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头爹 车厢娘-Chapter 1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东站扩建工程竣工后,三八装卸队又转战到了西站,西站也要增加股道。将来还要兴建南站货场。三八装卸队的活儿能干到八十年代去,即使工程完工了,南站货场也需要这支装卸队伍。

    转眼又是酷暑难耐的夏天。西站离家近,装卸队中午都回来,下午四点再去卸车,忙到傍晚七八点钟。连着好些个中午,在阵阵蝉鸣声中,奶奶不时地对秀说:范家的五朵金花,晶晶是梅花,莹莹是梨花,明明是桃花,亮亮是枣花,多多是槐花。

    从前,奶奶喜欢梅花梨花,现在,她夸的是枣花和槐花。枣花碎金子似的,蜜一般甜,结的果一嘟噜一嘟噜的,人不是说早生贵子吗。槐花多香啊,一棵树能香一条街一座城,港背村前的那条街,两边栽的就是槐树,花香都叫火车拉到上海福州广州去啦,没准北风一刮,能吹到台湾岛上。槐花还是美味佳肴呢,炒蛋,摊饼,香喷喷的,馋得佛跳墙狗上房。

    秀知道奶奶的心思。躺在竹床上的她摇着蒲扇,微微一笑,说:那不串了辈吗?

    奶奶一愣,接着,扑哧一声,也笑了:可不是吗?哪能让槐花管枣花叫婶呢。

    奶奶瞅着秀晒黑了的脸,很是心疼:你说你是么人?俺心里想么,都叫你看透了。赶明儿俺就不操闲心啦,光吃光喝。可你别累坏了自个儿,眼看着孩子一个个要出去,装卸队就别干了,挣那俩钱管么用,还不及俺做针线呢。葱花不也没干了吗?都怨小于,在报纸上那么一表扬,你骑虎难下啦。

    于金水为颜大嘴的死,不断慷慨陈词,时时放声歌唱,惹恼了好些领导,害得《前线火车头》一看见他的来稿就犯怵。因此,他写三八装卸队事迹的长篇通讯,被压了很久才得以发表。在那篇通讯里,他突出的是秀,三八装卸队队长隋秀便成了整个路局的名人。隋秀的名言就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家里吃闲饭。好些邻居都上门来感叹:奶奶啊,你媳妇原来姓隋呀。

    奶奶念着枣花,是操心于金水。亮亮喜欢于金水,奶奶看出来了。亮亮是通过接近孙家来表白她的爱慕之情的。她要跟着奶奶学针线,陪着奶奶去俱乐部看电影,帮着奶奶去自来水洗衣洗菜。奶奶说:好些人家买缝纫机了,还是蝴蝶牌的,你咋想着学手工活呢?一针一线的,可别害得你不识数,卖车票赔了钱。亮亮却执着,要从学做鞋开始。第一双鞋就是准备送给于金水的。奶奶给的鞋样。

    奶奶念着槐花,是牵挂孙庄。奶奶只要见了多多,便喊住她,硬把那闺女叫到家来,让她喝一碗胖大海。好些年了,铁中铁小的学生都不好好上课,一时一阵风,今儿养蚕养鸡鸭,明儿都上山挖草药。铁路新村的宿舍之间,用红石搭出了一排排鸡窝鸭圈。好些人家都留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蚕茧,扔掉舍不得,想卖没人要。这会儿,流行的是养胖大海。海绵似的一团东西,用冷开水泡着,割了又长。泡的水带凉性,清火润肺养嗓子呢。多多不是播音员吗?奶奶说:俺坐在家里,也能听见你播音呢,说列车马上就要进站,让人站在白色安全线里边。你嗓子怪亮的,没准庄儿在工地上正支棱着耳朵呢。

    奶奶盼着抱重孙子了。尽管提起庄儿,她还是恨得牙痒,可嘟嘟哝哝地骂一阵,她就免不了掏手绢。她也想明白了,孙庄不还是姓孙吗,孩子不还是恋家吗,头几个月往家里寄包裹,后来月月汇工资。奶奶让秀把庄儿汇的钱都攒着,还叫安路跑鹰厦线时多捎些铺板回来。武夷山里的杉木铺板,六块钱一副,厚厚的,能一裁俩,是打家具的上好板材。奶奶连家具的式样都选好了,就要捷克式。明明终于跟西北离婚了,经周葱花撮合,要再嫁给分局的一个干部,他们打的家具就是捷克式。多多也喜欢捷克式呢。

    秀给奶奶泼了一盆冷水:多多喜欢捷克式,可没说喜欢俺庄儿呀。

    奶奶不高兴了:说么呢,你咋就没个眼力神。没见她穿的的确良呀,跟枣儿那件一样,八成是庄儿送的布。这俩孩子起小就亲。

    秀说:庄儿在工程队砸洋镐,人是广播员,每天你看她俏的,挺着个胸,两个奶子抖抖的,走道眼神也不老实,瞟呀瞟。那才倩煞煞呢。就怕人看不上俺庄儿啦。听枣儿说,她和金华常有信。金华就要退伍了。

    叫秀这么一说,芬芳浓郁的槐花就不算什么好花了。奶奶竟有些恼了,把端到秀面前的一碗绿豆汤,放回到桌子上:你咋学会糟践人呢?你闺女不一样吗?长着长着,像她姑了。还没毕业,天天盼着下乡插队当农民去,你看着吧,她也不是省油的灯,还知不道得闹腾出么事来呢。

    秀爬起来,看看腕上崭新的上海手表,挎上水壶,抓起草帽,匆匆出门了。奶奶紧跟送到大门口,冲着她的背影喊一声:别慌慌张张的,小心火车!

    装卸队一走,宁静的铁路新村马上喧闹起来,一群群孩子从各个门洞涌出来,占据了每一片阴凉地,跳房的,打尺的,下西瓜棋的,玩官兵捉强盗的。好在当夜班的职工这时也该睡醒了。

    这时候,周葱花也开始了例行的串门。而且,她串门喜欢抱着颜合欢,好像这也是她的作品。自打余美丽生下这个胖小子,周葱花就把家属连和装卸队的工作交给了秀,自己则成了专职的红媒。她是抱着小合欢上门去给人做媒的。她亲亲孩子的脸蛋儿,再挠挠他的小脚丫,羞羞他的小鸡鸡,竟接二连三地把光棍扔进了太平洋。周葱花首先拿下的是发誓终身不娶的扳道员嘉兴,给他介绍了一个列车员,接着,她一鼓作气,帮助几个调车员找到了老婆。

    范站长家无疑是周葱花必须攻克的重镇。那里有终于跟西北离婚的明明,还有女大当嫁的亮亮和多多。所以,这阵子周葱花天天抱着合欢往范家蹿,也没个钟点,害得怕热的范站长不得不穿戴整齐地防备着。人家毕竟仍被尊称为站长。赋闲在家的夏天,他整天打着赤膊坐在竹椅上,唯一的工作就是摇蒲扇,啪嗒啪嗒往大裤衩里灌风。其工作性质,与东站刚建成的制冰厂如出一辙。建制冰厂是为了给拐五三上的活物降温。周葱花的频频光顾,让范站长憋出了一身痱子。他用蒲扇挠着背上的痒痒,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明明发火了:给你介绍了多少,你挑肥拣瘦的,想么呢?葱花今儿说的这个,是分局的干部,般配,就这么定了!你再不同意,就搬出去自个儿过。俺眼不见心不烦!范站长的吼声把小合欢吓着了。哇哇的婴啼,迫使明明做出了再嫁的决定。

    奶奶赞叹道:你这媒婆的嘴,多能呀!快对俺说说,是咋的把人吧唧到一块去的。俺就盼着你撮合的越多越好,好让俺赶紧把安芯屋里的那些马桶送出去,别朽了,糟践了,可惜啦。

    周葱花坐在床沿上为颜合欢把尿,一边地吹着口哨,一边拨弄孩子的小鸡鸡。好大一泡尿,哗哗的,竟哧到了奶奶的小脚上。周葱花哈哈大笑,说:不是我能。是我们小合欢能。奶奶,你说怪不怪,每个谈成的,都叫合欢尿了一身。和隔壁嘉兴,还有那几个调车员谈的时候,我让他们抱抱孩子,小合欢抠着他们的鼻孔和眼睛,就尿了,一个个地把他们的裤子全浇湿了。明明呢,当时正弯腰去拾孩子蹬掉的鞋,一泡尿浇了她一头,一浇,她就清醒啦。

    奶奶要过小合欢,乐呵呵地拍着他的小屁股,说:多稀罕人啊,俺知道童子尿能治红眼病,知不道那也是甜酒酿呢。俺的小乖乖,你不是能吗?替俺去哧哧亮亮和多多能行吗?

    奶奶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周葱花。谁知,周葱花却叹道:就怕把那两个姑娘浸到尿桶里也不管用。奶奶,我想的跟你一样,亮亮和于金水,多多和你家庄儿,都挺合适的。要是能成一对也好啊。谁晓得,全都没指望啦。

    奶奶努努嘴,示意她喝了桌上的那碗绿豆汤,问道:为么呢?

    周葱花灌下绿豆汤,抹着嘴说:为么呀,告诉你吧,多多已经和金华好上了。亮亮呢,倒是喜欢于金水,可于金水看不上她。亮亮说,人家心上有人。他心上的人在老远的地方,是个老师,好像还是铁路中学的老师,就要调过来啦。

    奶奶说:这个小于,嘴严的!好啊,只要有了对象,俺就放心。再拖下去,他该成小老头子啦。知道他对象是哪块的吗?

    不晓得。也许是老家的吧。

    那好呀。人乐意来南方吗?南方可不兴吃面食。俺家打过年到现在还没包过饺子呢。赶明儿俺包素菜的,让孩子先解解馋,这个月的肉票早没了。

    小合欢在奶奶怀里一个劲地撒欢儿。一挣一挣的,嘴里还咿咿呀呀不停。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就像一节节莲藕。奶奶说:你看看,真是颜大嘴的小小子啊,一听说饺子,蹦得这个欢!小乖乖,快快长吧,长大了,奶奶天天给包饺子,想吃么馅包么馅。

    周葱花扑哧笑了:奶奶呀,他老子是秀的干爹,孩子跟秀平辈呢,管你不能喊奶奶吧?

    奶奶也乐了:可不是吗?俺还念着娶多多做俺的孙媳妇呢,岔哪去啦。

    小合欢长得结实,一天比一天沉,奶奶都抱不动了。周葱花要抱过去,奶奶却是不肯撒手。周葱花说:奶奶,你留着力气抱重孙吧。依我看,多多还配不上你家孙庄呢。孙庄那孩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以后肯定有大出息。我听高山青说,孙庄在工地上干得很好。何刚正不是在宁赣铁路指挥部当领导吗?他可赏识孙庄哪。看高山青说起孙庄那眉开眼笑的样子,好像夸着自己的小女婿似的。

    顿时,奶奶沉下脸来:说谁呢?楼上的张凤?你可别瞎咧咧。人闺女才多大呀?留着给你做媳妇吧。

    奶奶你还记恨人家呀。我就是开个玩笑。你看看,自打颜师傅死后到现在,张婆子不敢见人啦,只能晚上摸黑去自来水,又是挑水,又是洗衣洗菜涮马桶。好在马上要给各家装自来水,要不,她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呀?

    奶奶恨恨地说:俺不能不讲道理,把老颜的死赖给她。可她要是别去卸石渣,俺秀就能准点家来,老颜也就死不了。你说说,为么粘上张家就不落好呢?那别是一堆臭狗屎吧。

    周葱花往奶奶嘴里填了一块奶糖,说:我还准备继续撮合梅香跟卫国呢。奶奶这么讨厌张家,那我就不敢多事了。谁不知道,梅香等于是你的闺女啊。

    奶奶口含着奶糖,送到小合欢的唇边,甜甜他的嘴。接着,她白了周葱花一眼,说:俺没说卫国,卫国是好孩子哪。兴许梅香和他有缘分呢。

    周葱花忽然严肃起来且带着几分神秘,贴在奶奶耳边说:无风不起浪。我把群众的反映一直压在心里,压了多少年。可现在看着小猴子越长越和张龙像兄弟似的。

    没等奶奶作出反应,只听啪的一声,天花板上前一阵子修补的砂浆掉了下来,吓得小合欢哇哇大哭。周葱花赶紧抱起孩子,又是亲又是哄。奶奶则仰望着天花板,喃喃道:出鬼啦,好好的,咋就掉了呢?亏得没砸着俺孩子。别是么兆头吧?

    一连好些天,奶奶都说她心里突突的。

    梅香竟然要远嫁厦门,而且,嫁的是一个独臂的老男人。那人年轻时是厦门站的列检员,姓赵。他失去的右臂,是叫从金门岛飞来的炮弹给炸断的。那天,赵师傅正上着白班,当炮弹纷纷落在厦门车站的站场周围时,他没有钻进附近的防空洞,因为有一趟列车就要发车。他在道渣上匍匐前进,一直爬到机车前方。他拆除了钢轨上的脱轨器,就在这一瞬间,一枚炮弹落在他身边爆炸了。独臂的赵师傅后来改行成了材料员。

    谁牵的线,不知道。梅香为何要领着小猴子远走高飞,也不知道。走的日期车次却是家喻户晓了,整个铁路新村都端着饭碗,集合在孙家窗外的太阳地里议论着这件事。此时,家家已装上自来水,公用自来水被拆除了。女人们正在为家长里短的故事营造新的生存空间。孙家窗外两棵白杨树的残叶,幽幽地落进了她们的饭碗里。

    梅香要走的头天,领着小猴子来和奶奶道别。她早早地穿上了那件新棉袄,丝绸的面料,枣红底带暗花,衬得脸蛋两团羞羞的红。奶奶一手牵着小猴子,一手拽着她,问:刚立冬呢,还没见几个穿棉袄的,穿得住吗?

    梅香说:厦门天热,就怕到那边穿不上奶奶做的棉袄了。

    奶奶立马就掏手绢了。抹着眼角的泪,她从床头的褥子下摸出了七八双鞋垫,交给了梅香。这是她在缝寿衣之余,为梅香做的。针脚之精之密,图案之奇之妙,堪称民间艺术的佳作。奶奶在这些鞋垫上花费的心思,恐怕要超过做一件丝绸的便装棉袄。

    奶奶问:闺女啊,你咋想着去厦门呀?老蒋还隔着大海不住地往这边打炮呢。

    梅香说:厦门能吃上新鲜带鱼,到了六七月,有新鲜荔枝和龙眼。厦门的辣椒番茄豆角也都比合欢上市早。

    小猴子却是兴奋:还有武装的特务渡海过来窜犯大陆呢。要是被我抓住一个就好了。

    奶奶心里酸酸的,说:小猴子,到了夏天,记得给奶奶捎荔枝。奶奶也爱吃荔枝。可就是不敢多吃,怕上火呢。

    奶奶转而问梅香:为么急着带孩子走啊?过了明年暑假,他就升初中了,去厦门读初中不行吗?俺替你带着,跟厦儿挤一个被窝,他俩不是同学吗?

    梅香瞅着一片狼藉的天花板,摇了摇头,眼里竟噙着泪。奶奶得知梅香要走,就猜想和张家有关。此刻,梅香的表情证实了她的判断。可是奶奶不知说么才好,因为,奶奶也恍恍惚惚地觉得,小猴子和张龙真的越长越像。也许,谣言说上千遍,果然能变成真理吧?

    这时,杭州妈妈兴冲冲地闯进来:奶奶呀,我们老头子从山里厢买了一车木头,叫孙鹰孙厦快快交去帮帮忙好勿啦?咯个死人,死到山里厢嘎许多年,音信一点点都勿把我。听到讲两个儿子都找了老婆,一下子就活过来啦。炸尸一样,吓煞人耶。满满一卡车木头,叫我们往哪里堆呀。

    奶奶说:你有两间屋,腾出一间不行吗?

    杭州妈妈说:我们金华马上就要转业来归,三个人挤一间要挤成肉罐头啦。

    奶奶笑着说:那就匀些木料给俺呗。俺屋里有两张大床,床底下倒是能塞下半车。

    其实,杭州妈妈是来报喜的。她走后好一会儿,并没听见搬木料的动静,她家那台红灯收音机倒是响了起来。因为好些年没用,她调了老半天,尖利的嚣叫声吵得人心烦,还是没能调出绍兴戏,调出的是一段山东快书——

    火车站里有火车,

    车站里边有旅客。

    旅客们手里提包裹,

    不是上车就是下车。

    用心倾听的梅香感叹道:我又要上车了。这趟车要是没有终点该多好呀,一直拉着我跑呀跑,跑到老,我再回来。

    奶奶说:哪趟票车没有始发站和终点站呀。人到世上来,就是旅客,一会儿一个站,有下车的,也有上车的,到末了,都得下。下空了,票车就该掉头往回跑啦,车上又挤满了旅客。俺在铁路上过了一辈子,来来去去的,见多啦。可俺就是不明白,你咋不叫对象调过来呢?他别是福建地瓜吧?

    他也是你们山东人,铁道兵转业的。

    就是的,合欢比厦门离老家要近呢。那边天天挨炮轰,怪叫俺替你娘儿俩担惊受怕的。

    梅香几次欲言又止。等到孙鹰孙厦家来,领着小猴子一道去帮姚家搬木料了,她才告诉奶奶一件蹊跷事。这两个月,当年从连根父母家被抄走的小人书,竟陆续回到了她手上。回来的路径很是奇怪,有好心人特意送还给她的,有她不经意间在孩子手里发现的,也有莫名其妙地放在她家门口的。梅香喃喃道:别是连根在地下怨我了吧,故意这样吓唬我?

    奶奶劝慰着:哪能呢。连根在保佑着你们哪,看着孩子长大了,学习成绩又好,他开心呢。兴许这些书,是他显灵呢,要奖励小猴子。他的书不也是爹娘奖励给他吗?

    说着,奶奶忽然想起昨晚孙厦看的小人书,便翻他的书包。果然,那本小人书也是连根的,上面有签名和购书日期呢。奶奶心慌得不行,却强作镇静,挤出一个笑来:明儿夜里的车吧?今儿你把东西拾掇好,明儿一早,叫安路陪着你娘儿俩去给连根和他爹妈化些纸钱吧。走了再回来,就不容易啦。

    梅香也是这么想的。梅香还想让安路送到厦门。这叫奶奶很是激动。梅香心里的疙瘩总算解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呢,奶奶听见张婆子下楼,忙出门拦住:老张家的,排队买肉去?

    黑黢黢的门洞里,两双眼睛对峙着。自打颜大嘴死后,奶奶再没跟她说过话,相遇便用这样凌厉的目光剜她一眼。而张婆子总是慌忙低下头,一双小脚委屈得乱了步子。可是,此刻的张婆子却昂着头,毫不示弱的样子。

    奶奶问:人说梅香嫁到厦门的那些话,你不能听不见吧?

    俺耳不聋呢。天冷啦,俺怕煤气中毒,白天夜里的,都开着窗呢。

    张婆子的口气冲得很,令奶奶暗暗吃惊。奶奶说:多咱见你张嘴吃枪药啊,为么呢?

    张婆子气咻咻地说:一张张的嘴,刀子似的。人不都长着眼睛鼻子耳朵嘴吗?人能长得不像人吗?

    奶奶也生气了,上前一步扯住了她的菜篮子:说谁呢?你听见俺嘴贱啦?俺天天撺掇着葱花给卫国和梅香做媒呢。

    半夜才跑车家来的安路使劲咳了几声,两个冤家似的小脚老太太不敢吱声了,各自哼哼着走人。没等孙家吃完早饭,梅香就提着盛满供品的藤篮,候在窗下了。孙家也备了香纸,分成了三份,给连根的和给他父母的。枣儿姐弟仨也都跟了去。

    半道上,梅香轻轻地喊了一声安路大哥。枫山坳的前方,新建了一座砖瓦厂,道路叫拖拉机碾成了机耕道,拐弯处一汪泥潭。孙安路把孩子们一个个背过去后,才想起该搭一座桥的,于是,跑到山上扛来几棵死了的松树,并排架在泥潭上。他就站在一旁,看着梅香走钢轨似的扭着腰肢过了桥。

    一如城郊任何一处丘陵荒坡,“铁路二村”所在的山冈,长在灌木丛中的马尾松呻吟在瑟瑟寒风里。马尾松枯干开裂的褐色松果,因风的摇撼从繁密的针叶中坠落,纤细的针叶状如昆虫的触须。这样的触须,厚厚地覆盖在马尾松孱弱的躯干之下。马尾松常青的生命形象,在这个季节里让人感受到来自草木的冷嘲。

    倒是野菊花更加顽强,它们的色彩已不鲜亮,却没有完全凋谢,星星点点的,藏在荆棘丛中。梅香和孩子们都掐了几茎,都举到鼻子下,深深地吸取它的芬芳。

    那些野菊花都献给连根了。供上祭品,梅香跪在连根的墓碑前,磕了三个头,插上了三炷香。可是,她却没有起身,好像有许多话要对连根说,沉默地跪着,就是一种表达方式。

    安路在坟边划了一个圈,点燃了纸钱。敬过香后,孩子们都蹲下来,把纸钱一张张地汇给已经提升为副司机的连根。枣儿说:爸,奶奶再三交代,要唤唤连根叔叔的,你们怎么一个个不做声呀。小猴子,你快喊你爸爸。

    安路没有反应。小猴子嘟哝了一声,那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枣儿急了,便喊道:连根叔叔,梅香阿姨、小猴子来看你了。还有我爸爸、我、孙鹰和孙厦。梅香阿姨要搬到厦门去了,奶奶说,你一定得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我们今天要给你烧好多好多纸钱,你快点收好。我们马上还要去看陈爷爷陈奶奶。

    纸灰轻扬,像一群黑蝴蝶,随着从调车场那边刮来的北风,往南飞去。南边就是厦门方向。

    直到纸钱将要化尽,梅香才站起来。她从藤篮里翻出一本小人书,把它一页页撕开,交给了火。她轻轻地说:连根啊,我忘了让你带上书走,你生气了吧?现在,我给你捎来了。就给你一本好不好?你慢慢看。别的,我要留着,一直留着。留到我去找你时,一起带去,我们在那边也办个图书角。

    圆圈里层层叠叠的纸烬很快变暗了。小猴子吹起了口琴。吹的是《打靶归来》和《美丽的哈瓦那》。连根大概是听到了,要不,已经没有明火且灰飞烟灭的那堆余烬,怎么可能会有火舌猛然蹿起来呢,还带着一阵密集的噼噼啪啪的脆响?就像鼓掌似的。

    这时,枣儿突然说:哎呀,我差点忘了。连根叔叔,纸钱还有孙庄敬给你的呢。奶奶特意另外准备了一份,叫你好好保佑孙庄。

    安路围着连根的坟墓转了一圈,拾来几件东西,放在墓碑前面。好像它们原本就属于连根,是被上山砍柴的农民扔到一边去了。那是火车司机用的手电筒、腰形饭盒以及带路徽的大檐帽。虽经日晒雨淋,褪了色的大檐帽依然完整。这些都让梅香惊诧不已。梅香说:清明节来吊青的时候,我没有供这些东西呀。安路大哥,是你不久前来过吧?肯定是你。

    安路点了点头。他刻骨铭心地记着连根的忌日。梅香悄悄地攥住了他的手,颤抖着,很快就松开了。可下山经过那个泥潭时,搭桥的死树竟被人扛走了,她和孩子们一样,是叫安路一个个背过去的。

    当晚,在开往厦门的列车上,作为旅客的安路惦记的,是被连根撞断的那块里程碑。驾驶火车在这条铁路上来来往往多少趟了,即使行进在那一区间,他也不敢分神。此时,他尽可以开着车窗,探头寻找。列车就要驶进大禾山隧道时,人们纷纷关上车窗。他却没关。夹着煤灰的浓烟突突涌了进来,车厢里顿时一片朦胧,看不清人,只听得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尽管招来了旅客的抗议和列车员的干涉,他依然固执地不肯关窗。他告诉梅香,这是鹰厦铁路上最长的隧道,当年王震将军曾手持风枪,在这花岗岩的隧道里和铁道兵战士一起打眼放炮。他还说,过去建铁路全靠铁锤、铁锨和炸药,炸山洞、挖隧道非常危险,经常塌方压死人,有一次山体滑坡,造成大面积塌方,排长杨树和十多名铁道兵被埋,后来那个隧道被命名为“杨树排隧道”。

    梅香已给小猴子戴上了口罩,自己则用毛巾捂住口鼻。她的眼睛大大的,虽然明亮,却充满了疑问。他为什么不关窗呢,为什么总在探头呢,就像第一次坐火车的孩子那么好奇?

    穿过黑黢黢的隧道,行进在黑黢黢的林莽之中,安路终于看见那块残碑了。从车窗泄出去的一方方灯光,把半截路碑照得通体透明,就像一块冰。

    安路没有吱声,而是紧紧地抱住小猴子。借着车厢里昏黄的灯光,梅香竟拉起安路的白衬衣领子看了看,轻轻说:火车还在半道上呢,白领子已经变黑了。

    于金水的新房在舞台上,在大幕后面,要是放电影,则是在银幕后面。俱乐部为他腾出了存放道具的小房间。这样,整个俱乐部都成了他的家,有着近千个座位的礼堂是客厅,舞台两侧的化妆间是更衣室,二楼的阅览室和乒乓球室恍若他家的书房和健身房。他的婚期定在二月七日,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的纪念日,这就是说,他将在蜜月里迎来路局乃至铁道部的慰问演出。

    至于新娘子姓甚名谁,没人能问出来。一问,于金水就笑:等我把骑着大马的新娘子迎进门,不就知道了吗?

    奶奶说:你写英雄唱英雄,别是跟着老颜那死鬼学的!你就糊弄俺吧,自作自受,成了小老头可就没人要啦。

    孙家紧锣密鼓地替小于张罗起来。为孙庄成家早早备下的棉花、布料和铺板,都让给了他。用那些铺板打了床、写字台和大衣柜。那间小屋也只能摆得下这三件家具。奶奶对秀说:俺有的,都先紧着他吧,人不是为了安芯才拖到今儿的吗,这孩子实在呢。

    为了感谢主家的好酒好肉,请来的木匠勤快极了,自作主张的,竟用边角废料给做了一对马桶,奶奶笑得前仰后合,有颗牙硬是给笑掉了。木匠傻傻地问秀:我打的马桶像饭甑吗?秀说:你觉着这些小料当劈柴怪可惜,给箍个水桶脚盆,要么做几个板凳呀。

    奶奶抹着笑出来的泪发誓,不管小于有没有,到了二月七号那天,也得从安芯屋里拎它十个八个马桶给送去,就让新郎新娘在戏台上抱着马桶过日子。

    布置好新房,于金水就要奶奶替他忙活了。他要缝三床新棉被,要做一身便装棉袄,几套单衣。最主要的,是给新娘子做的,布料准备了一皮箱呢。奶奶说:新娘子的,俺可不做。你告诉她,那是该她娘家准备的嫁妆。

    于金水说:布料是她家陪嫁的。人家稀罕你的手艺,只等着你做好衣服,新娘子就嫁过来啦。不穿上你做的衣服,人家不肯过门呢。

    奶奶嘴边泛起了讥嘲的笑意:乖乖隆的咚,俺还知不道自个儿有多能呢,名声都传回山东省去啦!难怪的,这些天就觉着耳根子发烫臊得慌。俺山东哪有不会针线的媳妇?那还有男人要吗?叫俺那亲家给做吧,俺连人还没见着,咋下手呀?

    于金水回答,新娘子的衣服样子都有,照着样子做呗。他还非要奶奶上门去做针线活不可。奶奶大惑不解:为么呢?戏台上黑灯瞎火的,让俺一个小脚老太太坐在台上给你做针线?你别是叫俺替你演么戏吧?演地主婆?

    于金水说:从前住单身宿舍,我没办法侍候干娘。现在有个小家了,我得孝敬孝敬你呀。舞台上黑,可我那间屋子豁亮。白天你在屋里做活,我上着班也能和你拉呱拉呱。夜里看完电影,我再送你家来。在我那里住也行,我另搭一张铺。

    一个穿制服的小辈男人如此崇拜布鞋、便装,已经让奶奶感动不已,何况,人这是孝敬呢。奶奶拗不过,还真让他搀着去了。上了台阶,进了大门,礼堂里又阴冷又黑暗,过道上昨夜留下的甘蔗屑,厚厚的,像铺着地毯,刚起床的家雀唧唧喳喳,呼呼地飞来飞去。奶奶说,咋不开灯呀。于金水说,你适应一会儿就能看见啦。果然,稍候片刻,奶奶竟然看见家雀撞上金丝绒的幕布掉在地上又飞起来。对于舞台,奶奶并不陌生,从前没有电影票的时候,她常领着孩子上台,坐在银幕后面看电影。小于搀着奶奶从右侧上台之前,打开了安全门,礼堂顿时敞亮了。小于说,阳光多好呀,我的房间正好是后台的一个角,两面开着窗,整天都有太阳。你在屋里做活也行,出来坐在太阳地里也行。奶奶说:俺可不给你看大门!

    奶奶在小于的新房里忙活了三七二十一天。这些日子该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生活了,每天都有从食堂打来的好饭好菜,还有于金水滔滔不绝的甜言蜜语,尤其是,她在穿针引线时的唠叨,有了忠实的听众,这让她无比自豪。每天,于金水忙完俱乐部的工作,就坐在奶奶身边倾听。奶奶毫不顾忌听众的反应,把孙家的历史,把她一辈子也没有琢磨透的鞋楦之谜,以及对远在山东的“蹄子”以及张段长等人的痛恨和鄙夷,都续进了新郎新娘的便装棉袄里。为新娘子裁衣服时,小于借来安芯的衣服做样子。小于说,他对象的身高体态和安芯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俩。沉浸在叙说的快乐中,奶奶竟没有怀疑。也许,她是被于金水对安芯的痴情深深地感动,连找对象都拿安芯做模子呢。

    这段日子,俱乐部放了三部电影,每部电影连映三天。奶奶场场不落。奶奶是真正的电影迷。针线活完工那天,已是连续放映《红灯记》的第三夜,观众都看腻了,场上稀稀拉拉的,孙家的孩子一个都不肯来陪奶奶再看。是于金水陪着奶奶看完的。

    送奶奶家去的半道上,于金水问:奶奶,你知道今天是么日子吗?

    奶奶一愣,想了想,说:问俺楼上张婆子去!人成天抱着月份牌过日子。俺可知不道么日子,反正不过年不过节的。

    于金水说:今天是我干爹的忌日。

    你干爹?谁呀?

    我没见过面的干爹。你不是我的干娘吗?

    奶奶大吃一惊:那死鬼呀。你咋想起他来啦?人老话多,这些天,俺都对你说了些么呀,俺老糊涂啦。可俺也不记得他死的日子呀,你咋知道的?

    于金水说:有人记得呢,就是今天。阴历十一月二十八。

    在单身宿舍门前的路灯下,奶奶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他。的确,奶奶忘记了这个日子。她只记得头天夜里下了一场雪,一大早推开门,煤灰的世界一片雪白,紧接着,积雪又被煤灰覆盖了,路上尽是黑色的雪泥。奶奶问:别个记得,说的是谁呀?

    于金水指向夜色中的铁道边,那个方向有西站的扬旗,有港背村的菜地,菜地当央有一棵大樟树。樟树底下的火苗分外耀眼。那火苗年年如约,与那个远逝的日子相会在树下。

    奶奶抡着小脚,急急地朝着火苗走去。奶奶已经明白,那是张婆子呢。自打在合欢做了邻居,年年此夜见她挎着篮子,摸黑去樟树下烧纸。奶奶怎么也想不到,人家竟是祭奠自己的丈夫。

    张婆子面朝北方,蹲在树下,很认真地把纸钱一张张托付给火苗。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反衬得瘦瘦的脸上,褶子如沟沟坎坎,仿佛许多的苦和痛,都深藏在其中。所以,她表情凝重。

    奶奶心里一热,喊道:老张家的!

    张婆子扭头看了一眼,却没有吱声,顾自继续烧纸。这时,只听得铁道那边的扬旗咔哒一声,扬旗上放下一片叶子,这是为票车放行的信号。奶奶喃喃道:这是二十三次,还是四十九次?俺一辈子不识数,纳鞋底纳的。

    奶奶扶着鼓突起来的虬根蹲下去,挨着张婆子,把裁好的纸钱一张张交给火。她的声音在颤抖:死鬼!多半辈子啦,人年年清明七月半和今儿都惦记着你哪。难怪的,你从来不托梦向俺要钱!你不缺钱花。你没见,这棵老树成了土地庙啦,别个见有人在这里上供,也跟着来,树蔸下的纸灰香灰积得多厚。

    一张张纸钱通过两只手落到一处,把火舌给压了下去。奶奶拾起一根树枝拨拉着。可能嫌奶奶手上劲大撩起了纸灰吧,张婆子也不吱声,伸手就把树枝夺了过去。张婆子用树枝将闷闷燃着的纸钱轻轻地挑起来,清风一灌,火呼啦就起来了。火光在奶奶的泪眼里却是一片模糊的毛茸茸的亮。

    树下的纸钱,终于收敛了明火。直到红彤彤的余烬渐渐变暗变黑,俩小脚女人才认真地对视了片刻。因为蹲得太久,张婆子站不起来了。她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撑着树根,试了试,不得不蹲回去。奶奶见状,赶紧搀着她,和于金水一道,拽的拽,抱的抱,这才帮助她站稳了。奶奶揉着眼说:老张家的,亏了你啦。你还没忘那死鬼呀。俺可把他的忌日忘得干干净净的。

    张婆子说:俺不是爱做梦吗?哪个梦里都少不了孙大车。有时吧,他远远地笑着,挺和气的。有时吧,他落着脸站在俺身边,闷头抽烟。有时就见他呼俺男人的嘴巴子,啪啪的。俺醒了,就对老张说。他就冒火。这一辈子老张为么尽打俺呀,嫌俺碎嘴子爱唠叨,俺不唠叨还不得憋死呀。你说说。俺老张家欠他的,几辈子也还不清呀。为这事,俺一辈子不安生。你男人是替俺男人死的!俺害得你吃了多些苦呀!

    当票车通过的时候,俩小脚老太太各自掏出了掖在袖口里的手绢,都在给对方抹泪。这时,张婆子看见了从自家窗口射出来的两道手电光,它们正划着圆圈和进站的列车说话呢。张婆子说:俺还得告诉卫国和双胞胎,可别忘了今儿这日子。

    奶奶说:行啦,俺这辈子的事,算是到了头啦。你说说,为么到处写着小心火车呀?铁路危险。真要出事,也是该着,能怨谁呢?

    张婆子说:要说,老张也愧得慌。他打俺打了一辈子,还不是心里难受的?揪人批斗那会,好些人要揪安路,他说好司机都给俺揪了,叫火车都趴窝?还有俺庄儿要入党,他泥菩萨过河自身不保,哪敢写证明呀,也是念着过去,才不管不顾的。可他的证明管不了大用。

    奶奶有些激动:你咋不对俺说说?俺记起来啦,给俺死鬼立坟后的清明,别是你去给上的供吧?俺那会琢磨来琢磨去的,想着你啦。可俺又不信。

    见张婆子不吱声,奶奶又说:可不是的!俺心里头拧着,嘴就不饶人。从前你对俺说么也是白搭,指不定还得找气受。

    第二天,奶奶叫秀请人来把天花板糊上了,用的是水泥,再抹一层石灰。见奶奶和张家尽释前嫌,于金水便逮住机会,告诉奶奶他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她的侄女安芸。在济南铁路中学当老师的安芸,就要调过来了。

    奶奶愕然。好半天才问:谁给说的媒呀?

    于金水连忙回答,是自个儿认识的。那年,他回老家过年,在济南车站中转,上车的那一瞬间,竟然看见从前面几节车厢上去的安芯。严重超员的列车,如密不透风的人肉罐头,要从列车尾部挤到前面去找安芯极其困难。他忍着狐臭和别的难闻气味,钻过人们的腿裆和胳肢窝,像肉蛆似的往前拱。他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会触及女人的敏感部位,所以,每前进一步,他都激起了尖叫和辱骂。有人还唾他、拧他、踢他,有几双手甚至暗算他的老二。忍痛含羞,他非但不敢鸣冤叫屈,还得给人赔笑脸。好不容易挪到了六号、七号车厢的连接处,骑在一位姑娘的肩膀上,他终于看见安芯。她在七号车厢的那一头,而这咫尺之遥,他无论如何是过不去了。因为这里聚集着一大群体育学院的女学生,黑铁塔似的。

    她们说,你在女人堆里一个劲往前挤,是嫌火车走得慢呢还是想占便宜?如果你一定要过去那就踩着我们的肩膀过去吧。于金水耐心地向她们逐个解释,他的理由至少得重复一百遍才有可能通过众多握紧的肉拳。他有气无力地哀叹道:今天我总算明白了,人生旅途上最大、最难以逾越的阻隔正是人,或者是自己。于金水热泪盈眶,大喊了一声安芯。车厢那头的安芯使劲摇头,摇着摇着,她不禁痛哭失声。他们彼此呼唤着,声音仿佛穿过漫漫岁月,跨越重重关山,遥远而凄凉。咫尺之遥的思念顿时感动了满车厢的姑娘,她们的防线土崩瓦解。有人提议大家一起来玩击鼓传花的游戏,把这个男人传过去,车厢里一片喝彩。但是,一个个挤得那么紧根本动弹不得,于金水在身边姑娘的鼓励下,撑着她们的肩膀哧溜一下就爬到人家头顶上去了,在拍打小茶桌的喧腾声中,他是在许多颗脑袋上爬过去的,那些脑袋任他手抓脚蹬,顽强地支撑着他的身体,把他传送过去。他俩紧紧相拥。事实上,唯有如此,才有他楔入人群的立锥之地。因为紧紧相拥,于金水终于恍然,自己怀抱着的并非安芯,而是酷似亲姐妹的安芸。

    奶奶冷笑着。奶奶说:难怪的,你的新房在戏台上,你就天天给俺演戏放电影编瞎话吧。

    一连好些天,那不无自嘲意味的冷笑,不时出现在她的嘴角边。

    安芸到达合欢的那天,南方下大雪了。大雪好像是安芸从山东捎来的。雪花飘了一下午,到傍晚,积雪已有几寸厚。奶奶摘下安芸头上、肩上的雪花,辨认了许久。

    枣儿领着鹰儿厦儿在白杨树下堆了个雪人,她让雪人的耳朵上夹枝笔,手里提把二胡,肩上吊着相机,她把雪人装点得多才多艺。接着,他们又堆了一个女雪人,它有着煤球做的大眼睛,苹果皮做的红脸蛋和桔瓣做的樱桃小口,它侧脸凝望着多才多艺的男雪人,心花怒放的样子,秤不离砣的样子。

    下班回来的广播员范多多,也跟着枣儿傻乐。她自个儿堆了一对雪人,先是声明那是自己和金华。但她马上给雪人配上斗笠,变成了枣儿和生产队队长的儿子。过完年,枣儿就要插队去。多多说,孙枣,你要赶快认识队长的儿子,对他好,这样就能早些上调回城,这是你们知青战友的经验呢。

    枣儿的笑容冻僵了,头发上眉睫上都挂满了雪淞。

    枣儿是在喝过喜酒后下乡去的。铁路的知青点离城里不远,就在“铁路二村”旁边,叫枫山村。枣儿走的那天,奶奶越哭越伤心,竟然号啕起来。秀还没见过奶奶这么伤心呢,也跟着哭。张婆子更是抱着奶奶哭成了泪人儿。好些天,奶奶的眼皮都是肿的。所以,纪念二七的电影和演出,奶奶一场没看。

    于金水和安芸的蜜月热闹非凡。来慰问演出的,先是路局,接着竟是铁道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