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埃克苏佩里有着双重身份,飞行员与作家,这两个生涯在他是相辅相成的。从《南方邮件》(1928)到《小王子》(1943)这十六年间,仅出版了六部作品,都以飞机为工具,从宇宙的高度,观察世界,探索人生。这些作品篇幅不多,体裁新颖,主题是:人的伟大在于人的精神,精神的建立在于人的行动。人的不折不挠的意志可以促成自身的奋发有为。
马振骋是中国翻译圣埃克絮佩里作品的主要译家之一,他对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对他的人生,对他的精神世界,有着独特的理解。他对圣埃克絮佩里作品的解读与理解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在本章中,我们将就圣埃克絮佩里在中国的翻译状况,特别是结合《小王子》的翻译与接受情况,对圣埃克絮佩里在中国的生命历程做一梳理,对其影响做一探讨。
第一节 “小王子”在中国
圣埃克絮佩里与二十世纪一起诞生。1900年,圣埃克絮佩里出生在法国里昂一个传统的天主教贵族家庭。他的童年生活有过温馨和希望,但更有过惶惑和迷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就像尼采说的“上帝死了”那样,令圣埃克絮佩里的心中从失望到绝望,在战争的废墟上,对他而言再也没有了信仰。1921年,圣埃克絮佩里应征入伍,被编入斯特拉斯堡第二飞行大队担任机械修理工。同年12月,他获得军事飞行证书,从此和飞行结下了不解之缘。
圣埃克絮佩里与飞行的不解之缘是双重的。“圣艾克絮佩里作品集”的主编黄荭认为:“如果说飞行给圣艾克絮佩里提供的是肉体感性的飞升,那么写作就是诗人灵魂智性的翱翔。”[946]飞行,远离大地和人类,给了圣埃克絮佩里观察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与思考人类存在的新的空间。1926年,他在《银舟》杂志发表了短篇小说《飞行员》。在此后的十八年里,他飞行,写作,写作,再飞行,直至1944年7月31日,四十四岁的圣埃克絮佩里在执行侦察任务时,永远消失了——消失在空中。
圣埃克絮佩里的一生是短暂的,他在身后给我们留下的作品也不多:《南线邮航》(1928)、《夜航》(1931)、《人的大地》(1939,英译名《风沙星辰》)、《空军飞行员》(1942)、《小王子》(1943)和《要塞》等。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生命因升华而成了传奇,他的作品因独特而变为不朽。
对于当今的中国读者而言,圣埃克絮佩里就是“小王子”的化身。近年来,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在中国拥有了越来越多的读者。根据北京大学中法文化关系研究中心和北京图书馆参考研究部中国学室主编的《汉译法国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图书目录》,早在1942年,陈占元就向处在抗日战火中的中国文学界介绍了圣埃克絮佩里这位独特的作家,当时作家的名字译为圣·狄瑞披里。陈占元翻译的作品为《夜航》,列入“西洋作家丛刊”,由明日社出版。不过,圣埃克絮佩里的这部作品在当时的中国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也未见有深入的评价。直到1979年,商务印书馆在“法汉对照读物”系列中,推出了程学鑫与连宇译注的《小王子》,圣埃克絮佩里才真正开始了他在中国的生命之旅。
中国对圣埃克絮佩里的翻译与接受主要集中在近三十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他的主要作品《夜航》与《小王子》开始出现不同的译本;九十年代初,《空军飞行员》和《人类的大地》又陆续被介绍给中国读者,李清安还编选了《圣爱克苏贝里研究》,于1992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到了新的世纪,圣埃克絮佩里似乎获得了重生,他受到了中国读者格外的关注,他的遗作《要塞》由马振骋执译,于2003年由海南出版社出版。《小王子》更是得中国读者青睐,国内一时掀起了一股《小王子》复译的热潮,而且这股热潮一直在持续。根据掌握的资料,我们列了一份从1981年至2006年的圣埃克絮佩里作品汉译目录:
《夜航》 圣埃克絮佩里著,汪文漪等译 外国文学出版社 1981年
《夜航》 圣埃克絮佩里著,汪文漪等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9年
《夜航》 圣埃克苏佩里著,吴岳添译 接力出版社 1996年
《夜航·人类的大地》 圣艾克苏贝里著,刘君强译 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7年
《夜航·人类的大地》 圣埃克絮佩里著,刘君强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3年
《夜航·人的大地》 圣埃克絮佩里著,黄天源译 漓江出版社 2006年
《人的大地》 圣埃克苏佩里著,马振骋译 外国文学出版社 1999年
《人类的大地》 圣艾克絮佩里著,黄荭译 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5年
《风沙星辰》 安东尼·德·圣艾修伯里著,艾柯译 哈尔滨出版社 2002年
《风、沙与星星》 圣埃克苏佩里著,雨过天晴译 海南出版社 2002年
《空军飞行员》 圣埃克苏佩里著,马振骋译 外国文学出版社 1991年
《空军飞行员》 圣埃克苏佩里著,马振骋译 漓江出版社 1996年
《战争飞行员》 圣艾克絮佩里著,黄旭颖译 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5年
《圣爱克苏贝里研究》 李清安编选 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1992年
《要塞》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著,马振骋译 海南出版社 2003年
《小王子》 圣·德克序贝里著,程学鑫、连宇译注 商务印书馆1979年
《小王子》 圣埃克絮佩利著,胡雨苏译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1年
《小王子》 圣埃克絮佩利著,张荣富译 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5年
《小王子》 圣埃克絮佩利等著,萧曼等译 贵州人民出版社 1997年
《星王子》 圣·埃克絮佩利原著,杨玉娘译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1998年
《小王子》 圣埃克苏佩里著,胡雨苏译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2000年
《小小王子》 安东·圣·爱克苏贝著,毛旭太译 作家出版社 2000年
《小王子》 圣埃克苏佩里著,薛菲译,萧望图文编纂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00年
《小王子》 圣埃克苏佩里著,林珍妮译 译林出版社 2001年
《小王子》 安东·德·圣艾修伯里著,艾柯译 哈尔滨出版社 2001年
《小王子》 圣埃克絮佩里著,周克希译 上海译 文出版社 2002年
《小王子》 圣埃克苏佩里著,潘岳译 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
《小王子》 安东尼·圣修伯里原著/绘图,吴淡如编译 新蕾出版社 2002年
《小王子》 圣爱克苏贝里著,小意译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2年
《小王子》 圣爱克苏贝里著,程惠珊译 伊犁人民出版社 2003年
《小王子》 圣埃克苏佩里著,马振骋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3年
《小王子》 安东·德·圣艾修伯里著,王宝泉译 延边人民出版社 2003年
《小王子》 圣埃克苏佩里著,郑闯琦译,侯海波图 金城出版社 2003年
《小王子》 安东尼·圣艾修伯里著,李思译 中国华侨出版社 2004年
《小王子》 圣·德克旭贝里著,白栗微译 春风文艺出版社 2004年
《小王子》 安东尼·圣埃克苏贝里著,戴蔚然译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4年
《小王子》 圣埃克苏佩里著,刘文钟译,中英对照 中国书籍出版社 2004年
《小王子》 圣艾克絮佩里著,黄荭译 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5年
《小王子》 圣埃克絮佩里著,郭宏安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06年
《小王子》 圣埃克絮佩里著,柳鸣九译,沈宏绘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6年
《小王子》 圣埃克絮佩里著,八月译 北京连环画出版社 2006年
《小王子》 圣埃克絮佩里著,大壮译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2006年
《小王子》 圣埃克絮佩里著,紫陌译 哈尔滨出版社 2006年
这是截至2006年的一份书目。而我们根据当当网、亚马逊、博库网提供的书目,搜集到从2006年到2017年7月《小王子》的复译本竟近达百种。梳理圣埃克絮佩里在中国的翻译情况,我们从中发现有关译介活动的一些值得关注的现象。
首先,最为引人关注的,是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在中国的重译现象。除《要塞》外,圣埃克絮佩里的每部作品都有复译,如《夜航》《人类的大地》《空军飞行员》等,短时间内,有四五个译本问世。特别是《小王子》一书,在2000年至2005年这五年内,出现了近二十个不同的译本,2006年至2017年,又出现了近一百个译本,再加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世纪末出版的译本,至少有一百三十个之多。这在中国的外国文学出版史上,也许是绝无仅有的。
其次,是译者队伍与出版社的庞杂。在译者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非常熟悉的名字,他们是国内法语界多年来从事法国文学与语言研究的重要学者,且有丰富的经验,如柳鸣九、郭宏安、汪文漪、胡玉龙、吴岳添、林秀清、马振骋、周克希、李清安、刘君强、黄天源、周国强、李玉民、唐珍、黄荭、刘云虹、宋学智、树才等,还有一些如今在翻译界有相当影响力的译者,如马爱农、李继宏等。但也有许多在法语界很不熟悉的名字,甚至有的也许根本不懂法语。如在书目中显示的,艾柯、雨过天晴、杨玉娘、小意等署名,显然是笔名,或一时编造的笔名。众多的出版社参与了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的翻译出版,其中有国内专事外国文学出版的专业出版社,也有在翻译出版外国文学作品方面做出过重要成绩的出版机构,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译林出版社、漓江出版社等,还有一些近年来涉及外国文学出版的知名出版社。值得关注的是,专业出版社或在出版外国文学作品方面有着丰富经验的出版社往往与知名的法语学者或译家合作,如汪文漪、马振骋与外国文学出版社,刘君强、周克希与上海译文出版社,黄天源与漓江出版社。另有一点特别需要指出的是,除《小王子》外的几部作品,基本是由法语界的学者翻译的;而译者队伍之“庞杂”,主要体现在《小王子》一书的翻译上。
再次,是源文本和译介形式的多样化。我们发现,各个译本所依据的不仅仅是法语版,还有英语版,甚至可能是德文版。如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毛旭太的译本,译者标明“1997年译于德国波鸿”,文中也未注明译自何种版本。另外,译介的形式也显多样化,如商务印书馆于1979年出版的,是译注本,主要面向法语爱好者;哈尔滨出版社和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的,是“中英对照”版;还有的采用了“编译”的形式,如新蕾出版社的译本。新技术也被用于译本的生产与传播,如中国书籍出版社的“中英对照”版还随书赠MP3,将视与听结合在一起。此外,我们还注意到,《小王子》的大部分译本都采用原著的附图,但有的译本,出版社请人根据原图重新绘摹,注入了新的元素,甚至还有译者自己既翻译,又描摹,图与文一致,全都“翻译”了一遍。
有关圣埃克絮佩里作品翻译的上述几个现象,特别是《小王子》的一译再译,应该说不是孤立的现象。翻译本身就是一项复杂的跨文化交流活动,作品的翻译与传播和接受语境紧密相联,“翻译的过程不是一个相对封闭的过程,从一个原文本的选择到它在目的语中的接受与传播,都或多或少地要受到诸如社会环境、文化价值取向和读者审美期待等因素的影响,而这些因素也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处在不断变化的开放态势之中”[947]。《小王子》在中国的翻译接受情况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小王子》在中国受到读者的喜爱,应该说是《小王子》被一译再译的最根本的原因之一。实际上,《小王子》不仅仅在中国广为流传,它在全世界的各个地方都有知音。《小王子》在全世界的广为翻译,也是中国出版社和译者所津津乐道的。有的说《小王子》“全球有46种译文”[948]。有的说“《小王子》至今已译成八十多种语言。不同民族、宗教、语言或社会地位的群体对这部作品表示一致的喜爱”[949]。还有的说“《小王子》在西方国家是本家喻户晓的书,它的发行量仅次于《圣经》”[950]。有网民也跟着说:“已然被译成五十多国文字的《小王子》,据称,它还是本世纪以来全世界阅读率最高的第三本书(第一是《圣经》,第二是《可兰经》)。”[951]出版者、译者或普通读者的这些说法虽然不一,而且也没有准确的依据,但就其根本而言,传达的信息是一致的,那就是《小王子》在全世界的被喜爱和广为传播。
读者的喜爱,对于出版社而言,便意味着潜在的市场。短短的几年时间里,数十家出版社参与《小王子》的译事,纷纷推出中文译本,不可否认的是,市场因素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以来,复译现象在中国成为一个令人关注也值得思考的社会现象。只要哪一部名著有市场,且没有版权的约束,就会有许多出版社瞄上这部作品,跟风出版。在纯经济利益驱动下问世的这些版本,不可避免地都会遇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翻译质量的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像读者熟悉的《红与黑》《简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都有近十个甚至二十个译本,其中当然不乏优秀的译作,但也有质量低下,甚至拼凑、“抄译”而成的盗本。《小王子》的翻译看上去一片欣欣向荣,且形式多样,但其后却隐藏着莫大的危机。其最重要的后果之一,就是普通读者难以在众多的译本中做出比较准确的选择。加之翻译批评缺乏,读者没有行家的引导,购买翻译图书都是以作者的名气为准,很少注意译者在翻译中所起的创造性、决定性的作用,因此购买翻译图书基本上不考虑译者是否优秀,译本是否可靠。在这样的状况下,读者买的要是一个质量得不到保证或者说质量低劣的译本,那么读者就无法真正欣赏到源文本的魅力,领悟到其真正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那些质量低下的译本实际上是在扼杀原文本的生命,在伤害读者的同时,也在双重的意义上伤害原作者,因为质量低劣的译本一方面有碍于作品的传播,另一方面它歪曲了原文本的精神,破坏了原作者的真实生命。《小王子》在中国的翻译,无疑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记得在十多年前,国内一位著名的兼写儿童文学的作家,想读一读《小王子》,但读了之后说了一句话:“《小王子》写得不像人们赞美的那样好。”笔者很诧异,经了解后才知道该作家读的是挂名内蒙古一家出版社的一种盗本,根本不是出自法语语言文学专家之手。于是,笔者向该作家推荐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译本。读了这个译本,这位作家得以领悟原文本的美妙所在,认为《小王子》确实是一部好书,同时对翻译家的创造性的劳动也有了新的理解。这件事引起了我们深刻的思考,确实,优秀的译本有助于拓展原作的生命空间,有助于其传播,而低劣的译本,则阻隔了读者接近原作、理解原作、欣赏原作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小王子》在中国看似繁荣的译事,实际上对于圣埃克絮佩里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该书在中国的生命历程中,存在着不少质量没有保证的译本,他有可能因遭受歪曲、误解甚至“厌弃”,而失去该书真正的价值。
第二节 是战士,也是作家
对圣埃克絮佩里,中国读者的认识或理解过程,可大概分成两个阶段或两个方面。而这两个阶段或两个方面的接受,与翻译的过程,与评论家和译者对圣埃克絮佩里作品的评介是紧密相联的。中国读者对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的阅读、理解与接受,有一个发展和变化的过程。
在上文中,我们提到,圣埃克絮佩里是个战士,也是个作家。对于这一两者兼有的形象,无论是法国读者,还是中国读者,基本都是认同的。但是,翻译的接受与接受国的社会文化语境紧密相联,中国对于圣埃克絮佩里的接受,是动态的。在第一个阶段,读者偏重的,是作为英雄飞行员的圣埃克絮佩里;而在第二个阶段,则是作为“小王子”化身的作家圣埃克絮佩里。
在法国,圣埃克絮佩里作为一个作家,评论界与一般读者所看重的,既有一致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两者看法一致的,是圣埃克絮佩里的双重形象,而不一致的,特别是主流小说评论界与一般读者相异的地方,就是前者比较看重《夜航》等前期作品,而后者则偏重于《小王子》。这一情况在中国也基本一致。
米歇尔·莱蒙在其编撰的《法国现代小说史》中,将圣埃克絮佩里列入“描绘人类境遇”的小说家之列,与塞林、马尔罗、贝尔纳诺斯、蒙泰朗和阿拉贡等作家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确立了自己的声望,取代了过去那些大师的地位”。他指出:
这些作家并不怎么关心使读者得到消遣娱乐,只是企图去影响他们的思想。他们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出了某种生活的方式。精神和道德的内容在他们的小说中占据了首要地位。他们笔下的人物与其说是社会典型人物的代表,毋宁说是种种价值的具体化身。小说本身要成为一种行动,而不是一种描写。[952]
对于圣埃克絮佩里的创作,米歇尔·莱蒙在其著作中列举了他的《南方邮航》、《夜航》、《人的大地》和《空军飞行员》四部作品,并做了分析,但对《小王子》却只字未提。米歇尔·莱蒙的这一选择无疑是具有某种倾向性的,他看重的是作为小说家的圣埃克絮佩里对于小说艺术的贡献,而不是作品在普通读者之中产生的共鸣。为此,他特别强调圣埃克絮佩里的创作关键,“已不是去虚构一个假想的世界,而是使读者去体味作者亲身经历过的感受,使他们进入人生的崇高境界”[953]。于是,在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中,经历、行动与叙述结为一体,而从中所要凸显的,是人类应该正视的生存方式,在道德与精神的层面得到升华。
米歇尔·莱蒙的评价是从小说创作的倾向出发的。中国的法国文学研究界对米歇尔·莱蒙的这一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是认同的。无论是江伙生与肖厚德合著的《法国小说论》,还是郑克鲁著的《现代法国小说史》,都给了圣埃克絮佩里相应的位置。《法国小说论》为圣埃克絮佩里专辟一章,对其生平与创作情况进行了简要的评述,其中详述的还是圣埃克絮佩里的飞行经历和与之相关的创作成果。与米歇尔·莱蒙不同的是,江伙生和肖厚德选择了《夜航》与《小王子》两部书作为圣埃克絮佩里的代表作加以重点评介。在评介中,两位作者特别强调法国文学界对圣埃克絮佩里的评价:“在不少教科书、文学史和小说史中,圣—戴克絮佩里都被列为‘人类处境小说家’之列,认为‘从那时起,他便提倡为适应时代的要求而创造一种英雄主义’[954]。这就是,面对严酷的大自然,人类应该克服自身的弱点,特别是内心(情感)的弱点。”[955]在江伙生和肖厚德看来,《夜航》便是创造这一种“英雄主义”的尝试。对于《小王子》,《法国小说论》的作者则采用法国文学史家雅克·勃来纳的观点,认为《小王子》的“主题是友谊和驯化人类的艺术”;同时,他们强调《小王子》是“一部呼唤人类友谊的小说”[956]。
郑克鲁的《现代法国小说史》是一部关于法国现代小说发展、演变的系统性著作,一方面,他从时间的角度,将二十世纪两端的小说家分为“跨世纪小说家”与“新一代小说家”;另一方面,他又根据小说家的创作倾向和特点,将他们的创作分为“意识流小说”、“长河小说”、“心理小说”、“社会小说”、“乡土小说”、“超现实主义小说”、“存在主义小说”和“新小说”等。在他的这部著作中,他把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归入了“社会小说”之列。郑克鲁从“生平与创作”、“小说内容”与“艺术特点”三个方面对圣埃克絮佩里进行了评价。他认为“安东尼·德·圣艾克絮佩里是法国20世纪上半叶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他以独特的题材征服了广大读者,在小说史上占据了一个突出的地位”[957]。关于圣埃克絮佩里的生平,郑克鲁与江伙生和肖厚德的介绍基本是一致的。与《法国小说论》不同的是,郑克鲁力图在总体上把握圣埃克絮佩里的创作内容与特色。就其创作内容而言,郑克鲁归纳了三点:一是“圣埃克絮佩里的小说描写了飞行员的生活,给人们展示了飞行员惊险多变、生死莫测的职业和勇敢大胆、进取开拓的精神”[958]。二是圣埃克絮佩里“力图表达深邃的哲理。他提倡责任感,要阐明一种行动的哲学。圣埃克絮佩里的全部作品,从《夜航》至《城堡》,都对行动作出道德上的辩解”[959]。三是“圣埃克絮佩里的小说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960]。郑克鲁对圣埃克絮佩里的这三点评价,与米歇尔·莱蒙的观点明显是一种呼应。米歇尔·莱蒙强调“精神和道德的内容”在马尔罗、蒙泰朗、圣埃克絮佩里等小说家的作品中“占据了首要位置”,且“小说本身要成为一种行动”;郑克鲁在其评析中,突出的也正是“精神”、“道德”与“行动”这三个层面。
李清安是国内对圣埃克絮佩里进行过较为全面与深入研究的重要学者,他编选的《圣爱克苏贝里研究》[961]收录了王苏生翻译的《南线邮航》、马振骋翻译的《人的大地》、马铁英翻译的《战区飞行员》(节译)和肖曼译的《小王子》,还收录了“圣爱克苏贝里杂文选”,其中包括《给一个人质的信》(马铁英译)和《城堡》(葛雷、齐彦芬节译)。此外,该书还收录了罗歇·卡佑阿的《〈圣爱克苏贝里文集〉序言》和玛雅·戴斯特莱姆的评论《面对评论界》。李清安在《编选者序》中对圣埃克絮佩里的创作的独特价值和思想倾向进行了探讨,并加以肯定,其中有两点意味深长,需要特别关注。
第一点涉及圣埃克絮佩里作品的独特性。李清安指出,圣爱克苏贝里“对人类的贡献并不止于飞翔,他还作为一个作家在飞翔中体验了人生,探求并且表达了由此得来的独特的哲理。[……]崇尚行动,塑造‘超人’,这一点圣爱克苏贝里与海明威确乎相似。但是,只要做更进一步的分析,我们就会发现,圣爱克苏贝里作品的思想内涵比《老人与海》等名作有着更深更高的哲学意味。圣爱克苏贝里在自己的创作历程中,始终不是注重故事的陈述,而是着力于表现自己独特的感受,并且更多是阐发某种人生哲理。比较起来,他的作品甚至不如他本人的经历更富情节性。他的特色、他的价值以及他所引起的争论,盖源于此”[962]。西方评论界有人将圣埃克絮佩里称为“会飞的康拉德”、空中的海明威。李清安强调圣埃克絮佩里有别于康拉德和海明威,其独特性表现在作品的“行动性”大于“叙述性”,由此而揭示的精神与蕴涵的价值更具影响。不过,他认为圣埃克絮佩里作品的思想内涵高于深于《老人与海》,这一点值得商榷。
第二点涉及对圣埃克絮佩里所倡导的“英雄主义”的理解。法国评论界对圣埃克絮佩里的“英雄”与尼采的“超人”之间的关系有着不同的观点。赞扬者认为前者的“英雄主义”有着独特的含义,责难者认为圣埃克絮佩里的“英雄”与尼采的“超人”一脉相承。如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法国社会出版社出版的《法国文学史读本》就以激烈的口吻指出:“由于圣爱克苏贝里认定行动的领域和义务与幸福的领域是正好吻合的,所以他的道德观与尼采及其信徒们的道德有着危险的近似之处。不幸的是,众所周知,不久以前就有过血的教训,如果不惜任何代价去扮演‘超人’或‘英雄’,将会导致何等卑鄙无耻的恶果。”[963]针对这一观点,李清安援引萨特的思想,提出“要能正确地理解一个思想,那就必须起码把握思想和作品的整体,把握‘其文’与‘其人’的关系”[964]。李清安指出:“圣爱克苏贝里的作品中着意强调行动对实现人的价值的重要意义,却很少表明人所突出的是一种什么价值。这颇有些‘只管耕耘,勿问收成’的意味。但是应当承认,他作品中的人,都是有着具体的行动指向的,诸如开辟航线,架设桥梁,反对法西斯等等。”鉴于此,虽然年轻时圣埃克絮佩里对尼采的“超人”之说有着共鸣,但“无论从具体内容,还是从社会效果看,圣爱克苏贝里的‘行动哲学’与尼采的‘超人哲学’均有本质不同。代表邪恶势力的法西斯纳粹曾从尼采那里找到了理论依据,却没有也不可能从圣爱克苏贝里的著作中捞到任何好处”[965]。李清安相信,为进步和正义事业而战,并为维护人的尊严而呼唤的圣爱克苏贝里将真正留在人类的记忆之中[966]。
李清安的观点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从他的《编选者序》中,我们发现,他所关注的,主要是圣埃克絮佩里的思想价值与精神导向。他所分析的作品,也主要是体现圣埃克絮佩里“行动哲学”的《夜航》和《人的大地》等。而对《小王子》,他与法国的米歇尔·莱蒙持一样的态度,基本上没有提及。
文学评论家对圣埃克絮佩里的关注与普通读者对之的关注具有明显的不同点。不管在西方,还是在东方,圣埃克絮佩里对于读者的影响,主要集中在被评论界所忽视的《小王子》。就圣埃克絮佩里在中国的影响而言,李清安、郑克鲁、江伙生、肖厚德的观点固然起到了一定作用,但真正引起广大读者共鸣的,则是随着译本一起进入中国文化语境、走向普通读者的“副文本”。
第三节 永远活着的“小王子”
翻译是一种历史的奇遇。虽然在中国存在种种质量低劣的译本,但值得庆幸的是,圣埃克絮佩里在中国不乏知音。首先是他遇到了优秀的译者,像我们在第一节中提到的那份长长的法语译家的名单。我们提到的这些法语译家有着丰富的译事经验,更有着严谨的译风。在与圣埃克絮佩里的相遇中,他们不断接近圣埃克絮佩里,一步步加深对他的理解。就我们所了解,不同的译者选择翻译《小王子》,市场的因素当然是决定性的因素,因此不少译家都是受出版社之邀参与翻译的。但我们也知道有的译家有着不同的翻译动机。如柳鸣九,他翻译《小王子》,有着对该书文学价值的考量,因为在他看来,“这个童话堪称人类文库中一块精致的瑰宝,它写得既美丽动人又具有隽永深邃的涵义,在儿童文学中,它是想象与意蕴、童趣与哲理两个方面最齐备并结合得最为完美的范例”[967];但更是源自对他远在美国的小孙女的深厚的感情和强烈的思念,他“对小孙女如此熟悉、如此钟爱、如此思念,就不免总有要为她做点什么的意愿与志向”[968],要译出他心目中的“小王子”,那个“天真、善良、单纯、敏感、富有同情心”的小王子,送给他的小孙女,“温馨乐趣淹没了世故的考虑,我轻快地完成了《小王子》的译本,然后,高高兴兴在译本的前面加上了这样一个题辞:‘为小孙女艾玛而译’,在自己心目中,这个题辞胜于一切,重于一切,是一个老祖父的心意”[969]。如果说对于老一辈的翻译家柳鸣九而言,翻译《小王子》是一种爱的传达,那么,对于新一代的学者而言,阅读《小王子》、翻译《小王子》则是他们成长过程的宝贵记录。如刘云虹,她在《小王子》的译后记中写道:“因为初中就开始学习法语的缘故,接触法国小说和法语原著的时间都比较早,其中有两部作品在我心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一部是都德的《最后一课》,它让我对优美的法语多了一份真诚而纯粹的热爱,另一部就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它让我在美丽的童话故事中真切感受到人生中可能交织着的欢喜悲愁,‘责任’、‘忠诚’、‘孤独’这些和‘人生’一样意味深长、一样充满神秘色彩的词语也牵动了少女心中的青春思绪。”[970]对她来说,“《小王子》不仅是青春记忆里弥足珍贵的一部分,在后来的人生中,它就像一位老朋友,一直陪伴”着她[971]。而翻译《小王子》,于她便是一种缘分与必然:“关于重译《小王子》,那个隐约间无法言明的缘由,正是关乎这样一种感觉。法国当代翻译家、翻译理论家安托瓦纳·贝尔曼曾说过,翻译是‘对原文的一种馈赠’,对我而言,这种馈赠不仅寄托着一份相识的情谊,也承载着一份对岁月和成长的纪念。”[972]
在考察一个作家在国外的翻译与接受情况时,译者的介绍与评论值得特别注重。安妮·布里塞在《翻译的社会批评——1968—1988年间在魁北克的戏剧与他者》一书中指出:
我们首先要探究的是编辑机制是如何垒造“异”之形象的。为此,我们要对副文本进行研究,所谓的副文本,就是与出版的译本结合在一起的序、后记、生平介绍、评介以及插图,因为插图也是文本性的另一符号形式。[973]
从我们手中掌握的一些材料看,对于圣埃克絮佩里在中国的评介以及圣埃克絮佩里在中国之形象的形成,安妮·布里塞所说的副文本确实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随着译本出版的序言和译后记,往往为普通读者起着导读的作用。这些文字或介绍作者的生平与创作经历,或探讨作品的结构与写作特点,或分析作品的主题、思想与价值,对普通读者了解作者、理解作家产生直接的影响。何况普通读者在阅读正文之前,往往会先阅读序言、后记或相关的介绍文字。在这个意义上,副文本对于读者而言,就成了读者认识作者、形成作者或文本之“形象”的先入为主的影响要素,其作用不可低估。
在翻译圣埃克絮佩里的众译者中,马振骋是非常突出的一位。他翻译了圣埃克絮佩里的《夜航》、《人的大地》、《空军飞行员》、《小王子》和《要塞》(一译《城堡》)等主要作品。作为翻译者,马振骋对圣埃克絮佩里的理解角度与深度和一般的研究者或评论者有着明显的区别。首先是马振骋几乎翻译了圣埃克絮佩里的全部作品。翻译,在某种意义上,是理解与使人理解。译者对于一个作家的理解与评价,主要的功夫是用在文本上。马振骋对圣埃克絮佩里的评价,也主要是从文本出发,而不是根据国外评论者的观点,再加上中国长期以来形成的作品分析模式,从生平到思想再到写作特色的路径进行评价。其次,马振骋对圣埃克絮佩里的评价,不是从观念出发,而是善于从作品的字里行间去把握作者的思想脉搏,触及作品的深层,领悟其奥妙之处,进而评价其精神价值。他以译本的前言、序言和读后感等多种副文本的形式,发表了一系列解读圣埃克絮佩里作品的文章,这些文章随着译文的大量发行而广为流传,一些精彩的篇什还发表在国内较有影响的报刊上,如《背负青天看人间域廓——圣埃克絮佩里生平与作品》(《外国文学》1982年第1期)、《圣埃克苏佩里与〈小王子〉》(人民文学出版社《小王子》中译本前言,2000年)、《小王子,天堂几点了——圣埃克苏佩里的〈夜航〉与〈人的大地〉》(《中国图书商报》,2002年,后收入马振骋的《镜子中的洛可可》一书,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生在纽约》(《译文》2002年第1期)和《逆风而飞的作家——圣埃克苏佩里和〈要塞〉》(《文景》2003年第4期)等文章。仅从上述的文章名看,马振骋对圣埃克絮佩里的研究是与翻译紧密结合的。早期的文章主要是对圣埃克絮佩里的整体评介,后期则结合翻译的文本,重点就作品本身展开讨论。作为译者,马振骋特别重视与读者的交流与对话,读他的评介圣埃克絮佩里的文字,看不见观念性的评说、难解的术语,有的是质朴但深刻的见解,不知不觉中会跟着他的指点,渐渐走进圣埃克絮佩里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好的译者对于作者而言,无疑是个福音,因为优秀的译者将有助于拓展作者的生命空间。
像马振骋一样,翻译圣埃克絮佩里作品的其他一些译者也大都以序言或译后记的形式,将自己对圣埃克絮佩里的认识与理解形成文字,与读者进行交流。如周克希,为《小王子》的初版(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和再版(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都写过译序,他在序中以清新而简洁的文字,与读者谈圣埃克絮佩里其人其文,还与读者谈理解与翻译圣埃克絮佩里的甘苦,还把apprivoiser一词的翻译当作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向读者求教,从而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如柳鸣九,他在《代译序》中交待了他翻译《小王子》的动机,也以一个老祖父的眼光谈了他对《小王子》的理解:“小王子就是作者心目中的人类,小王子唯一可依存、可归依的就是他自己那颗小星球,小王子的寥寂感、落寞感、孤独感、嘤嘤求友的需求都是圣埃克絮佩里所要传达出来的人类感受,小王子所遇见的基本状况与种种问题也是作者所欲启示人类思考的课题。也许这些课题不仅对儿童而且对成年人来说都是稍嫌深奥而严肃,但都是愈来愈多的人类所应该思考的,也必然会加以思考的,儿童则在记住小王子故事中关于玫瑰花、关于飞翔与星际旅行的种种有趣故事的同时,也会慢慢学会思考这些问题,而且会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时代社会的发展而愈来愈思考得更多、愈来愈思考得更深入。我希望我的孙女将来是善于思考这类严肃问题的人群中的一分子。《小王子》将来该会成为可供她不断咀嚼、不断回味的一个童话故事。”[974]又如黄荭,在翻译了圣埃克絮佩里的妻子龚苏萝·德·圣埃克絮佩里写的《玫瑰的回忆》(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后,被龚苏萝和圣埃克絮佩里的故事打动了,征服了,心中挥不去龚苏萝心中那个“小王子”圣埃克絮佩里的形象,“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把《小王子》占为己有”[975],而这种占有,便是由忘情地阅读圣埃克絮佩里开始,到组织“圣艾克絮佩里作品集”的翻译,再到自己翻译《小王子》,为中文版《小王子》画插图。在她写的《小王子》译后记中,我们看到的,不是有关“精神”、“道德”与“行动”的评说与判断,而纯粹是从一个普通“读者”(译者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读者”)的角度,以敏感而有些惆怅的笔调,把读《小王子》当作分享“人生一次灰色的感悟”的过程,且伴随着“对成长过程中失去纯真的一份痛惜”。这样的译后记,它作用的,不再是读者的心智,而是读者的情怀。还如刘云虹,她在《小王子》的译后记里,把《小王子》比作“一湾心灵的泉水”:“翻译《小王子》无疑是一次最深刻的阅读,它不仅让我感动、令我思索,更带给我许多新的感悟。《小王子》在全世界拥有数不清的读者,可以说,那个寻找朋友的孤独男孩就是每个人童年的影子,那个静谧中繁星闪烁的夜空就是每个人心灵的向往。而此刻,在我心里,小王子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简单和快乐、关于责任和幸福的故事。”[976]
通过译本的副文本,让译本走近读者,再吸引读者走进作者的世界,译者、读者与作者因此而形成了一种互动的关系,为圣埃克絮佩里在中国的传播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特别是《小王子》一书,有的版本不仅有译序,还有导读。有的出版社还借助名家的影响力,请名家为译本作序,如周国平就为中国友谊出版公司胡雨苏的译本(2000)写过译序。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的译本出自胡玉龙之笔,胡雨苏是其笔名。胡玉龙长期从事法语语言文学的教学与研究。早在1981年,他的译本就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后来他的译本又被收入郭麟阁先生与文石选编的《法国中篇小说选》下册(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年)。对于《小王子》,胡玉龙有独特的理解,他对《小王子》的象征意义的研究很有深度,曾以《〈小王子〉的象征意义》为题将其研究心得发表在《外国文学评论》1998年第1期上。2000年,中国友谊出版公司选择了胡玉龙的译本,邀请在中国读者中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周国平写序。2013年,作家出版社又邀请周国平为黄荭的译本作序,周国平在序中再次谈到了他所理解的《小王子》:“用头脑思考的人是智者,用心灵思考的人是诗人,用行动思考的人是圣徒。倘若一个人同时用头脑、心灵、行动思考,他很可能是一位先知。在我的心目中,圣艾克絮佩里就是这样一位先知式的作家。世上只有极少数作品,既高贵又朴素,既深刻又平易近人,从内容到形式都几近于完美,却不落丝毫斧凿痕迹,宛若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这样的作品仿佛是人类精神园林里偶然绽放的奇葩,可是一旦产生,便超越时代和民族,从此成为全人类的传世珍宝。在我的心目中,《小王子》就是这样一部奇书,一部永恒之作。”[977]而当南京大学出版社版的《小王子》问世时,出版方更是通过“法国文学经典译丛”主编许钧教授邀请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参加发布会,为读者朗读《小王子》的原文片段,并结合自己的“诗学历险”,谈了他对《小王子》的理解。就这样,优秀的译本加上具有影响力的学者写的译序或做的某种形式的导引,引起了广泛的反响,为圣埃克絮佩里赢得了无数的中国读者。
特别需要关注的是,《小王子》的这些副文本通过互联网这一强大的媒介,为《小王子》在中国的传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通过百度搜索引擎搜寻,《小王子》的条目在2006年是384万条[978],而到了2017年,则增加到了1490万条[979]。不少出版社、书店,还有网民,在网上开辟讨论区,围绕《小王子》的认识与理解展开热烈的讨论,使《小王子》的传播一步步扩大、深入。那么,在中国读者的眼里,《小王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在elong网上,我们读到了一篇署名陈建忠的文章,文章的题目叫《沉重的童话——重读〈小王子〉》。他在文中这样写道:
已然被译成五十多国文字的《小王子》,据称,它还是本世纪以来全世界阅读率最高的第三本书(第一是《圣经》,第二是《可兰经》),而光是国内,就有不下十种译本。看到市面上如此多的《小王子》译本,我经常都会翻阅他们对圣艾修伯里文学的介绍,不过每每还是会为国内贫瘠的阅读文化而感到不满。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出版商或译者、导读者,都只让读者停留在将作者视为一个童话作家,或者,充其量是一个喜欢飞行的作家这样的印象上,而这远不是圣艾修伯里在二十世纪法国文学史中的评价。
陈建忠的这篇文章不知写于哪一年,《小王子》也不知是否如他所说“被译成五十多国文字”,他对“国内贫瘠的阅读文化而感到不满”,对出版商或译者、导读者的质疑,也不一定完全在理,但他的那篇文章实实在在地说明了他想深入接近圣埃克絮佩里的努力。在上文中,我们说过,专业评论者和读者对圣埃克絮佩里的评价有一定差别。这里,我们将目光集中在《小王子》上,看一看在我们中国,评论者、译者、学者和普通读者是如何看《小王子》的。
第一,对《小王子》的政治性解读。江伙生与肖厚德是比较看重《小王子》的评论者。在其合著的《法国小说论》中,他们对《小王子》有如下一段评说:
圣—戴克絮佩里是一位反法西斯斗士,他在反法西斯战斗的间隙中,创作了《军事飞行员》这样的战斗檄文般的反法西斯小说;但圣—戴克絮佩里更多地是一位人道主义小说家,他的人道主义一方面如《夜航》中所体现出的冷峻的英雄主义,认为为了战胜大自然这个人类的劲敌(从某种意义上讲),就不能感情用事;人类中个别个体的牺牲是必要的,是人类必须忍受的;另一方面如在《小王子》中,圣—戴克絮佩里的人道主义则体现为一种“一体主义”,认为不仅仅应该战胜和揭露法西斯的罪恶,更重要的是用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去反对法西斯的野蛮行径。在《小王子》中,作者喻示了这样一个真理,即人不能绝对孤立地生活,个人需要和他人相互依存。小说中出现的狐狸,它需要人类(实为他人)的友谊,也希望他人需要自己的友谊,甚至那朵本来清高孤傲的玫瑰,也希望得到他人的“收养”和需要“收养”他人。[980]
结合圣埃克絮佩里的人生经历解读其《小王子》的内涵,是国内评论界常见的一种方法。在《小王子》中读出“反对法西斯的野蛮行径”,是这种解读途径的必然结果。
第二,对《小王子》的主题性解读。张彤在《外国文学评论》1995年第4期上发表过一篇题为《法国作家笔下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文章,文章中她对圣埃克絮佩里的《夜航》、《人的大地》和《小王子》进行了分析。关于《小王子》,她写道:
在美国出版家的建议下,圣埃克絮佩里创作发表了一部给成人看的童话,一部看似简单,实则高扬人类理性、尊严,高扬和平、博爱和人道主义的作品——《小王子》。[……]作者选择了童话作为载体,以一个天真未凿、形似自然之精灵的儿童的视角,将自己对于人类的理性与非理性、人的存在价值与存在的荒诞性命运等问题的深刻思考,对于战争与和平、自由与义务、文明与自然等问题的独特见解,以春秋笔法,深藏于童话意象的底蕴之中。[981]
张彤对小说的价值的这番解读,不可谓不深刻。在文章中,她所提炼的作品的主题与价值,有助于成年读者去更深刻地领悟作品的内涵,对人类所生存的环境进行思考。
第三,对《小王子》的寓言性解读。《小王子》看似一部童话,但它是给成年人看的童话,简单的故事后深藏着复杂的思考,简单的语言后有着深刻的内涵。译者胡玉龙(胡雨苏)在他的那篇题为《〈小王子〉的象征意义》的文章中,对《小王子》进行了寓言性的解析,试图从中挖掘出丰富而深邃的象征意义。他认为,要解读《小王子》的象征意义,需要特别注意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
首先,“《小王子》中运用的象征是扎根于现实的。圣埃克絮佩里以哲人的眼光来看待生活,以跨越时空的界限来研究长期积累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心理经验。这篇童话是作者从生活中提炼、升华的人生哲学的集中表现”,因此,他认为要解读《小王子》的寓意,不能忽视《小王子》所扎根的现实。
其次,《小王子》的象征大都取材于生活,且为我们所熟知,需要仔细揣摩,反复思考才能解读出其中的含义。他指出,若要领悟书中蛇、狐狸、花、水与井等的寓意,应该把握列维—施特劳斯所说的“历史性横组合轴”与“共时性纵组合轴”。在这个意义上,解读《小王子》,需要一定的理论指导。
最后,要解读《小王子》的象征意义,还要善于从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和西方的文化传统角度去进行探讨。
除了上述三点之外,胡玉龙还借用神话的叙述模式的解析方法,对《小王子》的叙事结构进行了分析。
第四,对《小王子》的感悟式解读。这一类的解读与上述三种解读方式有着明显的差别。它的特点是完全从文本出发,结合读者自身的经历,走进文本的世界,从中获得某种感悟。周国平为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的《小王子》所写的序中有这样两段话:
我说《小王子》是一部天才之作,说的完全是我自己的真心感觉,与文学专家们的评论无关。我甚至要说,它是一个奇迹。世上只有极少数作品,如此精美又如此质朴,如此深刻又如此平易近人,从内容到形式都几近于完美,却不落丝毫斧凿痕迹,宛若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
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是,一个人怎么能够写出这样美妙的作品。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另一件事是,一个人翻开这样一本书,怎么会不被它吸引和感动。我自己许多次翻开它时都觉得新鲜如初,就好像第一次翻开它时觉得一见如故一样。每次读它,免不了的是常常含着泪花微笑,在惊喜的同时又感到辛酸。我知道许多读者有过和我相似的感受,我还相信这样的感受将会在更多的读者身上得到印证。[982]
周国平不是作为哲学家,也不是作为专业的文学评论家来解读《小王子》的。他完全是以一个普通读者的身份来读《小王子》,谈他读《小王子》含着泪花的微笑,惊喜时的辛酸,谈他的种种感受与感悟。后来,他还写过一篇重读《小王子》的文章,同样是一篇感悟性的文字。也许正是他以这种普通读者的姿态写下的充满真情实感的文字,才受到广大读者的格外青睐。应该说,周国平为《小王子》写的序,在中国读者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写作风格也被广大读者所效仿。网上有许多谈《小王子》的文章,都带有类似的散文化、随感式的印记。
有评论说:“《小王子》是自传,是童话,是哲理散文。它没有复杂的故事,没有崇高的理想,也没有深远的智慧,它强调的只是一些本质的、显而易见的道理,惟其平常,才能让全世界的人接受,也因其平常,这些道理都容易在生活的琐碎里被忽视,被湮灭,被视而不见。”[983]这段评说与我们在上面提及的第一种和第二种解读看似格格不入,却揭示了《小王子》之所以为全世界读者所喜爱的根本原因之一。周国平希望“把《小王子》译成各种文字,印行几十亿册,让世界上每个孩子和每个尚可挽救的大人都读一读”,因为“这样世界一定会变得可爱一些,会比较适合于不同年龄的小王子们居住”[984]。全世界的人读《小王子》,当有各种各样的读法,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感受。
在互联网上,我们在有关《小王子》的条目中,读到了一个“豆娘童话专栏”,其中有豆娘于2006年3月11日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叫《走进〈小王子〉》,其中有这样一段充满感情的话:
《小王子》是那么的迷人,常看常新,每次都会有不同的感受与不同的发现,但是,不变的是带给我内心深刻却淡然的感动,可以说,只要心中有爱,或至少是有过爱,就不会不为《小王子》而动容。虽然作者说这是一部童话,但是看过之后就能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部童话……短短几万字的语言,简单清新的童话小故事,一个那么忧伤的小王子,在我看来却是一个世纪来最触及人心底深处的作品,我们会发现,我们遗忘过那么多的撞击过心灵的事,我们忽略过那么多在乎着我们的人,当我们匆忙地活在成人世界里,我们应该庆幸,有《小王子》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一扇通往心底最纯净处之门。文学的最大魅力莫过于如此……可以说,《小王子》是童话的奇迹,更是文学的奇迹。[985]
豆娘的这段话,如果能传达到在另一个世界的圣埃克絮佩里那里,他一定会感到欣慰,一定不会再感到忧伤,因为“小王子”没有在地球上消失,他连同圣埃克絮佩里,永活在读者心中,在中国,在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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