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头爹 车厢娘-Chapter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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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六十,趁着眼好使,奶奶就时断时续地为自己准备百年了。她要按照老家的风俗打扮自己。其实,她离开娘家时是个大闺女,对娘家风俗所知不多。嫁到枣庄铁路上,虽说大多都是山东人,可枣庄人、济南烟台青岛荷泽人,哪儿的都有,一地一口音,习惯也各有各的讲究。而到了南方,见到的,听到的,更是五花八门,记都记不住。经过屡次改扩建,合欢站发展成为江南最大的编组站,这会儿又要建南站了,铁路人口更是天南海北。于金水为了编一个叫三句半的节目,曾叫两个漂亮的大姑娘找秀作过统计,在铁路新村里,连待解放的台湾省籍人士都有。既然如此,五湖四海的风俗习惯融会贯通,也就不奇怪了,许多讲究虽各有说法,却也分不清来路。

    所以,奶奶关于老家红白事的记忆并不可靠。那不过是她凭着琐碎的旧日生活片段想象出来的。或者说,是她博采众长、大胆创造的结果。不管怎样,奶奶把百年后的自己设计得艳丽而飘逸。大红披风紫红袄,藕绿裙子墨绿裤,还有黑鞋白袜。她对布料的要求很严,要纯棉布,颜色还得合意。因为年纪大了,颠着小脚上街有所不便,秀又天天忙着家属连和三八装卸队的事,她只能支使枣儿去买,为此浪费了不少布票和钞票。她把自己看不上的那些布,做成了好些小衣服,裹进了重孙辈的襁褓里,指望着能庇佑他们健康成长。

    颜大嘴死后,奶奶不肯接活儿了,一心一意忙活自己的寿衣。缝着披风和裙子,她不时暗自发笑,自说自话:成么样啦?做闺女也没这么披红戴绿的,看骚的!她对镜比着照着,再强调一句:看你骚的!车头爹车厢娘,你是么呀?

    虽然,自嘲的表情始终在她脸上荡漾,她对做这活儿却是神圣不可动摇的。就像一个小女孩,很专注地折折叠叠裁裁剪剪,赋予浪漫的想象以生动的造型。有了鲜艳色彩的映衬,生命便如落红付诸春水般平易。她戴着老花镜坐在冬天的太阳地里,对着亮晃晃的晴空穿针引线,满头银丝瑟瑟如弦,一双巧手颤颤如弓,她喃喃唱道——

    七十三,八十四,

    阎王不请自己去。

    她的头发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变成全白的。或者说,是为了一件事猛然大变的。因为颜大嘴的死,秀的言行变得怪怪的,梅香坚决不再嫁了,周葱花要把破鞋扔进太平洋的心愿破产了,奶奶对张家的宿怨更是解不开了。就连杭州也不让奶奶省心。那天,杭州竟是现场的目击者,亲眼看到颜大嘴是怎么倒下的。随后,他三天两头地跟安芯闹,为的不是孩子,而是他要去支援新线。他去新线能做么呀,新线能要他?这不是故意找茬闹别扭吗?

    最让奶奶担心的,当然是秀。带着这么重的心事去卸车,多危险呀。路上有不长眼的溜放车,工地上又是汽车吊车又是火车,让吊起来的钢轨枕木磕着碰着,也没个好。可是,奶奶怎么也劝不住。秀曾恍恍惚惚地对奶奶说:指不定俺真是他的亲闺女呢,他出事那一霎,俺在医院里,可右眼皮子直跳,枣儿说那叫心灵感应。其实的,俺早就觉着俺俩长得怪像。奶奶说:可别胡说八道!俺秀多俊呀,他是个丑八怪。秀啊,人走啦,早死早托生。你就别天天念着啦,你有四个孩子呢。俺那会儿,为了孩子,头七没出就拾煤核去啦,连那死鬼的忌日也没记住。你这样去卸车,叫俺天天跟着闹心啊。你看看俺愁的!你不心疼俺的头发呀?

    奶奶梳头喜欢用篦子。篦子细密,能把头发篦得纹丝不乱,把头皮清除干净。末了,再蘸点水篦一遍,头发就有了光泽,熨帖而鲜亮。后脑勺上扎个发髻,人也显得精神了。掉在肩头后背的头发,都是叫秀摘去的。这阵子,秀老是忘了替奶奶摘头发,每天倒是叫余美丽碰上了。

    奶奶终于忍不住了:美丽啊,有么话对俺说呗。你天天一大早就上门来,指定心里有事。你瘦了好些,得爱惜自个儿啊。

    其实,余美丽不仅瘦了,而且脸色寡黄,还长出了一些褐斑。不过,此刻她却是满脸通红。她捏着一根白发对着阳光照了照,说:奶奶,你头发长得好,虽说都白了,还是又浓又密,掉的少。你能活一百岁呢。

    那就成老妖怪啦,肉都耷拉着,找着鼻子找不到眼,可别吓坏了俺的重孙子。俺不要一百岁,等着抱上重孙就行。就怕活不到那会儿,这阵子眼不得劲,耳朵也快聋啦。

    耳聋长寿呢。

    奶奶的语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为么呢?看不到听不见,心不烦。你别是为俺一百岁来的吧?

    余美丽帮着奶奶把椅子搬到墙根下。俩人一块坐定后,她说:奶奶,那天在山上,我给那些坟都散了喜糖。安路他爸爸、连根和他父母,还有莹莹,都吃上了我们的喜糖。

    奶奶心里一热,一把攥住了余美丽的手。她的声音在发抖:好,你是新娘子,该。俺让老颜揣上喜糖带去,你也没忘散糖呀。多好的媳妇!他们在地下都得保佑你!他们嘴甜着,指定天天说你的好话。老颜娶你是福气。可他咋就没福气进洞房呢?你说说,一个大男人,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他活得多憋屈呀!

    余美丽喃喃道:他见过。

    见过?他对你说的?他老家真有媳妇孩子?奶奶问。

    余美丽却是坦然:我不敢跟他提过去,想到过去他就哗哗流泪。我是说,他见过我,见过女人。

    奶奶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问:你给他啦?多咱的事呀?

    给了。有些日子啦,周葱花给我们做媒后,他一直不阴不阳的。我就问他,嫌我是破鞋吗,痛恨钉在墙上的道钉吗,我不好看吗,不喜欢我的发型和花露水味吗,讨厌我下巴上的痣吗,那是美人痣呢。他说不是。说我是鲜花,他是牛粪。他怕自己身上的疤吓掉人的魂。我说,我见过你这样的男人,那个男人死了,我的魂还在呢。那些道钉就是我的魂。我的身子也是我的魂。

    说着说着,余美丽竟像在批斗会上的表现一样,声音腻腻的,眼神迷迷的,微笑醉醉的。奶奶拍了她一下:快别说啦,没羞没臊!

    余美丽瞅瞅四周。孩子早上学去了,大人也都上班、买菜去了,四下静悄悄的。于是,意犹未尽的她,胆子更大了:有天夜里,他上门来告诉我,说小蒋也认为我是好人。我问,好在哪里。他说,心眼好,实在。我说好不好的,要你自己去看去体会。你不是巡道工吗,盯着线路检查得多仔细呀,一颗道钉松了也不放过。这些年,我全身的道钉都松了,你不给检查一遍?你就不怕我成了事苗,酿成重大事故,影响安全运输吗?

    奶奶扑哧笑了:你这是么人呀?你成狐狸精啦!俺怕你想不开,还叫秀和葱花常去看看你。你心里倒是豁亮。美丽啊,生死有命呢,是得放宽心。你们拿了结婚证,你就是老颜的媳妇啦,该上单位说去,他咋的也得算烈士,不能只给个工伤了事。么历史问题呀,不就是让老蒋抓了壮丁吗?可人救了火车!是英雄呢,比杭州更英雄!

    可是,余美丽却说:老颜不在了,那名分对他没有意义了。别人不会再怀疑他是那边的特务,他在地下也就合上了眼。我也不在乎。吵呀闹呀,还不是找气受?就算争得烈属的待遇,带大孩子还是要靠自己。我能养活自己和孩子。

    奶奶又是一阵惊喜:说么呢,你有孩子啦,怀上啦?

    怀上了。这些天,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还担心,马上就见肚子,叫家属连看见,还不得用唾沫淹死我呀?说我未婚先孕,那是事实,我不怕。就怕她们说我怀的是野孩子,对着孩子指指戳戳。我不是胡诌过流浪汉的事吗?

    奶奶乐得在她脸上掐了一把,说:美丽,俺信!俺还纳闷,老颜是头犟驴,一跟你谈对象,咋就变成马驹子呢?那天头晌在你家,他不就是小马驹吗,一步不落跟在你身后撒欢儿,俺不是说,新娘子变成枣红色的母马了吗?别人要是敢胡说八道,俺替你撕她的嘴!

    余美丽说,她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无论男女,都叫颜合欢。生下孩子后,她就去做临时工,找不到工作,就去拣煤渣去卖菜。为了孩子,她不怕吃苦遭罪。奶奶说,去三八装卸队吧,马上不搞义务劳动了,能发工资呢。

    叨念着孩子的名字,奶奶忽然想起为老颜立碑的事。她说:美丽,俺寻思,你和他还没入洞房,往后日子还长呢,就没让安路刻上你的名字。别怨俺啊。

    余美丽眼睛潮湿了:奶奶,你是为我着想呢。明年清明节吊青,我要把名字加上,把他儿子的名字也刻上去。让老颜看看,他有儿子啦!他的儿子叫颜合欢!

    奶奶也很激动,冲着东站方向喃喃道:大嘴啊,你真是个大特务呀,人小蒋盯你没盯错呀!你看看你,放了半辈子烟雾弹,末了,入个洞房也是悄悄地进庄。像电影里的鬼子。俺还当你是童子鸡呢,你都有儿子啦!那会儿,小蒋逼着你放长线钓大鱼,他被鱼拽到河里去啦,鱼被你钓上岸啦。还是条美人鱼呢。

    奶奶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立马就要给颜合欢做婴儿衣。颜合欢还在娘肚子里呢。颜合欢还没成形呢。颜合欢穿着胞衣,穿着母亲的身体和父亲的灵魂。

    装卸队要是下午收工早,吃过晚饭,便有人陆续来孙家串门。奶奶把十五瓦的电灯放矮了,坐在床头,迫不及待地缝着白天裁好的小衣服。她手里的针线活,就像一条标语,把余美丽怀孕的消息发布出去了。那是颜大嘴的遗腹子呢。这个消息,就像黄梅天的北风,湿漉漉的空气水淋淋的墙,顿时便干爽了。周葱花脸上的愁云惨雾荡然无存。她重新获得了做媒的勇气。她不住嘴地夸奖余美丽,一激动,又踌躇满志了。她说,为了保证铁路大动脉的安全正点,我们家属连要把全合欢铁路的光棍称号统统扔到太平洋里去。

    奶奶沉下脸来:又瞎咧咧啦,说谁呢?

    周葱花意会了,格格地笑着说:我指的是年轻的光棍。

    奶奶摘下眼镜:多大算年轻?你的孩子,俺的孙子孙女够年轻吧,你也一块扔太平洋?

    奶奶,我指梅香于金水呀,隔壁的嘉兴呀,楼上的张卫国,范家的明明、亮亮呀。唉,那个明明到现在离不了,我干着急,不敢插手,人家是军用品呢。

    奶奶伸手逮住周葱花的翘屁股掐了一把,周葱花很夸张地尖叫一声:奶奶,你又掐我呀。我的屁股都让范站长掐紫了。看着他蛮正经,阴坏呢。

    奶奶说:人喜欢你这热乎劲,俺也喜欢。叫俺说,那些光棍你放在心上,眼下赶紧地帮帮余美丽。你不是大媒吗?照说,做媒不能保人生孩子,可人怀上啦,你白拣了个功劳!多长脸的事啊。你还不得好好地显摆显摆?这事得告诉工务段,老颜不光结了婚,还有了孩子。人母子往后咋办,该给个说道。

    周葱花当即表态,明天就向上面反映去,家属连认为颜师傅应该算烈士,烈士的家属应该顶职。万一不能顶职,就去三八装卸队。这样才能告慰九泉之下的英灵。

    第二天,风风火火的周葱花,竟领人给余美丽送奶粉奶糕去了。余美丽说,孩子要等到明年五月落地呢。周葱花哈哈直乐:往你嘴里喂,不也是到了孩子肚子里?

    余美丽心里有数,奶奶是借周葱花的嘴,早早地大肆张扬自己的肚子,真正的用意,是不让人有丝毫猜疑,堵住自来水边那些蜚短流长的嘴。

    一个月后,西伯利亚的寒潮带来一场大雪。在南方,这场雪是罕见的。

    雪断断续续,连着下了好几天。起初,它很温柔很诗意的,零零星星的雪花悠悠然,飘洒在不经意的视野里,没有先兆也没有宣言,如一树树花骨朵儿无语绽放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未待落地便已融化,刚刚诞生迅即死亡。所以,那会儿,奶奶根本不相信下雪的事实。

    雪是在雄浑的歌声里越下越大的。那歌声似乎对天气怀有某种敌意,或达成了某种契约。歌声显然刺激着、要么是感染了阴郁的天空,柔情的腼腆的雪渐渐变得剽悍和蛮横,不再情愿就那么轻易落在地上,而是顽强地搅起了风。依仗着风,脆弱的生命变得持久了。雪花愤怒地翩飞着,疯狂地旋舞着。天地万物在纷繁迷乱的洁白中一片混沌,天地没有了界线,万物没有了轮廓。只有那歌声依然劲挺,依然兀立在连汽笛也变得萎靡的调车场上——

    巡道工人英雄汉,

    不怕牺牲不畏难;

    踏破铁鞋为革命,

    洒尽热血保安全。

    风雪弥漫。歌声弥漫。扩建已经完工的东站,显得更加宽阔了。密布的钢轨,密布的车阵,密布的扳道房。因为雪,这里和南面的山岗、田园、村舍融为一体。一位歌手就藏在密密的车阵里,面对某一只麦克风望情地高唱着铁路工人非常熟悉的歌,供作业用的高音喇叭将他的歌声糊里糊涂地撒向整个合欢城。开始,人们只拿它当儿戏。后来歌声渐渐频繁,天气也在这铺天盖地的歌声中变冷了,人们才开始烦躁起来。铁路中学和小学的校长接到通知,通知要求各学校加强教育禁止学生去车站玩耍。通知未能禁锢歌声,这说明拿调车场当舞台的不是学生,不是学生就毫无办法。唱歌其实比调车场上的工人利用喇叭聊天骂娘高雅得多,比捡煤渣的扒车的利用喇叭招呼伙伴光明磊落。车站只好听之任之。

    大雪纷飞,歌声纷飞。在铁路新村,莫名其妙的行人踉踉跄跄奔走在风雪里,不时顾望东站,都是一脸的惊惶。杭州望着窗外,冷笑着对安芯说:是于金水呢。他在为颜师傅鸣冤叫屈。你听听,曲是老的,新编的词。《调车工人英雄汉》变成了《巡道工人英雄汉》。

    于金水重新填词的这首歌,唱的真是颜大嘴。于金水本来准备组织宣传队赶排一个男女声四重唱,参加春节期间的路局汇演。可是,这首歌在合欢地区就给枪毙了。理由很简单,颜大嘴不是烈士,因而不宜大力宣传。其英雄壮举固然可嘉,可工务段认为他有历史问题,压着不肯上报。工务段其实是怕这件事牵连出道口管理的责任。工务段还振振有辞地说了些闲话。说,水牛皮坚韧,火车轧上去会出轨,可那是一趟准备进站的车,已经减速了,它本来完全可以不把水牛当回事,打着唿哨扬长而去,而颜大嘴冲进道心,使情况变得复杂了,再说,他死于牛角而非车轮。如此颂扬颜大嘴,特别是再弄首歌唱开来,很可能有人会为猪呀狗呀鸡呀搭上性命。当然,要害处还在于历史问题。于金水愤愤不平且不甘,竟到调车场上来传唱他的新歌了。他要教会调车员、扳道员、车号员和列检员,以及所有在东站上班的员工,包括拐五三上的押运员。

    安芯打开窗户,让钻在窗缝里的歌声涌进屋来。她说:真没想到,为了颜叔,他成了大男人。一个敢做敢为的男人。找工务段找地区找路局,特别让我感动的是,他竟敢来撺掇你一块呼吁。

    杭州问:我比领导还可怕吗?比那条水牯还凶恶吗?

    接着,杭州又说:他写英雄唱英雄,我看他自己比英雄还英雄。这年头,谁敢这样为别人打抱不平呀!有个领导把我们联名写的材料都砸在他脸上了。

    颜大嘴出事的时候,杭州是现场的目击者。那天在下班路上,他和安芯又拌嘴了,气得安芯撂下了他。他过了道口,独自站在桥吊旁边看调车作业,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发生在他的眼皮之下。一连几夜,他耿耿难眠。所以,当于金水得知他是目击者来了解当时的情景时,他竟痛哭流涕。他说人家才是真英雄我是狗熊。他说人家一辈子任劳任怨绕地球走了三圈呀我连半圈都没走到。

    杭州就是那一刻萌生了要去支援新线的主意。宁赣铁路再次恢复施工建设,正陆续往沿线抽调技术工人呢。他是路局调车技术比赛的第一名,在全路也拿到了名次。他觉得自己可以去那里帮助培训调车员。为此,两口子又闹了一阵子。闹着闹着,安芯恍然大悟:杭州要去新线是假,谁敢批准他去呀,他的潜台词是要离开自己。这说明,杭州的心活了。一个人的死,震撼了一颗死了的心。

    安芯脸贴脸地对杭州说:他是学你呢。在调车场上唱歌,是你的发明。那会儿,把我嫉妒坏了。那会儿咋不下雪呢,有雪才浪漫呢。顺着脚印,我能找到你藏在哪儿。

    杭州忽然提议:我们看看去吧。

    行。你得坐轮椅。

    踏着歌声和积雪,他俩艰难地到了桥吊那儿。调车场上,几台机车懒洋洋地趴着,屁股对屁股的,却是安安静静。歌声显然破坏了这难得的恬静安逸,有一台机车暴躁地拉响了汽笛,尖利的汽笛激怒了远远近近好多正在歇息的机车,于是,一时间汽笛声大作,呜呜呜——呜呜——欧欧欧——呜,音色不同的嚣叫织成了一张密密实实的天罗地网,无情地罩住了歌声。就在这个充满灾难气氛的傍晚,雪下得出奇了。仿佛阴云被谁撕碎往下扔一般,顷刻之间,地面上的颜色几乎全被那圣洁的白色所掩埋。到夜晚,雪失去歌声、风声、汽笛声轰轰烈烈的伴奏,但依然兴致勃勃未有懈怠。

    第二天早晨,铁路职工家属包括子弟学校的师生全被动员起来去车站扫雪,安芯也去了。

    雪后的早晨一片寂静。人们一年到头时时刻刻生活在钢铁的轰鸣声中,生活在煤烟的熏陶之下,陡然面对一个无声无色的世界,连走路也小心翼翼了。扫雪大军每人发了两截草绳扎在脚上以防滑。扛着铁锨扫帚的队伍是唱着歌走向调车场的,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操着南腔北调,于是,他们的歌声里便有了秧歌风秦腔味越剧调黄梅韵。他们的歌声常常因为有人滑倒引爆了笑声而中断,于是就有人锲而不舍地不断发音。

    所有的轨道都被皑皑白雪深深掩埋,所有的车辆都裹着素绢,所有电杆、信号机及矗立着的柱状物都是流泪的白烛,所有的扳道房都让人联想到毗邻的“铁路二村”的雪冢。只有那些似披着白色大氅的机车还裸露着黢黑的脸膛,呵出丝丝缕缕疲软的热气,如一匹匹尚有脉搏尚有余息的困兽。

    扫雪大军的各路方队集中于桥吊旁边听动员。这时候,《巡道工人英雄汉》又唱了起来,唱得豪情澎湃,唱得骄横恣肆,唱得令扫雪大军面面相觑。歌声在众多高音喇叭的拥戴和鼓舞下,又一次汹涌磅礴地覆盖了整个合欢城。因为雪后的寂静,愈见这歌声的雄壮,同时也暴露了有利于分析歌声的蛛丝马迹。人们终于确信,那歌手不是调皮捣蛋的学生,那歌词不只是歌颂,而带着愤怒。

    有几只在雪夜里懵懵懂懂逃离山林流窜到调车场上来的野兔,惊恐万状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人们欢呼起来,正欲举起铁锨扫帚围追堵截,不料,被歌声惊醒的还有豺狗,那豺狗仓皇从车厢底下钻出来,一见人多势众反倒镇定自若了。它与人对峙着。在它的逼视下,心虚的是人。因为人有许多生活原则和艺术。趁着人们慌乱之际,它猛然如离弦之箭射出重重包围圈,射向与东站浑然连成一片的山冈。这个情节发生在令人好奇又不安的歌声里,早已郁结在心头的悬念,驱遣着人们自觉地围成一张网,去扫荡歌声,去搜捕歌声的秘密。林立的铁锨和扫帚把偌大个调车场围得水泄不通。

    一群群麻雀受惊了。麻雀比人聪明,知道闹中取静,也懂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最贫瘠的地方最富庶。哪怕这里寸草不生,它们也常常光临,胆小的藏匿在车轮之间,胆大的气宇轩昂地跳跃在车厢里。它们总能吃得很饱,然后,邀齐所有的伙伴飞往车站对面的山林宿夜。这时的歌声中,就掺杂着它们叽叽咋咋的饱嗝声。

    在几十股道的调车场上,密密的车辆有如钢铁的青纱帐,所以,扫雪大军闯入其中似虎落平阳,一筹莫展。人们都弯下腰撅起屁股窥视车底。安芯对所遇见的每个熟人说,在这里唯有撅起屁股才有比较开阔的视野。她的经验是人们共同的经验。

    大约发现了目标,许多黑的蓝的灰的草绿的屁股,纷纷敏捷地滚入车底。谁知,歌声又在人们身后响了起来。歌声调动这些屁股来回滚动了好几个回合。歌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弄得扫雪大军疲惫至极狼狈不堪。那个唱歌的大活人逮不着,而那几只不会唱歌的野兔却无一幸免。它们有的是被扫帚揿住活捉的,有的则被铁锨劈断了头颅,于是雪地上绽放着几簇灿烂的血花,那锦团花簇的红色非常耀眼也非常奇怪,点点滴滴的鲜血居然迅速洇散开来,蔓延成了血腥的现场。

    扫雪回去后,安芯用这样的语言向杭州描述现场的情景。多少年了,杭州没有这么乐过。他哈哈大笑。他嚷着要喝酒,要把于金水叫来痛饮一顿。没等到于金水,他已经把半瓶酒灌下肚了。

    杭州醉眼蒙眬,搂住安芯的腰身:晓得吧,他也是唱给你听的。

    安芯一怔,接着,凝视他的眼睛,坦言道:是的,我说是学你呢。不好吗?你咋从来不问问我那天晚上,我和他在闷罐子里的事?

    杭州抓住了妻子的手。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双手都被对方的手焐热了。

    夜里安芯告诉杭州,范站长老帅归位了,车站有几个站长,他专管难剃的瘌痢头,是他在指挥扫雪呢。当时,范站长很无奈地说:哪个浑小子学杭州呀!这儿是唱歌的地方吗?你闻闻,歌声裹着火车头的团团浓烟,带着呛人的焦臭味。拐五三每天抛下一堆堆畜禽粪,歌声掺着牛栏猪圈养鸡场的臭气。歌声里还有化肥农药的怪味。

    杭州说:他怎么不说歌声里有水果味有东北红松味呀?

    这个雪夜才是他俩的洞房花烛夜。婚后,安芯从没睡得这么实在,这么香甜。可是,醒来却见杭州大睁着眼发愣。一问,才知道他惦记着父亲,正在为父母发愁。他的父母有杭州嘉兴金华,本来还准备生宁波绍兴和温州的,可是,他们的生育工程突然下马了,更要命的是,两口子还变成了陌路人,他父亲拂袖而去,竟然几年不归。安芯说:等雪化了天晴了,叫你弟弟捎床厚棉被去看看他吧。也许,等有了孙子,他就回来啦。我们会有的!

    大雪如一个凶悍的泼妇,赖在地上总也不肯起来。掀到轨道两边的积雪,已经被煤烟熏黑,却期期艾艾过了好些天才彻底融化。因为大雪造成铁路中断,融雪后运输特别繁忙,进站出站的货车和通过的客车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趟。调车场两头忙着解挂编组的火车头累得吭哧吭哧的。神出鬼没的歌手好像不忍干扰运输生产,终于清静下来。

    可是,从扫雪那天起,小蒋又忙活开了。一节车皮遭窃,有人掀起篷布,掳走了一捆废纸。现场留下了五六个人的脚印和一些散落的书籍,有《红楼梦》《“强盗”的女儿》《十万个为什么》等等,都是毒草呢。小蒋记住了那些胶鞋的底纹。小蒋的目光就像烊了的大白兔奶糖粘在女人的鞋底下了,剥也剥不掉。

    后来,小蒋见了秀便阴阴地笑。秀说:你别这样瞅俺行吗,怪瘆人的。

    小蒋高深莫测地又一笑:你了不起啊,你有鲁迅撑腰呢。

    孙庄已经长成一米七八的大个子了,鼻子下一道浓密的小胡子。他跟在手提肩扛的女列车员队伍后面一起出站,就像一位车长。他背着巨大的网兜,里面鼓鼓囊囊的,塞着衣服脸盆饭盒茶缸,以及他自己。他不断地耸动肩头,他是钻不出那个网兜了。

    穿过黑黢黢的三角线,道口亮着一盏昏黄的路灯。奶奶常常守望在那里,路灯就像奶奶心急如焚的样子。而此刻,投映在他眼里的,是奶奶剪子般的微笑,针锥般的眼神。他闪到龙头房的拐角处,掏出家伙,一边扫射一边望着女列车员的背影。他一直面墙而立,那泡尿仿佛憋了三年。三年后,他解放了,全体毕业生都被派往宁赣铁路工地。他这一届,几乎没上过专业课,不是闹革命就是建校劳动,想当火车司机的心愿成了梦想。

    腊月二十九的夜晚,孙庄鬼鬼祟祟地造访了三角线的每个旮旯,铁路新村的每处墙角,像孩提时搜索可疑的蛛丝马迹一样。他偷听了好些人家的动静。姑姑家的灯早早地睡了。杭州妈妈竟开始准备年夜饭,点燃两只煤炉,一只炖鸡,一只炸丸子,她唱一段骂一段,并发誓要吃穷姚家馋死丈夫。范多多家在炒花生黄豆,从二楼飞出来的花生壳,迷了孙庄的眼,多多该吃胖了吧?下大雪的那几天,多多去技校看孙庄,为的是告诉他,她准备顶职,范站长要退休啦。一进学生宿舍,她就扒去大棉袄,好像就为了展示被红毛衣绷得鼓鼓的胸脯。她的春天在毕业之际悄然而至。多多再也不是那瘦棱棱的秧鸡。蛰伏在她皮肉之下的许多活物,果然经不住蛊惑纷纷钻了出来,一只蚕蚁陡然间出落成一条晶莹剔透的大白蚕。

    在这个夜晚,最热闹的孙家。油锅滚得哗哗的,炒锅翻得嚓嚓的,蒸锅则是嗤嗤地喷热气。炸的有咸条糖三角萝卜丸,还有用红薯掺合糯米粉做的点心。蒸的花样更多,奶奶能蒸出一个动物园来。奶奶指挥着炸炒蒸,全家都上了阵,小猴子也来了。就缺孙庄。孙庄听到枣儿操着锅铲直叫唤:孙庄怎么还不回家干活呀,害得我手上又起泡了。我要看书呢。奶奶骂道:死妮子,快翻,糊啦!孙庄是谁呀?问你妈去,她多咱生了那个鳖羔子呀!窗下的孙庄一惊,揉着眼溜走了。走进无边黑暗中。

    他回到西站。站场上遍布着形形色色的灯盏,灯光很乱,面前的轨道如银蛇狂舞,月台上却空无一人。雨棚下,胡乱停放着行李车和几辆售货车。他从售货车里竟翻出一个破了皮的包子。他把包子扔向夜空的那一霎,突然响起的广播吓了他一跳。五分钟后,开往上海方向的票车进站了。下车的旅客寥寥无几,上车的只有他一人。车厢里也是同样的冷清,整节车厢成了他的专列。一发车,列车便迫不及待地广播范莹莹。喇叭里说,那个被旅客携带的摔炮炸死的女列车员,才二十二岁。它没有指出时间,那个悲剧好像刚刚发生似的。这是一趟慢车,它走走停停的,好像就是为了不断复述范莹莹的事。孙庄跟着范莹莹到了金华站,又换乘回头的票车折返。

    返程是上海开南昌的快车。作为整列车上唯一的旅客,孙庄被女列车员请去了餐车,和列车员列检员乘警一道吃年夜饭。坐在他对面的,正是车长高山青。高山青笑眯眯的,不断往他碗里夹菜。拘谨的孙庄心里直犯嘀咕,好不容易才认出她来。

    高山青说:好几年没见,长小胡子了。看你垂头丧气的样子,肯定是把特务跟丢了。你从小就犟,还记得替我吸奶的事吗?

    孙庄的脸刷地红了,却抱怨道:这趟车都成了空车皮,广播也不停。播音给谁听呀。

    高山青伸手摸摸孙庄的小胡子,再拍拍他的后脑勺,说:大过年的也不赶紧回家,你奶奶该急坏了。你心里不高兴,肯定不光是技校毕业没当上司机。

    孙庄愣愣地望着她。

    高山青接着说:我知道你的事。你何刚正叔叔前两年调路局,现在又去了宁赣铁路指挥部。他从分配名单上看到了你。你还是党员呀,真不简单。看来,你比你爸爸有出息。你爸爸太老实了。你家过去那点事,他不写在履历表上,谁知道呀?白纸黑字的,害得自己勤勤恳恳干了半辈子也出不了头,还连累了下一代。

    孙庄更是惊讶了,问:何叔叔在指挥部干吗?

    在政治部。他去技校了解过毕业生情况。你给学校写了个声明,是吗?所以,你无家可归了。

    孙庄再也不吱声了。于是,高山青自豪地告诉那些嘻嘻哈哈的列车员姑娘,儿女是母亲身上的肉,任何人都割不断血缘的牵连,她每次跑车经过合欢,要么能在月台上看见双胞胎张龙张凤,要么在将要进站的那一刻,可看见铁路新村的两道手电光柱,那是儿女临窗在向她致意呢。张凤还时常偷偷去南昌看她,暑假里上错了车,给拉去了广州。

    果然,在十点钟过后,列车通过合欢东站时,高山青赶紧撩开窗帘,将脸贴在车窗上,仔细地在闪闪烁烁的灯火中,搜索忽明忽暗的光的语言。孙庄也在寻找。他看见了铁路边的红石楼房,看见了家里的灯光和楼上的手电光。两只划着圈的手电筒,从夜色中切割出两个深深的圆。

    列车停稳后,孙庄毫无下车的意思。高山青便拎起他的网兜,叫了个乘警架着他,硬是把他撵下了车。高山青威胁道:孙庄,初四你就要去指挥部报到。你何叔叔管着你呢。要是让他知道你不回家过年,他饶不了你。

    大年三十的半夜里,铁路新村所有的灯盏都在守岁。孙庄踏着满地爆竹屑,又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趟着爆竹屑、甘蔗屑和花生壳,他溜进门洞,贴着自家大门听了一阵,终是不敢敲门。

    他听见奶奶的自责:俺咋忘了这茬呀,这几天咋能骂俺孩子呢,升天的灶王爷该对玉皇大帝说俺庄儿的坏话啦。秀不是买了两斤高粱饴吗?俺真是老糊涂。咋不记得供奉灶王爷,让他老人家甜甜嘴呢?粘住他的牙就好啦。

    接着,就听见锅碗的响声。想来,家里已经包好了大年初一早上吃的饺子,这是奶奶往锅里放豆腐,接灶呢。大年三十晚上,升天的灶王爷要带着吉凶祸福,和别的神灵一道来到人间,那些神灵过完年后就回去,灶王爷却要长久留在厨房里。接灶,为的是接福。

    孙庄出了门洞,蜷在奶奶睡的外屋窗下,继续偷听。他听见鹰儿厦儿为一把拾来的爆竹在争吵。枣儿喊道:奶奶,他们口袋里藏着爆竹。奶奶从厨房里出来,便要掏他俩的口袋。鹰儿骂枣儿:你这个女甫志高!厦儿则委屈地说:是我拣来的,为什么不让炸!奶奶哄道:俺厦儿最乖,玩火尿炕呢。大孩子还尿炕,叫同学知道了脸没地搁。明儿想要压岁钱,就赶紧把爆竹扔马桶里。他俩只好扔了,却不甘心,便揭发枣儿在床底下藏了好几本书,每本书都用报纸包着,写上“毛泽东选集”,其实都是小说。

    正在给孩子准备新衣服的秀,赶紧给枣儿使眼色,叫奶奶瞅见了。不等枣儿辩解,奶奶就开口了:作吧,召来臭虫咬的是你们的细皮嫩肉!俺老啦,不中用啦,连臭虫都不稀罕俺啦!

    话里有话呢,秀便打岔:年年要熬夜,等不到下半夜就呵欠连天。今年可不许睡着。下军棋吧,枣儿给做裁判。

    厦儿要奶奶一起抽乌龟,谁是乌龟谁钻桌子。鹰儿找出扑克牌,去掉大小王,藏起一张牌。奶奶说:要俺来也行,俺输了谁替俺钻桌底呀?

    枣儿却想到缺席的另两位成员。秀说:咋就这么巧呢,俺记得这几年他爸没在家过过年三十。

    分着牌的枣儿,多分出两份。她要妈妈代爸爸,奶奶代孙庄。奶奶左手那把牌是孙庄的,右手才是自己的。奶奶笑着对秀说:你看看,你养的闺女多孝顺呀,当乌龟俺都得双份。告你们说啊,要是俺左手这把牌输了,钻桌底给孙庄留着。他能不家来吗,他不还是姓孙吗?

    秀抬头瞅着窗外,竟抹泪了。奶奶白了她一眼。奶奶说:翅膀硬了,就得远走高飞。安路离开家那会儿,还没他大呢,到处是枪林弹雨的。孙庄要上班了,该高兴。俺寻思,他是想拿到第一月的薪水再家来,给俺买把新剪子,这眼镜盒也该换啦。

    枣儿说:我要孙庄送一件的确良的花衬衣。鹰儿厦儿也哇哇叫,他们要的是回力鞋、篮球和乒乓球拍。

    奶奶说:叫俺说,孙庄该给妈买块上海手表。人是三八装卸队的队长呢,没块表,像么当官的!

    接着,枣儿加上爸爸的刮胡子刀、姑姑的衬衣、小猴子的书包,还有该为余美丽肚子里的合欢准备的礼物,给孙庄算了一笔账,把一个学徒工几个月的工资给算没了。

    窗下的孙庄哭了。那压抑的哭声像猫嚎似的。鹰儿首先听到了。他支棱着耳朵,也不抽牌了。奶奶问他咋啦。鹰儿说外面可能有小偷。奶奶说,那是灶王爷带着天上的福禄寿三星回来啦。

    第一盘,输家是奶奶的右手。是奶奶自个儿。三个孩子硬要奶奶钻桌子。不过,他们把桌子高高地抬起来,奶奶只要走过去就行。奶奶不依。奶奶还是给大家唱童谣——

    过新年,真热闹,

    闺女要花儿要炮,

    老头戴个新礼帽,

    老嬷嬷要个哈哈笑。

    隔着红石墙,孙庄感受着这个非同一般的大年夜。墙上的煤饼印子蹭了他一身。他留在墙上的,则是一把把眼泪和鼻涕。直到他离开窗下,奶奶左手的那把牌已输了三回,就是说,他将在某年某月某日家来时,至少得钻三回桌底。

    厦儿去大门后面撒尿,竟发现大门没插上。于是,他大叫起来:奶奶,姐姐又忘记插门!

    枣儿说:我插了。今天我都插了三次啦。是谁的手这么贱啊,想放小偷进来过年呀?

    秀不做声。奶奶却瞪着枣儿斥道:找块脏抹布擦擦嘴去!你这张嘴还不比俩小的。

    孙庄哧溜跑了。跑到楼房拐角处,再也憋忍不住,放声哭起来。

    奶奶对闻声推开窗户的鹰儿说:冬天过去啦。是猫叫春呢。叫春的猫像孩子哭似的,有时还能笑得格格的。怪瘆得慌的。

    后来,孙家连续收到了从景德镇工地邮寄来的包裹。大年夜念着的礼物几乎都有,送给奶奶的却是一双小套鞋。小脚哪去买鞋呀。可那双小套鞋穿上正好,上自来水再也不会湿鞋了。奶奶揉着眼,喃喃道:叫春的猫是你啊!咋不给俺寄剪子呢?

    剪子是一种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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