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0月16日开始,天又下起雨来,而且连绵不断,我们只好搭起帆布帐篷,继续工作,边绘图边提取文物。
稍后,西边的M2与东边的M4分别于10月31日、11月23日相继发掘完毕,都出土了大量的青铜器和不少玉器。尤其值得庆幸的是,被盗掘过的M4由于墓穴较深,总深度达到11米,接近墓底时渗水十分严重,所以盗洞未能到达墓葬底部,墓内随葬器物也就安然无恙,无一损失。这两座墓葬都没有随葬铜兵器,因而可以断定均为女性墓。因为在我国古代,男性贵族在长大成人之后原则上都是士兵,每个人都负有保卫国家或家族的义务,因而时常都要与铜戈、矛、镞、剑等兵器相伴,即便是死后也要将兵器随葬墓葬中,而女性墓中从来都不随葬兵器。
在古代贵族墓葬中,随葬铜鼎数量的多少代表着墓主人身份与地位的高低。M3随葬7件铜鼎与3套乐器,M2与M4都只有5件铜鼎,没有乐器,他们之间地位的差别十分明显。根据周代礼乐制度与三门峡虢国墓地发掘实况,凡是夫人墓葬均较其丈夫礼降一等,可见应国墓地也不例外。依据这3座墓葬的排列位置,可以推定他们三人是夫、妻、妾的关系,结合我国古代以中为尊、东为上、西为下的礼制风俗,M3应为丈夫,M4应是妻子,M2应是小妾。
经反复研究与仔细推敲,得知M3的入葬年代为春秋早期,墓主人是“后应国时期”从湖北荆山一带回归应国故地的第一位应侯,他的墓葬紧挨着春秋早期最后一位应侯墓(M1)的北边,两座墓葬的埋葬年代上下相隔150年以上。如果按照应国国君世代相传的顺序,M3墓主人可能是M1墓主人的某一代曾孙。由于楚国在公元前680年前后兼并了应国,当时的应国国君被迫迁往楚国腹地——湖北荆山一带,此后的四五代应侯死后都没有埋葬在应侯家族的墓葬区——应国墓地里。直到公元前528年,楚平王登上王位,恢复了应国的国号,被俘虏后迁居于楚国的应侯的子孙后代才得以回归祖国,应国墓地才出现了包括M3、M4、M2在内的那么一大批春秋晚期至战国时期的贵族墓葬。
M3出土1件许公买铜戈,自名为戟,对研究该墓的入葬年代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据《左传》记载,许公买是春秋晚期许国的一位国君,许国都城原在许昌市东30里许昌故城。20世纪80年代初,武汉市文物商店征集到一件许公买簠,其作器者与此铜戈的主人是同一个人。许公买之父为许灵公,或称为许公宁,由于屡次受到郑国的侵犯,公元前576年将许国迁于当时属于楚国疆域的叶县境内,许国从此沦为楚的附庸国。公元前547年,许公宁到楚国搬救兵,想请楚国帮助自己攻打郑国,当年死于楚国。近年许公宁的墓葬在叶县旧县乡被发现,出土了一大批珍贵的青铜器和玉器。许灵公死后,其子买继任许国国君,即此戈铭与上述簠铭的许公买。许公买在任期间,许国曾数度迁徙,公元前523年,在迁居于析(今河南淅川)之时,他被太子用药物毒死。由此得知,许公买戈、许公买簠的铸造年代当在公元前546~前523年这24年里。当时的应国与南迁后的许国是近邻,同为楚平王时期被恢复的楚国的附属国,二国都城叶城与应城东西相距大约30公里。许公买戈出土于应国墓地,不仅表明许公买与M3的墓主人是同时期人,而且提示了两国之间的亲密关系,同时也为确定M3及其夫人墓的年代提供了可靠的参考资料。
M3中还出土有1件曾子寿簠。其中曾子寿是曾国的国君,可能与湖北随县战国早期的曾侯乙墓的墓主人属于同一个诸侯国。这表明刚刚复国之后的应国与曾国之间也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
值得一提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南阳地区文物工作人员曾从某一废品收购站里拣选出1件应侯之孙丁儿鼎盖。铭文中的这位应侯之孙,无疑是春秋晚期应国贵族的后裔,因而可以断定,这件铜鼎铸造于应国被兼并的那一段时间。南阳地区是周宣王时期南迁于此的申国故地,位于应国南侧不远,应、申两国历来关系密切,春秋早期墓M6出土3件应申姜鼎,揭示了姜姓申国女子嫁往应国的历史事实。春秋早期,申、应两个诸侯国先后被楚国所兼并,楚平王时期两国同时被恢复。显然,这件铜鼎正是两国在复国前后进行政治交往与文化交流的见证。
三、最早的外交礼品:发现“匍盉”
1988年11月初,我和李青峰同志在应国墓地临时负责发掘工作。刚下过雨的一天,我到滍阳岭各砖厂进行常规检查,从机灌站东侧的大路上走过,习惯地在路西边断崖上仔细察看,希望能有一座新的墓葬。忽然眼前一亮,发现一个地方的土有些异样,显然是“五花土”,因而断定它是一座古墓葬。因为在下雨过后,土壤被淋湿,其土质结构与土色、成分均暴露无遗,所以很容易辨别那未经翻动过的“生土”与人为活动留下的“活土”之间的差异。对于砖瓦厂等取土的生产活动场所,如果在断壁上暴露出一个平底的U形剖面,那多半就是一座墓葬,当然亦可能是一个灰坑或窖穴。至于其年代,则需要通过墓葬形制与结构以及出土器物才能作出判断。
这座墓被认定之后,就开始发掘,结果证明是一座战国晚期的空心砖室墓。清理完这座墓葬之后,本以为可以收兵回营了,但这时候却又发现了新的情况。
按理说墓室四壁都应该是“生土”才对,可这座墓的西壁却仍然是“活土”。直觉告诉我,这是另外一座墓葬,位于这座战国墓的斜下方,被战国墓所打破(其意思犹如叠压),其年代要更早一些。应国墓地经常会现这种情况,因为这里地势较高,土壤深厚,是墓地位置的最佳选择,所以历朝历代都有人将祖先的墓葬安置在这里。由于这个原因,旧墓的上面更添新墓的情况十分常见。而且如果人们发现新墓坐落在旧墓上面,更认为是一种吉利的征兆,说这是“棺上棺”,谐音“官上加官”,预示着他的后辈要升官了。
这是一座小型竖穴土坑墓(编号M50),长度只有3.1米,宽度仅为1.5米。墓葬填土为褐色胶泥土,其上半部暴露在断崖边上应有相当长的时间,历经风吹日晒,如夯打般地结成一体,十分坚硬,给发掘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小手铲根本不起作用,即使用小钉耙使劲地筑下去,或只挖掉一颗土瓣,或只留下一点筑痕,所以干一天下来震得人手腕酸疼。两个民工干了四五天,才挖下去一米多深,说啥也不想干了。据以往情形,这么小的墓葬,估计随葬品顶多是一二件小陶器,或者什么也没有。因此,多数人向我建议放弃此墓。但我不同意,坚持要将该墓挖到底部,便竭力说服民工继续下挖,并允诺该墓可以用大三齿耙向下挖,不计进度,每天挖多少都成。
11月7日傍晚时分,我正在墓地中段的薛庄乡砖厂清理另外一座墓葬,忽然有民工来报,说是M50出土了一件玉器,被筑烂了。待我到现场一看,原来是一件铜器,其腹部被筑了一个圆洞。因为露出部分的表面没有锈蚀,光洁明亮,所以被民工误认为玉器。这时距墓口的深度才只有2米。看着铜器上被筑开的窟窿,说真的很有些心疼。我细心地用小手铲拨开周围的土,并用毛刷进行清理,发现是一件仿自大雁形状的铜盉,倾斜着平放在棺外二层台的上面。
此雁形铜盉的背部开有圆形器口,口上有盖,高领,盖与器身之间用一个上身裸露、下穿十褶裙的男人模样的铜人俑作为链条相连接。前有龙头形流口,后有曲体龙形鋬手,人俑脚下踩有一个牛头形浮雕装饰物。器盖与器颈部饰云雷纹衬底的凤鸟纹,器盖内铸有铭文40余字,字体清秀美观,清晰可辨。整器通体几乎没有锈蚀。据此铜盉形制与纹样看,这座墓的年代属西周中期。
奇迹,真是奇迹!这么小的一座墓,竟会出土如此精妙绝伦的珍宝?这是国宝啊!我强压住喜悦的心情,故作不动声色之状,但我的心已经在唱,已经在欢呼了。我马上通知所有民工下班回家,然后继续小心翼翼地清理。这时天已经黑了。
为安全起见,我将铜盉从填土中完全剥离后带回了驻地。我抚摸着它,仔细端详,真是爱不释手。当天晚上,从不喝酒的我也尝试着喝了一点酒,为的是庆祝胜利,庆祝这件国宝级文物的面世。第二天我将它放回原位,拍了照片,绘了图,作了记录,与此同时又清理出其他一些铜器和玉器。而这一天正值平顶山市公安局在原薛庄乡政府召开群众大会,对1987年应国墓地被盗掘案件中的犯罪分子进行公审宣判。这的确是一种十分有趣的巧合!莫非天意如此安排?
这件铜盉器形整体仿自大雁,其上面装饰有圆雕的龙、人、牛形立体俑,以及线条流畅的凤鸟纹等。它不仅造型别致,独具匠心,巧夺天工,而且盖内铭文内容也非常重要。铭文记载了一个名叫匍的应国使者前往河北邢台一带的邢国进行正常的外交访问活动,受到了邢国国君的亲切接待。当匍访问结束准备回国之时,邢国国君派管理外交事务的大臣赠送给匍30斤红铜、1件用鹿皮制作的衣服、1件皮制的围裙。匍回到应国后,就用这些铜材制作了这件铜器,用来纪念这次成功出访邢国的事情。据研究,铜盉铭文中的匍,就是该墓的墓主人,是应国的外交使官。此铭文为研究古代聘礼的礼仪,以及应国与邢国的关系提供了极其珍贵的史料。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每当看到这件文物,我总不免为它身上不该出现的伤口而感到惋惜与内疚,因为如果不是我让民工用大三齿耙向下挖掘,那么它身上的伤痕就有可能避免。尽管那伤口已被本所修复室所治疗,但那疤痕却永远铭记着我的过失。虽然是无价之宝,却因白璧微瑕而使人产生美中不足的遗憾。但反过来这样想,如果不是我坚持将该墓挖到底的话,那么这件珍宝将会在近期内无缘得见天日。因位于路边,也不是没有被盗的可能。有鉴于此,将我的功过相抵,可以吗?
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发掘应侯敔之墓
1990年,原本在平顶山应国墓地发掘工地的原班人马,被调往三门峡虢国墓地发掘一批新近被盗古墓,从而发现并发掘了震惊中外的两座虢国国君墓及一大批高级贵族墓葬。这一时期,应国墓地发掘工作处于暂停状态,留守工地的值班人员每天到各砖厂进行巡逻察看,让砖厂暂时避开在取土时新发现的古墓葬。1990年8月,在北滍砖瓦厂取土区内钻探出一座大型墓葬(编号为M95),当时因人员不足而未发掘。1991年5月中旬,由于砖厂用土,该墓露出东南角,本打算开始发掘,但临近麦收,民工难找,也就拖了下来。待到8月中旬,连续很多天阴雨不断,墓葬所在位置因临近断崖而出现大面积滑坡,砖厂工人从滑坡垮下来的虚土中发现了1件青铜车饰。于是,该墓的抢救性发掘被列入工作计划,并开始认真地筹备。
8月24日,发掘正式开始。这是一座北端带有长方形斜坡墓道的大型甲字形墓。该墓的东壁与南壁因雨后塌方而被破坏,但墓的大小与形制尚可复原。奇怪的是,该墓的西壁呈现出慢弧形,它本来应当是直线形的。据分析,这座墓在当时修建过程中,曾经因大雨而出现过滑坡现象,从而造成了西壁的弧形。根据古代丧葬礼制,诸侯贵族大臣死后,尸体必须放置数月后才能埋葬,死者级别愈高,停放时间愈长。这一方面可能是由于挖筑和修建大型墓穴费时费力,需要较长时间才能挖成。当然其原因也不只如此,因为有时即便提前将墓穴挖成,若不到下葬时间,仍然需要等待。这期间,如果遇到下大雨,挖好的墓葬就会出现塌方即滑坡,所以碰到上述这种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为这是一座大型墓葬,而且又带有墓道。根据应国墓地以往的发掘情况,这应当是一座墓主人身份地位非常高的墓葬,而且极有可能是一座应侯墓。所以,每一个参加发掘的人都对它寄予厚望,从不怀疑墓葬里会出土大量的青铜器,相信墓葬底部的情景必定会让人大吃一惊。当然,我们也不是没有疑虑,因为这座墓毕竟是曾经滑坡,而且有人已经捡到墓葬出土的东西,难道被捡到的就那么一件吗?说实话,真的让人不放心。因此墓葬里面究竟还能剩下多少东西,谁心里都没有数。我们就是带着这种矛盾的心理,既忐忑不安而又充满希望地等待着一份已经写好的判决书最后打开。那真是一种煎熬啊!每一天每一天,都好像过得很慢很慢,但清理工作不能急,必须学会等待,耐心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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