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头爹 车厢娘-Chapter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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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坐在窗下搓麻绳,忽然问去挑水的秀:小于那孩子咋啦,别是跟小李子吹了吧?多咱没见他俩啦?

    秀说:他掉到大姑娘堆里去了,挑花眼啦。

    搓麻绳的苎麻是从土产店里买来的,一斤有一大把,长长的,一片片的,得把每片批开来,批成一根根丝,再放在大腿上搓,搓成纳鞋底的麻绳。奶奶搓麻绳,先要在脸盆里泡一泡麻丝,再捞出来滤干水,然后,把肥肥的裤腿一直往上拉,嘴里衔着麻丝,一边搓一边续麻。她白白的大腿被搓得血红血红的。

    枣儿喜欢坐在小板凳上,挨着奶奶身边看搓绳。每次她都忍不住撩起裤腿,要学。奶奶却不让,奶奶说细皮嫩肉的,你不心疼俺心疼呢,真要闲得难受,就续麻吧。便腾出嘴来,让枣儿攥着麻丝,在一边帮忙。

    白杨树上又有了知了。现在,孙庄已顾不上逮知了,他正在准备报考铁路技校。逮知了的活儿,交给了孙鹰孙厦。他俩和双胞胎,还有常跑到孙家来玩的小猴子,每人扛着根装有小网兜的竹竿,都仰着脖子在找知了。找着了,一起争抢着去套,知了都是叫他们撵跑的。跑了又来,来了再撵。知了都叫他们锻炼得跟电影里演的游击队似的,狡猾狡猾的有。

    奶奶叹道:过去,俺嫌知了闹得慌,担心跑车的男人睡不好。闹心的哪是知了啊。人自个才是知了呢,闹自个儿的,闹别个的。你看看,一个个,离的离,拖的拖,今儿你家的事,明儿他家的事,没一件叫人能安生。

    枣儿说:于叔叔还想着姑姑呢。

    奶奶厉声喝道:别胡说八道!

    枣儿说:就是嘛。每次他看姑姑的眼神就不对,眼里有一道亮光,很亮很亮,就跟夏天晚上的流星一样,一闪就不见了。

    奶奶惊讶地瞪着枣儿:多大的闺女了啊,也不害臊。你咋么都知道,老师教的?那个邱老师么不教,就教这个?

    秀挑着一担水回来,也挑回了一个答案。她在自来水边听到人们正议论着小李的事。小李子要结婚了,不过,对象不是于金水,而是路局的干部。那人还是铁道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呢。

    奶奶说:不能吧?这么大的事,咋没听见小于说呢?那些个嘴,属家雀的。

    秀说:俺寻思,小于再好,人家小李也不敢等啦。一拖再拖的,知不道他咋想的。他耽误人家啦。

    奶奶问:你刚才说他挑花了眼,小于能是那样的人吗?

    秀说:俺就是那么一说。他成天不是跟着那些女孩子唱啊跳啊的吗?说实在的,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是念着安芯。

    奶奶说:俺刚骂完枣儿,你又来啦。你也看到人眼里的亮光?他凭么还不赶紧找一个,凭么还念着安芯?安芯成家了,他想做么呀?他俩不是兄妹吗?小李不能等,还有小王小张,满世界蹲着尿尿的多得是!就没有他能看上的?

    秀无奈地笑笑。她不敢告诉奶奶,于金水对安芯可痴啦。安芯两口子去上班,他常常在单身宿舍楼上临窗目送,自来水边的女人都看见了。遇到刮风下雨,于金水还经常出现在东站道口边,递上一把伞,却说是正巧路过。而当安芯陪着杭州去洗澡时,首先到场的是于金水,他会在为杭州提前单独开放的浴室里,试试水温,把滑溜溜的地拖一拖,把更衣室的板凳、拖鞋整理一番,他既怕烫着冻着英雄,也担心摔着碰着安芯。他成了车站澡堂临时的锅炉工和管理员。因为,他知道安芯抱着杭州曾滑倒过几次,还有一次水太烫,安芯没注意,舀了一盆水就往杭州身上浇,烫得杭州怒吼一声:你杀猪褪毛呀!于金水的痴情还表现为几个月如一日地采买鲜虾。到了夏天,虾子不稀罕了。可杭州死活也不吃虾了。他开始喝季医师开的中药。出了单身宿舍上大马路的那个路口,厚厚的一层药渣,就是安芯在每天天亮之前、天黑之后悄悄倒的。可是,喝着中药汤的杭州,没让妻子的肚皮大起来,自己的脾气却是天天见长。这也许就是让于金水越来越放不下安芯的原因所在。

    奶奶顾自嘀咕了一阵后,说:不行,俺不能由着他,安芯和杭州要过日子呢。他瞪着眼一边瞅着,算么呀。俺得熊熊他。枣儿,快去把你小于叔叔叫来。

    秀说:一大早俺见他去俱乐部了。说是出橱窗呢。

    礼拜天还忙呀?那就到俱乐部叫去!

    枣儿说:人家加班,要是不肯来呢?

    你说奶奶叫他,他敢不来?就说山东捎煎饼大葱来啦,还有烟台苹果莱阳梨,乐陵小枣肥城桃。全是好吃的,看他流口水不流!

    枣儿走后,奶奶开始抱怨儿子了。还是去年冬天,在奶奶的一再叮嘱下,安路才托人捎了几捆大葱来,煎饼却给忘了。眨眼半年过去,现在有北京直达福州的特快,从山东老家捎东西不用倒车了,那头扔给列车员,这头到点去西站接车,多方便呀。别说是煎饼大葱,就是活物,捎到合欢也眨巴着眼。

    谁知道,枣儿没把于金水叫来,奶奶念叨着煎饼,煎饼却到了。煎饼是黄辣椒接车接来的。黄辣椒打老远就叫起来:奶奶呀,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真是香啊,我一路走一路闻,鼻子都香掉了。

    自打上次摔盆摔锅后,奶奶一直不爱搭理黄辣椒。黄辣椒却没事人似的,还像从前那样奶奶长奶奶短的。等她近前来,奶奶说:俺从前上街买菜,在路上老是拾着鼻子,酒糟鼻,大蒜鼻,鹰钩鼻,么鼻子都有,一个个的,都是臭掉的。就没拾着一个香掉的。多稀罕的鼻子啊,掉哪啦,秀啊枣啊,快拾去,别叫人先拾走啦。

    秀和枣儿都乐了。枣儿说:还有蛇胆鼻呢。于叔叔就是蛇胆鼻。于叔叔没空来,就是为了去拾香掉的鼻子。

    黄辣椒也不生气,把个背着的口袋放在小凳子上,让奶奶闻闻。正是煎饼的香味,而且,那是小米面煎饼。奶奶心里有数了,却不吱声,冷冷地瞅着她。

    黄辣椒打开袋子,掏出一摞金黄色的煎饼,就捏着指头一张张地撕开。奶奶说:别给俺。俺怕上火。

    秀和枣儿也不肯接。黄辣椒便对秀说:那就拎回去吧。我老是听见奶奶念叨煎饼,这才特意叫小蒋找乘警从山东给你家捎的。

    奶奶问:为么呢,还特意的?

    黄辣椒说:哎呀,这算什么嘛,看着一大口袋,又不值几个钱。楼上楼下的,远亲不如近邻呢。

    奶奶说:那是。要是你老家捎来的么,俺就要了。可这煎饼照理该俺送给你尝尝,你为么动那心思呢?别是还要俺替你七大姑八大姨做衣服吧?俺对你说过,俺做不了。忙完接下的活儿,趁着眼好,俺该做自己的了。

    黄辣椒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摇头是否认自己有什么企图,点头是表示理解奶奶,她并不是要求奶奶做衣服。奶奶追问道:那是为么呢?

    黄辣椒便瞟了秀一眼。秀脸红了。奶奶看出来了,转而问秀:你让捎的?

    秀说:没有呀。那回,俺就是无意地对小蒋说了一句,干爹可爱啃煎饼啦。他倒是记住了。

    奶奶对黄辣椒说:奇了怪啦。你那女婿不忙活自个儿的婚姻大事,成天琢磨么呀?咋不来问俺呢?俺对老颜可熟啦,他爱抽大中华香烟,爱喝贵州茅台酒,爱啃安徽符离集烧鸡,爱嚼上海大白兔糖,爱吃天津狗不理包子,还有广东的龙虎斗。都叫你女婿给弄去呀!

    黄辣椒说:奶奶你多心啦。

    奶奶说:俺多心?三天两头地叫你把俺媳妇招出去,嘀嘀咕咕的,当俺没看见呀!俺这会儿耳不聋眼不瞎。俺是装看不见呢。

    奶奶这话其实是说给秀听的。小蒋锲而不舍地与秀保持着联系,为的还是巡道工的事。颜大嘴是驴脾气,小蒋越是盯着他,他越要躲,包括躲着秀。他感觉小蒋就藏在秀的背后。他和小蒋玩起捉迷藏来,歇班就不见人了,有时夜里也不在山洞睡,不仅行踪诡秘,平时和同事交往也不像从前那么直率豪爽了,说话老是颠三倒四、心不在焉,变了个人似的。颜大嘴的反常行为,把个小蒋折腾得够戗。小蒋开始怀疑他是否已经和那边联系上了,一不见他的踪影,便来找秀。最初,小蒋是直接联系秀的,假装来看丈母娘,一个手势就把秀招到一边去了,问问情况,再催促一遍。可是,小蒋发现奶奶有所警觉后,就改变了联系方式,他让丈母娘每次在大门洞里随便吆喝一声谁家的狗乱拉屎呀什么的,秀就赶紧跑出去,同小蒋说几句话。奶奶曾抱怨道:俺家没养狗,你慌么?秀的回答是:别叫孩子踩啦。

    秀怕生着气的奶奶这么嚷下去叫别人听见,拎起煎饼口袋塞给黄辣椒,并使了个眼色,叫她快回去。可黄辣椒不懂她的用意,就是不肯接。黄辣椒说,奶奶不要,你就送给巡道工好啦。说罢,逃也似地钻进了门洞。

    奶奶瞅着不知所措的秀说:快给你干爹送去呀。俺可不要。快送去吧,别糟践啦。

    秀支走枣儿,在奶奶身边坐下了,却是欲言又止。奶奶看出她的意思,便起身进屋了。秀是在家里轻言细语地把小蒋交代自己做的事告诉奶奶的。

    奶奶大吃一惊:你不吱声地跟着小蒋忙活了一年多,就为这啊?俺还当安路有么事呢?

    人家不叫说,要保密。你在外面可别漏了嘴。俺连安路也没告诉。

    两口子的,咋能不叫安路知道?奶奶这声问,自打出口就收不回了,挂在嘴上反复地念叨,直到傍晚颜大嘴急冲冲地来了,带着一身臭汗和满腹狐疑。

    他进门就问:咋啦咋啦,老家谁来啦?

    奶奶生气地瞪着他:还知道家来呀?俺当俺家么事得罪了你,一走就把俺一家给忘了。老家谁来了,煎饼来啦。煎饼是你媳妇,是你爹妈,是你家的胖小子俊闺女。在那呢。抱走吧,抱回去别啃了,留着夜里搂着睡。

    巡道工恍然,是奶奶叫人给王家工区打的电话,电话里说得很暧昧,只说是颜大嘴老家有信来了,让他赶快来孙家。巡道工说:你一个不明不白的电话吓死俺啦。就为这呀?

    奶奶讥嘲道:不光为这。俺想你呢,俺秀想她干爹呢,俺孙子孙女天天念着你,成天的,吃不下,睡不着,一个个的,夜夜都梦见你,哭着喊着吆喝你。你成了俺家的老祖宗啦。再不露脸,俺可得把你供起来啦。

    巡道工说:你这是咒俺呢。俺不是忙吗?

    奶奶说:别糊弄俺啦。这些煎饼是小蒋托人捎的。小蒋有么事缠着你俺不管,俺可不能让你搭上俺秀。

    巡道工几乎叫起来了:冤死我啦。俺就怕他缠上你家,才躲着他,谁知道他是南方水田里的蚂蟥,死肉,叮上了,拽不掉。

    后来,颜大嘴果然是抱着煎饼走的,奶奶一块也不让他留下。奶奶说:是你媳妇呢,你能匀给别个?

    没过几天,颜大嘴竟从王家养路工区调回了合西工区。秀把他的宿舍好好打扫了一番,该洗该晒的,都拆了洗晒收起来,还把霉味很重的床板冲刷干净,暴晒了两天,并替他买了一张竹床。

    天热了,一到傍晚,铁路新村家家都忙着抢占篮球场,拎水浇湿一块地,待暑气消退,再搬来竹床、铺板,把竹床、铺板淋湿再擦干。一家人便摇着蒲扇,睡在轻风中,仰望着漫天星辰,寻找隔着银河相望的牛郎织女,在美丽的传说中沉沉入梦,直到下半夜冷醒。这时,大人便抱起唤不醒的孩子,各自回家再睡去。

    牛郎织女要鹊桥相会了,秀早早地领着孩子们占了块地皮。她把巡道工的竹床也搬来了,紧挨着小子们睡的那张大竹榻,再过去,就是秀和枣儿挤的小竹床,奶奶躺着的竹椅子。

    天黑时,奶奶洗好澡,攥着手电摇着蒲扇过来一看,顾自嘟哝道:咋让他那个孤老头子跟俺家挤一块儿呢,也不怕叫人说!干爹成了俺秀的亲爹啦。绕地球两圈的人,咋不撇着八字脚接着绕第三圈呢,家来做么!

    接着,奶奶又担心天。天边在打闪呢,不会下雷阵雨吧?秀说,俺听了广播,没雨,人不是要相会吗?奶奶说,你信天呢还是信那破收音机?秀说,天边打闪,那是山东老家在下雨。奶奶说,山东就没牛郎织女啦?秀说,北方雨水少,老天特意下雨叫他们洗个澡再相会。奶奶在竹椅上坐下来,把孙厦抱坐到自己腿上,对他说:煎饼好吃啊,吃了煎饼人就不拧了,闻着煎饼香,你妈也变贫了。

    怨归怨,奶奶心里却是乐乐呵呵的。颜大嘴回来了,就好像是因线路塌方困在武夷山中的列车终于回来了,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奶奶的心情就是老家的童谣,她唱着,孙厦学着——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喝,下不来;

    奶奶买个烧饼来,

    叽里咕噜滚下来。

    当颜大嘴来乘凉时,奶奶故意把烧饼唱成了煎饼,并狡黠地笑了笑。她是笑话颜大嘴借着煎饼下台呢。颜大嘴是叫那年专列通过的事气走的,去年出了个颠覆列车案,逮住的那个坏分子拒不认罪,正巧一封从香港某地寄给他的信叫公安截住了,那个地址正是那边的秘密联络处,他由此又成为小蒋的怀疑对象,查来查去的。依着他的性子,他是不会服从这次调动的,可听说小蒋老缠着秀,他就不能再远远地躲着了。

    小蒋在排除了巡道工作案的可能后,灵机一动,生出了利用巡道工的海外关系引蛇出洞的计划。小蒋需要秀做的工作其实也简单,就是摸清巡道工对那边的态度,在此基础上,鼓励他给那边写信,动员那边过来探亲。这有点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

    孙庄孙鹰见了颜大嘴可亲啦,硬把他拽到自己床上来。枣儿也坐到他身边,啪嗒啪嗒地为他扇风。颜大嘴搂着孙鹰,仰望着星空,要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枣儿说,我们起小就听奶奶讲了多少遍啦。颜大嘴依然讲起牛郎织女来。此刻,颜大嘴和孙家亲如一家的情景,正是小蒋希望看到的。秀一抬头,便看见了楼上黄家窗户里的眼睛。那是立功心切、结婚也心切的眼睛。因为小蒋发誓庆功之时才是自己的结婚之日,一句话,闹得自己非常尴尬。黄辣椒说得好,等你立功,可别等到小尖椒晒成了辣椒干做成了辣椒酱哟。

    颜大嘴讲的故事是另外一个版本,是他自己的版本。他说,牵牛因与织女私自相恋被贬下凡尘后,落生在一个农民家中,取名叫牛郎,后来父母下世,哥嫂为独占家产,竟勾结官兵把他抓去当了壮丁,巴不得他战死沙场。那时他才十三岁,身单力薄的,刀枪剑戟都扛不动,哪能打仗呢,只能随着队伍运送粮草,每天和一头老牛相依为命。几年后的一天,老牛突然开口说话了,它说前面是一场恶仗牛郎你快逃命去吧。牛郎逃到碧莲池,遇见了终于织出九千九百九十九条美丽的云锦、博得王母大发慈心而下凡来寻找他的织女。他们在碧莲池畔结婚后,生下了一个可爱的闺女。可是,牛郎的下落被他兄嫂发现了,他们又一次引来官兵捉拿牛郎。织女连忙带着牛郎和女儿飞往天庭,可王母并不接受织女的丈夫和女儿,她拔下头上的金簪,往他们中间一划,霎时间,一条天河波涛滚滚地横在了织女和牛郎之间,无法横越了。从此,织女在天上,牛郎在地上,而他们的女儿却失踪了。

    枣儿说:你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听。天上地上怎么搭鹊桥呀?叫天梯还差不多。

    秀怔怔的,好一会儿才吱声:你是说自个儿吧?牛郎的兄嫂别就是那边的人吧?

    奶奶却笑了:听他胡诌!人不是叫颜大嘴吗?

    颜大嘴说:神仙呀鬼怪呀,谁见过?哪个神话不是人编的瞎话,兴人编,为么不兴俺编?俺觉着吧,牛郎不能上天,为么呢,他是吃苦受罪的命!想娶天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地上干瞪眼瞅着吧!

    从楼上黄家窗口投下来的一方灯光,正落在秀的竹床上。在昏黄的灯光里,秀的双眼闪闪发亮。秀对干爹说:说是编的,不假,可俺觉着有你的影子。为么编个当壮丁的牛郎呢?

    颜大嘴哈哈一笑,说:不是想叫俺孩子们乐呵乐呵吗?

    奶奶说:指不定从前老家孩子唱的石榴树,说的也是你。每回问你媳妇在哪做么,一会是当老师的,一会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一会是种地的,俺记得你还说过,她是个童养媳妇。俺寻思,就这句是真的。她指定是个童养媳妇,要不然的,你为么不念着家?你说说。

    奶奶让孙厦跟着,唱起来。才唱两句,庄啊枣啊鹰啊一起跟了上来。那首童谣这样唱道——

    石榴树,叶儿长,

    十八的大姐九岁的郎。

    叫他叫娘不是娘,

    还得给他脱衣裳。

    头一夜尿了红绫被,

    第二夜尿了绣鞋整一双。

    尿了别的俺不恼,

    尿了绣鞋俺疼的慌。

    十八的大姐生了气,

    劈头打郎两巴掌。

    头一下打的叫姐姐,

    第二下打的直喊娘。

    哈哈哈哈,篮球场上笑倒了一片人,连在楼上不时地扒着窗口看风景的小蒋也笑了。秀看见了他的笑。巡道工也看到了。其实,坐在黑暗中,颜大嘴的眼睛时时地瞟向那个窗口,就像一只警觉的兔子。

    奶奶点着孙厦的鼻子问:知道尿炕的孩子是谁吗?

    孙厦说是孙鹰,孙鹰说是孙庄,颜大嘴挺身而出:是俺呢。后来,俺长大了,有天夜里一觉睡醒,就听见“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个鼓来了”,打雷呢。再细听,哪是打雷呀,是媳妇在打呼噜。抱着她的脸亲个嘴,俺的娘呀,满脸的褶子把俺嘴拉成了三瓣,俺成兔子嘴啦。俺不跑行吗?

    秀急忙问:你真是逃娃娃亲去当的兵?

    奶奶说:从前老家这事多着呢,俺庄上有个大闺女嫁的郎,还是才断奶的狼羔子呢,每天夜里还得给他把尿换尿片,人说那大闺女让闹奶的丈夫闹的,撩起衣服就给喂奶,那小丈夫裹呀裹,裹不出来,就把奶头子给咬掉了。

    接着,奶奶转而问巡道工:你别是咬掉了媳妇的奶头子,给一脚踹下炕,光着腚吓跑的吧?

    颜大嘴说:你别说,还真叫你给说着啦。她提溜个扫炕的笤帚疙瘩就下炕,像只母长虫似的,俺不跑还不叫她生吃了呀?枣儿,可知道么叫长虫?

    孩子们一起回答:老虎呗。

    颜大嘴吧唧着嘴,说:头几个月,俺就吃了老虎肉,往后冬天不怕冷啦。那只虎是华南虎,叫工区附近村庄的农民上山砍柴发现了,一个连的民兵带枪去搜了一整天,才找着它。

    孙庄提出了质疑:不可能。过去我们常去那边捉特务,别说老虎,连狼和狐狸也没遇见过。

    颜大嘴说:看看,露馅了吧?奶奶成天盯着你,也没盯住。野兽也像你呢,哪能那么轻易叫人看见。那里么野兽都有。俺们住睡在山洞里,哪天夜里没野兽来亲俺疼俺呀,野兽是俺的小媳妇呢,一天一换,今儿是豺狗,明儿是野狼,下回是野猪,豺和狼可亲人啦,爱蜷在俺身边给俺焐被窝,野猪就不老实了,像那十八的大姐,老把俺拱到洞外边,把俺冻坏了,它倒好,占了俺的被窝做梦娶媳妇呢,笑得格格的。

    孩子听得入迷了,奶奶却一直嘀咕着,说些么,谁也听不清,只有秀能大致猜出来,她兴许是说,难怪的,不念着老家,也不回合欢,那里尽是两条腿的野兽呢。

    颜大嘴继续说:去年冬天,有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呢,到处雾蒙蒙的,俺起来尿尿,有人上来就从背后把俺紧紧抱住了,俺往后伸手一摸,娘呀,长头发,丝绵袄,这不是桂家村地主家的大闺女吗,那闺女长得可白啦,洋人似的。有一回,她在铁道上走,没听见火车鸣笛,叫俺救下了,她别是报恩来了吧?俺得把她支走。俺说,俺比你爹还大呢,俺到单位上替你找个小伙子好不好,俺有个孩子叫孙庄只比你小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你要不要。

    孙庄一把捂住了巡道工的嘴,枣儿鹰儿乐得直拍巴掌,接着,就要掰开孙庄的手,掰不动,就胳肢他,使大嘴得到了解放:俺对她说了好些话,她呼哧呼哧的,也不吱声,光顾着舔俺的后脖子。俺就纳闷了,咋啦,这俊闺女哑巴啦?再听她喘气,就不对啦,吭哧吭哧像跑火车似的,是大狗熊呢。可把俺吓坏啦。记住,这时不能回头,一回头,就把喉咙给它了,它的大嘴正等着呢,咔哧一下,人就断气啦。俺任它咋舔,舔得俺身上痒痒的,先是老想笑,后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俺也不回头。俺就尽打哈欠,一个接一个,弄得大狗熊也哈欠连天,过了一会儿就睡觉去啦。

    巡道工去年的哈欠又上来了,笑乏了的孩子很快被他的哈欠所感染,一个个躺倒在哈欠里,望着满天繁星沉沉睡去。

    奶奶轻声叹道:多咱能听你一句实在话呀?

    等到搁满竹床铺板的篮球场上鼾声一片,奶奶也睡着了,手里的蒲扇掉在了地上。

    巡道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隔着中间的大竹床递给了秀。是给那边的回信呢。他让秀看看,这样说行吗。他哪能不知道秀也是睁眼瞎?秀还是得问小蒋。

    秀是以手电为暗号把小蒋召下楼的。手电对着银河一照,小蒋就出现在自来水边了,像是沿着光柱哧溜下来似的。秀蹑手蹑脚,从挤挤挨挨的许多床中间连钻带爬地挪出去,把那张纸交给了小蒋。小蒋就着手电光和星光一看,当即频频点头,问秀:你怎么劝他写信的?

    秀说:俺还没想好咋劝呢,他自个儿找人写的。

    小蒋兴奋地说:他果然是侦察兵出身呀。猜出了我们的意图,信上的意思正是我们想要的。让他寄出去吧。

    小蒋表扬秀说:你办事又利索又稳重,是块当妇女干部的好材料。下一步,我们就睁大眼睛盯住鱼浮子,等着鱼咬钩。看那边派来的是草鱼鲤鱼呢,还是虾兵蟹将!

    秀同样艰难地回到自己的床边时,奶奶嘟哝了一句:明儿到安芯那儿要个马桶,给黄家送去吧!

    孙庄要去读铁路技校了,学的正是机务。技校在浙赣线的一个小站上,坐慢车得跑六七个小时。念着孩子在车上得吃一顿饭,奶奶给他煮了二十个鸡蛋,不约而同的,邻居们都想到了嘴,杭州妈妈给送了二十只大肉包,范站长路过月台顺带买了二十只油饼,张婆子和梅香是特意去售货组买的馒头和花卷,黄辣椒则是油炸的糯米糍粑,均为二十只。小蒋送的是烧鸡,他说幸好在车站遇见丈母娘了,要不他也买糍粑,糍粑可香啦。

    奶奶说:今儿旅客可得饿肚子啦,售货组都叫他们买空了。指不定还有送包子来的。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于金水就送包子来了,他找了只面口袋,装得鼓鼓囊囊的。奶奶笑着,笑出了眼泪:庄啊,快来看看,你这回才叫地主呢,全是白面的!能吃到寒假家来,上学的饭费省下啦。这都是叫六零年饿的。

    秀说:告诉路局,明儿俺庄儿坐的这趟车别挂餐车,渴了找列车员,饿了就找孙庄。

    于金水看见桌上堆的大包小包,也乐了:我本想送《毛主席着作选读》,可新华书店里排多长的队,像六零年喝糊汤似的。只好去买包子。我寻思,庄儿还有几个同学做伴呢,不分给同学,庄儿自个儿哪好意思吃,干脆多买些。谁知道,英雄所见略同呀。

    串门来的杭州妈妈不无自豪地说:咯个样子,说明我们售货组的名气木老老大,点心做得木老老好,包子里厢肉新新鲜鲜,油饼糍粑炸得金黄金黄,馒头花卷雪雪白。

    奶奶说:快给杭州爸爸捎些去,带上俺给做的鞋,指不定他就家来啦。快别跟男人怄气啦。

    杭州妈妈说:老早我还日日盼他来归,如今我也懒得想他啦。卖卖包子,听听绍兴戏,咯样的日子惬意死啦。

    就在一家人热烈讨论这一桌子干粮怎么办的时候,只听门洞里一声干咳,孙安路下班了。孙安路进门把藤篮往地上一放,边扒上衣边支使秀把东西拾出来。秀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从来不愿往家带东西,今儿买的么呀?

    又是包子。秀打开纸袋一看,还全是破皮露馅的。秀忍住笑,说:买这几个够谁吃呀?咋不多买些呢?整个铁路新村数你最抠。

    孙安路已经闻到了满屋子的香味,再凑到桌前看看,说:幸亏售货车空了,这还是俺搜刮来的呢。要不然的,俺买它个一百!

    秀问:为么你也跟大家伙一样,也念着买干粮呀?都当俺庄儿是饿死鬼托生。

    孙安路说:俺也知不道。机车进库后,远远瞅着月台,副司机和司炉说,要给庄儿买些包子馒头带路上吃,俺说俺自个儿买吧,他俩还不肯呢,俺仨一道去的。亏得卖完了,要有,还得添三份。

    因为孙庄死活不肯带着这么多干粮上路,问题陡然变得严重了。也是,除了近邻送的,还有一些人家也送了,拾掇拾掇,恐怕得买两只箩筐一担挑着走。到车上到学校,那还能不叫人笑掉大牙?可是,明早出门的时候,大家会来送行,都看着呢。不给孩子带上,人家嘴上不说,心里指定不乐意。

    杭州妈妈就是强烈要求孙庄带上的一个。一整天,她可忙啦,把她家的几个米口袋洗得干干净净,晒干了送给亲家,为的是盛干粮。还一趟趟地往孙家跑,就像监督似的。于金水则跟着她起哄。不过,他是逗孙庄取乐。于金水说,孙庄成了取经的唐僧啦,我就当沙僧吧,挑担送他去,再找两个当孙悟空和猪八戒的。

    孙庄气呼呼地说:我看你就是个猴!都留给你吃吧,吃成个猪八戒,就能娶上媳妇啦。

    孙庄其实暗自嘟哝了一句:都成了神经病!我是上学还是去当二道贩子卖包子呀?

    奶奶却听见了,拍了他一下,低声说:可不兴这么说人。送么都是人情。这不是碰巧了吗?再说,谁让你小时候馋人楼上的包子!六零年的哈喇子还没干呢。

    孙庄说:反正我不带!衣服啊被褥啊,还有老师同学送的好几本《毛主席着作选读》,我带得了吗?

    奶奶说:别急,有你妈呢。你妈可了不得,当上居委会干部啦,能耐大着呢,她有办法。

    秀才上任没几天。具体的职务是铁路新村居委会副主任,归地方上管,也听铁路地区办事处的。这是个为人民服务的职务,布置大扫除啦,发放老鼠药和避孕套啦,安排打预防针啦,警报拉响时组织群众疏散啦,以及拉架劝架等等,都是她的责任和义务。虽没有报酬,却很光荣。这份光荣正是小蒋争取来的。颜大嘴的信发出后,那边虽没有派人过来,但却回了信,信中表达了想和颜大嘴见面的迫切愿望,只是一时琐事缠身不能来而已。小蒋认为这充分说明那边的狡猾。不过,狡猾的才是大鱼,任何钓者都有深刻的体会。既然如此,成功便是只欠东风了。于是,在黄辣椒母女的催促下,他不得不暂把婚事当立功,把喜糖给散了。

    接着,奶奶对围在桌子边的人们说:看你们愁的!愁么呀?俺可美死啦。安芯出嫁,都送马桶,这会儿是干粮。毛主席不是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吗?俺得乐呵乐呵,快去把安芯两口子和老颜叫来吧,俺杀鸡去。

    为了给孩子们发身子,奶奶每年春天都养一群小鸡,到了六七月,便杀了刚打鸣的小公鸡,放上冰糖炖给男孩子吃。经过几场鸡瘟,这会儿剩下的是几只能生蛋的母鸡。孙鹰带着几个孩子围追堵截,好不容易逮住的却是奶奶最喜欢的芦花鸡。奶奶很无奈,便说:放出鸡笼就不好逮啦,算了吧。要说,它也不冤呢,谁叫它被人撵着还叼块肉舍不得丢呀,跑不过别个还好吃,该。

    奶奶蹲在大门口的阳沟边,把菜刀搁在红石上磨了磨,伸出手指搅搅碗里的盐水,再接过孙鹰抓住的鸡,唱道——

    小鸡小鸡你别怪,

    你是阳间一道菜。

    他不卖,俺不买,

    他不吃,俺不宰。

    唱罢,就是很麻利的一刀。谁知,芦花鸡在这时候居然还挣出了一个蛋。那个蛋摔在地上啪地炸响,让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鲜艳的蛋黄泅凫在漫漶开来的蛋清里,散发出欢乐的不谙世事的奶腥气。芦花鸡在地上扑腾了几下,老实下来。

    奶奶用刀把蛋黄铲进碗里,吩咐孙鹰,等褪毛剖好,端水来冲冲阳沟,万一鸡有病,别把好鸡传染了。

    鸡肉飘香时,颜大嘴跟在安芯和杭州身后一道进了门。孙庄夺过两只塞得满满的藤篮,掀开一看,欢呼起来,那不是包子,是线毯和蚊帐。紧随他们而来的,却是窗外邮递员的铃声和吆喝声。邮递员喊道:孙庄,快拿图章拿笔来!

    奶奶说:谁呀?别是给俺寄煎饼来了吧?

    孙庄冲了出去。秀和孙安路却一愣。接过安路的眼神,秀连忙在门洞里拦住了孙庄,问是谁寄的么。还能有谁呢?济南寄的包裹,枣庄汇的款。秀把汇款单要过来,掖进了衣袋里,并悄声交代儿子,对奶奶只说济南寄包裹来了,别提枣庄。

    可是,奶奶在厨房里听见了邮递员对孙庄说话。待孙庄进家,奶奶从厨房里出来,问:山东寄的么呀?

    孙庄说:济南寄的包裹,单子上品名看不清,重量三百克,大概是钢笔吧?

    奶奶顿时拉下脸来:咋想着寄枝笔来?八成是你这鳖羔子给姑爷爷写信要的!

    孙庄说:我又没向他要东西,我就是告诉他,考上了铁路技校,三年以后,我也能开火车了。

    他咋给寄钱呢?

    没有。就是这张包裹单。

    俺听见邮递员说有张汇款!

    既然奶奶听见,也就瞒不住了。秀连忙掏出汇款单,说:枣庄他二爷爷寄的五块钱,俺说不要呢,下午领包裹就给退回去。

    奶奶朝着孙庄扬起手,虽没打下去,可那只生气的胳膊老半天也收不回来。奶奶骂道:贱!眼看就是大小伙子了,人要脸树要皮呢。你不是能割草能拣铜皮子吗,为么向人伸手?那些年俺孤儿寡母的,靠拾煤核做针线糊口,吃了上顿没下顿,俺也不沾那蹄子的!

    孙庄委屈得叫起来:我没有要!我就是告诉他们读技校的事。

    写信不就是要吗?多长的手呀,都伸到几千里地的山东省去啦,你不嫌丢人俺嫌。俺臊得慌!奶奶摸了自个儿涨红的脸,脸上一定是滚烫的。

    在孙家,杭州显得很生分,只能悄悄示意孙庄别争辩,而巡道工和于金水就像自家人似的,随意得很。巡道工一直在打岔,说饭焖糊了,不该焖饭的,啃包子馒头多好。于金水则把嘴贴在奶奶耳边提醒她,孩子要走了,谁都舍不得,心里难受着呢,别再熊孩子啦。

    于是,奶奶便迁怒于秀手里的汇款单,劈手夺过去,毫不犹豫地把它撕碎了。大家面面相觑。五块钱,紧着花,等于一个人的生活费,而让大家惊讶的却是奶奶的决绝。

    孙庄索性把包裹单也递过去。奶奶却没有接。枣儿眼疾手快抢过去,马上找出户口簿,带着爸爸的图章就去了邮局。待摆好桌子,包裹就到了。

    竟然是口琴。奶奶说:这鳖羔子,你于叔给买了口琴你还要呀,你上的技校在台湾还是在福建前线,派你去抓特务呀?

    枣儿说:那只口琴送小猴子了。所以,他才要的。

    孙庄推了她一把,说:去去去,别乱说。我这次没向姑爷爷要东西。可能是他想起了从前的事。读小学时,我写信向他要过口琴。

    奶奶又是一番数落。不过,这并不影响饭桌上的气氛,相反,迟到的口琴为孙家团聚添了一道笑料。奶奶一直讥嘲着口琴,她自说自话般嘀咕道:口琴就是眼多。俺就纳闷了,每个眼一样,咋就能吹出各样的调?嘴咋找的眼?眼咋对的嘴?怎么含着,都得含好些个眼,为么能吹出一个调?口琴就像人呢,心眼多了,就不着调了。你说说,俺孙子要个口琴,等了多少年。多稀罕人呀!为么不等到俺抱重孙子再寄来?指不定,口琴是能下蛋的母鸡呢,买来留着下了一茬蛋,才舍得送人杀了吃。

    为了助酒兴,于金水又提出了包子问题。他说,去年回了一次老家,四合院里的邻居见我喜欢吃青皮萝卜,临走时,整个院子都给我送萝卜,你一篮子他一筐,我哪带得了呀,留在家里吧,父母不答应,邻居也不乐意,大家伙儿都在一旁瞅着呢,结果装了五麻袋,叫火车托运回来了。

    秀说:你就瞎掰吧。么时见你的萝卜啦?你存心要折腾俺庄儿。

    安芯说:有吃的还怕找不到嘴呀。带就带呗,作行李托运过去。

    连杭州也忽然体悟到讨论包子问题的乐趣了,十分难得地笑出了声。他的意见是,就挑着干粮去车站,反正这边有人送上车,那边有接站的,庄儿累不着。到了学校,那么多学生还不都像饿狼似的?

    一天就在热烈的争论中过去了。没有了离愁,也来不及叮嘱。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奶奶烫完脚,坐在熟睡的孙庄床头,啪嗒啪嗒地直掉泪。她嘟哝道:可别去抓特务啦,人小蒋闹腾了几年也没逮住特务,你能行吗?你就把特务当蚊子吧,去了就挂上蚊帐,每天记住把帐子里的蚊子撵干净,再掖好。学校那儿是乡下,乡下的蚊子比特务凶得多。

    第二天一早,邻居们果然来送孙庄了,而且,都盯着满桌的干粮。有些目光显然流露出对包子的关切。杭州妈妈就问:啥辰光啦,为啥个还勿装到袋袋里厢去呀?

    秀对涌进屋里的孩子们说:大家伙儿来个比赛好不好,五分钟,看谁吃得多。反正这个天不怕凉。前三名的,俺奖励个小本子。

    这一号召,立即得到孩子们的响应,也没等秀下令,一双双手抓起包子馒头便啃。风卷残云一般,连又韧又硬的糍粑也给抢光了。那阵势,那气氛,顷刻间感染了满屋观战的家属,她们成了自己孩子的拉拉队。得冠军的是金华,杭州妈妈开心地拍起巴掌来。

    奶奶朝庄儿笑了笑。孙庄会意了,笑着挎上背包。

    一家人去送站了,奶奶留在家里,弄了些酒菜,供在里屋的五斗橱上,供品还有山东捎来的伏苹果、莱阳梨和一把金丝枣。这里该是她丈夫的神位了,却没有牌位,没有遗像,没有香烛,甚至没有写上他的姓名。他的神位只是一面白墙,朝着下行列车驶来的方向。奶奶面对五斗橱默立着。

    她心里大概在呼喊:死鬼,俺大孙子读技校去了,他翅膀硬了,眼看着就能一日千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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