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许久后,安芯说:小李的儿子上学了,她爱人也调到路局当干部了。这些年你见过她吗?
于金水叫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列车咣咣地疾驶,风裹着煤烟,灌进小小的车窗。安芯提高了嗓门:你就不能坐过来吗?有杭州在身边,你都敢死乞白赖往跟前凑,就你我俩,你倒怕了。怕也不顶事呀,火车就拉着我俩,还不知道会拉到哪里去呢。
于金水说:到向塘。到站后,我们叫人开门再搭车回去。
那也是编组站。要是呼天不应,该把我们重新编组送到广州东了吧,要么是柳州昆明?
又是一阵沉默。打破沉默的还是安芯:周葱花她们为么把我们弄到一起,你懂吗?你就不能像当年替我喂药一样,坐在我身边?
见于金水毫无反应,安芯站了起来。可是,随着列车换道时的剧烈颠簸,她被甩得跌跌撞撞地栽向于金水。于金水连忙扶住她,慌忙推开她:别这样!
哪样了啊?是车晃的。车到站啦。你快看看那边窗口,没准柱子就在站上呢。柱子肯定是他们母子故意扔掉的,谁敢偷偷抱走别的孩子呢?是他没让我怀上!他妈妈反而在大庭广众面前怨我。你说气人不气人?
她的声音柔情似水,但那缓缓流动的水以它执着东流的气势,显示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可是,于金水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列车停靠在小站交会。透过小小的车窗,安芯只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坐在相邻的钢轨上,正哼着小调扒着裤裆漫不经心地逮跳蚤。她朝车外笑了笑,那美丽的笑眼把流浪汉吓了一跳。
而于金水那边只有手握信号旗的调度员。于金水说:安芯,别再想那孩子了。也许,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的。你想啊,要是走失了,派出所总有一天会找到。要是被人拐去,他上不了户口吃不上粮,人不就把孩子送回来了吗?再说,你们还年轻,迟早会有自己的孩子。
安芯挪到他身边,猛然抱住了他,喃喃道:你还不懂吗?你看看我胳膊上腿上肚皮上,牙印都是他的。他使不上劲,就发疯地咬我。他很馋,拿我当他妈卖的肉包子啦。我一看见肉包子就恶心。后来,他沮丧极了,就喝酒。一沾酒,他就醉死了,也不知是真醉呢,还是装的。
安芯的语言是冷酷的,她的目光同样寒气逼人。在这样坦荡的挑战之下,紧张至极的于金水显得十分猥琐,他虚弱得把希望投向站台上的调度员,以及车下那个疑疑惑惑的流浪汉。假如有人能从外面拧开车门上的铁丝,他就得救了。
你不敢喊。你无法向人家解释一对男女扒车干什么,嘿,能干什么呢?今天你我是讲不清的!安芯贴着他的耳朵说。
于金水愕然盯着忽然有些得意的安芯。这是他所陌生的安芯。
列车停留了足足半小时。这段时间里,不断有蜜蜂牵着阳光飞进来,它们在这对男女间窃窃私语说了许多闲话。有两趟客车在通过小站时,车上都有旅客扔东西,一只酒瓶击打在他们的车窗边,残剩的劣质烧酒飞扬着飘进来,浇得他们醉眼蒙眬。车下,流浪汉拾得一只鸡腿边饕餮着边朝他俩炫耀。
安芯愣愣地瞅着流浪汉,喃喃自语地说:这人蓬头垢面的,模子却是英俊呢,是来自黄河边的灾民吧?
安芯又朝车下笑了。鸡腿为流浪汉壮了胆,他居然迎着车窗上的微笑,递上来一只肉包子,他显然把车上的他俩当扒车流窜的灾民了。
听说过余美丽和流浪汉的故事吗?我常常梦见流浪汉呢。他心情不好,就是为我的肚子。他老念着小猴子,为么呢,人不是说那是梅香和别人的吗?他巴不得我学梅香呢。现在真的让我碰上流浪汉了,要不要请他打开车门,你下去?活了半辈子,你还不知道我们为么走不到一起呀?
于金水看到了安芯眼里的绝望和愤怒。她气哼哼的鼻音和犹如冰河开冻的切齿之声,令他周身血涌。他夺过安芯手里的肉包子,恶狠狠掷到流浪汉脸上,还冲他挥了挥拳头。但流浪汉勇敢地怒目对峙,直到列车重新启动。
于金水几乎是把安芯撂倒的,就像养路工不堪重负抛下肩上的枕木。倒在地上的安芯果然如抛下的枕木,只滚了滚就搁平自己不动弹了。于金水站在她身边,说:你不是要孩子吗,脱呀。安芯闭着眼答道,你动手嘛。于金水伸手到她腰间又缩了回去:你自己脱吧。
列车如游蛇一般扭摆着出了站,挂在车窗上的白底蓝花裤衩猎猎翻飞,呼啸着驶向苍茫的暮色。
安芯闭上眼睛,嘴里嘟哝不停:你帮帮我吧。帮我也是帮他呢。人言可畏呢,他就怕人提孩子的事。他心理变态啦,他逼我往腰里填衣服,装大肚子,过一阵子就说流产了。有意思吗?我不肯,他就跟我斗气。好吧,我就给他一个惊喜。你看着吧,他肯定高兴。这都是自来水边的那些嘴闹的!
安芯侧着脸躲开了于金水的嘴唇,她说他的嘴里尽是大蒜味,臭气熏人。她勒紧衣裳的下摆,不让他的手钻进胸脯,她说他的手太脏,尽是灰还带着包子上的油。她仅仅向他敞开极其有限的部分,并以一种毫无媚态的姿势迎接他,如同铁路边的扬旗迎接进站的列车一样。她仿佛是个只有两股道的四等小站,只有一座狭窄的站台可供停靠,而短暂的停车时限几乎不允许旅客随便下车。或者,她如那座气势恢弘的调车场,虽有数不清的轨道枝丫般伸展开去,但是那众多的道岔和信号灯只允许他径直驶入规定的线路。他将在规定的位置上停稳,逾越警冲标就算事故或事苗。其实,他驶向她的时候,整个儿就是杭州所描述的刚刚入路在车站学徒的感觉。他屡次采访过杭州。杭州说,自己干制动员时,爬上溜放车的使命就是为了刹车。机车甩掉的溜放车从驼峰上冲下来,在那威风凛凛的时刻,脑子里充满了刹车的意念。然而,此刻面对安芯,于金水却无法控制自己,就像那车闸失灵一般,他注定要凭借巨大的惯性一直冲撞过去。
安芯大概也被眼前的情景震骇了,她反抗一般挣扎起来。她腾出一只手阻止于金水狂放无羁的横冲直撞,她的手犹如及时置放在钢轨上的铁鞋,被车轮碾轧得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并迸发出灿烂的火星。在长长的刹车声中,她看到一节气势汹汹的溜放车很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缓缓停下来,在将停的那一刻,它还是轻轻地撞得另外几节停着的车辆朝前滚动了一段路,虽然是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却也是钢铁的轰鸣。
安芯像一条鱼从他身下游走了。她跑到车厢另一端,动作麻利地把自己包裹严实,满脸羞红。她说对不起,我害怕了,我就像油罐车,要被撞得爆炸了。
货车驶达终点,已是下半夜。灯影里,流浪汉又出现了。他剔着昨天嵌在牙缝里的鸡丝,为他俩打开了车门,又伸出肮脏的双臂将安芯抱了下去,并孩子似的从身上掏出一只玩具的货郎鼓,说是在前面那节车厢里拣的,便丁丁冬冬摇起来。
安芯劈手夺过拨浪鼓,便让流浪汉领着去找那节车厢。拨浪鼓总有主人吧,它的主人不会落下别的东西吗?
于金水连拖带抱,把她弄上了上行货车的守车。运转车长正是铁路医院林一刀的爱人。发车后,车长坐在了望窗前,乐呵呵地问:小于呀,体验生活来啦?我看见你们刚下车,怎么就急着回呀?是不是想采访我,准备到台上演车长?车长的生活没劲,路上连个伴都没有。不如写医生吧,我家的林一刀老拿我开刀,你看看,我肚皮上多少刀疤。说着,就要亮肚皮。
于金水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割你的盲肠割了三回。现在,她终于从顶职当护士,成长为响当当的林一刀了。
车长说:那倒是。我甘当绿叶扶红花,我是做出牺牲的。你们不知道,当年杭州被轧断腿,她多难受啊,她哭了好几天。她发誓要攻下断肢再植的难关,做个当代女华佗。你别说,前一阵子,车辆段有个职工的断指真叫她接好了。我看过,能弯呢,就是显得有点木。
和车长搭讪着,于金水竟打起呼噜来。坐在他身边的安芯不停地摇着拨浪鼓。她用鼓声把自己也哄睡着了。两个脑袋靠在了一起。两个人的泪水汇合在一起。而他们各自的梦,却像交会后的两趟车,朝着各自的方向飞驰。
天蒙蒙亮时,他们回到了合欢东站。下车后,安芯低着头,戚戚地说:金水,往后你帮我教教杭州写文章行吗?指不定,有件事做,他就好啦。
于金水点点头。俩人心照不宣地分手了。于金水舍近求远,要走铁路中学那边绕回去。安芯沿着轨道往西,一直走进了杭州的眼里。杭州就站在东站道口边。杭州激动地说:我相信你会回来的!你果然回来啦!
安芯扑过去抱住了他,痛哭起来。杭州说:我在这里等了一夜。不信,你问问道口工。你快问呀!
傻瓜,还用问吗?你头发上尽是露水。
杭州攥住了她的手和她手里的拨浪鼓:你一定去找柱子啦,对吗?你误会我妈了,她怎么可能故意把孩子扔掉呢?她就是那张嘴讨人嫌,心里是喜欢他的。现在她都快变成祥林嫂啦,见人就说那孩子真是被人拐走的。
安芯又摇响了拨浪鼓。那招魂的鼓声,痴痴的,亲亲的。
半下午,防空警报又响起来。吓得白杨树上的知了扑啦啦飞跑了。奶奶正坐在树荫里纳鞋底,慌忙把手伸给颜大嘴:快拉我一把!
颜大嘴并不动弹,说:怕么!侦察机来就来呗。你把裤腿往上拉拉,人要照小脚,大大方方让人照。么了不得的!让老蒋好好研究研究,指不定下回就不来啦。
奶奶急了:飞机到头顶上了,还没个正经!替俺叫孩子去!这几个鳖羔子跑哪去啦?放假放得野的!
颜大嘴笑道:基干民兵营防空演习呢。俺看见啦,东站西站铁路两边的山头上,架满了高射机枪。三天两头拉警报,孩子都习惯啦。让他们好腿好脚的去钻防空洞吧,俺来给你说个事。
别说啦,你要跟余美丽结婚。结吧,俺送美丽一身衣服,都做好啦。送你的,是单鞋棉鞋拖鞋,洋布的土布的灯芯绒的,全是鞋,人不是给她挂破鞋吗,俺得呼那些人的嘴巴子,让人看看,这都是新鞋。
颜大嘴歪咧着嘴,笑得憨憨的:怪了啊,你一个小脚老太,咋比U2型飞机还厉害?你是没翅膀呀,给你插上翅膀,你能飞到台湾侦察敌情去。
奶奶顺手给了他一鞋底:有自来水,能让俺耳根子清净吗?谁家的事不在那儿给抖搂出来呀?现在又抖搂到工地上去了。
颜大嘴准备八一节那天把喜事办了,就在余美丽家摆两桌。除了孙家,只请两个人。一个是周葱花,另一个是小蒋。一个是大媒,另一个是幕后英雄。为么呢?小蒋怀疑他是特务,老是跟踪他,他就陪着小蒋躲猫猫,经常故意玩失踪,在工区附近的村子里乱窜。让小蒋掌握规律后,歇班那天他就回合欢。余美丽家在三角线的龙头房边,那里建筑杂乱,且常有调头的机车过往,抢在机车前面冲过道口,跟上来的小蒋就把目标丢了。目标其实钻进了余美丽的厨房。
奶奶说:多稀罕人呀!真有个流浪汉呀。难怪的,你老编瞎话糊弄俺。你早就和余美丽好上啦。
哪有啊?从前俺看她可怜,常去帮着做点活。为么说小蒋是幕后英雄呢?他先是逼着俺往人屋里藏。后来,他觉着俺不是特务了,又让俺放长线钓大鱼。鱼没钓着,他被鱼拖下水了,成了指挥俺跟那边联络的特务头子。审查俺俩时,俺把藏在余美丽屋里的事告诉他了。小蒋也怀疑俺藏在那儿,可好几次找上门盘问,余美丽都不说实话。小蒋对俺说,这个妇女了不起。俺这才觉出她的好来。
奶奶摘下眼镜,说:小样!也是你的福气呀。该。好心有好报。到老,总算有个伴啦。你可得好好待人家。你岁数大人好些呢,像闺女似的。嘴甜点,多哄哄人,别再到三不着两的。人爱干净,没见人穿得多齐整呀,连个褶子都看不见,俺就喜欢这样的妇道人。你那胡子常刮刮,对啦,去找林大夫给看看,身上的疤瘌能弄掉就弄了吧,留着做种啊?人凭么叫林一刀呢,兴许有办法。
话音未落,颜大嘴竟把衬衣扒开了,露出花里胡哨的胸脯。他已经找过林一刀。当时,林一刀先是尖叫一声天啊,接着大喊一声你把裤子扒了。颜大嘴瞅着她,不知么意思。林一刀说:新疤摞老疤的,你当是铁锅生锈能刮掉呀,植皮吧,拿你屁股上的皮往胸上贴!颜大嘴说:俺顾头不顾腚,腚能好吗?林一刀说: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命不爱惜身体的!她气得拿红药水紫药水在他身上乱涂乱画。
奶奶说:快扣好吧,别吓着孩子。人林一刀骂得好。那身肉不是你的呀,是人民公社的?蔬菜大队也不让人糟践它的菜地呀。
颜大嘴大概是有些懊悔了,坐在奶奶身边絮叨起来。那些伤疤的来历,都被奶奶纳进了鞋底。刚入路时,颜大嘴在工务段开轨道车,有一年冬天材料库失火,火势很猛,险些烧到油库。在现场,他是最勇猛的一个,屡次出入火海抢出易爆物品,身上长出了一棵棵火苗。也是手忙脚乱,段长拿一桶洗零件的柴油当污水了,泼向他身体着了火的中下部。火上浇油的后果是他坚决要求到沿线工区去,因为那儿没有澡堂便也就没有了忌讳。段长对此深感愧疚。段长问,那东西还管用吗?就地打几个滚,身上的火就灭,颜大嘴受的是皮毛伤,但模样就不漂亮了。段长得到肯定的回答却不放心,某夜以查岗的名义查到颜大嘴的梦乡边,很真切地看到撑蚊帐的动人景象,便联想到自己的远房表妹。也是出于歉疚,段长把表妹从乡下领来。颜大嘴说俺在山东老家有老婆孩子呢,死活不肯和那姑娘见面。段长说我派人外调啦你那童养媳早死了。拗不过段长,颜大嘴只好顺从,谁知,段长表妹见面就要看看他伤得如何,衣服才扒出一道缝,就把人吓跑了。
烧伤留下的疤已经二十岁了。还有十几岁、几岁和才满月的疤。这半辈子,颜大嘴排除的事苗和故障忽略不计,发现的重大险情和敌情就有好几次。险情来自恶劣的天气或沿线的群众,比如,雨季里线路塌方,猪牛羊上了路基,拖拉机在道口熄火。他雨夜奋勇救火车的故事,曾在整个分局管内家喻户晓。发现线路塌方,他先是狂挥信号灯迎向逼进的列车,见火车目中无人神气十足的样子,他火了,便点燃了自己,犯困的司机这才猛醒,来了个紧急刹车。列车停稳后车头前面的排障器几乎抵着了他的腿。那会儿他精赤条条的,衣服已化成了灰。敌情则来自恶意的破坏,比如,那次发现有人将巨石掀落在道心,企图颠覆列车。还有一次,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在铁路桥下钓鱼,颜大嘴巡道经过越想越觉可疑,便藏在路基护坡的荆棘丛里监视。一个迷糊之间,那人不见了踪影,却见桥墩上有火光,也是急了,颜大嘴从钢梁往桥墩上跳,却掉在河里摔晕了。幸亏被一群牧童救了起来。虽然,那团火光不过是烧着的油棉纱而不是导火索,但那可疑的钓鱼者仍引起上级的警惕。后来,沿线大小桥梁都有部队或民兵把守了。颜大嘴频频舍身救火车,火车当然很高兴。这样,它们就能确保安全正点畅行无阻了。所以,颜大嘴与各种型号的机车都建立了非常友好的关系,所有列车通过他的工区或遇见他,都忘不了充满敬意地拉响汽笛,峰回谷应的汽笛声令颜大嘴豪情满怀。
奶奶从镜片下翻起眼皮,冷冷地瞅着他,说:你咧着大嘴吹吧。老家真没人啦?你老家的媳妇不是当老师的吗,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吗?俺早就说你尽编瞎话。让俺说着了吧?要成家了,可别再编瞎话啦!要不然的,叫新娘子一脚把你踹到床底下去!
随着钻出防空洞的孩子追追打打地跑回来,杭州妈妈的歌声也飘回来了。她嘟起嘴是梁山伯,眯缝眼便是祝英台——
前面到了一条河,
飘来一对大白鹅。
雄的就在前面走。
雌的后面叫哥哥。
不见二鹅来开口,
哪有雌鹅叫雄鹅。
你不见雌鹅她对你微微笑,
她笑你梁兄真像呆头鹅。
既然我是呆头鹅,
从今后莫叫我梁哥哥。
奶奶窃笑着对颜大嘴说:人唱的呆头鹅不就是你吗?谁能把自个儿的皮肉弄成这样啊,你说说?回去好好拾掇拾掇吧。
颜大嘴正要走,却被杭州妈妈叫住了:哦哟,颜师傅呀,啥个风把你吹过来了呀。余美丽讲,你巡道拣到一张上海的报纸,上头有越剧皇后姚水娟的相片。那是啥辰光的报纸呀?
颜大嘴说:俺知不道。俺就觉着那人怪像你的,拾起来一看,人是皇后。你是替皇后打伞的。
啥个?那肯定是老早的旧报纸。你晓得勿啦,三花勿如一娟呢。木老老可惜呀,上海杭州车子上的旅客都讲,姚水娟老早就勿唱戏了,被斗得要死。也勿晓得她是被关起来了呢,还是下放哪个旮旯头里厢劳动去了?可怜啊。
奶奶带着冷笑,高声说:好家伙,管得挺远啊!你找找那个皇后去呀,顺带着把俺孩子给抱回来!
杭州妈妈闻声,腰肢一扭,逃也似地闪进了门洞。
望着颜大嘴的背影,奶奶开始念叨八月一日。她知道,他是为了一身旧军装才选择那个日子的。奶奶和秀去替他晒被褥,在他的窝里见过那身旧军装,打着好几块补丁,衣袋里还掖着从他的肉里钳出来的弹头。
奶奶对秀说:赶明儿别去卸石渣啦,你这个干闺女帮着打扮新娘子吧,俺做饭。再简单,也得乐呵乐呵。叫安路也别跑车啦,俺全家都去。还有,别忘了小于。
秀却为难了:葱花是大媒,一定得到。可工地那边正紧呢,没个人招呼咋办呀?
没了连长副连长,不是还有老范吗?人不是管他叫娘子军的党代表吗?
秀说:那些妇女可疯啦,范站长哪能镇得住?俺担心他叫人扔到拐五三上,跟猪呀牛呀一块拉到香港去。要不,俺先去安排好,中午回来赶饭,两头不耽误事。
奶奶忽然说:秀啊,俺觉着这阵子你眼神不对呢,慌慌的,有么事藏着掖着吧?
秀一笑:他奶奶,你做针线活做的,眼力神比锥子还尖。这阵子,老见高边车装着满满一车皮的书,听说是当废纸拉去打浆的。篷布没盖严实,掉下来好些。也没人敢拾,可惜了的。
奶奶厉声喝道:可别给俺惹祸啊!
秀说:俺还怕别人拾了去,给俺三八装卸队惹祸呢。也是的,念书的没书看。到头来跟俺一样,都叫于小瓜!
盼到八一节,安路给堵在武夷山里了。奶奶嘟哝着怨了一夜。秀心里怪难受的,一大早就跑去找周葱花商量,想让她带队伍去工地。浑身花露水味的周葱花很不高兴。她已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娘子。她说:我们说好了的呀!你是干女儿,可我是媒婆呢,今天也是媒婆的喜日子。你晓得我巴不得天天做媒婆的呀!
秀很无奈。奶奶也无奈。吃过早饭,奶奶领着孩子去余美丽家,走到三角线下坡道那儿,刚压下肚子里的气,堆出一脸的笑,却没留神脚下,摔了个仰八叉。叫枣儿姐弟拉起来后,她坐在路边的红石堆上,揉着老胳膊老腿,骂完枣儿骂自个儿:俺这是咋啦?瞪着俩眼珠子咋还给绊倒啦,俺眼瞎啦,眼珠子掉地上啦?
奶奶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过了十点钟,紧瞅着秀不来,果然穿上旧军装的新郎倌急了,非得亲自去叫不可,谁都劝不住。于金水抢在他前面出了门,被他撵上拖了回来。奶奶便往新郎倌口袋里塞了几把喜糖,说:去显摆吧!你哪是念着干闺女呀。
岂料,颜大嘴一去竟没能回来,大家是在太平间里见到他的。他伤痕累累的身上又添了个大窟窿。那是叫一头红眼睛的水牯挑的。两头水牯在通往电话所的大路上好没来由地要决斗,一时间杀得昏天黑地,惊得汽车、拖拉机以及人呀牛呀慌不择路,都往东站道口跑。这时,马上有票车通过,栏杆已经放下来了,可慌乱的行人还在抢道。当班的道口工吹着口哨东堵西拦。颜大嘴沿着铁道边刚走过道口,见那乱劲赶快转身去帮忙。谁知,刚刚搠翻对手的红眼睛水牯,冲过被人碰得翘起来的栏杆,竟迎着疾驶而来的火车站在道心里了,仿佛杀得性起,倚仗着自己的大犄角,要拿火车当对手,或者,它是傻呆了。颜大嘴扑上去,一只手贴着牛鼻子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抠进了牛鼻孔里,他使出吃奶的劲想把它拖出道心。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道口一片惊叫。水牯勃然大怒。威猛无比的水牯晃动着脑袋,将犄角抵在颜大嘴的肚腹上,奋力一挑。与此同时,颜大嘴抱着牛头把水牯也扳倒在地。票车紧贴着水牯开过去,厚厚的牛皮被刮去厚厚的泥浆,而牛角却刺破了颜大嘴的肝脏。
票车拖着长长的刹车声,停在东站西站之间。受惊的火车头拉响了尾笛。一呼百应的尾笛,令整个铁路新村都丢下了饭碗,匆匆往东站跑。余美丽家门上窗上的红喜字,好像通灵似的,立刻倒映在婆娑泪眼里。
奶奶穿着住上海时做的白色纺绸大襟褂子。布料质地好,做工格外精致,袖子肥肥的,也凉快,可她平时舍不得穿。她说,现在买不着这么好的料子,俺也做不出那会儿的针线啦。言下之意,那是她的代表作。
赶到医院后院阴着脸的小房子门口,奶奶手里还攥着几根小葱。她想掏手绢,这才扔了葱腾出手来。热天,那块手绢就掖在腰里。她用手绢擦去脖子上的汗,却用脑门上的汗润湿巴掌,朝头发上抹去。抚平了那些惊惊乍乍的头发,像抹了头油似的。
那间小房子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凳子。在秀的号啕声中,奶奶撩开蒙在颜大嘴脸上的白布,拖过凳子坐在他身边,攥着他的手说:咋啦?这时候你装熊呀,别是老家真有老婆孩子吧,你愧得慌?你叫美丽咋过呀?人等着你入洞房呢。你也看见了,人今天没扎马尾巴,人用筒子卷了头发呢。别是你嫌人变修了吧?变修怕么,怪好看的,像黄花大闺女呢。赶明儿,俺让秀也卷。你不是叫秀去了吗?秀呢?你起来赶紧找去呀。俺菜都做好了,有鱼有肉,就差一个汤了。汤急么,先喝着酒呗。俺也给你两口子敬一杯,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到老。你说你咋赖床了呢?你不怕小蒋来抓你这特务呀?小蒋一直在跟踪你,快往美丽屋里藏呀。小蒋还指望着钓那边的大鱼,大鱼没跑远呢,你快瞪着眼看看它咬钩呀!
谈心一般,数落一般,又仿佛是为余美丽打抱不平。奶奶就像铁道兵部队上的政委或指导员,在调教一位新兵。和蔼而不失严厉,沉痛而怀有希望。她不时整整他的衣领和袖口,嘴角边泛起讥嘲的笑意。那是与生俱来的表情。她摸着他的下巴颏说:才见你刮胡子,咋又长出来啦,剌人呢。美丽啊,你摸摸,胡子在长呢。
顿时,大人孩子一起放声痛哭。最伤心的当然是秀。秀是在医院里听见尾笛的。她没有尽早赶回家,是因为张婆子在工地上晕倒了,她背着张婆子进了医院。也是颜大嘴合该出事,张家从来都是叫卫国或双胞胎去卸石渣的,偏偏今天张婆子自己杵着一对小脚去了。秀说你家没人去就算了,你去了能做么呢?张婆子却意外地冒出一句大话:人说俺叫双胞胎去做活,是滥竽充数。做好做坏是能力问题,去不去是态度问题。那好,俺自个儿去。天热,俺在车下面给端水盛防暑汤吧,俺还会刮痧呢。谁知,她自己的皮肉叫人钳得惨不忍睹仍是人事不省,只得赶紧送医院。
秀跪在颜大嘴脚下。奶奶被小于强蛮地抱出去的时候,奶奶狠狠地戳着秀的脑门,咬牙切齿地说:老实跪着吧!你能啦,当上副连长啦,得瑟的吃饭也要人请啦!在这里给你干爹守灵吧,叫不醒他,你也别回家啦。俺就说这阵子你掉了魂啦!
第二天,为颜大嘴擦身换衣,仍是在那间小房子里进行的。奶奶洗净他那身旧军装,又把被牛角捅出来的窟窿补上。给他换上的却是崭新的铁路制服,带着铜纽扣。
开始,是刚下班的安路和小于一道,为颜大嘴擦身换衣。可撩开白床单时,他俩都吓着了。他腹部藏在一团纱布下的那个窟窿,好像仍在汩汩冒血,能听见血涌的声音呢。谁都不忍下手。一旁看着的奶奶夺过毛巾,自己给颜大嘴擦拭起来。从头到脚,擦了无数遍,热水换了无数盆,连腿裆和脚丫巴都擦干净了。
奶奶边擦边自责道:老颜啊,怪俺这张臭嘴呀!你说,好好的,俺咋想着你这一身的疤瘌呢,咋叫你拾掇拾掇呢?怪不怪,昨儿俺还摔了个儿!这不是遭天谴了吗?老天爷嫌俺说坏啦。你可别怨秀啊,怨俺吧。有么气,冲俺来。你做了鬼,可别祸害俺秀,她是你亲闺女,昨儿到现在她给你跪了一天一夜,两腿都不能动了。听着俺说话吗?答应俺,你就动弹一下。
灵魂是有耳朵的。颜大嘴的眼角边竟流出两滴大大的泪珠,亮得晃眼。
奶奶失声痛哭。憋忍了两天的泪水,终于暴发了,像被台风裹胁而来的暴雨,像被暴雨驱赶而来的山洪。
老颜啊,有么憋屈你说呀,你不是大嘴吗?别是想回山东老家吧?搁在从前,俺就随你啦。现在你不是娶了美丽吗,你能撂下她走吗?就在南方老实呆着吧,等俺抱上重孙,俺给你做伴去。你那双大脚费鞋,到时候俺记着把鞋样带上。
奶奶给他穿上了三套衣裤。上身,贴身穿着汗衫,上面印有安全生产三百天字样;第二件,还是汗衫,只印了个大大的奖字;外面就是制服了。奶奶把从旧军装里掏出的喜糖塞进了制服口袋。那些糖是散给“铁路二村”的人们的。那身叠好的旧军装、奶奶做的新鞋以及他的一些遗物,将让他带走。
工务段从彰武买来棺木,就该出殡了。整个合欢无论谁家办丧事,都是抬着或用板车拉着棺木上山。可是,神情恍惚的余美丽却望着医院的救护车说:他一辈子没坐过汽车呢。奶奶便让于金水带着一大把电影票去联系,谁知,院长答应,司机却不肯开车。于金水就把车要下来,自己开。
去送葬的有余美丽、安路夫妻、安芯及三个孩子,还有几个工务段的职工。在一片哭声和鞭炮声中,救护车不停地哆嗦着上了路。于金水是在部队学的开车,手生得很,心里也虚。他问:我们别走东站道口行吗?那儿人多,再说,那儿叫人伤心。绕道吧,正好让颜师傅多坐会儿,顺带着让他看看合欢新面貌,听他说,他还是六零年上的街呢,一辈子都在线路上啦。
扶棺垂泪的人们都不理会他,他也就自行其是了。他本来想从俱乐部门口拐上大马路,直插西站的西头道口过铁路,再顺着乡间的土路折向坐落在东站方向的那座坟山。可是,刚到俱乐部门前,透过反光镜,他看见骑着自行车的小蒋正在奋力追赶,也是手上灵便了,他一转念,竟跟小蒋藏猫猫来着,就像颜大嘴生前那样。他说:颜师傅,我带你去看看一条龙菜馆吧,那儿还卖糊汤呢。再过去就是广场、公园,想不想到你工作过的地方走一圈,西站和你的合西工区?说着,猛然拐向一条岔道。
这个选择令小蒋莫名其妙。他瞪着车,边挥手边吆喝。他的那辆旧自行车是他父亲留下的稀罕物,平时舍不得骑。今天是急了,才想到自行车的。可他紧追不舍的行为,竟让人联想起往事。
安路他们也注意到后面的小蒋了。安路说:快停下,让他上!你往哪开呀?
余美丽却说:让他追,累死他!你们不知道,那时候他跟踪老颜可起劲啦,老来问我见没见他人。夜里也常来敲我家的窗子,好好的纱窗愣叫他给捣出了个大窟窿。
于金水说:就是嘛。我想着就来气。他让颜师傅吃苦受累不说,还让人脸面遭罪啊。人本来就是英雄啊。这回,他用生命证明了自己。他该羞愧了吧?你们坐好,我稍微快点。
毕竟小蒋是铁路公安,和地方的警察熟得很。合欢公安局的一辆吉普,糊里糊涂地帮着小蒋追赶起来。于金水不得不打开警报器。救护车嗷嗷地叫着,以显示自己的身份。可是,吉普依然穷追不舍。见前方人多,于金水猛打方向盘,慌不择路地拐进了公园侧门。两个守门人大眼瞪小眼。
余美丽望着窗外,哭腔里竟有几分惊奇:老颜啊,我们来逛公园啦。你那天还说,我们一个属猴一个属马,马上封侯。你说从没进过合欢公园,哪天歇班带我一道来看猴子,人一辈子没见过猴子多遗憾呀,猴子是我们的老祖宗呢。你说话算话呀,闭上眼还带我来了。
救护车果然驶往猴山方向。不过,于金水瞄见吉普也跟进了公园,他猛打方向盘,围着古樟林绕了半圈后,夺门而逃。他得意洋洋地嘲讽吉普道:哈哈,去看猴子吧,一对猴子正在互相挠痒痒呢!
不承想,从公园出来,救护车竟在大马路上钻进了一支有军用吉普开道的军车队伍。那些军车有的蒙着篷布,有的拉着大炮。走得很稳重,很庄严,很有拿下台湾的气势。
前头军车驾驶室里伸出一条胳臂,示意老实巴交、亦步亦趋的救护车赶快离开车队。于金水好像并不乐意超车,他说:我跟在后面不行吗,我礼让三先不行吗,我胆小怕事不行吗?我也是当兵出身,颜师傅也是,还是让首长头里走吧。
走在军车中间的感觉好极了。路边群众纷纷驻足,都用充满敬意的眼神行注目礼,孩子们更是比赛似的高喊解放军叔叔好。于金水感叹不已:颜师傅,作为一介平民,你没想到吧,入土之际会有这等荣耀!不错,这是叫小蒋撵的,可你意外走进解放台湾的队伍,算是你的福分,是苍天有眼补偿给你的待遇吧?
安路的泪水啪哒啪哒砸在棺木上,孙鹰怀抱的遗像上也是热泪纵横。然而,命运决定了颜大嘴告别世界的喜剧方式。锲而不舍的吉普又羞又恼地追上来,小蒋也包抄过来。无奈之下,救护车只好告别军车,折向西站广场,沿着曲里拐弯的交通街再往前去,就是合西养路工区和西站道口。这回,救护车总算把尾巴彻底甩掉了。
看见合西工区那栋低矮的平房和周围堆成山的枕木,于金水猛然刹车,好一会儿,才说:今儿咋像鬼使神差似的,我们拉着颜师傅到这里来啦?别是他显灵了吧?他还牵挂着么呢?
工区周围没有一棵树,到处是枕木和钢轨,还有一堆堆的鱼尾钣。火辣辣的阳光烤化了枕木上的柏油,空气都变得呛人了。余美丽也相信,穷追不舍的自行车和吉普是受命运驱遣的某种神秘物,或者,颜大嘴的灵魂要对生前的足迹作最后的检索。她执意下了车,工区办公室、材料库都锁着门,休息室大敞着,却空荡荡的,桌椅上尽是充满汗臭味的工装,还有一地的臭鞋。余美丽的目光投向积满灰尘也涂满污秽的墙。她看到了线路工在工间休息时的涂鸦之作。它油腔滑调地唱道:山东老侉子,吃饭不用筷子,睡觉不脱裤子。正是往年孩子们冲着孙安路唱的那首童谣。而这涂抹在墙上的文字垃圾,很可能是一个单位、一群人对平凡的生命个体的最后记忆。
救护车悄悄地,因而也是凄凄地离开了。停在西站道口等着升栏杆时,小蒋终于撵上来。他气喘吁吁地说,他紧追不舍为的是报信,东站有军列在卸车,那个道口过不去呢。
当天晚上,枣儿鹰儿把送葬的经历讲给奶奶听,为的是把一直沉浸在哀痛中的她打捞上来,休息片刻。所以,孩子们拿它当地下党的故事来讲,还加了一点侦破小说的悬念。
奶奶在这个惊险的故事中苏醒了,嘴角边竟有了浅浅的笑意。她说:老颜啊,你就爱咧着大嘴没着没落的,闭上嘴了,咋还能跟人逗乐呢?多稀罕人呀!
接着,奶奶交代安路,赶明儿给老颜立块碑,上面得写:女儿秀、婿安路率孙男庄鹰厦、孙女枣立。一个愣怔后,奶奶坚决地说,别写庄儿那鳖羔子。人不认俺,俺稀罕认他?俺犯贱呀。
从哀痛中醒过神来的奶奶一夜没合眼。她盯着天花板,在嗓子眼里一遍遍地咒:这个死不了的老张家的,她咋又好好地回来了呢?为么晕倒的,也没住院咋又好了呢?你说说,她一个小脚能卸石渣吗,能爬上高边车吗?逞能呀,还是骚的?别是听说那些小媳妇又疯又浪,她心痒痒了吧?老张家真是扫帚星呀!谁粘上谁倒霉!俺秀咋能去背她呢,这不是背时晦气吗?害得俺秀心里刀割似的,几天不吃不喝。俺知不道实情还怨俺闺女呢。俺悔死啦。明儿俺骂大街去,不骂俺牙痒痒!
天花板上的灰,扑簌簌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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