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瞪着安芯,撇撇嘴。安芯说:他笑了,笑得多好呀,他亲我们呢。快叫爸爸。今后,他就是你爸爸啦。
杭州沉着脸:那是笑吗?他想哭!
安芯紧紧地抱着孩子,对孩子说:宝宝不爱哭,对吧?在这里过了一夜都没哭,对吧?要是哭了,守大门的爸爸哪能听不见呢?宝宝可勇敢啦,就像个小英雄。不怕蜜蜂叮,不怕虫子咬,说不定,夜里还有条大灰狼来过,叫你撵跑了,对不对?
襁褓里塞着一张纸条,只写着孩子的出生日期。才两个月大。放在襁褓边的布袋子,里面备的物品倒是周全,奶瓶奶嘴小锅,外带几包奶糕,还有尿片和小衣服。凭着这些,杭州认为这孩子不能抱,他父母就是冲着自己和安芯来的,人家也许就在暗地里瞅着呢。
安芯却舍不得。安芯说:电话所女职工多。从前在这里拾过两三个弃婴,有扒车逃荒过来扔下的,有附近农村的。
杭州说:你看看那纸条,是列车编组顺序表。他父母不是铁路职工,也和铁路有关系。
在暖融融的春阳里,安芯解开襁褓,把孩子脱得光溜溜的,捏捏他的胳臂和腿脚,将他周身检查了一遍,又塞了根手指让孩子吮吸。安芯说:这孩子吸得可有劲啦,说明他身体好,我们要吧?
杭州咯吱咯吱地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现在,他很少坐轮椅,已经能够自如掌握假肢了,上下班都和安芯一道慢慢走着来去。这当然也和安芯的精心护理有关,安芯每天最忘不了的事,就是时时替他清洁残肢,特别是热天。而杭州却讨厌她的唠叨,甚至不喜欢安芯在上下班路上紧跟着自己,老是在半道上有意和妻子拉开距离。
安芯对着他的背影喊:你慢点!叫你走路当央,你偏走一边!摔倒了我可管不了,我抱着孩子呢!
孩子的衣服怎么也穿不回去,安芯只好随便裹裹,慌慌张张去追赶杭州。这回下班,他们走的是一条奇怪的路线,到了东站道口那儿,杭州忽然离开大马路,折向路基边的小路。那条小路尽是从路基上滚落的石渣。临近铁路新村道口那一段,路上堆放着钢轨,别人能从路基上绕过去,或者就踩着码成堆的钢轨走过去,而对杭州,唯一可能的选择是走下路基,从一道缓坡上去,穿过一大片菜地,再走上大路。这会儿,铁路边到处摆放着蜂箱。
蜜蜂要乘火车去内蒙赶苜蓿的花期。连续几天在路途上走走停停,关在蜂箱里又码在车厢里,它们觉得闷得难受也挺累的,还得消耗白糖作干粮。列车到了合欢得重新编组,于是调车场上以及东站西站沿线成了蜜蜂的候车室。卸下来的蜂箱在调车场股道之间排成一溜溜的,也占满了沿线两旁的小路。东站所有的扳道房都被蜂箱包围了,扳道员在这个季节里变得特别温柔和谨小慎微,因为空气里蜜蜂密布,一不留神,呼吸也能裹挟蜜蜂进入鼻腔,一个喷嚏准能击毙一个班的兵力。蜂群被激怒的后果可想而知。和平的时候,它们一团团地聚集着狂欢,嘤嘤的歌唱美妙无比,一旦愤怒了,那歌唱便是仇恨的咆哮。杭州咯吱咯吱的脚步,惹得蜜蜂焦躁不安。
安芯实在劝不住,也就只好紧跟在杭州后面。她用手绢盖在孩子脸上,一路不停地叮嘱:小心叫蜜蜂叮着。你瞧这孩子多乖呀,不像你这么任性!待会看你怎么过去!还不得原路返回呀?我就陪着你好啦。我能陪你一辈子,还不能陪你今天折腾自己呀?
杭州真的是折腾自己。他可以避开路上的道渣,留意路边的蜂箱,不招惹那些脾气不好的蜜蜂,可到了路断处,他就无奈了。横在他面前的,不仅是码成堆的钢轨,钢轨那头还有层层叠叠的蜂箱,蜂箱一直码到前方的道口边。
安芯抱怨道:不到黄河不死心!跟我来吧,走菜地。
杭州却不依。一屁股坐在那堆钢轨上,一边搬着自己的假肢,一边挪转身体。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但他仍坚决地甩开了安芯拽住他的手。那个动作击落了好些蜜蜂,它们在地上打个滚又飞起来,怒不可遏地绕着杭州的脑袋示威。杭州赶紧脱下外衣包住脑袋,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螫了。安芯蘸着口水,在他眼角处搽了又搽,也不管用,那个包发面似的鼓起来。他的右眼变成一道缝。
杭州火了:快把孩子扔掉!就是这扫帚星害的!
安芯说:他让你往这里走吗?告诉你这里过不去,你能的!还能飞檐走壁呢。往钢轨上爬,往蜂箱爬呀。我早就说抱养一个孩子,你也同意了。现在,孩子来了,健健康康的男孩,你为么不高兴呢?你说出个道理来。
杭州悻悻地说:我不喜欢!看看那长相,没准就是老去电话所后山哭的那个地主女儿生的。要不,他老子就是地富反坏。还有,他是啥个时候扔的不知道,可是这一路都不哭,他不冷不热不饿不疼吗?别是脑子有问题吧?
安芯便在孩子屁股上掐了一把。哇的一声,雄辩地证明,孩子不痴不傻。谁知,他一哭起来,就不可收拾了,越哭越起劲。嘹亮的婴啼,竟吸引了远近的目光。打西站方向过来的巡道工也看见他们了。不远处的扬旗下,扛着铁镐的颜大嘴朝安芯挥了挥手。
安芯又是哄又是晃,也不管用,孩子哭得岔了气。她急了:都是你闹的,你说咋办!看见了吧,孩子没问题,问题在你脑子里。打范明明带着孩子回来,你就不对劲啦。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还不认得你的肠子呀?你家盼孙子,我家也盼外孙呀。没有,我们抱养一个。可你妈凭么给我脸色看?每次下班,她都给明明的儿子带两个包子,那孩子才多大,能啃包子吗?故意做给我看呢。难道生孩子光靠女人?最气人的是你,怪里怪气!
杭州又羞又恼,低吼道:我不行!我无能!你另找去!有人一直在等你,他身边美女如云都不动心,多感人啊!
杭州说的是于金水。于金水领导的职工业余演出队,已更名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于金水挑女演员的原则就是漂亮,合欢铁路地区一茬茬的美人儿被他尽收囊中,他能把身着工装、满脸油污的青年女工从人堆里剔出来,足见他对美的敏感。杭州之所以突然扯到于金水,是因为于金水正为排一台忆苦思甜的小话剧物色演员,挑肥拣瘦的,像苍蝇似的叮上了安芯,撵都撵不走。杭州把于金水比作苍蝇,安芯能答应于金水吗?
你变态!安芯骂了一句,泪水啪嗒啪嗒落在手绢上,惊飞了一只蜜蜂,又渗到孩子脸上。
巡道工走近他俩,喊着:扬旗倒了,票车该进站啦。咋走到这儿来啦,这叫路吗?带着谁家的孩子看火车呀?快快,从菜地走,俺来招呼杭州。
安芯叫了声颜叔,却不敢抬头。巡道工瞅见他俩的表情,心里有数,便扔下铁镐,冲孩子去了:是小子吧?你看,撇着嘴呢,孩子饿啦。长得挺结实,眼大脸盘大,像个男子汉。在车站拾的吧?好些人在候车室里车厢里拾到孩子,咋就轮不着俺呢?俺不该当线路工,没人把孩子撂在线路上。这是老天爷送给你们的,快抱回去吧。
我们不要!我们自己能生!杭州口气虽硬,脑袋却扭到一边去了。心虚呢。
巡道工说:俺刚跟你娘说过,先抱养一个外孙,指不定就把亲生的给带来了。话音刚落地,人就来了,这不是天意吗?快走吧,车来了别吓着孩子。抱回去再说。
巡道工不由分说,一弯腰,扛根枕木似的,把杭州背了起来。杭州不依,巡道工怒喝道:浑蛋,俺多大岁数啦,驮上你这百十斤肉,还经得起你这么挣?别叫俺把你撂到路沟里去!
杭州老实了。巡道工小心翼翼下了路基,踏着横在路沟上的枕木,越过路沟,再上坡,穿过菜地,直到大路边才放下他来。
杭州一手捂着眼角,一手扶着腿,竟然顾自走了,招致巡道工对着他的背影又一阵怒喝:咋啦,也不言语一声?俺腰都直不起来了。真拿自个儿当英雄啦?你救的是火车,不是安芯,不是老孙家!人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人一个黄花大闺女,不顾一切嫁给你服侍你,是爱你更是救你!没有安芯,你这一辈子就完啦,咋不知好歹呢?撒泡尿照照,你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谁欠你的找谁要去呀,跟媳妇怄气那是狗熊。告诉你,俺没儿没女,俺拿安芯当亲闺女啦。再给她气受,俺就扛上你,把你扔到拐五三上,连猪啊牛啊一道送香港去!
抱着孩子的安芯紧走几步,追了上来,轻声对颜大嘴说:杭州就是心情不好。明明回来几个月,调又调不过来,闲得成天带着她的范范串门,杭州他妈见了,借题发挥,一肚子的怨气。你说,他心情能好吗?
那是个蠢娘们!满脑子糨子。难怪的,他男人一去不回来。没孩子,么原因,这不明摆着吗?她要打肿脸充胖子,扇他儿子的脸呀。阴阳怪气的,就想糟践别个!安芯,你该厉害点,那蠢娘们再提孩子的事,你就把实情告诉她,堵她的嘴。别替人顾着面子。马老实被人骑,人老实被人欺。还有,杭州是你对象,不是么英雄,英雄是别个的,对象才是你自个儿的。别把他惯坏啦。迷眼了吧?
安芯望着巡道工,眼里又潮湿了。她恍然大悟,这些年自己所悉心照顾的,真的只是英雄,而不是丈夫。自己成了他的拐杖轮椅和假肢,默默地承受着他的重量、他的意志、他的心情,而自己却失去了思想,失去了尊严,甚至失去了自己。就像有了假肢,拐杖和轮椅都被塞进旮旯里一样。
安芯说:叔,你给这孩子取个名吧?
这就是说,安芯做主要收养这孩子。巡道工挺高兴:俺倒是乐意。可俺没文化呀。总不能叫虎子狗子柱子吧?
安芯咀嚼着那些名字,拍板了:柱子好!姚柱。栋梁材的意思,脊梁骨的意思。他爸爸缺了腿,可不能缺柱。谁都需要脊梁柱,有了柱子就有了支撑。
奶奶和秀也喜欢这名字。奶奶让秀赶紧冲了一瓶奶粉,喂饱孩子,然后,把脚盆放在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下,倒上热水,给孩子洗了个澡,再羞羞他的小鸡鸡,换上秀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衣服,把孩子带来的衣服全扔了。奶奶问安芯:你拾着孩子直接抱家来,杭州乐意吗?
安芯撅着嘴:我养,又不要他养。他养得了吗?
奶奶瞪着她:么话!你当是抱来一只小狗小猫呀,不想要再扔?这是个孩子呢。怪好的一个孩子,他爹娘咋能狠心扔了呢?乖乖,咋啦,撇着小嘴?还不让俺说你亲爹亲娘?好,姥姥不说。人有难处呢,没难处谁舍得呀?你是娘身上的肉呢。对你说,你奶奶可爱唱绍兴戏里的肉啦,等她下班给你带肉包子,再给你唱手心肉手背肉,还有心头肉。叫你奶奶别卖包子啦,改卖肉去吧!
等秀把孩子接过去,孩子呀呀的,在她怀里直挣。秀逗着他:刚才还撇嘴,现在乐了,劲还挺大的。为么乐呀,为姥姥叫你奶奶改卖肉,是吧?
奶奶说:贫嘴,绕口令呀。俺叫她卖肉?俺瞅见她买包子送人就来气!那个范范能吃包子吗?喜欢孩子,给买奶粉奶糕子呀,俺见过高级奶粉,用铁盒子装的,那才养人呢,托人去上海广州带呀。她是故意气俺的!安芯啊,为么抱养这个,把话给她说明白。告诉她,找她儿子问去!
周葱花当连长,秀自然就是副连长。清理阶级队伍给家属连带来了比大扫除更重要的活儿,那就是开批斗会。铁路家属中被揪出好几个,出身不好的,说错话的,还有破鞋。那破鞋名叫余美丽,丈夫是颜大嘴的同事,因工伤死去几年了,邻居揭发她丈夫尸骨未寒,就有男人频频出入她家,直到现在。那个男人是谁,她死不松口,群众火了,便不断往她脖子上挂破鞋。那些鞋是从垃圾堆里拾来的。
每回斗完余美丽,周葱花便忧心忡忡地提醒秀,寡妇门前是非多,群众呼声很高,她们的忍耐是有限的。
一张大字报,只是把张段长吓坏了,差点长眠在煤气中。叫奶奶呼了两嘴巴子后,他硬说是嫌冷关的窗。后来,张段长把奖章奖状都翻出来给人看,逮着机会就说日本人占领那会儿他怎么宁死不屈,革命群众也就没再为难他。可是,关于小猴子长相的话题,却像公用自来水那时常关不紧的水龙头,哗哗地淌着水。
周葱花交代秀,得赶快给梅香找个合适的。秀的工作却毫无进展。开始,梅香认为自己克夫,不肯再找。秀费了多少口舌,总算让她点头了,可是,听了一个个男人的情况,她又摇头。男方有孩子的,怕两边孩子打架。没孩子的,怕人不喜欢拖油瓶带去的小猴子。
秀对周葱花说:她下决心守着孩子过啦。咋办呀?
周葱花说:不能由着她!再不堵住大家的嘴,就该她挂破鞋了。挂破鞋的多了,丢我们妇女的脸。
周葱花冥思苦想,终于生出个主意。以后家属开会,必须叫梅香参加,她虽是公寓的临时工,却应该归家属连管。马上接着批斗余美丽,把梅香安排在前面就坐。
这就有陪斗的意思了。批斗会放在铁道兵留下的篮球场上开,几盏八百瓦的大灯泡把女人的窥探欲照得一丝不挂。女人们大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村,她们操着南腔北调嚷着要给余美丽剪“阴阳头”,如果她再不交代那个姘夫是谁的话。梅香坐在余美丽面前,破鞋上的灰被风一刮,迷了她的眼。梅香翻起眼皮,用手绢沾去了眼里的沙粒,只见低着头的余美丽冲自己微微一笑。梅香脸色刷白,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头发。
余美丽有一头乌黑油亮且蓬松的好头发,她洗头可勤啦,老见她用花手绢扎着湿漉漉的披肩发。为了保全秀发,她终于开口了。她说那个男人是河南来的流浪汉。
女人和来为女人助兴的男人,都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有人振臂一呼: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余美丽仰起脸来,很认真地说:真是流浪汉呢。我干吗老洗头?每次都惹了一头一身的虱子。这时,有两条小狗为争屎而厮杀起来,一大群孩子钻在大人的裤裆里欢呼雀跃着为它们叫阵。等追杀着的狗跑远了,场上感慨的唏嘘之声汇成一片。猛然听上去,仿佛是赞叹。
问:你找野男人是不是流氓成性?
余美丽答:我命苦呢。我结婚十年,做夫妻的日子加在一起,也就是半篮子。那个死鬼一年到头难得回家,就住在王家工区的山洞里。我还不如洋镐呢,他抱着洋镐睡觉的日子比抱我多得多。他回来一次,我就往厨房墙上钉一颗道钉,用来挂篮子,篮子再沉也吃得住。每颗也代表一次,这是最原始的记事方法。刚才家属连来带我之前,我把道钉都拔下来了,你们也看到了,只有半篮子。
人们大笑之后,问:你是这样的货色,你丈夫能不厌恶吗?
他活着的时候,我敢吗?我有心无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可是个恶名。他死了,我熬不住了,我还不到四十呀。我最怕晚上,夜夜睡不着,全身燥热。有天夜里,我正在洗澡,那个流浪汉隔着厨房窗子,用竹竿够我的衣服,够又够不着,我就把裤衩扔给他了。孤男寡女相好,也是破鞋吗?
问:你们那叫相好吗?你是玩弄男性!据群众反映,半夜三更经常出入你家还有别的男人,说,那些人是谁?
也是流浪汉。山西的,安徽的,他们都是替头一个捎信来的。有时也给我捎东西,发卡呀木梳呀香皂呀,还有人字形夹趾的泡沫拖鞋。
问:你和他们有没有发生关系?不要狡辩!重点交代你是怎么勾引他们的?
我只勾引过头一个。我扔裤衩给他,是因为我晕倒在脚盆里了。他进来抱着我,说我的头发真好看。我说,脸呢?他说,也好看。我说,身上呢?他哭起来。说他虽是流浪汉,却是好人,家乡遭灾了,这才扒车跑出来,想找个活儿混口饭吃,饿了好几天。我说,你就把我啃了吧。还要往下说吗?
问:难道你有问我们的权力吗?难道还要我们交代政策吗?
那就好,我彻底坦白。他疯了,亲我咬我拧我,也要我同样以牙还牙。像《铁道游击队》里岗村的那条大狼狗。我身上印了花,成了白底暗花的的确良。后来他就要那个。不,是我要,我老实坦白。他要带我到里屋床上去,我来不及了,我全身软瘫如泥,我们就在厨房地上,弄得全身尽是煤灰菜叶饭粒。我从来没领受过那种凶猛的劲儿,我恨不能让他吸尽骨髓,把每根骨头中间通一通。那次,我在下面。我只知道这样。他在浙赣线鹰厦线上跑来跑去,也没找到工作,路过合欢就来看我。后来有一次,他说今天不是三八节吗,妇女要翻身,我就翻身了。他不断想出新的花样来,点横竖撇捺,他能把这简单的笔画弄成一本厚厚的字典。
余美丽说得有三分羞惭七分迷醉。台上的她已经不是破鞋了,而是个传教士或性教育的启蒙者乃至表扬家属连的某位上级领导。有好些女人竟无法自制,或者尖叫着“再具体点”,或者像遭非礼似的惊呼,梅香干脆莫名其妙地晕了过去,叫坐在她身后的秀抱住了。当然,正襟危坐而穷追不舍的是大多数。
问:一共多少次?
我没记,比夫妻做的总数要多,大概有一篮子吧。
又是一阵哄笑。对于“一篮子”的概念,大家已经掌握。她们只是惊讶时间与数量或曰重量的强烈对比。也许正因为对比强烈,从这一刻起,关于剪“阴阳头”的威胁悄然流失了。
问:十年的半篮子和这一篮子怎么解释?是你故意亏待你丈夫,还是你丈夫有病?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来到世上就是性命,有生有死,哪能亏了人家呢?他是养路工,从来干活不要命,你们没见光屁股的他呀,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尽是五彩斑斓的伤口和疤痕,有新鲜的嫩肉,有涌动的血珠,也有腥臭的脓水和肥嘟嘟的蛆虫,烧伤烫伤砸伤撞伤戳伤摔伤轧伤,看得见的皮肉惨象之下,肯定还有无可救药的内伤。所以,每回我越主动他越紧张,后来他连衣服也不敢脱了,撒尿似的一掏。砸洋镐也要脱掉上衣图个利索对不对?
当过农村小学老师的余美丽,用乡音浓厚而动听的声音娓娓道来,提供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生动细节,以致娘子军全连官兵都听得入了迷。她们放过了余美丽的头发。那次批斗会开得非常成功,成为后来的范本。文斗,而不曾武斗;触及灵魂,且一饱耳福;增长见识,并寓教于乐;是严肃的政治斗争,又是精彩的文化生活。
那是盛夏,合欢花已经凋谢。在闷热的夏夜,家家户户总是露宿在房前屋后,一溜一溜的竹床门板漂浮在星光月辉里堵了路封了门,好像发大水似的,光得不能再光的大人孩子就成了爬上漂浮物逃生的灾民,大人呱嗒呱嗒摇着大蒲扇,划动着焦灼的时间,将一家老小渡到凉爽的清晨去。而批斗会后那些个奇热的晚上却是反常,露宿的床少了许多,摇扇的声音听不到了,睡在外面的几乎都是孩子。后来有一阵子,铁路医院妇科医师忙得见了孕妇产妇就急,她们骂道是不是帝国主义打进来了,一夜间把你们全糟蹋了?
会后,周葱花问秀:梅香怎么晕过去了呢?
秀说:俺也知不道。别是饿的吧?
饿的?她下班后没吃晚饭吗?走,我们一道去看看。这回她该明白我们的苦心了吧,是为她好呢。秀啊,你说得对,她是饿晕了!
周葱花嘿嘿一笑,贴着秀的耳朵补充道:这个会开得,连我也饿了。那流浪汉真厉害,还有那么多花样。夜里,让孙大车学学?
接着,周葱花告诉秀,合欢乡下男人喜欢用吃肉比喻所有的美好,那事就比吃肉还好嬉。这时,她目光迷离,竟学着某个男人的腔调,说了一句土话:要是吃肉有××好嬉,猪崽子都会被吃光了。
秀满脸通红,轻声说:连长带头学吧,你男人可是响当当的八级钳工!叫俺说,别再开余美丽的会了,把人都教坏啦。老古话说,捉奸捉双。没捉着,逼着人承认,人不就胡诌吗?就算她是破鞋,也要脸要皮呀!说得连俺听的人都想钻地缝,俺觉着吧,她是存心的。
周葱花说:对,存心的。从前她的嘴是锈死的道岔扳不动,这回脸皮厚得像钢轨能过火车。她耍小聪明,在学范站长呢。
秀说:俺没文化,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别批评俺。俺怪同情她的,嫁的男人多窝囊呀。那个流浪汉的事,俺不信。她男人,俺信。俺干爹身上跟他一样吓人,俺闺女还专门写了一篇作文呢。难怪的,俺干爹打了一辈子光棍,他是怕媳妇嫌啊。
周葱花一听,兴奋起来:秀啊,让余美丽给你当干娘怎么样?让颜师傅娶了她,一个得到了老婆,一个摘掉了帽子。颜师傅和她死去的丈夫是同事,这些年他不时上门帮着买煤做煤,他们有感情基础。说不定,余美丽不再嫁,就等着他呢。也许,那个流浪汉其实就是他。
秀连忙摇头。余美丽的名声太臭了。
而周葱花却意味深长地表示,从今往后,我们家属连要把做媒当做一件大事来抓,要让所有的寡妇光棍各得其所、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这样就能消灭偷鸡摸狗的现象,也有利于安全运输。她的语言是生搬硬套的,但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把铁路新村垃圾堆里的所有破鞋扔到太平洋里去。
她和秀敲开了梅香的门。此刻是晚上十点钟,梅香刚刚出浴。
屋中央的大脚盆里盛着半盆女人的肤香和撩人的水声。地上放着泡软了的香皂。小板凳上有苹果剖面似的臀印。一面镜子正好映着对面墙上的相框,相框里的陈连根一直在偷看她洗澡。门后的墙旮旯里钉着由道钉组成的方阵,因为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布鞋而成了别出心裁的鞋柜。
秀盯着那些布鞋,认出那都是奶奶给她一家老小做的,包括给连根的。周葱花也紧盯那儿。不过,她是联想到余美丽家厨房墙上的道钉。它就像插秧一样,按照行距株距,把婚姻经历装置成了生活艺术。
周葱花指着那儿问:什么意思?
擦着湿头发的梅香慌了:挂鞋的,没挂篮子。
我连鞋和篮子都分不清吗?我问那些道钉有什么讲究。什么时候跟人学的。
梅香可怜兮兮地望着秀,说:没有学她。哦哦,我不是她那种人,我老早就钉上了,每年钉一颗。连根去世那么多年了。
周葱花恍然大悟,说:还念着他呀。你还有一辈子呢,你想把整面墙都钉上道钉呀,不嫌难看呀?别紧张,我们来,就是问问会后你有什么感想。
秀近前挽住梅香的胳臂:葱花连长关心你呢。
梅香扔了毛巾,也用手绢把头发扎起来,凄然一笑:感想就是赶快嫁人,不嫁人小猴子得饿死。现在煤渣都被机务段管起来,不让拣啦。我怎么养活小猴子?
周葱花和秀都一愣,对视片刻后,周葱花说:哦,你误会了,叫你开会,是因为你不算正式工就该归家属连管,跟你去公寓上班无关。
什么无关!刚才公寓来人通知,叫我明天不要去上班。行,我听你们的,嫁人,嫁谁都行,只要饿不死我们母子。梅香说。
周葱花当着梅香的面发火了:张段长这个浑蛋!为了把自己撇干净,不管别人死活啦!他还会搞阴谋诡计呢,趁着我们叫梅香开会,立马撵她。这不是让我们家属连背恶名吗?难怪贴出大字报,他都没事。他比狐狸还狡猾!他是一条老狐狸!
见安芯抱养了孩子,于金水就不再为挑选演员去缠她了。他也不敢去。杭州成天阴沉着脸,随时能电闪雷鸣。
过了暑假,枣儿读高中了。也不用上课,铁路中学的师生成天忙着挖防空洞,竟把学校所在的那座山包掏成了马蜂窝。
枣儿嫩嫩的一双手,长出了老茧,磨破了多少层皮。她心疼得家来就哭。于金水还缺扮女儿的演员,见着抹泪的孙枣,就选定了她。女儿的角色要求就是善哭。孙枣在台上得出场三次,每次都是为了痛哭,分别是为老板逼死爷爷、恶霸强占妈妈、工头打伤爸爸呼天抢地。在于金水的辅导下,她哭得非常出色,每次排练回来都是眼皮红肿嗓音撕裂,以至后来惹得观众们泪雨滂沱义愤填膺,不断怒吼“牢记阶级仇”什么的。
奶奶也变得火暴了。一听到楼上的动静,她就举着拖把捅天花板,咚咚的,擂鼓一般。被洗澡水长期浸泡的石灰层,因为她的抗议,一块块掉下来,露出木条子。她一边捅一边骂:你多缺德呀,你让梅香娘儿俩喝西北风去?那回你喝煤气咋没喝死呢!说嫌冷关的窗,俺没撕破你的脸!你两口子搬外屋睡,让双胞胎睡里屋,里屋关上门敞开窗。想做么,这不明摆着吗?留下双胞胎,自个儿一蹬腿不管啦!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这么赖活着呀?怕人说闲话,撵走梅香,人拿么养活孩子呀!
上门来道歉的,总是张婆子。她夺过拖把,再把掉在地上的石灰和砂土扫干净,解释说,刚才他家的响动不是故意的,是双胞胎打架滚下了床,是她失手摔了盆,是老张的翻毛大皮鞋掉在地上了。
刚刚发生的这次,则是老张生气跺脚。奶奶说:他知不道那是楼板呀,他生气俺就该遭雷劈呀?俺也生气呢,这阵子,俺脾气大着呢,俺得给他闹地震!
奶奶要从张婆子手里夺回拖把。张婆子却不松手,说:你知道老张和俺都是苦孩子出生。枣儿的戏就像演他家的事,你枣儿演他大姐呢。俺看一回哭一回。他也哭呢,哭得像个孩子,哇哇的。他就是给那恶霸气得跺脚呢。
奶奶说:俺见着啦。他不是冲上台,呼了演恶霸的于金水一个大嘴巴子吗?多少人想往台上冲啊,要不是叫人拦着,小于该给活活揍死啦。一个个苦大仇深的,叫俺说,这些人才是演戏呢。为么呢,这是老孙家上辈子的事,小于缠着俺给说的。
张婆子惊讶了:咋从来没听你说过呢?
奶奶说:人生在世就是当牛做马吃苦受罪。再念着上辈子的苦,咋活呀?
奶奶的白净透出一股富贵气,凭此,好些家属都怀疑她是地主婆。她们不只是在自来水边窃窃私议,还反映给周葱花了。周葱花很慎重,拐了多大的弯,问奶奶从前有地吗。奶奶说,有啊,在铁路上做活,挣俩钱,都兴置几亩地让人种着,收些租金养家糊口,可那死鬼撇下俺和孩子后,地就叫俺卖啦。周葱花又去找范家媳妇和张婆子证实。最后,翘屁股的连长认定那不过是个小土地出租。女人们最终放过了奶奶,还因为她们都以谋得她的针线活为骄傲。周葱花说得好:地主婆能创造艺术吗,能有这双巧手吗?
说到人生的苦,张婆子忍不住撩起卫生衫,又把裤腰带松了松,露出腰臀间的肉,那上面色彩绚丽。她喃喃道:可不是吗,俺就是受罪来啦。
奶奶瞥了一眼,叫她快掩上,说:你男人比小于演的恶霸还凶呢。俺得对葱花说说,叫家属连去斗他,机务段不是治不了他吗?他咋这么可恨呀,让梅香娘儿俩去喝西北风呀?
张婆子慌忙说:可别瞎说。他脾气丑,心眼好着啦。为么不叫梅香在公寓干呀,他想让卫国娶她呢。可儿媳妇在自己单位做临时工,还不叫人又说闲话呀?他差点就叫人揪出来,还敢惹事呀?
奶奶将信将疑地瞅着她。张婆子又说:是真的。你骂他,俺没敢告诉你实情,为么呢?梅香头两个男人都是暴死的,怕自己克夫,她拿不定主意呢。没了工作,她就得给个准信啦。俺等着她的准信呢。叫俺说,明明才合适呢,又是俺枣庄老乡。可她男人拖着不肯离婚,要把人拖到老呀。
奶奶忽然高兴起来:俺也替梅香想到卫国呢。卫国这孩子,俺喜欢。俺对梅香说去。她能听俺的。么克夫呀,年纪轻轻的,咋比俺还封建迷信。干铁路,死人伤人的俺见多啦。活着的人不得照样生儿育女吗?火车还得跑呀。
接着,奶奶承认这件事错怪了张段长。顺着奶奶的态度,张婆子举了两个例子,以证明丈夫心眼好。她说得闪烁其辞,奶奶却听明白了。一是段里有人在整孙安路的材料,兴致勃勃地准备揪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日伪汉奸的忠实走狗,他们从档案里得知,他父亲给日本人开火车,还有土地,且是被游击队代表人民干掉的。孙安路当兵时填表填的是地主,以后,有时隐瞒家庭成分改填为工人,有时心虚又填地主。亏得张段长不怕受牵连,挺身为孙大车做证,安路才得以幸免。二是孙庄在技校要入党了。技校党支部来机务段外调,张段长还特意为他爷爷的死给写了证明材料。
奶奶两眼放光:多稀罕呀,俺家也是地主。俺攥着金条金砖去拾煤核?亏得俺庄儿比他老子能!安路当过兵扛过枪开了二十年火车,也没出息,俺庄儿跑到他头里去啦。人说起小看大。他起小就心大,念着抓特务,让俺操了多少心啊。
接着,奶奶从床底下掏出一块枕头大的金属皮,作业本一般厚薄,四边不规则地卷起。这是孙庄藏下的。他一定是拿它当U2型飞机的残骸了。他当宝贝呢。
奶奶把孙庄入党的事挂在嘴上念叨了几天。待孙安路跑车回来,她问:谁对你说俺家是地主啦?你咋一回回填地主呀?老张写的证明管用吗?孩子自打去上技校,逢年过节寒假暑假都不家来,对你说了多少回,你咋不看看去?
孙安路把衣服一扒,搓着脖子躺下,脑袋一挨枕头,呼噜就上来了。奶奶火了,骂道:么人啊,回来就晒尸!四个孩子起小到大,你从来不管。你对孩子说的话,呼啦起来还没有半篮子呢。过年过节庄儿说要守校,放假又说要修路修操场建校舍,每天俺心里突突的。你倒好,就知道睡!你别是瞌睡虫托生的吧?
孙安路不耐烦地睁开眼:他翅膀硬了,你操么闲心?他入党啦。
接下去,奶奶的唠叨就怎么也叫不醒他了。那呼噜像火车在爬坡,轰嚓嚓轰嚓嚓,上了坡,便见一马平川,车速越来越快,也渐渐有了节奏感。他的呼噜太像蒸汽机车的轰鸣了,只是不冒烟而已。
孙安路不敢告诉母亲,为了入党,孙庄自己还跑去山东,找了当过游击队连长的姑爷爷,找了二爷爷,还通过他们找了当年在枣庄铁路做活的好些人,弄回一叠证明材料。关于爷爷的死,关于爷爷的地。可是,那些材料并不能为孙庄入党铺平道路。也是入党心切,孙庄毅然声明,和家庭脱离关系。于是,没建几年的铁路技校,在草创初期便有了第一个学生党员。
洗菜的时候,奶奶把庄儿入党当做喜事发布出去了。自来水哗哗地流,有两个女人吃吃地笑。奶奶警觉了,便问:笑么呢,俺看出来啦,都是坏笑。
有个女人说:奶奶,你大孙子真了不起呀。别人根红苗壮的都不及他。为什么呀?他声明和家庭脱离关系啦!我儿子也在念技校呢。
奶奶一愣:么叫脱离关系?
就是不认你们呗。
为么不认?
嫌家庭出身不好。他要上进。我儿子说,他在技校可积极啦,成天不上课,鼓动同学去劳动,挖沟栽树建干打垒,把那些孩子都累得不长个子啦。
奶奶把个正刷着的大萝卜扔进那个女人的盆里,溅了她一脸水。奶奶怒斥道:这个鳖羔子!俺家是响当当的工人,有么不好的!嫌他老子啦嫌他妈啦,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猴子变的?难怪的,从前还常给家写信,这半年了,也没见一个字。俺还月月催着给他捎钱呢。他不认俺啦。
说着,奶奶的泪水滴答下落,落在一盆清水里。盆里的水溢了出来,浮在水面的青菜叶子顺水而去,自来水边长长的明沟变绿了,一沟的菜叶子。
中饭则被焖糊了。那股糊焦味把孙安路呛醒了,也把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召了来。是张婆子扑上前,把冒烟的饭锅从煤炉子上端下来的。她揭开锅盖一看,说:饭成了焦炭,锅底该烧穿啦,刷也刷不干净啦。
奶奶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张婆子没问出话来,刚进家的秀也没问出话来。秀便拽着哈欠连天的安路一边猜去了。直到夜里,奶奶一直默默无语,全家人大眼瞪小眼,都不敢吱声。上床前,秀烧了一壶滚了又滚的开水,把盆放在奶奶脚边,倒上开水,还替她解了绑腿,奶奶却不肯烫脚。
腾腾热气里,秀一头雾水:他奶奶,咋啦,为么事气的?安路光顾着睡觉没理你?庄儿去了山东?别是为梅香着急吧?要不,就是气楼上的?你不吱声,快吓死俺啦!
奶奶替挤在她床上的鹰儿厦儿掖了掖被头,久久地瞅着黑黢黢的窗口。她大概是在告知那死鬼,你大孙子已经跟你脱离关系啦。或者在抱怨火车头,人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你是爹呢,你咋叫车尾巴跑到头里去啦?
一盆水都凉了。秀又去烧水。烧开便灌暖瓶,接着再烧。她把三只暖瓶和刚烧开的一壶,一起放在奶奶脚边。
这时,奶奶终于开口了。她恨恨地说:往后别再给那个鳖羔子寄钱啦!让他喝西北风去,饿死他!他不是能吗?能得能从石头缝里往外蹦啦!俺就瞅着他蹦。看他能蹦多高!不认俺,往后就别跟俺老孙家姓!爱姓么姓么!姓石去吧!
后来的日子,奶奶和那只钢精锅摽上了劲。想起来就逮住锅用砂擦,用丝瓜囊子擦,锅里的焦糊、锅外的烟熏,总也擦不干净。锅底是红石块磨的。锅底后来被磨穿了,不得不让挑着担子上门的补锅匠给换了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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