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东站扩建工程的开工,上级要求家属连组织家庭妇女去工地参加义务劳动,干的是卸石渣的活儿。各家发一把铁锨,能动的自己去,不能动的,可叫孩子和男人代替。
货物列车的到发场和调车场,要增加十几条股道,成为江南最大的铁路枢纽。扩建工地整出一片平地后,男人们开着推土机撤了,他们要等到石渣备齐了再来铺轨。
从灶台上解放出来的女人可疯啦。蒸汽机车推着一列高边车驶入紧靠工地的股道,不等停稳,她们就欢呼着往上拥。吓得调车员鼓着腮帮子猛吹口哨。在小站监督劳动才回来的范站长正靠边站着,看到这场面不禁心惊肉跳,便自告奋勇来工地当安全员。工务段把颜大嘴也派来了。他的职责是看守工地和存放工具的工棚。
老是搬不动那个大屁股的周葱花,缠上了范站长。每每笨拙地往车上爬时,她总是忍不住喊一声:范站长你在下边顶我一下呀!范站长便伸手去托她的屁股,有时,他也踮起脚伸长脖子用头拱。她的身子太笨重了。下车时,她同样离不开范站长。别人卸完一节车皮,互相照顾着跳下来就是,她一定要范站长在下面扶着,有时,干脆撒着娇,有意往范站长怀里栽。
在范站长怀里,周葱花的目光火辣辣的:你是好人,老实人。
范站长赶紧撒手,嘟哝道:别这样,别老瞅着我。孩子在看着呢。
代替范家媳妇来义务劳动的,是她的女儿。晶晶、明明、亮亮三个,谁歇班谁来。明明终于调回了电报所,可她男人依然不肯离婚。
周葱花哈哈一笑:怕什么,我们又没干坏事!真要想干坏事,能这样明目张胆吗?我们为了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在乡下挖水库伤了腰,你保卫我的腰,谁敢胡说八道呀!
其实,范站长已赢得了所有女人的欢心。他每天早早地背着药箱来,再备好一大桶开水,然后,就衔着口哨在股道边梭巡,保卫着她们的身体和脱下来的一大堆衣服。铁路食堂的手推车进不了工地,约定将中饭放在调车员休息室由大家各自去取,范站长为了让大家多歇一会儿,把取饭的活儿包下来了。
坐在铁道边等饭的时候,她们把孩子和男人撵到工地另一端的工棚去,开始了无所顾忌的穷疯傻乐。她们喊着腰酸胳臂疼,一个个躺在石渣上,学起余美丽的腔调来:我来不及了,我全身软瘫如泥。我要。我老实坦白。妇女要翻身,我想翻身呢。
余美丽不是说男女间事是一本字典吗?她们都想识字扫盲呢。她们请余美丽当老师。余美丽笑笑,坐到一边去了。
周葱花说:先有半篮子,又有了一篮子,她怎么也没生个孩子呢?
黄辣椒说:我们给她做个妇科检查吧。
周葱花说:先检查你吧。
于是,以荤腥语言开场的游戏,很快就进入动作激烈的情节。女人们一哄而上,按住躺在地上的黄辣椒,七手八脚地扒去了她的裤子,给她打针、做妇科检查。她们毕竟是成人了,她们的经验和感受很容易被挣扎不已的肥白的屁股调动起来。到了这火候,她们集体变换了性角色,成了一群欲火中烧的公狼,她们齐心协力对付当天的母狼,几十双利爪纷纷用脏兮兮的手指或红萝卜将母狼钉在对男人的缅怀上。女人们尖利的笑声楔入昂扬的汽笛声中,相邻的调车场在这时弥漫着一股腥涩的气息。
从此,她们每天都要逮住一位同伴做儿戏,用十分放肆的行为取悦自己。除了孕妇和大姑娘。挑着一担饭盒回来的范站长,一直为女人们的笑声纳闷。透过迎向自己的笑声,他总能窥见有人慌慌张张地提裤子,所以,后来每每临近工地,他总要吹口哨,或者对着麦克风吆喝一声:磨剪子来镪菜刀!有时,则学着李玉和念一句道白:什么电马电驴的,我只会扳道岔!
余美丽对这种游戏充满恐怖。黄辣椒终于再次想到她了:余美丽,你也检查检查吧,那些道钉怎么不管用呢?几个迫不及待的悍妇应声朝她包抄过去。余美丽见状猛地站起来,端起地上那热气腾腾的半桶开水,威胁道:你们谁不怕烫就过来!
在端着开水怒视那几个女人的时刻,她还用脚挑起了地上的一把铁锨。那凶狠劲令人们面面相觑。其实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成功地出演了被凌辱的角色,在被大家围攻折腾的那一刻,每个人虽然都竭力反抗,但心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宣泄般的快感。羞耻地回味着当时的感受,她们觉得余美丽的激烈很可笑,都吃吃地笑了。笑声打破了僵局。
余美丽,你真拿我们当色狼了!这儿没男人,你紧张什么,枯柴似的颜大嘴能算男人么?
反正不许你们动我!
周葱花朝着工棚那边努努嘴,对她说:那也犯不着拼命呀。我们在打赌,想让你判个输赢。你给句实话也行,再给你一篮子管用吗?
在一个愣怔之间,余美丽幡然顿悟:关于流浪汉的谎言为人们平添了笑料,却瞒不过周葱花的眼睛。周葱花窥破了她与颜大嘴的秘密和她的心思。那关切的目光,闪烁着同情和担忧。
余美丽放下铅桶,环顾四周,然后,坦然地把自己企图遮掩的心思裸裎在人们面前。人群中齐声尖叫:天哪!真是那半篮子道钉有问题呀。
她把脱下来的湿漉漉的裤衩张挂在直立的锹柄上,大约是块白底碎花的布料,而此刻分明是一面血淋淋的旗帜。在阵阵北风的吹拂下,它啪啪地带着响儿飘扬起来。
女人们出奇地安静,范站长也就没有发出准备开饭的信号。直到他放下担子,她们才发觉,又是一声惊叫:天哪!她们倒是机敏,一拨人奋不顾身地扑向余美丽,把她的身体遮挡严实了,另一拨人扯下旗帜藏了起来。
范站长说:咋啦?今儿不饿吗?
姐妹们,我们饿坏啦,可是有人更饿对不对?
对!众口一词的响应在调车场上激起回声。女人们的呐喊一旦凝聚着共同的心声,也很雄壮。范站长糊涂了,不知道她们将怎样捉弄自己。捉弄她的阵势已经摆开,她们赤手空拳,她们的武器只有神秘的笑容。每个人的笑风格各异,有深有浅有粗有细有美有丑,众多女人同时向一个男人绽开微笑,该是一种恐怖的景象。范站长在这时感到局势严重,陡然板起面孔:你们可别乱来呵。我家的剪子天天得磨,累着呢。你们找颜大嘴好不好,他那块磨刀石倒是闲着。
周葱花讥嘲道:美的你!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女人们越过范站长,拖着推着余美丽,就往工棚送。秀则拽着周葱花不停地念叨:他是俺干爹哪。你想做好事可别瞎弄啊。你快喊住这些个疯婆子呀!
颜大嘴听到动静,从工棚里钻出来,远远地朝这边张望。渡江战役中,颜大嘴在江阴要塞被解放军所俘虏,成了“解放战士”。来到工地后,许多年前的枪炮声一直在他耳边回荡,所以他天天龟缩在工棚里,老是通过油毛毡上戳出的洞眼,窥望那些疯疯癫癫的女人,从不敢贸然接近她们。这会儿,他疑疑惑惑地探察着,猛然发现有几道目光投向自己,便如受惊的老鼠哧溜缩回他的“江阴要塞”。
女人们向工棚包围过去,所有的眼睛都炯炯发亮。若是暗夜,那光芒当是绿色的。颜大嘴听到渐渐临近的脚步声,很是无奈地扫视工棚里堆积如山的工具,经验提醒他这时手里不该有武器,并暗示他赶快打开那只两米见方的铁皮工具箱匿身其中。
可是晚了,她们用寒光逼人的微笑抵住了他的胸口。她们说:颜大嘴,你都年过半百了,还怕我们吃了你吗?
颜大嘴嗫嗫嚅嚅:你们常干的事俺都看见啦,对俺可别胡来。俺没准就是那边的人,粘上俺,就粘上大麻风啦。再说,因为政历问题,俺一辈子不敢结婚,俺还是童男呢。
带着泪痕的女人们哈哈浪笑:既然没见过女人,那好,姐妹们来给你开开眼,活活美死你!
她们对待他就像对待一只布娃娃,推推搡搡,搂搂抱抱,撩得颜大嘴快活得胆也壮了皮也厚了,也就趁势逮住人家哪儿捏上一把。几个辣婆子见他并非布娃娃而是大活人,很开心地撩起上衣,手举肥嘟嘟的大奶子向他杀去。人们一齐用力撬开他咬紧的牙关,将某一个乳头塞进他嘴里。被含住乳头的女人便习惯性地做挤奶动作,还佯装出哺婴时那圣母般慈爱与陶醉的表情。疯了一阵后,她们才想到被押来的余美丽,摁着他俩的脑袋往一块贴。
秀在一边急得直吼:你们疯得太不像话啦!你们成流氓啦!
周葱花说:秀啊,你糊涂啊。别人为什么怀疑他是美蒋特务?一个大男人,一辈子打光棍,熬得住吗?除非老婆孩子在那边,要不就是准备随时逃到那边去。我们这是救他呢,跟余美丽成了,他们两个人不都没事了吗?这个颜大嘴就是不听劝,我亲自去做媒,他不是躲着我,就是跟我打哈哈。我只好跟他来蛮的!
秀说:这叫蛮呀?干脆把人弄到一个被窝里去吧。
这时,周葱花看见那只敞开的铁皮工具箱,灵机一动:行啊,让他们上床!多好的床呀,这是捷克式还是夹克式?
颜大嘴就这样被扔进了铁皮工具箱。一些女人结结实实地摁住他,其他人则抬起余美丽,任凭她使劲挣扎,硬是把她也塞进去了。她们合上箱盖并上了锁,一起欢呼起来。
周葱花对着工具箱喊道:余美丽,现在就看你怎么把破鞋扔进太平洋啦!我们走了,下午你别卸石渣,就留在这里跟颜师傅一道把锈死的道岔擦亮吧。
黄辣椒说:这回,她准能上手!
有人呼应道:看她那风骚的小样,男人还能不心痒?
秀说:可别把人憋死啦!这个箱子不透气呢。
周葱花示意大家离开,自己却蹲在工具箱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里面一直没有动静。她不耐烦了,对着箱子狠狠踢了一脚,也走出了工棚。
约摸两小时后,经不住秀的担心,周葱花去开箱放人。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铁皮箱里居然是粗浊的鼾声。打开箱盖,却见并排躺着的余美丽也睡着了。周葱花摇醒她,把她拽出来后,问:你们这么老实呀,就在里面睡大觉呀?
余美丽说:刚睡着。我们说了一会儿话。里面很黑,说着说着,瞌睡就上来了。
说了些什么,是周葱花最关心的。可余美丽却告诉她,颜师傅在教她背山东童谣呢。那首童谣这样唱道——
月老娘,明明亮,
开开大门洗衣裳,
洗得白,浆得白,
头发搭到脚后跟。
剪子铰,四四方,
开开后门去烧香,
大姐梳了个蟠龙坠,
二姐梳了个万花楼,
剩的三姐没啥梳,
梳了个狮子滚绣球,
一滚滚到阳沟里,
鸭子秃露半个头。
周葱花问:这是什么意思呀?
余美丽说:没有什么特别意思。他怕我紧张,没话找话呗。
他没有碰你?
没有。
你怎么不主动一点呢?我晓得你是干柴,就盼着一把烈火。
我主动了。可他倒唱起来,还硬要我学。
周葱花沉思片刻,不得其解,便交代余美丽:晚上你去问问奶奶吧,你这发型是不是狮子滚绣球,可能他喜欢蟠龙坠和万花楼吧。
安芯有时也去卸石渣。不过,她替的是在车站卖包子的婆婆。奶奶可不高兴了。奶奶说:金华去当兵,老姚家成了光荣军属,还非得派工吗?要派,咋不派老二去呢,嘉兴下夜班不能去吗?她心疼孩子,俺不心疼呀?你看看秀的一双手,尽是血泡水泡,一下水,疼得嗷嗷叫。你还得带小柱子呢。弄出一手泡来,谁给洗尿片子呀?
小柱子已经满地跑了,会叫妈妈姥姥姑姑,却不会叫爸爸。为么呢?孙家都亲他。孙枣是他的花轿,孙鹰孙厦是他的大马,就连从没抱过自己孩子的安路,见了柱子也亲不够,抱在怀里啪啪地亲他的小脸蛋,胡子茬蹭得柱子一会儿哇哇叫,一会儿格格地笑。整个门洞里都乐呵呵的。
奶奶说,小柱子是老天爷派来喜娃娃,要不,这日子还不得愁死人吗?你看看,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灵气着呢,小胳膊小腿,一节节,白藕似的,多像俺老家年画上抱着红鲤鱼的胖娃娃呀。
虽然小柱子才牙牙学语,奶奶就急着教他唱儿歌了——
小板床,跌咕噜,
谁来啦?俺姑姑。
拿来啥?小马虎。
咬人不?不咬人——阿喔!
奶奶学着大老虎,朝柱子张着嘴。柱子竟往奶奶嘴里填进了一块糖果。奶奶乐得直夸:俺柱子多孝顺呀。屁大点的孩子,就知道疼姥姥啦!
开始,安芯上白班的时候,柱子由奶奶带着,上夜班,则往姚家送。可是,临睡前柱子总要哭闹一阵,气得杭州妈妈逮住那小屁股啪啪地抽。奶奶心疼了,先是隔着气窗喊你抱着孩子哄哄啊,见隔壁不理睬,她就用皮锤砸开姚家的门,把柱子抱过来。
后来,奶奶不让安芯把柱子往姚家送了。杭州妈妈自然高兴,说:夜里厢也把你带最好,我们明朝还要卖包子。咯个野地里拣来的小伢儿,野脾气木老老大。
奶奶说:你嫌他,他能亲你吗?没见人养的小狗呀,你亲它,它冲你摇尾巴。你嫌它,它不咬你算客气啦。么野地么野脾气!你一撅腚,俺就知道你拉么屎。
杭州妈妈说:咯个是事实嘛。我们铁路新村哪个勿晓得呀?讲句老实话,我们抱出去都难为情。我们又勿是没有儿媳妇。
奶奶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么呢?还敢怨俺闺女呀?你再胡说八道,看俺不撕了你这张鳖嘴!走,你跟俺到自来水去,俺要告诉大家伙,你有儿媳妇,你媳妇没有男人!英雄好听,管用吗?
顿时,杭州妈妈就蔫了,跑回家拿了几包奶糕送过来:好啦好啦,奶奶,我们的嘴巴你也是晓得的呀,直古隆咚。
奶奶讥嘲道:乖乖隆的咚,你嘴长得多好呀,能唱绍兴戏,能天天啃肉包子。就是脑子里尽是糨子。
又是安芯下夜班。陪着杭州到家后,安芯过来看看孩子,就要随着家属连去卸石渣。奶奶发现她眼睛红红的,眼圈好像也肿了,问她为么事,她不回答,扛着铁锨就出门了。奶奶赶紧把柱子交给杭州妈妈,追到自来水边。可是,在那里集合的队伍已经出发了。
奶奶只好去单身宿舍找杭州。奶奶说:你们两口子咋就不能好好过活呢?为么三天两头怄气?你说说。
杭州正在翻阅《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几年了,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一页。
奶奶夺过书:你说话呀,没哑巴吧?
她想让我变哑巴。她不喜欢我开口说话。我一张嘴,她就跟我吵,说我思想意识不好。她要我积极向上,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怎么发扬啊?我能跟着于金水上台去吗,他会让我上台唱歌跳舞演话剧吗?我倒是能演国民党的残兵败将!杭州忿忿地说。
奶奶笑了:傻孩子,安芯哪是这意思呀?人是乐意见你每天高高兴兴的。老古话不是说笑一笑百年少吗?你有么心事呢?对俺说说。要是安芯照顾得不好,俺得说她。当初她非得嫁给你不可,么好话都说了,还说要做你的双腿呢。
杭州声音哽咽了:我让她吃苦了。我后悔不该结婚,拖累她一辈子。也许,我们该考虑离婚了,因为我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她就是为了躲着我,才代替我妈去卸石渣的。
奶奶大吃一惊:不能吧?自打有了小柱子,安芯可乐呵啦。你没听见安芯咋教孩子的吗?她天天对柱子说,长大你得当调车员,当像你爸爸那样的大英雄。惹得孩子天天要到铁道边去看火车,指着道口那边一挣一挣的,把俺累坏啦。
杭州仰起脸来,坦言道:我不喜欢这孩子!我们的矛盾就在这孩子身上!她不管我的感受,硬要抱养。我这脸往哪搁呀?从前人家看我,那是什么目光?现在呢?轻蔑,嘲笑。什么意味都有。
奶奶说:你们不是没孩子吗?没孩子哪像一个家呀?再说,柱子多亲人啊。带亲了,还不跟亲生一样?
杭州说:我们现在没有,不等于永远没有!我相信,我们迟早会有的!
奶奶无语了。到家后,她暗自感叹道:这杭州咋跟他妈一个德性呢?难怪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俺非活到一百岁不可,等着抱亲外孙。俺还能不乐意吗?
这天也是稀罕,柱子竟叫急着上班去的杭州妈妈带走了。她本想把孩子交给孙鹰看着,又觉着不放心,便以看火车为名,让柱子乖乖地跟走了。奶奶刚做好中饭,杭州妈妈闯进门,大叫一声:奶奶呀,出大事啦,坏人把我们柱子拐跑塌啦!
奶奶手里的菜碗掉在地上,摔碎了,溅了一身的菜汤。奶奶逼视着她:俺就不信,有你一个大活人看着,能叫人拐去?
气喘吁吁的杭州妈妈好不容易才说明实情:都怪我们啊,都怪今朝的包子啊,今朝的包子发得木老老好,个又大来肉又多,旅客边买边吃,吃了又来买,数钞票都数得来勿赢,我们把售货组的包子全部卖塌了。我把小伢儿两个包子吃。小伢儿就蹲在我们的脚底下看火车。火车开了,我们吓煞啦。
柱子找勿到了。柱子把包子丢在地上,人跑塌啦。奶奶你看,咯个就是他丢下的包子。
奶奶劈手把包子打落在地:你就念着你的包子呀!孩子还不如你的包子呀!俺要孩子,不要你的包子!
奶奶带着浑身的菜汤,一路喊着柱子,叫孙厦搀着去了西站。奶奶刚上月台不一会儿,安芯和秀都叫孙鹰领着飞跑而至。满头大汗的安芯冲到奶奶身边,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安芯痛哭起来。
售货组的女人一起推着小车围过来。她们七嘴八舌地告诉说,发现孩子不见后,她们把站里站外都找遍了,估计孩子是上了车,给拉走了。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自己爬上车呢,想必是有人拐孩子。那人肯定是假装买包子,来了个顺手牵羊。
秀说:快叫站调给前方车站打电话,通知乘警在车上找。
随后赶到的杭州妈妈说:刚刚交电话打过啦。当时有两趟列车交会,两个方向都打了。勿信,你问问大家。还是小蒋帮忙打的呢。
为了证明这个电话,杭州妈妈站在检票口,对着里面大呼小叫的,终于把小蒋喊出来了。奶奶问:有音信吗?
小蒋摇摇头。沉默了好一阵子,小蒋说:你们别急。只要孩子是上了车,就丢不了。车上没地方藏。这两趟车都是快车,两小时后才到前方站,前方站已派人堵着。
小蒋转而问杭州妈妈:你能确定孩子上了车吗?他不会被下车的旅客领着出站吗?
杭州妈妈哇地大哭起来:奶奶呀,我们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勿清爽啦!你们肯定勿相信小伢儿被别人拐塌了。你们肯定怀疑我们是故意把伢儿丢塌咯。把我们冤枉死了耶。
奶奶的目光让她畏惧。奶奶一直用冷冷的目光紧盯着她。奶奶问:不会掉沟里吧?茅房里呢?候车室的椅子下面呢?车站广场的花园呢?广播室调度室呢?孩子没落下么东西?你凭么说孩子上了车呢?你看见啦?你看见了装没看见,就叫人抱走啦?你这不是存心的吗?你心咋这么狠呢?别说是孩子,就是条小狗,养活了这一年,也该带亲了。
杭州妈妈这才想起掖在裤袋里的一只小鞋。软底,带搭襻,红色灯芯绒的鞋面。正是奶奶给做的。鞋子是在路基上拾到的,这应该就是孩子上了车的铁证。
凭此,奶奶认为,孩子上车前一定哭闹着挣扎着,这才把鞋蹭掉了。奶奶问杭州妈妈:你耳朵没聋吧,孩子大哭大闹也听不见?俺觉着你耳朵好使呢,你对人说你家的收音机早坏了,可哪天半夜里你不把声音拧得小小的,贴在收音机上听戏啊?也不怕人听见,说你偷听敌台呀?
杭州妈妈说:站台上广播吵煞人,就算小伢儿大哭,我们也听勿到呀。围着售货车买包子的旅客里三层外三层,今朝的包子喷喷香,车子里厢旅客全都跑下来耶。我们生怕挤到小伢儿,还叫他蹲到我们双腿里厢,把他用脚夹夹牢。怪就怪今朝的包子太香了,勿香,我们就勿会把他包子吃。他抓到包子,我们怕包子上的油弄脏了裤脚,我们双脚一松,小伢儿就跑塌啦。
柱子神秘地失踪了,正如他神秘地降临。第二天大早,两趟列车都分别抵达终点站后,小蒋又上门来摇头了。
安芯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脸色蜡黄,双眼无神,要么攥着那只小鞋发呆,要么就坐在奶奶床上凝望着窗外。窗外有什么呢?进站出站的列车喷吐出来的煤烟。或浓,或淡。没有风的时候,那一道道烟,缓缓地飘荡起来,舒展开来,就像孙鹰在脸盆里洗毛笔一样,墨汁在清水中洇散,最后,一盆水都黑了。浓烟把天空也染黑了。
安芯不肯回自己的小家。在这些天里,杭州妈妈每天给孙家送一袋的包子。尽管,每次奶奶都当着她的面,把包子扔给了黄辣椒家的小狗,她依然锲而不舍。
奶奶认定姚家是故意把孩子扔了的。于是,她对女儿说:觉着苦,你自个儿拿主意吧。俺不说你。
安芯呜呜地哭了。奶奶一边跟着流泪,一边把给柱子做的衣服拾掇起来,包成一个小包裹。接着,她这样劝慰安芯:走就走了呗。亲生的要不认,也拦不住啊。她指的是孙庄。
安芯带走了那个包裹。
扩建工地开始铺轨。每天拉来的车皮更多了。可人们议论着失踪的孩子,想象着英雄的夫妻生活,时时抱着铁锨发一通感慨,都像来视察工地的大领导似的。周葱花急了,便把人分成三个组,每组各卸一节车,看谁卸得快。她则当督战队,哪组慢她就爬上哪节车,一边帮忙,一边扯着嗓门喊:姐妹们加油干呀!千万别落后呀!
黄辣椒给她出了个主意。黄辣椒婆家那一带,人们上山垦荒或下地干活,会带着鼓师,谁若偷懒,鼓师就会贴近他,击鼓而歌,一唱众和,用鼓声歌声给予鞭策。这叫催工鼓。传说起源于秦始皇修筑长城。见民工们因愁苦、劳累而窝工,秦始皇便命翰林编歌为民工击鼓演唱,以助兴催工,加快工程进度。黄辣椒的意思是把于金水请来。
周葱花连声叫好。她在乡下筑水库时,就是用歌声调动大家的积极性的,只不过用的是广播喇叭。
于金水来工地的第一天,就遇见了安芯。安芯说:叫你来你真敢来呀。你唱歌是鼓劲呢,还是催眠?
于金水说:使劲吼呗。更重要的是,我想感受这里的气氛,争取写个长篇通讯。听说,好些事迹非常感人。比如你,下了夜班,也不休息,就来参加义务劳动,还把孩子丢了。这不,刚擦干眼泪,又奋战在扩建工地上。
安芯凄然一笑。
你咋不戴手套呢?给。干活慢点,多歇歇。你手上都起茧子啦。
于金水护着安芯爬上车,再把铁锨递给她。安芯示意他,别老站在车下看着自己。可他没理会,一直那么愣愣地瞅着。安芯瘦了。安芯的眼睛怎么没睡醒似的?
周葱花在背后拍了他一下:小于呀,先采访吧,等大家干累了再唱歌鼓劲。你想先采访谁?我去叫。要么,我先采访你?
我值得你采访吗?
当然。请问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找对象?宣传队多少漂亮姑娘呀,就没有一个合适的?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人家有主了,你等到哪天是个头呀?人家不幸福,你是不是很难受?你能给人家幸福吗?
于金水望着周葱花,很认真地说:我对象在老家呢,长得跟你一样漂亮,性格也像你。你要是有妹妹,我就跟她吹,娶你妹妹。调动多麻烦呀,把我等得心灰意冷。
周葱花扬起巴掌,却没有打下去: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没有妹妹。我给你,要不?我能吓死你!
五月的太阳一出来,就是燥热的。要采访,得找个遮阳处。周葱花不肯去工棚,说那里有颜大嘴碍事呢。也不肯上守备车,它停在相邻股道的东西两头,太远了。周葱花朝身边的闷罐子车厢努努嘴。于金水说,上面倒是凉快,可那是完成编组的车,它挂上车头,就把我们拉跑了。周葱花说,拉跑才好呢,我跟你去山东,把你对象接来。我最可怜啦,最远只去过南昌,你们北方人好,开张免票能跑多远啊。
俩人从石渣车下钻过去,爬上了相邻的闷罐子车厢。于金水嗅出一股气味,凭感觉他判断这节车皮刚刚运过水牛,这阵子不知哪里发了牛瘟,老见车上运水牛。牛和牛饲料以及牛粪的气息令他焦躁不安。周葱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般叹道:小于,你天天闻着花露水,忘本啦!你不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吗?
在能装六十吨货物的车厢里,于金水逐个采访扩建工程的建设者。在采访秀时,他喜出望外。秀不经意间,竟冒出一句豪言壮语,经于金水提炼后,它变成“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家里吃闲饭”。于金水由此得到启发,通讯应该突出这些家庭妇女,全国铁路有多少围着灶台转的妇女啊,这太有典型意义了。他兴冲冲地跳下车,建议周葱花索性成立三八装卸队。
周葱花乐得直拍翘翘的大屁股,这就算拍板了。接着,她就让于金水为大家唱歌。于金水的歌声几乎浸泡在女人的笑声中,何况,这儿是调车场。尽管是徒劳,他唱得却卖劲,唱的都是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什么的。
凭着被采访的兴奋劲,下午四点钟就完成了卸车任务。女人们在收拾衣物时,都鬼鬼祟祟的,冲着于金水不住地窃笑。她们的窃笑其实是在酝酿一个密谋。周葱花突然高喊一声:姐妹们,小于唱歌很辛苦,我们是不是该给他吃颗糖甜甜嘴呀?
该!随着突然爆发的呼喊,女人们一拥而上。
她们仗着人多势众很轻巧地把于金水放倒了,然后七手八脚地要把他抬起来。就连还是大姑娘的范亮亮也投入了共同的行动,并成为积极分子。亮亮抱住了他的脚,脚是这时最难对付的部位。他拼命乱踢乱蹬,也挣不脱那么多手的束缚。他最终被扛了起来。他感觉到攥住自己脚脖子的还有安芯的双手。但是,亮亮好像故意要排斥她,不让她挨着于金水,用自己的身体撞得安芯跌跌倒倒。
女人们扛着于金水,绕过卸空的石渣车,再折向相邻的那列货车。这场面和铁路员工拾到从拐五三上抛下来的死猪死牛扛回家去的情景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更为壮观。
于金水急得嗷嗷叫唤:你们疯了是不是,给我撒手!你们究竟要拿我怎么样吗?
嘻嘻,你在台上不是老演扳道岔吗?我们有好些道岔都锈死了,车辆进不来,股道里都长满青草啦。
于金水眼巴巴地望着秀,喊道:嫂子,这趟车挂上机车啦,就要开啦!快制止她们。
秀在人堆外边,拉拉这个,拽拽那个,根本无济于事。让秀惊讶的是,安芯竟融入其中,开心得很。从来没见她这么开心。
人群停在那节闷罐子车厢下面。几个女人先爬上车去,上面拽,下面举,就这么着把一件笨重货物给装上了车。车上的女人还不敢懈怠,骑的骑,摁的摁,硬是叫于金水躺在车上动弹不得。车下的人则在替他物色那“锈死的道岔”。她们起初是没有条件没有目标的,只要谁提议逮某人,大伙儿就扑上去揪她。被揪的死活不依,只要她嚷出别人的名字来,大家立即转移目标再去逮别人,一时间,她们互相追逐着,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人人自危。
范站长的老三范亮亮,却不做假惺惺的逃避,她好像巴望被大伙儿抛上车似的,很激动地用声音用动作吸引人们的注意。在于金水被弄上车的时候,她就表现出这种反常,她当时双手紧扼他的脚脖子久久不放,企望车上的人再使一把劲连她一同拖上去。一阵追逐后,人们果然围住了亮亮,她们扳倒她接着抬起来的动作,和对付于金水一样凶悍一样势不可当。可是,她们很快发现亮亮出奇地乖出奇地老实有点逆来顺受的味道,甚至她们看到了她如愿以偿的得意,这时黄辣椒喊道:她还是个大姑娘呢!这声呼喊令她们猛醒。她们扛着的分明是一个赤裸裸的愿望,而她们自己的内心深处同样藏着这个愿望。不断选择和追逐的过程,其实就是抗拒与降伏的矛盾心理过程。她们满怀愠怒,不约而同地撒手将亮亮扔在地上:你还是大姑娘呢,破瓜的事还是留给进洞房时干吧!亮亮咬牙切齿地挤出裂帛般的冷笑。
那一刻,场面顿时安静下来,许多双眼睛用哀怨用痛苦用渴望,紧张地作着徒劳的交涉。这场交涉注定没有妥协者,因而也就不会产生成功者。于是,众多目光一致投向安芯。她们就是为了安芯才策划了这个游戏,而在实施时居然背弃了初衷,这很奇怪也很可笑。她们都难为情地笑了。
她们要让安芯偕于金水作一次浪漫的旅行。她们用力拍打安芯挣扎不已的屁股,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人家要采访你呢。我们一个个都被采访了,就剩下你了。柱子丢了,谁心里都难受,对他诉诉苦吧,想哭,就对着他痛痛快快哭一场吧!憋着会憋出病来的。
被人们举过头顶的安芯,果然哭了。她老老实实地被人抛上了车。这时,车上的人动作麻利地撇下于金水纷纷跳下来,迅速拉拢车门并用一截铁丝在外面拧紧车门。她们欢呼起来。
闷罐子车厢的车窗很小,窗栏杆是组成一个“X”字的铁条,在两个“X”的后面各贴着一张脸。于金水的脸上已褪去羞恼,堆起尴尬无奈的笑容。他哀求大伙儿放下他,列举了一大堆理由。他的理由被女人们驳得体无完肤。于是他恶狠狠地威胁道:好哇,看老子回来怎样整治你们!
怎样整治?叫我们统统大肚皮吧,只怕你养不起那么多儿子!
汽笛在笑声中仰天长鸣,汽笛受笑声感染显得特别亢奋,直冲霄汉的长鸣,壮怀激烈得带着颤音。调车场上的高音喇叭,以命令的口吻对这趟货车说了一番话。喇叭里的言语和医生写在处方上的字一样潦草难懂。此刻,又笨又壮的反修型蒸汽机车显然忘记了自己的蠢笨模样,而沉浸在炫耀力量的得意之中,缓缓启动同时急遽地排汽。从火车头的腹腔向两侧喷射的蒸汽迅速弥散开来,顷刻湮没了停在它左右的车辆,调车场上一片云缠雾绕。那一团团白雾也毫不暧昧地朝这群女人涌来,拂过她们的脸,便有一群群文静的雾珠栖息在她们的刘海和睫毛上了。
女人们眨动着湿漉漉的睫毛,看见了另一个车窗里的另一张脸。安芯的脸满是泪水,竟泛起了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只听得啪嗒一声,调车场上响起了久违的“一条大河”。此刻,这条大河是悲怆的,没有好酒,只有猎枪。似乎带着几分哀伤,几分怨怼,几分愤怒。
亮亮尖叫道:是杭州!杭州看着你们哪!你们竟敢给英雄戴绿帽子呀!
亮亮弯腰拾了几颗道渣狠狠击向缓缓启动的列车,并追撵着那节闷罐子车厢,呜呜地哭。其实,在汽笛鸣响的时刻,她已经热泪盈眶。亮亮的哭声在车轮隆隆的伴奏下,更显得悲伤和凄凉。一些心软的女人立即红了眼圈。
火车越开越快,几十节车厢在亮亮泪眼婆娑里,融化成苦涩的一滴滴珠泪。她猛然转身,气冲冲地走回来,怒目而视:你们!都是你们!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吗?没有男人你们就活不了吗?你们同情孙安芯,也不该这么糟蹋杭州啊!他不光是英雄,还是好男人。我二姐死了多少年了,他还这么痴情。你们懂得爱吗?爱不是装进铁皮箱里就能成的!
女人们面面相觑。女人最容易得的传染病就是哭。女人最常用的自我保护方式也是哭。亮亮的伤心令她们感动,她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们的心,而安芯那古怪的微笑又让人懊恼,这些因素有机地结合形成一股强大的号召力,于是刚刚还狂欢着的女人迅速成为一场悲剧的主角,都在揉眼或抹鼻涕。变化之快,让人怀疑刚才的疯笑也是痛苦的宣泄。她们渐渐发出哭声,各具个性的哭声越来越响亮,这一过程反映了她们由现实联想到历史的进程。一旦联想到各自的不幸,哭声就有了宽广的音域、饱满的音色、悠扬的旋律。
哭声大作,惊得好几个扳道员匆匆跑来,见火车并没有轧死谁,便骂骂咧咧回他们的扳道房去了。他们说女人是神经病,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因此发誓终身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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