫂子,往后有么事,你就吱声。俺亏欠你的太多,怎么着都补偿不了。南方人生地不熟的,你就把俺当自家人吧。
俺可不敢。看你嘴甜了,口气大了,说话也利索了,当干部了吧?俺家从济南搬到南京,你跟着就到了南京。俺再走,你也去了上海。你还追到这儿来。你知不道俺是惹不起躲得起呀!你还想把俺娘儿往台湾撵呀!
张大车尴尬地苦笑了:嫂子,干铁路就是这样,四海为家。解放了,到处搞建设,一个命令就要搬家。俺俩家到了这些地方,不都没碰上面吗?就像两股道上跑的车,擦身就过去了。今儿个鹰厦线建成,总算交会了。
枣庄奶奶依然嘴不饶人:谁沾着你不倒霉,你说说!
张家媳妇暗暗掐了丈夫一把,示意他去照看行李,自己则抚弄着枣庄奶奶的大襟褂子,啧啧有声地赞赏着。
枣庄奶奶冲着张大车的背影又给了一句:别怪俺嫌你。你看看,你坐着票车,咋就能把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给轧了呢?你不让人走道啦,你怪横的!
铁道兵的大部队说撤就撤。在走之前,枣庄奶奶成了一大帮山东籍战士的奶奶,他们学着庄儿和牙牙学语的枣儿,一口一个奶奶,喊得很是亲热。而奶奶的孙子孙女则喊他们作叔叔,辈分乱了。受山东战士的影响,铁路职工和家属也都省略了来历,直呼她奶奶。
奶奶喜欢山东口音。那口音就是她做闺女的童年和青年,就是她在解放第二年跟着儿子远离的家乡。奶奶见到他们就眉开眼笑的。奶奶其实是通过张大车媳妇送的一袋煎饼,认识他们的。她告诉放映员,老家捎煎饼来啦,你把那些馋煎饼的孩子都叫家来吧。放映员带来了一个排。放映员说,怕不够吃的,要不,我能带来一个团。
后来的日子,奶奶就不断地给他们缝缝补补。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念叨着乐陵小枣、山东大葱、青皮萝卜及其他。在她的描述中,家乡的土特产是疗伤的良药,治病的秘方,强身的仙丹。好些战士身上都有伤,那个放映员更是浑身窟窿。奶奶是坐在工棚门口强逼着他脱下贴身的卫生衣,要缝补领口和袖口时,看见那哑炮突然爆炸的后果的。奶奶惊叫道:这孩子都成焦炭啦!焦炭见过吗?你还没好利索呢!
奶奶把媳妇唤出来,交给她一只搪瓷茶缸。那是住上海时机务段为国庆五周年发的纪念品。
秀,你奶水旺,你挤些,俺给这孩子抹抹。
放映员满脸通红。媳妇则格格地笑:多稀罕人呀,这能管用,医生该喝西北风啦。
咋没用,奶比药灵,俺安路那会儿磕着碰着了,哪去弄药呀?不就是用奶给抹抹揉揉。没听说那个蒋该死的老婆,还用牛奶洗澡吗?奶水养人呢。抹抹,好肉就长出来啦。
秀拖过开大会用的折叠凳坐下,也不避人,就撩开了怀。她怀里揣着两只可爱的大白兔,活蹦乱跳的。奶水哧哧地射进茶缸里。秀的奶水就是旺。
秀挤出来的半茶缸奶水,被奶奶涂抹到了放映员身上。奶奶还把潮乎乎的一双手,放在他的头发上擦了擦。浑身奶腥味的放映员,就在那天萌生了要留守材料场的主意。
奶水击打茶缸的声音,刚跑车回来的孙安路也听到了。孙安路正在工棚里的一道布帘子后面打呼噜。他的呼噜能把糊着黄泥巴的篱笆墙震裂了,震得黄泥巴一块块往下掉。住在这座工棚里的,都是单身汉,所以,他们抢着做孙家的隔壁邻居,想在累了一天后娱乐娱乐。可是,跑车的能有几天沾家?回家来就是为了打呼噜。他们集体偷听、偷窥到的都是呼噜。孙安路的呼噜很像呼啸行进的火车,有时咣咣咣风驰电掣,有时吭哧吭哧爬坡似的,有时是在轰隆隆的疾驶中突然鸣响尖锐的汽笛。放映员说,搁在音乐里那叫复调。
听着丈夫的呼噜断了,秀进了工棚,钻过帘子。秀贴着孙安路的耳朵说:远看是要饭的,近看像捡破烂的,仔细一看原来是机务段的。你看看,脖子黢黑,煤灰又没洗干净。还念着穿白衬衣,你有那命吗?新做的白衬衣垫箱底,都搁黄啦。
孙安路说:从前俺像娘,怪白净的。现在也不黑,穿上白衬衣一衬就显出来啦。
秀笑道:剐了三层皮,你兴许能变白。机务段的,信不,人家要做你娘的小女婿啦。安芯能看上他吗?
孙安路撩起她的衣裳,把个胡子拉碴的脸栽在她的乳沟里,一个劲地蹭。蹭得媳妇不知是疼呢还是痒,身子直发抖,眼睛睁不开,嘴也哆嗦了。她说的其实是一个日子,是上次的日期。
那个日子让孙安路激动不已。他的嘴顾自忙着,只好让眼睛替嘴当班了。他眼睛瞄向帘子,秀就明白了。她轻声说:俺可支不走他奶奶!再说,枣儿醒了咋办?大白天的,没羞没臊!今天夜里不行吗?这两天该你歇班。
孙安路把她搂得更紧了。能听见两个人的骨头在兴奋地叫唤。隔着帘子,听见奶奶进了门。奶奶对孙女说:真乖,醒了也不闹,就知道笑。笑么呢,想弟弟盼弟弟了吧?行,这回俺家该长住下啦,让你妈给你生十个八个弟弟!看看,笑得更欢了。好,奶奶带你去打洋油,再买块糖甜甜你这爱笑的嘴。这妮子,心疼死人啦。
门被带拢了。这会儿,工棚里里外外只有家雀,一群群的,飞去又飞来,呼呼生风。孙安路说:张叔,就是俺娘说的张大车,他派我今天夜里替班。上行。要后天才回来。
你多久没歇班啦,受得了吗?
人家是刚调来的副段长,第一次派班,能推托吗?
他奶奶说得对,人老实被人欺,马老实被人骑。往后俺真要是养了十个八个,都叫一个名字!也省得取名费事。
孙安路说:别是叫白天吧?
一阵放肆的笑声被捂在被窝里了。
奶奶在中午开饭号响了才回来。她把孙女交给秀后,对儿子说,想吃山东大葱了,看到煎饼就馋大葱蘸酱。
孙安路说:行啊,跑了这趟车回来给你开张免票,回老家吃去。带上秀吧,也该让秀去老家看看啦。
奶奶却生气了:俺想娘家人想得慌,可俺就不兴见那蹄子!你说咋能那么不要脸呢。俺都悔死了。你爹去世的第三年,俺去济南当保姆,真不该把你妹妹留下给她带。安芯这闺女不是病着吗?你看看这些年让她带的,大闺女家的,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还好零嘴,就是跟那蹄子学的。
秀是个伶俐女子。秀逗着女儿:小枣子,姑姑好吗?对,好!好在哪儿呢?漂亮。聪明。会唱歌,会画画。还疼枣哪。赶明儿,让姑姑给家里带个解放军叔叔回来行吗?
奶奶白了她一眼:漂亮能管饭?就你能!
奶奶即使生着气,见了秀,气也能消去一半。秀是奶奶在从浦口到南京的轮渡上拾来的。济南解放那年,奶奶仍在给人做保姆,主人家有个儿子是地下党,和奶奶小姑子的丈夫、铁道游击队的那个连长曾是战友。济南解放后,他成了政委,专门负责动员、组织年轻的铁路员工参加南下工作团。政委见一个寡妇靠做保姆、替人缝补浆洗居然能让儿子读到初中,很是感动,执意要带走十七岁的孙安路。他把孙安路留在自己身边做通讯员。算起来,孙安路当兵不过半年时间,大军打下南京,南下工作团一部分官兵便转到铁路工作。政委本来安排孙安路去学报务,可孙安路偷偷在政委写的条子上改了一个字,去学机务了。一当上司炉,他就写信要母亲来南京。奶奶乘坐的列车上了轮渡,扒着车窗,她看见下面有个脏兮兮、泪汪汪的闺女痴痴地望着自己。奶奶抹抹脸,又用双手小心地理理常被篦子篦得熨熨帖帖的头发,最后,正正后脑勺上的发髻。奶奶不禁疑惑了,问:闺女,看么呢?秀说:大娘,你带上俺吧!奶奶几乎是毫不犹豫,马上探身把手伸给了她。秀通过车窗爬上车。秀比孙安路小两岁,自懂事起再没见过父亲,只知道父亲在枣庄挖煤,年年托人往家里捎几回钱。可是,日本人走后,他不但没有回来,连音信也没有了,传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两个月前,母亲突然病故时,有个和她父亲一道被抓走的亲戚逃回村里,说秀父亲指不定做了解放军的俘虏,就在南京,要么成了解放战士,进军大西南去了。孤苦伶仃的秀为找父亲,沿着津浦铁路走了两个月。奶奶却认定,这闺女上辈子曾是她女儿,这辈子投错了胎,觉着错了,就来认门了。要不,咋说有缘修得同船渡呢;要不,咋见了就欢喜呢?
有乖巧的秀护着安芯,奶奶就不说女儿的事了。奶奶想念的,还是山东大葱:安路,你就不能托人捎来?
能行。可一程一程的,麻烦呢。得托济南的列车员带到上海,再托跑上海的,带回来。等以后有了直达车,让你天天大葱蘸酱!又不是么好东西,费这事,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奶奶不满儿子的方式,就是扭过头去,嘟嘟哝哝地唠叨:咋就不是好东西啦?你忘本啦。没有大葱,你能长得这么壮实吗,当司炉那会儿就把你累趴下啦。你起小不生病,就是爱吃大葱。有一年,多少孩子闹病呀,打摆子,老张的老二就是打摆子死的。那阵子担心死俺了,可你好好的。一顿能吃几棵葱,放的屁都是大葱味,咋还能闹病呢。你妹妹起小就病病歪歪,怨谁呢?不沾葱姜,做碗面放点葱花姜末,她都扔筷子摔碗的……
孙安路有些不耐烦了:好好,给你捎,给你捎个一麻袋来!让部队下次放电影的时候,食堂里尽是臭屁!
奶奶却笑了:俺就是想让那些山东小老乡记着这大葱。部队不是要走吗,指不定离山东更远啦。等台湾解放,还不都去了台湾?隔着大海,捎也捎不过去啦。
铁道兵医院那栋两层的红石楼房,上面有两条刚刚用石灰水刷下的长长的标语。一条是: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伟大红旗!另一条是: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金门、马祖、澎湖列岛!奶奶几乎每天都要牵着孙子、抱着孙女去食堂门口遛遛,她常在那儿指着对面医院的标语,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孩子。离开了那儿,她就一个大字不识了。
见儿子答应了她的要求,奶奶竟递去纸和笔。说:你忘性大。记着,顺带给俺捎上篦子,顶针,纳鞋底的锥子,捻轴,鞋楦,针,大小号都要,还有擀面杖,擀面条的,擀饺子皮的,都要,要枣木的。再带几个笤帚疙瘩,老张家的小气,只给俺一个,俺不稀罕,俺拿它扫脏鞋,俺自个儿买扫炕的扫面的!
当天晚上,孙安路就是把这张纸条掖进帆布工具袋走的。工具袋里还有三节的电筒、检点锤、腰形饭盒和司机手册。包乘组得提前两小时接班,接受调度命令,并在司机手册上抄下值班员交代的注意事项。然后,在车库上机车,司机进行制动机正常试验,副司机钻进地沟检查油润、补油,司炉则检查炉床和煤水柜的存量。趁着等机车出库命令的空闲,孙安路把纸条托给了同样来自枣庄的范站长。白白胖胖的范站长说:好家伙,干脆俺调二三十个车皮,你让老张派个车头,俺几个齐心协力把个山东省都拉来吧!
孙安路跑了这趟车回来才知道,他出门后,母亲突然记起他该歇班的,慌忙追出门去,幸亏遇见安芯,叫女儿堵了回来。于是,她便咒了一夜的张大车。秀悄悄对丈夫说:往后有个张大车好呢,张大车就是食堂门口的潲水桶,咽不下的气都倒给他,倒了心里也就痛快了。你说呢?
可是,那两天奶奶纳着鞋底,老是抱怨锥子不好使,拗断了好些针。她想给几个山东战士送布鞋的计划最终未能实现,甚至让他们吃上山东大葱的心愿也没兑现。因为,大葱捎到的前几天,部队开拔了。放映员倒是没走,他调到525部队,留守西站票房对面山上的材料场。大葱便宜了放映员。他以馋大葱的名义,每天瞅空来一趟,一来二去的,就和安芯熟了。
临管处叫鹰厦铁路临时运营管理处。那里一共有五栋铁道兵留下的红石楼房,在盛产红石的合欢一带,它们可以算是红石建筑的代表作。砌墙的每块石头如同经过精心挑选,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平整,细密、均匀的錾痕,斜斜的,仿佛每根线条都测了角度。赭红的墙面看上去,整齐中富有变化,精雕细刻一般。当地石匠管修整石坯的工艺叫“洗石”,仅此一项就足以让几代石匠汗颜。
五栋楼房作“门”字形排列,中间是篮球场,两边各有两栋做家属宿舍,东头横着的成了单身宿舍。东头靠南那栋,就是过去的铁道兵医院。每栋家属宿舍建筑格局一样,两层,三个门洞,每个门洞里有八套房,挤着住了十来户。他们操着南腔北调。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孙安路一家三代,便分得一整套,里外两间带厨房。是做过医院的那栋,在中间的门洞。也就是说,他家厨房是挂号室,里外两间分别是换药室和注射室。
搬家的那天,孙安路难得地唱起歌来,唱的是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女儿拽着他的制服跟在后面,也唱。女儿两岁多了,还吃奶,见着秀,就拿歌声往她怀里拱。拱开了怀,却哇地哭了。
秀的奶头上涂着紫药水。奶奶早就催她该给孩子断奶了,秀觉着自己反正是个家庭妇女,每天又不上班,闲着也是闲着,就拿喂奶当工作了。听说可以搬出工棚,马上有了真正的家,奶奶就催得急了。秀当然知道,她是盼着再添个孙子。可枣儿恋奶的程度,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一个爱笑的小妮子成了一只狼羔子,不让她叼着奶头,她能嚎得岔过气去。奶奶给秀出主意,让秀抹红药水、紫药水,不行,贴上胶布,再不行,抹辣椒面,抹大蒜汁,让孩子怕了,断奶就成功了。
秀是架不住女儿哭闹的。孩子一哭,秀的一只手马上就伸进怀里,偷偷地擦奶头。孙安路递给她一条湿毛巾,说:行啦行啦,再喂一顿吧,不喂也浪费了。
奶奶气咻咻地说:没见过这样做爹娘的!说给你俩听啊,从前有个娘惯孩子惯的,儿子念书了,还不给断奶。有一回,孩子放学回家,他娘怕孩子饿坏了,抱着孩子就喂奶,让几个一般大的孩子看见,都笑话他,吃奶的孩子又羞又臊又恼,咔哧一口,把他娘的奶头给咬掉啦!看看。
孩子不吃,她还胀奶胀得疼呢。
忍忍就过去了。不断,奶多咱缩回去?
秀在用湿毛巾擦奶头之前,就手给丈夫擦了擦脖子,抱怨道:你这脖子咋就洗不干净呢,哪天俺把白衬衣染了!
孙安路搓着脖子,对奶奶说:好好,明儿开始断。抽棵烟,对你说个事。
其实,儿子一掏出烟,奶奶就知道有事了。平常,奶奶并不吸烟,可别人递给她,她也能吧嗒几口。她接过烟:把洋火给俺!
孙安路只顾抽烟。奶奶嘟哝道:还不比你爹那死鬼呢,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说事啊。
孙安路小心翼翼的:张段长人挺好的。打鬼子那会儿,他帮助游击队做了不少事,后来,参加抗美援朝立了功。听说他可勇敢啦,驾着火车跟美国佬的飞机捉迷藏,机枪子弹射进了他胳肢窝里,再偏个一寸就成烈士啦。
奶奶讥嘲道:咋不说那子弹是他媳妇,钻他被窝里去了?
孙安路后来就语无伦次了。他的意思大致是说,张段长对自己很爱护很关心,鼓励自己正确对待历史、对待组织,继续积极要求上进,高举三面红旗,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贡献青春,为解放台湾、统一祖国多拉快跑。孙安路还闪烁其辞地透露,张段长表示他是孙家历史的见证人。
奶奶走南闯北的,见得多了,也是明白人,精着呢。听着听着,两眼放光了:说么呢!见证么呢!他敢见证自个儿是个孬包?乖乖隆的咚,他倒见证来啦!你看看他能的。孩子,你告诉他,俺才是他的见证!
奶奶其实还含混地嘟哝了些什么。只有她自己的心听到了。她大概是说,你捉了个替死鬼,你还让他儿子抬不起头,你缺了八辈子德,你知不道呀!
奶奶早就感觉到了儿子心里的憋屈。儿子当通讯员到了南京后,给在济南做保姆的她发过一封信,问父亲的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人回了信。回信的末尾,是她一连串的追问:政委跟你当连长的姑父是战友,他知道呀。别是有人说么闲话了吧?别是人怀疑你爹是汉奸吧?
挣钱养家糊口不行吗?他给人替班不行吗?火车不开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孩子,有人难为你,你就问问他,都不开车了,哪有铁道游击队呀?当年,你姑父和游击队还说,工人弟兄是水,他们是鱼呢。叫他们自个儿找你姑父问去。
孙安路在战友陆续入党、提干后,发现父亲的死影响着自己的上进。从南京到上海,直到来支援鹰厦铁路,他的表现没得说,领导常表扬他工作踏实技术过硬,同事则夸他能吃苦乐意助人。可写了不少入党申请书,一旦列为发展对象就没下文了。张段长的话,其实暗示了个中缘由。
孙安路本来想在搬家之前,先说说张段长的好,再给母亲透个风,让她有个和张家做邻居的思想准备。见她如此反应,一时没辙了。
搬家很简单。需要搬走的,除了衣被、用具和锅碗瓢盆,只有一件家具。一张带镜子的雕花梳妆台。那是孙安路和秀在上海结婚时买的,听说是一个资本家为小姐定做的嫁妆,解放了,那个资本家也不知怎么了,竟没有去提货。留了几年,家具店老板只好折价处理。奶奶说:俺秀才是小姐呢。所以,孙安路接到调令,把别的家具全扔了,独独带上了梳妆台。
搬梳妆台要人抬,去买床、买桌子也要人帮忙。奶奶早就约了放映员,孙安路却请了自己的同事,叫张卫国。他俩差不多是同时到的。奶奶盯着张卫国直眨巴眼:这孩子像谁呢?俺瞅着怪眼熟。
孙安路告诉她,是张叔张段长的儿子,他也调过来了,也在机务段工作。
奶奶愣了一会儿,就说脸盘子粗看像他爹,细看却不像,比他爹俊,方方正正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身板更是他爹没法比,个高肩宽,像个山东大汉。言下之意,都是贬他爹。
张卫国红着脸说:大娘,我记事晚,我们两家在山东做邻居的事,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可我都听说了。往后,我们又是邻居啦。而且是楼上楼下。
奶奶沉下脸来,把儿子拉到一边问明白,转身出了门。孙安路赶紧追上去。奶奶说:别拦着。你服他管,俺不难为你,俺去要求换一套不行吗?俺惹不起躲得起。俺就远远躲着他不行吗?
行啦!你别闹啦!机务段就是那几套房,这套还是张叔以一家三代的理由给争取的。再闹,就没有啦!
连孙安路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起小,他是母亲的老实孩子。如今娶妻生子了,可一年到头的生活,就是出库入库、到站发车,家好像是另一处行车公寓。更确切地说,他是家的旅客,妻子不过是家的列车员,母亲才是家的大车,还兼着大烧、小烧。母亲把了望、驾驶、添煤的活儿都包了。母亲用她的辛劳、坚韧和能干,在家里树立了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以往,儿子总是恭顺听话的,即使不耐烦她的唠叨,也只是沉默而已,哪里敢呵斥她?
奶奶愕然瞪着他,泪水涌了出来。那泪水好像憋了一二十年,一颗颗又是怨恨又是委屈,又是辛酸又是难堪。但她忍住了没有哭出声。她忘了掏出总是掖在袖口里的手绢,就用双手把往下掉的泪珠子抹开去,抹在白净的脸上脖子上耳后根。再没有干燥的地方可抹了,她就拿那一把把的泪润湿了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乌黑油亮。她还不过半百。
孙安路呆呆的。情知自己嗓门大了,也不会说句软和话。亏了秀,支使庄儿枣儿跑过来要奶奶。枣儿见奶奶哭了,伸手去够奶奶的脸,自己却撇撇小嘴,马上也泪汪汪的。
别哭别哭,奶奶迷眼啦。奶奶抱住她,就势甩了一把鼻涕,在鞋后跟上擦了一把。
秀招呼张卫国和放映员抬走梳妆台,拎着几个包裹过来交给孙安路,把他支走了。秀对奶奶说:这回好啦,别让安芯住单身宿舍了,来家住吧。俺四口住里间,你娘俩住外间。安芯咋还不回来呢,人家放映员是冲她来帮忙的。
奶奶不吭声,牵着庄儿枣儿回到工棚,端出张家媳妇送的针线筐,便在门口坐下了。
秀说:这鞋大了。俺刚才让放映员试了试,大两指呢。他人倒是讨人喜欢,年年五好战士呢。可就是小个子,安芯能看上他吗?刚才俺还笑话他,说俺妹子的大辫子都比你高一头。他说么,他说他还在长个子。笑死俺了。
奶奶却没笑。虽收住了泪,眼里还是潮潮的。秀又使一计,她鼓动庄儿枣儿缠着奶奶讲故事。两个孩子便往奶奶怀里扑。奶奶说:俺的故事都讲完了,找你妈去,乖。枣儿哭着赖在地上,把鞋袜都蹭掉了,光着脚丫子,奶奶也不管不顾,仍木然地纳着鞋底。锥一个眼,麻绳穿过针眼,再摁着针脚,用力拉紧麻绳。如此循环往复。她做的布鞋真叫千层底。先是在旧布上打一层糨子,再往上面均匀地贴碎布,铺一层,再刮糨子再铺布,层层叠叠地糊成壳子。若干张壳子摞在一起,照着鞋底切出样来,就要靠麻绳来缝缀了。她纳的鞋底之所以平整厚实又耐穿,除了壳子糊得均匀外,更大的工夫在针锥上。鞋底上的针脚密密匝匝,千针万线的,一排排一行行却是工工整整,有条不紊。工夫在眼里,也在手上。一锥子下去,在上下左右间找到那个点,靠的是眼力神。一根大针引着麻绳穿过针眼,靠的就是手上的力气了,不光得使劲,关键是使得巧。
秀就这么表扬着奶奶的鞋底。奶奶依然毫无反应。秀无奈了,只好跟着丈夫一道搬东西。秀说:这回她真恼了。你也是,敢对她吼,她受得了吗?冲你爹那件事,搁在谁身上心里不腻歪?
安芯是在傍晚新家收拾停当后才回来的。她说自己去学跳舞了,过几天,电话所要和车站开舞会,电话所是娘子军,车站的调车员全是光棍汉。电话所的姑娘却不愿意,因为调车员跟溜放车打交道,就像铁道游击队,扒着行驶的火车跳上蹦下的,太危险。电话所的领班说,想跟我们开舞会的单位在排队呢,自己别急就行了。安芯便向领班提出了要求,下一个单位该选机务段。电话所的姑娘都鼓掌。她们其实是为新来乍到的张卫国喝彩。
安芯估摸着哥哥嫂子该搬完了,直接去的新家。进了那个门洞,一甩大辫子,便抽着了张卫国。四目相视,脸都红了。
孙安路问:你们认识?
俩人还没答话,有几人抬着挺大的菜橱进来,凶凶喝喝地喊让路。让开了路,他们却放下菜橱,围住了安芯。有个叫杭州的说:孙安芯,到时候我给你做舞伴。我比他们跳得好。说着,杭州竟扯着她的辫子用另一只手一码码地丈量起来。
孙安路扑过去,照着他的脸就是一个大嘴巴子。反应之快之猛,声音之脆之响,令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片刻之后,双方都梗直了脖子,斗鸡似的。
还是放映员机灵。他说:怪不得她哥发火,他当你耍流氓呢。不过,她的辫子是叫人好奇。
杭州虽恼羞成怒,却知道理亏了,只好为自己找台阶:孙安路你是南下的,你拿老子当国民党啊,下手这么狠!把我耳朵打聋了。我验伤去。验了伤,再去机务段告你。你等着。
奶奶立马就听说了。她扔了针线筐,却攥着把剪刀,火急火燎地赶到新家。见着安芯,她喝道:死妮子!你过来,把那惹祸的辫子铰了去!不铰还得惹事,那是根上吊绳呢!吓得安芯钻到床底下去了。那是刚买回来的架子床。
奶奶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气呼呼地守着。一下午生着闷气的她因此复活了,是她的唠叨复活了。她自说自话着:起小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这是为么呢?大啦,能啦,干仗啦。伤着人,能有好吗?人家也有胳臂有腿的,人是让着你,要是不让还不得往死里揍呀。再说结下仇,屁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后这日子就不太平啦!
奶奶没完没了地唠叨。慢慢地,她的注意力离开了床下,开始用挑剔的眼光一个劲地打量新房。每每瞄向天花板,她的眼神很奇怪,大概还是怨吧。趁她盯着天花板的时候,安芯在庄儿的指挥下,爬出床底溜走了。
当天晚上,奶奶一夜没合眼,她睡在自己对新房的抱怨之中。秀依稀听到了她的抱怨。她说,这房子朝向一边,不通风。这房子还有一股药水味药膏味,难闻死了。看到这房子,就想到扒掉裤子打针的光腚,想到等着上药的流脓的伤口和疖子,想到血淋淋的纱布、粘乎乎的膏药,腻歪死了。
秀搓着孙安路的脖子,竟把一粒粒泥垢团成了一个中药丸子。她捏着泥丸子往他嘴里塞,轻轻说:那个杭州是个倒霉蛋,你那一大嘴巴呼的是楼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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