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头爹 车厢娘-Chapter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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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对庄儿的牵挂,变成了没完没了的絮叨。她的絮叨,多半是对秀的怨。怨秀不该撺掇庄儿给那“蹄子”写信,不该向人伸手。秀总是微笑着忍住,也不吱声,也不生气,任由奶奶说去。

    奶奶低着头,把眼睛从老花镜片下拉上来,不满地紧盯着秀:忙么呢,你咋就不能坐下歇歇,听俺说说你?像条蛆似的,尽在俺眼前晃,晃得俺眼花心烦。

    那阵子,谁都心烦。世道不知怎么了,坐火车也不要买票了。南来北往的,都是大学生、中学生,还有小学生。合欢是中转站,这会儿客流量大得惊人,站前广场上、候车室里,甚至两座月台上,成天人头攒动。红卫兵大串联呢。所有的列车都没了点。该到站的一再晚点,该发车的发不了车。发不了车是因为学生们拼命往车上涌,站上的广播喇叭撕破了喉咙也不管用。铁路公安都调到客站去维持秩序,小蒋也就管不了老蒋那边的人和事了。就连居委会的干部,也得轮班去车站帮忙。秀望着那个乱劲,对翘屁股的周主任说,那些孩子能听俺的吗,俺觉着堵住合欢铁中的学生最要紧,别让俺的孩子去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忙。周主任点头称是。于是,居委会干部日夜把守在机务段边的出站口上,那是铁路员工的便捷通道。她们劝住了十几拨想去北京见毛主席的铁路子弟。不过,却没能拦下金华。金华说,我到售货组找我妈妈买包子不行吗。秀说,就怕你去串联呢,车厢里人挤人人摞人,连座位底下行李架上都睡着人,厕所里塞满了人,走一站,停半天,哪天能到北京啊,几天不吃不喝还能熬,不拉不尿行吗,还不得活活憋死呀。不是说,前阵子有个闺女蹲在过道解手,叫人踩死了吗?金华发着毒誓硬说是去买包子,秀也就无奈了,只叮嘱道:可别上车啊当心叫人踩成肉馅子。谁知,金华竟扒在车门外走了。因为车厢里太挤,到站的票车大多打不开门,车窗便成了出入口。一旦车窗紧闭,便有不怕死的,贴在车门上或爬上车顶,就像逃难的灾民似的。金华一走就是多半个月。毛主席没见着,倒是把也想见毛主席的一个山东女大学生带了回来。

    秀坐立不安,就是为那闺女。她是那“蹄子”的小闺女,也就是安路安芯的堂妹,叫孙安芸。昨夜,金华从车窗跳到月台上时,正好让值夜班的秀逮住了。秀朝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说你这臭小子买包子买到哪去啦你妈双眼哭成一对大肉包啦。金华说,我给你家带礼物回来啦。说着,就从车窗里抱下一个穿军装戴军帽的大闺女。他俩是在天安门广场上认识的,聊到南方聊到鹰厦线,孙安芸就打听合欢打听孙安路,金华说孙家是我家亲戚呢。秀顾忌着奶奶的态度,一时没了主意,只好先送安芸去行车公寓,让梅香把她安顿下来。

    已是半上午,老这么晾着人家也不是事。金华正急得不停地在门口探头。秀终于鼓起勇气,坐到奶奶身边,替她摘去掉在背后的几根白发:他奶奶,这白头发也铮亮呢。像细铅丝一样,多稀罕人呀。你看看。

    老啦。快不中用啦。有么事,说吧。昨儿半夜里你回来,隔壁金华也回来了,俺耳朵不得劲,可他妈又是哭又是骂的,俺还听得到。你说,她骂儿子凭么扯上你?

    她骂居委会呢,没替她看住孩子。你猜猜,金华这孩子从北京带回谁了?

    奶奶这才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来:北京?北京俺就认识毛主席和吕正操。

    秀继续让奶奶猜:是从山东去北京的,女的?

    俺从前认识的大闺女小媳妇都该成老嬷嬷啦,谁能让他个毛孩子带到南方来,来做么呢,给他做娘还是做奶奶?

    她们的闺女呀。你再猜。

    奶奶说:人就是怪啊。孩子们一个个人小鬼大,大人呢,比孩子还会发嗲。俺秀么时候学会了杭州妈妈说的倩煞煞呀。

    秀搂住奶奶的胳臂,贴着她耳朵说:安芸来啦,安芯有张相片抱着的那个闺女。

    奶奶一愣。紧接着,忿忿地推开秀:死妮子,她咋来啦?为么来呀?俺活得好好的呢。就算俺死了,俺也不稀罕那蹄子来给俺送葬!

    秀说:那是个孩子呢,十八九了,大学刚毕业。夜里到得晚,俺把她安顿在公寓。人想她大娘呢。那闺女长得跟安芯似的,又白又俊,小嘴可甜哪,怪招人疼的。

    奶奶态度很坚决,不肯让人家进门,并说:俺就奇了怪了,好没来由的,她自个儿咋就上门来了呢,别是安路和你撺掇的吧?你们小两口子想做么呀,老背着俺跟那蹄子粘糊?

    秀说:人去北京见毛主席的。和金华拉呱上了,一拉,正巧,也就跟着来合欢啦。

    巧么呢?毛主席么时候来合欢啦?他老人家来,俺安路知不道吗?一准叫安路去拉专列啦。

    秀哭笑不得,一转念,便顺着奶奶说:那好,俺这就去公寓,告诉安芸说,她大娘恨着她娘,恨得牙痒痒,赶紧回去吧,多俊的脸蛋呀,别叫大娘啃下一块肉来。

    那叫大娘吗,那成了老狼!奶奶悻悻的,白了秀一眼。

    秀小心翼翼地说:安芸说,她起小就纳闷呢,为么老听见娘念叨南方的大娘一家,俩家咋就没来往呢?铁路家属不是有免票吗,为么大娘不带着媳妇孙子孙女回老家看看呢?人家就是想不明白,才会跟着金华从北京过来的。把人撂在公寓里,还不叫老家笑话死啦?再说,上辈子的怨,哪能传给晚辈呢?

    奶奶沉着脸:谁说俺和那蹄子结怨啦?俺腻歪她!你没见那会儿她多贱!她的事俺都不兴对你说。

    说着,奶奶摘下老花镜,放入别着好些缝衣针的眼睛盒,再找出尺呀剪子呀线团呀,用块布一裹,要去连根父母家。她对秀却说:告诉安芸吧,她大娘去技校看大孙子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咋侍候她俺不管,俺眼不见心不烦。

    人要是等着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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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劝不住,更拉不住,很是无奈地送她出了门洞。连根母亲忽然来请奶奶做衣服,真是出奇。因为那两口子很会过日子,平时不是军装就是铁路制服,没见过穿别色的衣服,军装都带补丁,新制服也要在箱子里搁几年才穿上身,连根母亲身上则是改小的军装或制服。一旦听人说长道短,他俩便唱和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可这会儿,好没来由的,连根母亲居然买了一堆布料子,不仅要给梅香母子做,还要给自己和老伴做,而且要把奶奶请到她家去做。

    谁知道,奶奶竟在半道上叫安芸堵回来了。是等不及的金华,叫上孙枣去公寓把安芸领来的。枣儿拥着安芸,一口一个姑姑,叫得可亲啦。奶奶跟在后面直嘟哝:是你姑奶奶呢。

    秀迎着两个闺女说:老孙家的闺女在哪都不走样啊,知不道的,当是两姐妹呢,加上安芯,是三姐妹。

    奶奶在床沿上落座后,瞅瞅她俩,奚落道:丑到一块去啦,都是塌鼻梁,大蒜鼻头。芸啊,快把帽子摘了吧,皱拉吧唧的,像棵酸腌菜似的,俺看着就犯酸。

    秀笑了,对着安芸说:你大娘馋山东大蒜馋的,看你的脸是白面的煎饼,耳朵是柿饼,小嘴是醉枣,掉色的军帽成了酸腌菜。

    安芸说:大娘,怪不好意思的。我在北京碰上这个金华,临时决定来的,只买了些北京的茯苓馅饼。回去,我再给你寄老家的特产。

    奶奶说:别听你嫂子瞎咧咧。俺合欢是个好地方,么都有。甘蔗柚子橘子,北方没有的这儿都有。你这孩子真是,车上多乱呀,也敢来。没听说人掉下月台给轧了,在车上给挤成泥了?俺成天担心庄儿,也像金华这个鳖羔子乱蹿呢。亏得俺庄儿懂事了,老老实实在学校呆着,怕俺担心,隔天来封信。

    安芸扑闪着大眼睛,听出弦外之音:没有金华这个小弟弟我不敢来。在北京站,他扛着我上的车。他说回山东不愁,从火车司机到列车员乘警,都是他家亲戚。大娘,你身体挺好的吧?

    好。么病没有。一顿能吃一大碗白米干饭。俺爹在老家活到九十八,临死前还能下地做活。俺寻思俺像他,能活一百岁。你爹呢?

    挺好的。年轻时在铁路干装卸,后来干不动了,回乡种地去,当上了大队长。

    俺记得你上头有两个哥哥,都该有几个孩子了吧?

    都是俩。我大哥在济南工厂里上班。二哥在枣庄煤矿上。我哥我姐呢?安芸指的是安路和安芯。

    奶奶说:都当班呢。安芯下班就来,安路跑车没个准,照这个乱劲,指不定得十天半月。你上大学啦,学的么?

    我在济南读师范,刚毕业,这不等着分配吗?我姑父要我到济南铁路上去教书,回头就该分配了。安芸说的姑父,就是当年的游击队连长。

    奶奶问:你经常见他?他是大干部啦。他们一家可好?

    安芸把他一大家子的情况都说了。奶奶问这问那,偏偏不提安芸的母亲。安芸说:大娘,我要求进铁路,就是为了今后能调到南方来。我想和你们在一起。将来台湾解放了,再跟孙庄一起去宝岛台湾搞建设。我喜欢这前线的后方后方的前线,就是受孙庄的影响。他写信说,这里每天都过军列,铁路边架着高射机枪,美蒋的U2型飞机经常飞过来,他好几次差点抓到美蒋特务。这样的生活多有味道呀。不过,他的信闹得我娘几天几夜睡不好,牵挂着你们哪,烧香磕头的,拜了门神灶神拜土地,那些神哪能管到十万八千里去?可她说,再远不也俺老孙家的人吗?

    奶奶愣愣地瞅着她,不知说么好,表情却是复杂。

    秀赶紧抢过话头:调过来好啊,铁中正缺老师呢,教高中的老师初中还没毕业,有的还是线路工调上来的。你这大学生能成一块宝。再说,那还不把安芯乐坏啦?

    安芸兴奋起来:我姐的事听金华说了。我真敬佩她,那才是真正的革命爱情,革命爱情才会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力量。说心里话,真正促使我下决心来的,是这件事。我要当面祝福我姐和姐夫。

    奶奶忍不住了:芸啊,等天黑安芯下班回来,去她那儿看看布帘子后头垒成一面墙的革命爱情,再说调不调来的事。俺老孙家有一个傻大姐就够受的啦。

    安芸在合欢呆了三天。奶奶说起话来不冷不热,招待却是不含糊,顿顿有鱼有肉有鸡有鸭,一个月肉票全用掉了,为买好菜和让安芸捎回去的土特产,还向范站长家借了十块钱。奶奶悄悄地对秀说,别心疼钱,打肿脸充胖子也得争这口气,都是庄儿那鳖羔子给俺惹的事,俺不缺那蹄子的五块钱花!

    给准备的土特产,是十多个柚子和一捆甘蔗。和堂妹在一个枕头上睡了两夜的安芯踹了它们一脚,抱怨道:嫂子,这不是为难人吗?人都挤不上车,还带这么沉的东西!人带得动吗?

    奶奶说:找你小叔子金华呀,他不是说铁路全是他家亲戚吗?再说,人好不容易来一趟。哪能让人空手走呢?你还是人家带大的,别叫人说不懂道理!

    安芯撅着嘴说:东西别带了,我让安芸给婶婶捎了二十块钱。

    奶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是你的。俺是俺的。秀,把甘蔗剁巴剁巴,装在旅行袋里,再找个大网兜盛柚子。

    金华还真挺负责,居然联系了福州到北京的行李车。金华高中毕业了,正等着冬季征兵呢。是安芯领着孙枣孙鹰跟金华一道去送站的。爬上行李车后,安芸说:姐啊,大娘和我娘这一辈子到底有么疙瘩呀,三天她也不提我娘。

    安芯说:等你真调过来,日子久了,你就知道啦。

    又一趟票车进站了,是上海开往厦门的特快。安芸望着那趟车上的指示牌,认真地说:我一定争取调过来。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奶奶在家里一直留意着发车的动静。现在,铁路新村再也不能凭着列车到发的动静生火了,指望听动静做饭得活活饿死。奶奶问:秀啊,福州车晚点多久啦,咋还发不了车呢?

    秀说:好在上了行李车,挤不着安芸。等呗。

    奶奶又问:知道俺为么让捎上甘蔗和柚子吗?

    甘蔗为么节节甜啊,长得直,长得实在。甜在根上。根甜,整棵甘蔗都甜。柚子为么瓣瓣酸啊,树就没长好,长得曲里拐弯的,树干弯,树枝也弯,枝上还带刺,叶子带臭味。

    这是奶奶认准的理。她说过多少遍了。

    连根父母也住在下坡道那儿,和梅香娘俩是前后栋,不过,那是新建的三层楼。那栋楼里还住着翘屁股的周主任。奶奶是春节过后去给老陈家做衣服的,陈家给工钱,还管三餐饭。

    奶奶说:做手工不比踩机器,不出活儿,俺就搁你家睡吧,夜里还能做一会儿,两头不耽误活。

    连根母亲说:好啊,我正寻思咋开口呢,做活不要紧,我们唠唠嗑。奶奶你不知道,这个家里放下碗筷就是眼对眼唉声叹气。一年到头没个串门的。我家老陈出来进去的,老板着个脸,对谁都爱理不理的,人说他架子大,把人得罪光啦。他哪是架子呀,就是这脾气。我为什么做这么多衣服呀?你看看,你一来,这一上午多热闹,楼上楼下都来了。

    奶奶笑道:多稀罕人啊,做衣服图的是热闹!敞着门吧,俺成公园里的猴啦。

    连根母亲对串门来的邻居特别热情,倒茶递烟的,还不断往她们的孩子兜里塞糖果。孩子闹着要上大街逛公园,她便钻到床底下,拖出两只可能是过去铁道兵部队用来盛雷管的木箱子,翻出连根留下的篮球和一大堆小人书。那些小人书虽发黄了,却是完好无损。连根母亲说,小猴子就喜欢口琴,不爱看书,要不早糟践了。她还说,看我家连根多爱惜书呀,到现在还像新书。言下之意,是叮嘱邻居看好孩子。她自己也紧盯着翻书的几个孩子,不时警告几句。

    奶奶见她那紧张劲,便说:你心疼书,快收起来吧,别叫孩子撕了。好好留着,等小猴子大了懂事了,就知道那是个念想呢。

    说着,那几个孩子竟为一本打仗的小人书争抢起来。连根母亲上前夺下书来,孩子们一起哭闹起来。她用大把大把的糖果,才哄住他们。可是,她家的小人书却被好些孩子惦记着了。

    黄辣椒也来陈家看奶奶了。她扒着门,伸进半个脑袋,很夸张地叫道:哎呀,是奶奶呀。我去三楼串门路过,心想陈主任家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原来奶奶在这里。

    主人请,奶奶唤,黄辣椒就是不肯进门,却又不走,倚着门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天。奶奶说:你也不嫌累得慌呀?人叫进就进来呗。想叫人先打药水还是咋的?

    黄辣椒脸一红,借故得赶紧去接车,腰一扭,折转身子下楼了。奶奶对着门口讥嘲道:咋不上三楼了呢?车哪有点呀,慌么?可得留神,千万别碰上流弹!

    前些日子,不论货车车皮还是客车车厢,都用墨汁或石灰水涂满了“炮打”、“火烧”之类的标语,南来北往的火车好像就为了运送那些触目惊心的标语。接着,造反派和保守派闹武斗,合欢站有个列检员正当着夜班,被流弹击中一命呜呼。孙安路也有一次历险经历。那是在彰武车站,数百上千人声称他们是革命造反派,包围住火车头,有些人扒在车头前面的排障器上,有些人索性躺在轨道上。他们的目的是要制造铁路长时间中断的事件,以期引起各地造反派的注意,从而赢得声援。他们向孙安路宣传了一番最高指示和革命道理,便动蛮了,推推搡搡的,要把司机司炉撵下车关起来。刚接到发车命令的孙安路火了,使个眼色,与副司机司炉一起动手,把爬上机车的两个大汉推了下去,接着,便放汽。滚烫的汽雾朝着两边喷射,吓得那伙人四散奔逃。孙安路拉响汽笛,列车缓缓启动,卧在轨道上的人连滚带爬,车头前面的人则像下锅的饺子,纷纷往路基下跳。镇静下来,他们便朝着不断加速的火车开枪,连机枪都用上了,子弹嗖嗖地击打在火车头上。孙安路逃过一劫。

    奶奶想起这事手就哆嗦。所以,头几天里,她给陈主任做的便装棉袄,比她当闺女时学做的第一件衣服更糟糕。那针脚就像疯狂的火车,离了轨道,满世界撒欢儿。铺的棉花呢,也是四海翻腾云水怒,波涛汹涌一般,疙疙瘩瘩的。

    奶奶心乱了。打算拆了重做,可陈主任不让。陈主任说,我觉得挺好,就怕我没有福气穿它呀。

    奶奶脸色陡变:说么呀!这叫么话?

    忧心忡忡的陈主任淡淡一笑:这不是眼看着天热了吗?南方的天,脱了棉袄就光膀子。

    老陈家的邻居都往百货公司跑,都念着盼着供应车。想请奶奶做衣服的人家,能排到明年去。奶奶却不肯答应,说媳妇当副主任忙得顾不上家,一大堆家务事等着自己。人家一再央求,她便拿出陈主任的新棉袄给大家看,说:这手艺还叫人稀罕呀,俺臊得慌!忙完手里的活,俺得拆了再做。你们找缝纫店吧。

    奶奶在老陈家住了二十多天。临了,她问他们两口子:为么给梅香做那么多衣裳呀,又是棉袄,又是单褂,一件件的?

    连根母亲叹道:梅香年纪轻轻的,也不能就这么守一辈子呀。

    奶奶说:是啊,新社会啦,可别让这闺女像俺这么苦。可小猴子咋办呀?小猴子是你老陈家的根,留下吧,你俩身体不好带不了,让梅香拖油瓶带走吧,怕亏了孩子。

    老陈说:孩子跟着娘,亏不了。

    奶奶问:有合适的啦?

    老陈说:梅香不听劝呢。一说这事,她就躲到一边去,眼泪吧嗒吧嗒的。越这样,我们心里越不自在。我估摸着,也许她心上有人了,为难着呢。

    不能吧?这闺女是个老实孩子,见谁都是一个笑,也不疯也不闹,文文气气的,成天走哪都带着小猴子。要是有人,还躲得开自来水的那些个嘴呀?

    老陈说:心里有人,哪能看见?劝也劝过了,我们给她做这些衣服,就是再给她一个态度。指不定,哪天我们老两口腿一蹬眼一闭就过去啦,对梅香也是一个交代。

    奶奶生气了:找块脏抹布擦擦嘴去!自打到你家来,俺就纳闷,为么做这些衣服呢?为么敞着门让大家伙哧溜哧溜往这屋里蹿呢?你家都成俱乐部啦,每天地板上烂泥呀屎尿呀拖不干净。你俩想些么呀?找人算过命啦,过不了今年这道坎啦?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俩比俺小好些,可别胡思乱想的!小猴子还等着你俩送他上技校学开火车呢。

    老陈把奶奶执意要拆的棉袄收了起来,说:我们本来就是半条命。眼下乱的,指不定哪天气得血压噌噌往上蹿,血管就爆炸了,就像在鹰厦线开山放炮似的,嘭。

    老陈还做了个爆炸的手势。应着那声爆炸,老陈家对门有孩子大哭起来,接着,就是呵斥孩子的叫骂和更加猛烈的哭嚎。后来,大人之间干仗了,男女对骂了一阵,便各自摔东西示威,摔了锅碗瓢勺,再以摔热水瓶作结。两个男孩吓呆了,暂时止住哭,醒过神来,又委委屈屈地抽泣起来。

    连根母亲望着丈夫:听见吗,对门那两个孩子在争抢一本打仗的小人书。当妈的叫他们别争,想看,到陈奶奶家借。两个孩子正要开门,到我们家来,当爸的不乐意,就打骂孩子。两口子又干起来了。

    老陈抱怨道:你能惹祸。你咋想着把藏在床底下的书翻出来呢?

    我不是帮着你搞好群众关系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住了几年,也没和人打个招呼。从前人家怕你,现在你看看,那些眼睛都想造你的反呢。

    老陈去找了两本小人书,塞到妻子手里,让她给对门送过去。连根母亲捧着书,逐一从头翻到尾。犹豫了一会儿说:这两本不能送,上面写着买书的时间呢,八月九号,是连根的生日。再找找。

    两口子都去找了。上百本书,都有不同的日期,或者是生日,或者是节日,即便是平常的日子,对于连根,一定也是有意义的一天。因为,只有在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他才能向父母讨到买书的钱。

    连根父母翻阅着小人书,竟忘记了搜寻的目的,都一本本地读起来。许多的日子,就像连环画似的。

    奶奶揉揉潮湿的眼,对他们说:行啦,都留着吧。俺去对过,叫那俩孩子到俺家找枣儿要去,枣儿有呢。

    奶奶告诉对门的,还有她的允诺。她答应留在三层楼给大家做衣服了。翘屁股的周主任得知,抢在老陈家对门的前面,强拉硬拽地把奶奶请去了。周主任大名叫周葱花,丈夫是车辆段的钳工,她年轻时是合欢乡下的大队妇女主任,筑水库出的名。她常常说,要不是嫁给了铁路,自己早该当副县长了。所以,她的钳工丈夫在家里老是周县长周县长地叫着。奶奶一进她家就傻了眼:说:难怪的,在百货公司买不着好布,都叫你搬家来啦。

    周葱花抓起一根油条就往奶奶手里塞,奶奶说油渍麻花的,怎么给你裁布呀,周葱花便直接把油条塞进了奶奶嘴里。周葱花说,从前在农村战天斗地的,穿的都是拣来的要来的铁路制服,她就是冲着铁路制服和印着路徽的草帽嫁给铁路工人的,成家后,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哪顾得上讲究呀。如今孩子大了,该好好打扮自己了。

    奶奶说:俺安路工资高,还紧紧巴巴的。你家人口也不少,哪经得住你这么花呀?

    周葱花自豪地说:米呀菜呀我不用花钱,我娘家不是在乡下吗?连柴火都是娘家供呢。全铁路新村,也只有我家烧柴火了。

    奶奶不吱声了,眼里竟有了泪花。周葱花忙问奶奶怎么啦,奶奶掏出手帕擦擦眼。周葱花说,奶奶你别愁啦,一天我给六毛钱,管吃,我这就先付一个月的工钱,不够再算。

    奶奶说:叫你一说,俺想娘家呢。自打离开娘家,一辈子就不安生啦。看看你多好啊,儿女都长大了,还有娘家疼着念着,打个喷嚏,娘家就来人了。俺呢?人在火车轮子上边住着,心在轮子下边躺着,多咱能过上太平日子啊?

    周葱花又撕了一截油条填进奶奶嘴里。在周葱花家做衣服的那段日子里,她不知用多少吃食一回回堵住奶奶的嘴。那些吃食包括蛋糕、桃酥等糕点,还有乡下的麦芽糖、冻米糖、南瓜干、茄子干什么的,有时则翘着兰花指捏一块肉,冷不防地送进奶奶嘴里。奶奶便逮住她肉嘟嘟的大屁股掐一把,很随意的一把,她叫得却夸张,哇哇的,似对自己的屁股充满自豪。周葱花成了淘气而可爱的小妮子。

    后来,奶奶告诉秀:那闺女精呢。堵俺的嘴呢。可俺也没说么呀。

    秀说:还没说么呀!在三层楼做了大半年衣服,你到哪家都念着陈主任的好,知不道人给陈主任贴了大字报呀!

    俺早就看透了那些人不怀好意,这才去给人做衣服的!人瞅着老陈不顺眼,想斗他,老陈两口子成天担惊受怕,俺就是要告诉大家伙,那老两口子心眼好啊,人实在,这样的好人哪去找呀?

    秀说:有么用,人能听你的吗?陈主任是合欢铁路最大的走资派,枣儿说,这会儿他的罪名又多了一条,说他用封资修的毒草坑害无产阶级革命后代。

    奶奶大惑不解。秀告诉她,陈主任被抄家了,抄出好些小人书,根据群众揭发,他曾给邻居家的孩子看过,想毒害儿童,他一直留着那么多毒草,目的是要毒害更多的革命后代。

    奶奶一惊:这还不把人活活气死啊?老陈可别出么事呀!

    奶奶立刻想起安路的那些苏联小说。怕孩子惹事,那只书箱已经从床底下转移到门头小阁楼上去了,可留着就是祸害。秀却不依奶奶。秀说:那才是安路的媳妇呢。要烧,等他家来吧。

    奶奶说:这些年多咱见他看书啦?进家就晒尸!为么俺家臭虫断不了根呀,那些书是臭虫窝呢。

    秀说:枣儿爱看书,给她留着吧。

    奶奶急了,嘲讽道:了不得啦,人当主任啦,俺使唤不上啦。

    说着,搬来几只方凳,再往凳子上搁椅子,就要自个儿往上爬。奶奶是爬不上去的,不过是做个姿态而已。秀和枣儿只好依着她,摸黑把那些书抬到铁路边的大樟树下烧了,连箱子也烧了。

    奶奶心疼着好好的木箱子,不住嘴地抱怨:你娘俩别是成心气俺吧?

    果不其然。陈主任的脑血管爆炸了,送到医院就不行了。奶奶给做的衣服竟成了寿衣。奶奶百感交集,泪汪汪地感叹了好些天。谁知道,老陈还没出七,连根母亲犯了心脏病,紧跟着迁往了“铁路二村”。她的寿衣是奶奶带着张婆子、范家媳妇给她净身后换上的。

    当时,铁路各个单位的名称都军事化了,管站段叫连,管车间叫排,铁路新村居委会改称家属连。连根母亲所在单位是地方小学,校长在挨斗,她的遗体在铁路医院太平间停放了几天也没人管,最后,还是奶奶叫秀把周葱花找来,提出人家是铁路家属,家属连该替人家操办后事。周葱花很是为难。奶奶说:你不是连长吗?打日本人那会儿,俺家也有个连长,人可不含糊,想炸哪趟车就炸哪趟车,眼皮子都不带眨的!周葱花不好意思了,想了想,便豪爽地表示,只要广大革命家属强烈要求,她这个当连长的就敢做主。奶奶便叫孙枣从作文本上撕了一页,划拉下一行字:老古话说入土为安,快把人葬了吧,鬼魂不安生,谁能安生。奶奶拿着这张纸找人签名的时候,把所有识字的女人都吓了一跳,赶紧签名或印上手模。自身不保的范家媳妇,很积极地帮着料理连根母亲的后事,也是被那句话吓的。

    不爱串门的范家媳妇变了一个人,腿勤了,嘴也勤了。老念着和奶奶说话,在楼上窗口一见奶奶在晒太阳,就端着小板凳下来了。奶奶周围有别人,她就一边坐着,眼巴巴地瞅着。没人呢,她就挪近来,感叹西北的风沙和荒凉。在她长长的牵挂中,范明明突然出现了,像做梦似的。明明肩上一边背着一只军用挎包,怀里紧紧抱着一件带毛领的军大衣。奶奶是瞅着范家媳妇的愁容,惊奇地发现正朝自己凄然一笑的明明的。奶奶说:老范家的,快回头看看,谁家来啦。范家媳妇一回头,便惊叫一声天,大哭着扑过去。娘俩抱头痛哭了一阵,抖搂开军大衣,里面裹着六个月大的男孩。

    奶奶说:快让俺抱抱孩子。哎呀,是个胖小子呀,像谁呢,像他爹,虎头虎脑的。

    范家媳妇问女儿:你咋不发个电报,说回来就回来了呢?路上多乱呀,你咋敢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别是跟你对象生气跑回来的吧?

    明明说:发电报能让回来吗?半年也不给回信,我就知道家里有事。一下车,我看见大字报啦。

    范站长也被当走资派揪出来了。给他贴的大字报和标语,从东站到西站铁路边的墙上有,所有的扳道房、列车车厢上也有,它们取代一停二看三通过的警告和人丹虎骨酒的广告。范站长最大的罪名是给日本人给国民党都当过副站长,是日本特务、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头几个月斗他,他老是吓得尿裤子,后来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站在台上一个劲地笑。有人怒斥:你笑什么笑,不准笑!范站长说:俺想起刚来合欢时,那些调皮孩子成天追着俺喊,山东侉子,吃饭不要筷子,睡觉不穿裤子。说对了呢,在北方俺真是睡觉不穿裤子,为么呢,裹着被窝贴身,暖和,不信,到冬天试试。哄然大笑之后,人们便用南腔北调跟着喊口号。范站长说:俺这就是回答问题呀,俺的意思是说,俺宁愿光腚,也决不跟日本人国民党穿一条裤子。范站长还说:光腚还有个好处,跟老婆做活方便,要不俺哪能一口气生出五朵金花呀?车站的革命群众光棍多,调车员装卸工都难找老婆,批斗会弄不好就能被范站长开成经验交流会,于是,人们只好把范站长派到沿线小站去监督劳动了。

    暖融融的阳光下,奶奶怀里的胖小子脸蛋通红。奶奶伸手往孩子脖子里一摸:明明呀,给孩子焐得太厚了,出汗了,更容易着凉。里面的小褂谁给做的呀,剌手,别把孩子的细皮嫩肉给剌了。

    明明过来卸去裹住孩子的棉袄,说:我怕他路上冻着。

    奶奶说:你看看,一层层的。南方至于吗?这孩子,细看,还是像你,大眼睛,高鼻梁,还有这下巴。叫么呀?

    叫范范。

    么?饭饭?六零年不是过去了吗,咋还念着吃饱肚子?

    范家媳妇也说这名字难听。明明微微一笑:两个字都是模范的范。

    范家媳妇一惊:孩子跟俺家姓呀?你对象能愿意?他家在农村,他又是长子。

    明明竟斗气似的嚷起来:不愿意也得姓范!孩子是我生的我养的。他家有几兄弟传后,怕什么?可我们老范家也要个传后的!

    范范撇撇小嘴,要哭的样子。奶奶说:死妮子,吓着孩子啦。快抱家去吧,搁太阳地里洗个澡,把里面湿了的小褂换了。小脸都皴啦,给抹抹雪花膏。

    明明抱起孩子,正要跟母亲回家,忽然转身问道:奶奶,安芯也该有孩子了吧?

    范家媳妇赶紧拉了女儿一把。谁知,明明还追问一句:男孩还是女孩?

    奶奶爽声答道:快啦!赶明儿俺就抱外孙子啦!俺就缺个外孙。

    接着,她顾自嘟哝起来:这死妮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倒是能生养,可有么用呀,生下孩子跟了娘家姓,俺听说过没见过,你让俺长见识啦。姓范不算,还叫范,俩范,你还不得气坏你对象呀?哎呀,俺明明别是叫对象撵回来了吧?西北多远呀,老范还挨着斗,咋抱着孩子自个儿家来呢?这孩子也得苦一辈子呀,人倒是胖了,俺给做的棉袄也撑起来了,可那脸皴的,像下地的老表嫂似的,脸蛋俩疙瘩肉红得像猴子腚。

    范站长挨斗后,范家媳妇有时夜里也来找奶奶,那是在夜深人静时,先在外面轻轻敲窗,再候在孙家门外,等着开门。进出都鬼鬼祟祟的。秀说她成鬼魂啦。奶奶说,不是人叫她变成鬼的吗?

    明明回来这天夜里,范家媳妇又来串门了。奶奶披上棉袄下床,把她放了进来:咋不陪着明明,来了呢?俺说今儿你没空,早睡下啦。

    范家媳妇坐在床沿上,眼泪哗哗的,说:嫂子,俺憋得慌呀。俺不怕你笑话,对你说啊,明明就为孩子姓么,跟她对象闹上啦,闹着要离呢。从孩子出满月到现在,两口子没在一起住,她对象住工地不回家啦。这哪是夫妻呀,是两头犟驴。都当娘了,还不懂事,这趟家来就不打算回西北,说要调回来。她爹这样,谁敢要她?再说,来了能有她的好吗?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夫妻再不和美,也在一张床上躺着,床尾吵架床头和。可要是离了回来,往后咋过啊?要自作自受,俺不管。她还要坑孩子,你说气人吧?这日子哪天是个头呀,俺范范可别读着他爷爷的大字报认字上学。

    奶奶从枕头下摸出手绢递给她,并指指气窗和天花板,示意她轻声。里屋,安路的鼾声像出站的火车正在加速度。外屋,枣儿鹰儿厦儿睡得正香。可是,隔壁的杭州妈妈虽熄了灯,仍在黑暗中哼着绍兴戏。楼上张婆子两口子则叽里咕噜地斗嘴,斗得急眼了,就听见张段长闷闷的一声吼,接着,便是张婆子很小心的啜泣。

    奶奶瞪着天花板说:楼上越来越不像话啦,打老婆越来越勤啦。这不是欺负妇女吗?俺真想告诉葱花,让家属连治治他!打媳妇算么英雄啊?有本事打老蒋去呀。叫俺说,揪范站长,冤,人对媳妇多好呀,该揪的,是楼上这个东西!你没看见,从前老张家的身上一年到头没块好肉,他逮哪打哪。这些年,打老婆打出手艺来啦,专拣屁股抽,抽得红的发紫,紫的变黑,还有淤青的。双胞胎都大了,有时他还当着孩子的面打老婆。他这是作呢。俺寻思,指不定哪天该轮着他挨人揍了。老天睁着眼呢。

    范家媳妇说:不能吧?老张还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呢。

    奶奶白了她一眼,讥嘲道:可不是吗?日本人占着枣庄那会儿,他时常地装病不肯出车,这不就是抗日吗?撵走老蒋又撵走小高,这会儿他打倒老婆再踏上一只脚,多威风呀,叫俺说,他是大英雄呢。

    范家媳妇问:俺一辈子也没闹明白,这老张对人怪好的,为么对媳妇这么丑啊?在枣庄那会儿,倒是听说那个日本站长时常往他屋里蹿,看老张没事人似的,俺也就当人嚼舌头了。两口子过了多半辈子还这样,人活着有么意思啊。

    人到世上就是受罪来啦。一辈子遭的罪还不够,还要折腾自己。叫俺说,明明闹着家来,就让她调回来吧。可别让闺女自个儿在外受气,那么远的地方,俺闺女连找个人诉诉苦都不行,那还不得憋屈死呀?你看看楼上的。你可别嫌俺说话不中听啊,俺寻思,明明对象不能是么好男人,这一路上叫俺想着就怕,他哪能不管不顾的,由着老婆孩子冒险呀?

    范家媳妇朝奶奶点点头:俺也这么想过。可有老范牵累着,对明明,对俺孙子,都不好。俺多多在学校常被人欺负呢。

    枣儿哧溜从被窝里蹿出来:那几个男生叫金华揍了一顿。他们下次再也不敢了。金华会保护多多。

    奶奶骂声死妮子装睡呀,赶紧按下枣儿,替她掖好被头。瞅见范家媳妇没有走的意思,奶奶便侧耳听听窗外的动静。从上海去昆明的车进站了,应该是九点半。范家媳妇却一口咬定,准是哪趟晚点的车。

    奶奶嘟哝了一声,又叹一口气,说:俺早就告诉你啦,那天车站上来人调查老范,是叫俺骂走的。俺问他们,你们的爸爸爷爷解放前干么呢。当工人的,种地的,不一样是为资本家、为地主卖命吗?老范在枣庄当过副站长不假,可他那是叫日本人的刺刀逼着,能不干吗,火车得跑,没人干行吗?他要是坏人,铁道游击队能放过他吗?人还给俺游击队送过信呢,要不,咋炸日本人的军车一炸一个准?人是地下党呢。游击队连长是俺妹夫,人现在是老革命、大干部,就在济南住着。问他去呀,俺有地址。

    其实,范家媳妇老念着和奶奶拉呱,就为了听她的这句话,想从中得到些许安慰。这句话,奶奶对她说了多少遍。

    奶奶拉开一道门缝送范家媳妇时,正遇着张婆子蹑手蹑脚地下楼。三个女人都吓了一跳。奶奶问:多黑呀,做么去?张婆子用手电照照挎着的藤篮,里面盛的是纸钱、香烛和供品。奶奶明白了,说:你爹娘养了个孝顺闺女,老人在地底下也乐呵呢。

    枣儿又爬出了被窝,正贴着窗玻璃朝外看。奶奶骂道:死妮子,你不睡啦?

    枣儿说:今天是阴历十一月二十八。她果然又去大樟树下烧纸了。奶奶,你说她这是为什么呀?

    难怪你不睡,你也惦记这个日子呀。为么?为她家的死鬼呗。她不是爱做梦吗?她爹她娘又托梦来啦,缺钱花啦。

    枣儿钻回被窝后告诉奶奶,张段长也有大字报了,就贴在机务段办公楼门口,说他是假英雄真汉奸,还说他流氓成性。奶奶问,么叫流氓成性。枣儿说,那意思是说他和某某某那个。奶奶又问,某某某是谁呀。枣儿说,像是说梅香阿姨。奶奶给了枣儿一下,骂她胡说八道。枣儿说,我看见大字报了,上面说是公寓女职工,还说她孩子的长相就是铁证。

    奶奶脸上陡然变色:看俺这嘴,也该抽!咋叫俺说着了呢?可斗他,为么牵累梅香娘儿俩啊,人多可怜呀。还让不让人活命?孩子长得像?人哪能不像人呀,都是一对眼睛一张嘴,再带俩耳朵。

    奶奶走到里屋门口,贴着虚掩的门听了听,终是不忍叫醒安路。她上床时,自语道:赶明儿叫安路把那胡说八道的嘴撕了。

    安路的鼾声像鸣笛似的。可到下半夜港背村鸡叫头遍时,楼上猛然一阵哭天抢地,接着,就听见窗扇咣咣的,把整栋楼的邻居都吵醒了。奶奶一骨碌坐起来,惊叫道:别是煤气中毒了吧?秀啊,赶紧看看去!秀披件棉袄就冲上了楼。等奶奶穿好棉袄棉裤,再一圈一圈地扎好绑腿,秀回来了。

    果然是煤气闹的。张婆子家嫌天天下楼生火麻烦,便在夜里临睡前用湿煤封上,第二天捅开炉子就行。平时厨房都敞开半扇窗,天气再冷,里外两间屋也开着气窗。谁知,昨夜张婆子外出时,张段长竟嫌冷,把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张婆子回来后也没留意,直到她被煤气呛醒。

    奶奶听说大人孩子都没事,便松开绑腿,很认真地说:秀啊,你可得拿这事对大家伙说说,煤气中毒可了不得,一不当心,全家人就睡过去啦。

    可是,当大家回到床上、外边也安静下来后,奶奶想想不对劲,自个儿上楼去了。她叫开张家的门,呼了张段长两个大嘴巴子。那两巴掌极其响亮。所以,后来张段长每每经过孙家门前,便不由自主地捂住永远火辣辣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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