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拭-暮色中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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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的雪和红棉袄

    奶奶是满族人,是我家祖祖辈辈唯一的少数民族。她深眼窝,小个儿,但她矮小的身躯却包容着天底下博大的爱,她柔弱的双肩背负着家族和母亲的责任。我苦于不会摄影,否则我会为奶奶的手拍一幅特写。她的手骨节粗大,满布老茧,似和她的身材不相称,特别是那缺了一节的拇指,每次看到都让我的心房深深一痛。

    算起来奶奶一生养育了大大小小二十来个孩子,这些孩子有亲生的,也有族人的,有儿子辈的,也有孙儿辈甚至重孙辈的。

    我大爷(我爷爷的大哥)一家曾经搬到北荒一个叫烂马沟的地方。我大奶身体本来就不好,在生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后撒手而去。我爷爷就套马爬犁到几百里之外的烂马沟把我大爷一家接回。我大奶生下的第四个孩子是男孩,回来后奶奶开始喂养这个可怜的孩子,但他最终还是没能活下来,奶奶为此难受了好多年。大奶死后,留下的三个孩子中最小的才四五岁,孩子想妈的哭声在许多个夜晚揪着她的心,孩子流泪,她也跟着流泪。抚养那么多的孩子,已数不清奶奶一生做了多少双鞋子。就在那个遥远的冬天的深夜,奶奶纳鞋底累得眼睛昏花的时候,把针扎进了大拇指,奇怪的是没有流血,再加上麻绳的摩擦,感染的手于是化脓,钻心的疼痛把她折磨得彻夜难眠。贫困而无钱医治的岁月,奶奶是怎样挨过来的呢?

    在那艰难的时光,平凡而琐碎的一切挤满了奶奶所有的青春岁月。平时,她拉扯的孩子中谁要是被欺负受了委屈,她会据理力争,在这方面,她的心情绝对不同于自己孩子被欺负时的那种宽容。而在他们头疼脑热的时候,奶奶一面为他们张罗钱抓药,一面跪在神龛前一遍遍地祈祷。过年前,她最大的愿望是给那些失去母亲的孩子——我的叔伯伯伯和姑姑——每人做一件新衣服,但生活实在困窘得很,她就让我爷爷去县城买回旧衣服给他们穿。大爷死后,奶奶和我爷爷一起努力给我大爷的大儿子——我的大伯——娶上了媳妇。二爷死后,她仍和我爷爷一起相继为二爷的两个儿子——我的二伯三伯——娶上了媳妇。还有我的几个叔伯姑姑都是我奶奶把她们养大后出嫁的。

    奶奶共生有七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孩子因肺炎夭折,这在奶奶的心中留下了永久的创痛。逢年过节的时候,她常常一遍遍地喊我两个叔叔的名字,泪水打湿了那些难熬的日子。

    奶奶四十六岁的时候,父亲早已娶了母亲。在那个没有任何节育措施的年代,奶奶最后一次怀孕了,后来生下了比我小几个月的小姑。听母亲说,当年奶奶因为和儿媳同一年怀孕,特别的羞窘,她拼命干活,目的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后来到了大月上,索性就躲在房中不出来了。我深味奶奶的痛苦,这是那个时代女性的悲哀。就是这一个个不断出生的孩子夺去了我们家族中好几位女性的生命,又是他们磨损了奶奶的青春,那时四十多岁的她腰已经累弯了。在我还没有断奶的时候,母亲又怀上了妹妹。想奶吃的我整天哭嚎,拉着奶奶的衣襟不让她做饭,奶奶只好把小我几个月的小姑放在柴堆上,在灶前解开怀给我奶吃。我一口吮住父亲吃过的、姑姑吃过的、如今已无多少乳汁的乳房。小姑非常懂事,她似乎知道自己是侄儿的长辈似的,静静地坐在柴堆上看我恣情地霸占属于她的东西。长大之后,母亲每提起这件事,我都觉得愧对小姑,愧对奶奶。而我的这位小姑在我的整个童年岁月中始终是我的保护人,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小长辈。

    小时候,我的哭闹是出了名的,比如雨天我偏偏不在屋里待,母亲只好撑一把油纸伞抱着我在外面站着。气人的事多得是,为此我常常挨母亲的打。那时我会大声地喊奶奶,而当奶奶来时我又哭喊着一万个拒绝,气得她直劲儿地流泪。

    奶奶怕我哭,她会想出很多办法。那时二姑和老叔都上小学,放学回来的时刻是奶奶神经最敏感的时刻。她会马上迎出去,把二姑和老叔的书包藏起来,一般是藏在自己家或别人家的柴垛中,因为她怕我要二姑和老叔的书包。本来为哄我,母亲给我弄了个书包,里面的文具一应俱全,但东西往往是别人的好,所以每当快到放学时,我便趴在窗前盯着门前的路。时间长了,我也学着别人的样子藏起了书包。当我想起要用书包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着。奶奶带人房前屋后找,最后还是失望而归。多少天之后,不知是谁去仓房收拾粮囤,才从里面找出了被我埋进去的书包,奶奶这回笑不可仰。她一生高兴的时候确实不多。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奶奶到齐齐哈尔大姑家为她看孩子,再后来大姑一家去黑河西南一百多里一个叫新华的地方,当时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的所在地。不久我也来到大姑家,奶奶希望将来大姑一家返城时也把我带去。奶奶依旧是起早贪晚地忙,她蒸出的馒头是那样好吃。有一次我跟一些人上山采榛子,事先也已告诉了奶奶。可当我正起劲地采摘时,她却气喘吁吁地跑来,她说怕我迷路。十几里的山路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但对一个近六十岁的人来说实在并不轻松。不久,一师二团的人马分流到通北和赵光东面的红星农场等几个地方,爷爷也随之到红星农场的一个马号喂马。我当时想去爷爷那儿,而奶奶并不同意,她仍然希望大姑一家返城时把我带去。她打心眼里希望她的长孙能在城市里读书,走出祖祖辈辈都离不开的村庄。我执意要走,气得她直掉眼泪。临行前,奶奶偷偷把我叫到一边,说:“你要是嫌你爷爷那儿不好,你就回来。”我最终没有回去,我没有随大姑一家返城,成了奶奶的一块心病。好在多少年之后我考上了大学,实现了她老人家最初的心愿。

    一九九四年奶奶身体不太好,我和安达的弟弟相约去看她老人家。从安达启程是在上午,望窗外的雪地,我心潮难平。那越往北越厚的雪,让我想到许多深厚的人生经历,甚至让我感到了非凡的沉默。经历这东西,从来就无法选择,就像如雪的岁月悄悄落下来,变成了奶奶头上的白发,那白发在苦难的高纬度上,是一生一世的雪。

    在新世纪的第三个春节前去齐齐哈尔看我的奶奶,心中是别样的兴奋,兴奋的是我奶奶已近九十一岁,身体依旧健康。只是大姑去世的消息一直瞒着她,她只知道得病的女儿在烟台养病,却不知道女儿已离她而去。她有时也暗自垂泪,得知远方的电话,她要拿过话筒想跟女儿说句话,她真真不知道,这个话是无法说了。

    听说奶奶做了一个关于红棉袄的梦。有一天她跟家人说要把那件红棉袄找出来重新做一做,家里人不解:你哪来的红棉袄呢?可奶奶固执地认为有。最后还是大庆的小姑打来电话,告诉她确实没有那件红棉袄时,她才相信。奶奶把梦境当成了现实。说穿了那是奶奶梦中的一个意象,一个关于青春的意象。在近一个世纪的人生长河中,奶奶的青春早已无迹可寻,她甚至没有一次认真的揽镜自照,没有过一件真正鲜艳的衣衫,青春被苦难的岁月黯淡成一片似乎从未翠绿过的叶子,这片叶子硕大无朋,为一窝一窝的雏鸟挡风挡雨。

    如雪的白发和那红棉袄该是一种怎样的对比,在白发和红棉袄之间,是祖母操劳的一生——我永远沉思不尽的一生。

    祖母时代

    祖母在这个春天去了,永远地去了。作为她的长孙,无论怎样不舍,都无法留住她的生命。祖母活了九十三岁,这是不少国王都不敢奢求的年龄。我曾经为祖母的长寿而深深自豪过,我甚至以为她的生命是永远坚韧的。生命的消去竟因为别人感冒的一次传染,她的脆弱是因为她生命中曾经有过太多的刚强吗?我找不出答案,只有泪水无力地滴落,只有红肿的眼睛看着空中匆匆过往的云。

    五十六年的故乡生活,三十七年的异乡岁月,这就是祖母生命的全部。

    丧子的悲哀,对那些没妈孩子的艰辛抚育,是祖母前半生最不能忘记的生命段落。贫穷、饥饿,无以尽数的痛苦,都没有压垮我的祖母。祖母吃过太多的苦,那苦像田野上的灰菜,可以让她全身浮肿,却不能将她坚定的身影从大地上抹去。有一年,父亲从乌龙沟打到了一些鱼,为了挣几个钱,很少出门的祖母竟担着担子到邻近的村屯去卖,那叫卖声引得别人一声赞叹:这老太太喊得还挺豁亮呢。那是她生命的声音,那是她生活中努力的声音。在岁月之河的上游,祖母一袭青衣,满目深情,我们全家人谁没得到过她的滋润?

    小时候,我对祖母的感情胜过对母亲的,所以当祖母决定去齐齐哈尔大姑家带孩子的那一刻,我曾是怎样的孤独无助啊!从此,我的想念蔓草一样疯长起来,常常向遥远的北方痴痴地张望。还记得我和老姑同爷爷去齐齐哈尔的情景。那是一个奇冷的冬天,我们坐汽车走了一百多里路到达县城后,又踏着白雪覆盖的街道赶往火车站。还记得火车站那挂在墙上的大钟,即使困得两个眼皮直劲打架,也不敢闭上眼睛,我怕万一赶不上深夜那趟去往齐齐哈尔的火车,我怕见不到我日思夜想的祖母。无论候车室外的北风怎样尖厉地呼啸,白雪怎样在那风中怪舞,我的等待和盼望都是最美的花,在心底悄悄生长。因为祖母的关系,我对齐齐哈尔这座城市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它甚至就是我灵魂里的意象。深远的嫩江环抱着一座城市,而祖母的爱环抱着什么呢?想象中我已是她怀抱中的城市,心里满是爱的重量。

    这些年我一次又一次地去齐齐哈尔,我愿意和祖母坐在一起,听她的话语把岁月遥远的道路扯起,任她的感喟飘向窗外寂寞的月光星光,而我呢,总能在她的话语和感喟里体味一种历史的感觉和生的意义。我仿佛就是为这一切而来,让祖母对我的照耀穿越一个又一个冬季。

    前些年的一个夏天,祖母曾到安达的弟弟家小住。那时她基本不能从事体力劳动,那缠绕了她八十几载的忙碌也变成了轻松。我曾专程去看她,我走时她也表现得挺平静。可后来听母亲说,当我走向车站,祖母却泪流不止。在她的几个孙子当中,她对我的关心总是超过对别人的关心。那一天我留给祖母一个背影,想全天下祖母的孙子有多少为了前途而远离了祖母,他们在炎凉的世态中回望祖母,并期待回到她的身边。

    今年春节前我去齐齐哈尔看望祖母,她虽然已认不出我,但说到“大孙子”,微笑一下子就浮上了她的唇边。她问及我的工作,问及我妻子的身体和我女儿上大学的情况。她已忘记了我的年龄,当她听到了我的回答,她感叹时光不饶人。我告诉她我已买了房子,新楼已装饰一新。这个新楼来得太晚了。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我没有像样的居室可以迎接祖母的到来,而这回她又由于身体的原因而无法去住,这是怎样的遗憾呢?这是我最对不住她老人家的地方,祖母没住过的屋子少了多少内涵啊!

    祖母去世的时候,我正在远方的大学里给学生上课。听父亲说祖母在弥留之际用尽最后的力气叫我,这是怎样的告别方式,她以最后的牵念和悲怆,完成了她一世对后代的守望。从我小时候她对我的亲切的呼唤到她生命最后一刻对我的揪心的呼唤,时光奔走在她的皱纹和我的沧桑之间,这一段需要我永记的岁月里,有祖母的山高水长。

    送祖母回故乡墓园的那一天,天气晴好。此前下了一场雪,最后五十里待修的路充满了泥泞。一面是阳光,一面是泥泞,就像祖母的一生,阳光怎样安慰泥泞呢?祖母一生苦难的经历里,也有阳光般的欣喜,那欣喜就是她后代的出息,那欣喜就是我们现在美好的生活。在故乡的山岗上,祖母可以安息了。

    从墓园回来后,我看到老家屋中祖母出嫁时的嫁妆——一口老木柜。这被母亲和我视为珍宝的老木柜,它漂亮的花纹让我想到从前祖母年轻的时候,想到她擦拭木柜时那灵动的双手,甚至想到她木纹一样荡漾开去的笑声和她浓云一样的美丽的发髻。老木柜给了我许多遐思。许多年前我就在那木柜上写诗,柜上一盏油灯伴着我到深夜。“一口木柜的前身/是一棵多么漂亮的树/想剖白心情的时候/树就不再是树了/就可能成为谁的嫁妆/就可能成为乡情里的意象。”这是我的诗《祖母的木柜》中的最后一段。在这里,我想对祖母说:敬爱的祖母,你虽然去了,但你永远活在我的文字里,我会秉承你的善良走向属于我的远方,让别人不要忘了我曾有过一个多么令我骄傲的祖母时代。

    为谁流浪

    爷爷身材高大,走起路来步幅很大,好像天生就是一个适于流浪的人。

    在那个遥远的冬天,他为了全家的生计而去遥远的山上拉木材卖。冰天下梦想,雪地上穿越,却无法穿越劫匪的背后一击。劫匪早已觊觎他的马,他用掌锤子在爷爷头上狠命地一击。爷爷头上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一片雪地上,他昏倒了,劫匪扬长而去。多亏山里好心人的相救,爷爷才被送到附近的小镇上,免于一死。

    这是我童年时听祖辈和父辈讲了无数次的有关爷爷的惊险经历。如果说劫匪劫去的是两匹马,那么无情的岁月劫去的就是他的青春。当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已年近五十,他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赶着马车总在外面跑的人。当然也有安静的时候,当他劳作返回家中,他端着一碗饭安静地蹲在屋中的柴堆旁吃着。只是有一天我的哭声搅扰了爷爷的午餐,那是因为老叔无意中放跑了我笼中的漂亮的鸟。爷爷无心吃饭,他一再哄我。那一次的亲密接触,让我第一回感受到了这位老也不着家的祖父的细腻和慈祥,那种对隔辈人的宠惯,除了他慈善的天性,再就是亲情抹去的粗糙化成的长者的仁爱。我们的祖孙情正式建立。

    我八岁的时候,家因父亲工作调转而搬到了离故园一百四十多里的地方,留下了爷爷奶奶等人在老家。爷爷一有空就去看我们,还时常哭诉着要在我们所在的异乡盖房子,爷爷舍不得我们,我觉得爷爷变得多愁善感了。可当有一天我们返回家乡,爷爷没有在那里等我们,为了带大姑的几个孩子,为了老叔和老姑的前途,他和奶奶开始远走他乡,从此开始了他五十岁之后的流浪生活。

    身为医生的大姑本在城市工作,后随一批医生下乡,去了黑河,爷爷奶奶就随大姑一家去了,那是一个距黑河市区一百六十里远的地方,当时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团所在地。爷爷在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喂猪,孤独和寂寞困扰着他,困扰他的还有不时跑到屋中的蛇。爷爷用镰刀砍死了无数长蛇,他是一个勇敢而善于调整自己心态的人。在猪号后面的山上,他开出了一片倭瓜园,一片僻远中的花,那是爷爷生命中的微笑。

    两年后,由于兵团的迁离,爷爷又随兵团的一部分人马到赵光东面的一个农场喂马。破败的茅屋,昏暗的油灯,这就是他置身的环境。火炉和热炕同他一起与那个寒冷的冬天对抗着。由于家人不在身边,他常常吃粗劣的大子粥和蒸得半生不熟的馒头。推开门是北风的尖啸,抬望眼是一天的寒星,走进马厩是对老马的一遍遍抚慰。这就是爷爷的生活,单调而充满寒意,寂寞而耐人咀嚼。在人生的途路中,他就是一匹负重的老马。

    后来爷爷随大姑家返回了齐齐哈尔。几次想回家乡定居,却因种种原因而不能,但他却把每一次回乡看作是最大的快乐。回故乡的路很长,坐上火车的他因为疲惫而睡去,这给小偷以可乘之机,他要拿给儿女的钱几乎被偷窃一空。一抢一偷之间,时光已走过了许多年。许多年爷爷都在重复着那条回家的路,生命的路有多长,回家的路就有多长。爷爷给我们看那被小偷割坏的兜,一个口子不啻割到了他的骨肉,他因此上火而大病一场。

    爷爷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不久他又到大庆某地喂牛。一天夜里他出去给老牛添料,突然间的眩晕使他不省人事。喂了一辈子牲畜的人,喂给自己的却是苦难,是脑出血带来的瘫痪。这是他自己没有想到的,生命在付出后竟以倒在荒原为代价。

    得知爷爷有病的消息,是在他病情已处于恢复期的时候。爷爷的病很重,半个身子不好使,进一步好转后生活依然不能自理。就是在这样的艰难中,他还要拄一根拐杖每天出去锻炼。一个一瘸一拐的人活画出了他一生流浪中的坎坷,深陷的眼窝中那种对生的渴望成为一种光芒,望岁月一步步挪远。这中间,爷爷和奶奶多次回故乡。到了村口他非要一步步往家里挪移,那种踏在乡土上的自豪感,让他的眼中和脸上流露出在异乡少有的微笑。那些不解岁月的顽童跟在他身后,他们不知这位老爷爷来自何方,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回家。这是一种丈量,土地的深厚和情感的深厚,该是一种怎样的默契,述说着人世的风雨。每一次离开故乡,爷爷都不住地向原野上望去,那高粱穗上仿佛有他从前的热血,那谷穗上仿佛有他从前的汗滴,那纵横的阡陌上有他从前踩过的脚印,还有他的心跳和他或急或缓的呼吸。就这样,他把原野望进了他的生命,成为都市寂寞中的回味。

    因为爷爷的流浪,我也曾是一个流浪少年,跟随他到过多个地方。而我能考上大学,这是他一生中最引为骄傲的事,是我一段流浪后最好的落脚点。爷爷是因为旧病复发而病逝的,在他同疾病做斗争十几年后,他倒下了。记得在都市的一隅,他曾给我背诵两首唐诗,其中就有王翰的那首著名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当时只惊诧于一位农民对唐诗的记忆。如今想来,爷爷背的这首唐诗难道不正是他人生的写照吗?这是冥冥之中的谶语呀!如果说异乡几十年的生活是沙场的话,爷爷可不是没回吗?他为子孙流浪征战,最后死在了异乡。值得爷爷欣慰的是老叔和老姑最后都走进了城市,过着远胜于父辈的生活。

    一九八九年那个初夏的一个早晨,当爷爷的葬礼就要举行,我却把窗外的树冠望成了屋顶,而把发白的天空望成了落雪。这是眼睛严重近视所致,但只是如此吗?在我心中,天意里的雪,是人类屋顶的几许寒凉。当大姑、父亲和老叔等亲人送爷爷回家的时候,他们想没想到爷爷的流浪?故乡墓园里爷爷安息了,一抔黄土告慰了流浪的灵魂。

    姥姥的桥

    我曾看到过姥姥的一张照片,她老人家安闲地坐在那里,一身土布长衫,一个长长的烟袋。那该是姥姥晚年中一个晴好日子,那一天的板凳也是多情的,它让姥姥坐在上面,让她的一生得到一个短暂的休息。

    由于大舅的关系,姥姥一生也没有安闲,痛苦最终把她击倒了。

    大舅是旧社会中的文化人,日伪时期他是一个乡的动员股股长,土改时被关进了监狱。大舅没有走出那个时代的局限,在寻找生存出路的时候自己却走上了绝路。姥姥好多次走在遥远的雪路上去看她的长子。那是一个寒冷而沉重的冬天,她一个人穿着两条棉裤走在深雪里,她要把其中的一条送给她的儿子。因为当时规定不能给犯人带东西,而大舅还穿着秋装,为了不被发现,她只好把两条棉裤穿在身上。那时的姥姥很像一座缓慢移动的桥,一头是濒死的儿子,一头是儿子的父亲、新婚的妻子、弟弟妹妹,一头是绝望的哀伤,一头是难以言说的牵念,姥姥负载的太沉重了。辽阔的雪野,朔风中的乌鸦,还有墓地上的红棺材,她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滚爬而过,她要给她的亲生儿子送去最后的温暖。从那一刻开始,姥姥的生命中便只有冬天了。

    村里的几个无赖趁这个家遭难之际,合谋要抢大舅的遗孀——新婚不久且美丽出众的大舅母。那天早晨,姥姥把儿媳藏在一辆拉柴的爬犁上,混出了村子,回到了娘家。姥姥模糊的泪眼望断了关于长子的一切。

    丧子失媳使姥爷重病在身,坚强的姥姥毅然决然地让二舅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她要让二舅为全家洗刷因大舅所蒙受的耻辱,她不想让子孙后代永远背负日伪家属的恶名。二舅去当兵,家庭的重担落到了姥姥的肩上。冬天的夜晚,姥爷已咳嗽得不能躺下,姥姥除了照顾姥爷,还要穿着单薄的衣服出去喂那一匹犁田耕地的老马。多少个夜晚,一盏马灯照亮马厩,也照亮了那些暗淡的日子。

    卧床的姥爷需要调养。那时老舅还小,姥姥起早下河起须笼(一种柳编渔具)。乌龙沟冰冷的流水该记得一个女人的身影,该记得一个女人捕到鱼时的欣喜,那是多么难得的欣喜呀。

    为了老舅上县师范学校读书的事,姥姥和姥爷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鉴于大舅的事,姥爷坚决不同意老舅去读书。当年的大舅能双手打算盘,肚子里有几两墨水,结果被征去当了什么劳什子股长,结果年轻轻的便送了命,读书有什么好果子。而姥姥却不这么看,她的理由是现在是新社会了。正是她的远见卓识,使老舅最终走进了县师范学校的大门。

    送走了最后一个儿子,满腔的爱便转移到我的身上。母亲在家中排行最小,我却是下一代中的老大。我生之初穿的蓝色的小裤子就是姥姥给做的。选用深远的蓝色为我做那个小裤子,那一天的天也很蓝吧?那一天姥姥的天空也很蓝吧?裤腿上的刺绣是鱼的图案,我总觉得那是从姥姥爱的湖泊里游来的。那细密的针脚,让我想起神情的专注和无尽的慈爱。大布衫,长烟袋,从沟南走来我的姥姥。高粱地,玉米地,时间的微风穿越那绿色走廊,它是怎样掠过苍老的面额?那是多么艰难的年代,姥姥把烙好的白面饽饽送给我。那温软的话语,那慈祥的笑容,那对我长久的注视,是在补偿她平日的想念。

    母亲不止一次给我讲起姥姥有一次来看我和妹妹(那时母亲刚生下妹妹)的情景。那是在一个雨后,被暴雨抽打过的小河仍暴怒不止,二道沟子的一个小木桥被冲毁了。那一天姥姥那么急切,那一天熟悉的放马人回家取了一块长长的木板横到沟子上,姥姥愣是从那木板上小心翼翼爬过来的。爱是可以穿越一切的,那时的姥姥是让我的回味悄悄走过的桥。

    我稍稍懂事能和母亲去姥姥家看她的时候,她已是在病中了。坐在炕上。她依然一脸慈爱地望着我,向我问这问那。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不懂忧伤的孩子,就知道去外面疯闹。姥姥家的北面有一片很大的树林,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的夏天那里的蝴蝶那么多。我脱下背心,去追赶那一只只斑斓的快乐,它们像在和我开玩笑,忽而近,忽而远……

    我七岁那年的秋天,姥姥去世了,那一年她只有六十四岁。母亲抱着吃奶的弟弟去姥姥家时,我只听说是病重。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母亲回来了。当我躺在被窝里问及姥姥时,母亲的回答是平静的,我用被子紧紧包住自己,百思不解死亡的意义。

    在姥姥逝世三十四周年的那一年,我想起那个夏天的蝴蝶,想起了姥姥的死,写了一首诗《那个夏天的蝴蝶》:“七岁的我/很想变成外祖母屋后的一棵树/让那么多斑斓的蝴蝶/落满我的胳膊//我总也捉不住它们/那抡起的背心儿/像我的童年//不懂忧愁的孩子/才愿意望那些围绕我的快乐/我的病痛中的外祖母啊/那时就在后窗中望我//后来那些蝴蝶飞远了/夜色弥散开来的时候/我茫然于太阳的沉落/我的外祖母/也长眠在快乐飞不到的地方。”

    失眠的河流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正是父亲读初中的时候。那时读初中,要到远在一百二十里之外的县城。父亲是从艰难的家境中走出来的,那时我的两个叔叔相继被肺炎夺去生命,贫穷和苦难正在折磨一个家庭,因此父亲背负的是人生太多的沉重。起初他在学校吃住,由于没钱,他常常喝稀粥度日,最后就连稀粥也喝不上了。对学业的渴望鼓舞着一颗少年心,但家境的窘迫又使学业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仙岛。村中赵磕巴的女儿曾是祖父家的童养媳,虽说叔叔夭折了,但赵磕巴毕竟是念旧情的人。由于赵磕巴的关系,父亲得以和赵磕巴在县城郊区的一个本家——一个曾经做过道士的人——住在了一起,从此有了吃口饭的地方。那时赵磕巴一家也搬到了城边子上,和那老者一起生活。父亲一边帮那老者喂马种地,一边继续着自己的学业。不知父亲帮道士喂马时是怎样的感觉,我想那几匹老马一定让一个少年初尝了人世沧桑的滋味,于是那老马的咀嚼和一个少年的咀嚼便有了相同的况味,于是青灯下一个少年的静读便意味深长。起初,那老者并不知道父亲和赵磕巴一家的关系,当老者得知实情后,便狠狠地说了赵磕巴一顿,好像自己有愧于一个少年似的。冬天,父亲没有鞋穿的时候,那老者就给他买了双蒲草鞋。父亲在老者家待了两年,这两年,老者以自己的良善默默关注着一个少年的成长。但不能一切都靠人家,父亲因此而多思多虑,他失眠了,而且是严重的失眠。失望和担心已把一个家庭的憧憬逼到了悬崖边上,眼看学业无以为继,祖父和祖母也彻底地失眠了。

    父亲在无奈中休学了,这休学背后是祖父和祖母对他生命无恙的寄托,因为他们不能没有儿子,否则他们将失去生活最后的指望。为了治他的失眠症,家里倾囊甚至借钱求医问药,但效果并不好。后来祖父想出个主意,让父亲到河西的一个亲戚家疗养。

    河西离我家几十里,父亲在那儿待了足足半年。除了冬天,通肯河是一条失眠的河,它带着晨光与落霞、流云与飞鸟流在父亲失眠的苦痛里。失眠之河的边上一个失眠的人,有一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在那段日子里,父亲的工作就是垂钓。悠远的河流以一种舒缓逐渐舒缓了他紧张的神经,那每一朵浪花都像是一种安慰,从他眼前翻来,又从他眼前隐去。还有河流之上那云雀的婉转的鸣叫,河边柳丛中朱雀动人的歌声,唤起了他心中蛰伏已久的快乐。有时他静静地望着落霞中的孤鹜,似乎感到那孤鹜已把他心中的忧郁带到了远方。来自长天和大地的绝佳治疗,都和一条河有了深远的联系,仿佛那条河是为了失眠的人而失眠的,那样的恩泽,父亲用忧伤的生命感知过。一位作家说风是天空的阵痛,阵痛过后是雨滴的婴儿。而父亲的阵痛是他不平静的风一般的思想,思想过后是他希望的泪滴。

    失眠症治愈后,父亲考上了县师范学校,经过一年的学习,他回乡做了一名小学教师,这是对爱他关心他的人的最好安慰。父亲是一个爱河流的人,不知道有谁能像他那样理解并感念河流,就像理解并感念人世间那一颗颗美好的心。

    父亲与河流

    父亲是一个喜欢打鱼的人,他有好几个渔网。闲暇的时候父亲常常坐在窗下织渔网,这是父亲给我的童年印象。捕鱼的网有旋网、搬罾子、抬网等,父亲常织的是旋网。父亲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但织起网来却蛮有耐心。

    少年时代一个夏天的深夜,父亲打鱼归来,几斤重的鲫鱼在鱼筐里扑棱。梦醒的我睁开眼,似乎都不敢相信是真的。那好像是我在梦境中追逐的鱼,黑黑的鱼脊像漆黑的夜色,是我惊喜的眼光把它照亮。那寓意着收获的夜晚,是对此前没有收获的补偿,也为此后的空落增添一点信心。

    有一次在家乡的乌龙沟打鱼,父亲在沟子的北面,另外一个人在沟子的南面。只见沟南的那个人一条又一条大鱼往上打,而父亲始终一无所获。父亲着急,我们也在岸上着急。这样的对比着实让我们眼馋,也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好像河流故意偏向沟南的那个人似的。父亲也在找原因,事后他说好像是网的问题。其实我们在自己的失败里羡慕他人成功的时候很多。

    最记得每次打鱼之后,渔网被父亲甩到河边的草地上晾干,好像并不尽情的渔网在回味着刚才打鱼的情景,而渔网收起来,就像闭眼进入了梦境。

    其实,无论是家乡的乌龙沟,还是二三十里地远的通肯河,它们都是泥河,也就是说河底并无沙子。但这样的河在父亲渔网的甩动中照样是美的,那是灵动之美和喧响之美。因为渔网的深入,河流显出了价值;因为河流的呼唤,人和渔网不再寂寞。看看两岸的柳条丛,看看洁白的云朵,看看那飞过的鸟儿,心情会超越对鱼的追寻。

    如今父亲已是七十多岁的人,照样打鱼不误。一次父亲打鱼连手机都没带,临近中午也没回来,急得母亲把电话打到了附近村子的亲戚家,亲戚说没看到。母亲又把电话打到了临近县城的妹妹家,诉说她的焦急之情。明知道后面这个电话打得没用,但偏偏要打。最后小有收获的父亲还是自己回来了,除了那点鱼作为安慰,还有父亲给母亲的笑脸。

    有时父亲会与别人结伴到通肯河打鱼。父亲说他见到一个老者,年龄和他差不多,甩起网来还特别有劲。可以想象父亲的网和另一个老者的网,甩得那样圆,那样圆,那每一个睁大的网眼都是天空之下风云之下的眼,都是他们张开的思绪。见识了河流的曲折和涛起涛落,见识了大鱼的冲撞和小鱼的溜走,见识了漂浮物貌似鱼的瞬间,见识了渔网被树根子剐破的时刻,也习惯了如网的皱纹纵横在额头和脸上……父亲沿着一条河走下去,以一种平静的心态对待有鱼和无鱼的日子。

    有空的时候,父亲会补剐破的渔网。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根子就像要和父亲做对似的等在河底,那时父亲会慢慢找方向让渔网挣脱树根,有时无法挣脱而水又太深,那只能扯坏渔网了。父亲补渔网就像是一种心境的修补,但岁月的河底是莫测的,所以总是补了这回,又补那回。

    五月回家,看父亲竟织好了三个渔网,挂在走廊的墙上。这是父亲从冬天开始织的网,从河流冰冻到河流解冻,那些鱼一直在父亲的梦境里,父亲的网是多好的准备呀!我知道父亲的梦想总是脱不掉河流的,这个看惯了风浪的人,总是要把每一个平常的日子打上一个个结,最后结成梦想的轮廓。

    还记得小时候在草地上学甩网,有时候网兜子纠结在一起,有时候一张大网圆圆地张开。我笑话自己的一次次不成功,也欣喜于自己的一次次成功。甩得好的时候,一些蚂蚱就成为我的“鱼”了,有时草地上玩耍的小狗也成了我的“大鱼”,幸好狗知道我与它开玩笑。

    比之于父亲,我还很幼稚,我要从父亲那里寻求经验。

    其实,置身在人间的河流,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网。

    父亲的羊群

    真的没有想到,曾经当过小学校长的父亲,有一天竟和羊群联系在一起。父亲有退休金,他和母亲衣食无忧。他之所以让羊走进他的履历,完全是为了他在乡下的小儿子。

    听到父亲和弟弟养羊的消息,我就很担心。父亲的一只眼睛已失明两年多,他的健康状况不是很好。往家打电话的时候,接电话的母亲说父亲正在屋外喂羊,还说羊买回来给他带来了不少乐趣。撂下电话,我半晌无语。父亲早该是享清福的人,但他总说待不住。如果养羊真能给他带来快乐,那也只好如此,何况发财心切的弟弟执意要干出个甜酸。心中的希望让父亲和弟弟意识不到生活的严酷性,似乎一切都像挥动牧鞭一样容易。

    初春的原野依然被白雪覆盖,父亲和弟弟日复一日地赶着他们的梦想在原野上寻找着充饥的枯叶。家乡并无牧场,在种地之前,他们把羊群赶到了离家几十里远的地方。住的草房是花一千多元买的,可以想见简陋破败的程度。老屋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迎接两位创业者,那时家漂亮的屋子已远远地被他们甩在身后。母亲在家再也坐不住了,她也紧随父亲去了,她怕父亲在那儿吃不消。真的不知道父亲第一天在异地放羊是什么滋味。羊在草地上安静地吃着即将返青的草,父亲就站在一旁看着,偶尔还看看天上的云。也许父亲还在那片草地上放牧着往事,想岁月对人的改变。年轻的时候,父亲做过多年的小学校长,虽然换过多个学校,但他面对的都是天真活泼的孩子,那些孩子就是他心中的羊羔。为了没工作的妹妹能够接班,父亲在不到五十岁的时候结束了他的教师生涯。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大弟弟在我工作的中学上学,家里还在贫困线上挣扎。父亲爆过苞米花,卖过塑料鞋底,后来大弟弟上学,他还去一个城市收过废酒瓶子。作为他的儿子,我曾有过深深的羞愧和无奈,但父亲是一个能面对现实的人,他从来都觉得靠劳动吃饭没什么不光彩的。后来,他又去大弟弟工作的学院修自行车,这一修就是十几年。父亲是一个在生活中愿意放牧自己愿望的人。

    由于多个放羊人的涌来,草甸子的主人抬高了价钱,这是父亲和弟弟到异地后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无奈,他们只好扒掉羊圈,以更低的价格卖掉了草房,搬到了离家几十里的通肯河畔。从异地到异地,这中间的辛苦可想而知。

    父亲是一个爱河流的人。羊在河边吃草,他在河边打鱼,他总能在艰辛中寻找惬意。羊的队伍不断壮大,父亲还和母亲一起给那些羊起了名字,那种爱已远远超越发财的梦想,在青草更青处生长。

    随着夏天一场又一场雨的到来,通肯河涨水了,水漫过了河槽,河边的草只露出草尖。父亲蹚着水同水中的羊群坚持在时间里,羊吃着草尖,却吃不去清晨的雾气和傍晚的落霞,那是父亲的愁绪。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水早点撤退。可是水却一天天看涨,它已将河边的草完全淹没,也将父亲的希望淹没了。

    父亲和弟弟只好把羊群赶回了家,羊群的起点成了它们的终点。家乡本无放羊的地方,随着外地放羊人的纷纷逃回,羊的日子很不好过。乌龙沟边上的树林已承包给个人,父亲花几百元买了一块甸子,说是甸子,其实是一块墓地。这块坟地葬着村子的先人,还有和父亲熟悉与不熟悉的乡邻,父亲很愧疚打扰了他们的安宁,每当那些淘气的小羊跑到坟前,父亲总是急忙将它们赶开。就是这样一块几十只羊只能吃半饱的草地,也有别的牧羊人觊觎,他们不肯花钱,却又赶着饥饿的羊群而来。一次两次父亲宽容了,到第三次的时候,打架是不可避免的了。为了他的羊,父亲忘记了他的出身,我很难想象父亲和人打架的样子。但这件事彻底伤了他的心,他觉得对不起那些可怜的羊。

    暑假回家,我看到父亲苍老了不少。最让我担心的是父亲的眼睛,真怕那只健康的眼睛有什么闪失。

    八月,天上的云总像要把一些忧愁卸下,所以雨脚如麻。而人呢,他们脸上阴云密布,却很少流泪,泪雨只能下在心上。我知道父亲和弟弟的心情。被打事件后,父亲就很少去放羊了,这可苦了弟弟一个人,只要雨一停,他就得去放羊。羊也是很苦的,它们常常吃不饱,那咩咩的叫声令我难受。我跟父亲说,赶快把羊卖了,但父亲不说话。

    春节之后回家,得知父亲和弟弟终于决定把这群羊卖掉,父亲说如按目前的价格卖,要赔几千元,这就是说一年来的努力是付诸东流了。面对即将离他而去的羊群,父亲的留恋是必然的,他常常在园子里望着它们,还说要给它们找一户好人家。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养不了羊,看杀羊难受,看卖羊难受,看到羊没草吃更难受。听到这句话,我心里一痛。那些怀孕的母羊,不知它们的羊羔将降生在哪里,等待羊群的将是一片宽阔的草地,还是别的什么,我已不敢再想下去。有一只怀孕的母羊特别瘦,父亲说那一只这些天正特别关照。我的目光无论如何不敢久久与那只母羊对视,它就像一些往事,让我脆弱得扭过头去。

    昨天早晨弟弟打来电话,说羊已卖了。这是我早已想到的父亲的羊群的结局。

    父亲一定会想念他的羊群的。那羊群已成了他的思想,在这人间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草地。

    穿越北方的风雪

    一个为你送行的日子,我们的生命注定要经历十二月的寒冷。车轮碾轧着冰雪向着那片山岗——你最后的安息地——缓缓行去,我拨开岁月的雪帘,看到岁月深处走来的你。

    婶,我几次听你讲述新婚不久的你和我叔在一个大风雪天回家的情景。真的说不清那天的大风雪为什么在你的生命里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我从你深深的感叹里似乎悟到了什么。

    细细想来,那一年我也只是蹒跚学步,还不知风雪为何物,那一年你的小我三岁的女儿还没出生。认识你的时候是在二十四年前的七月。此前我的一张小照曾由你的女儿递到你的手上,听说那时你对照片中的我并不怎么看好。那个七月,你我见面了,不知那天你是否想起了那张照片,也许你最初的看法被你偷偷掩起了。

    二十多年了,你成了我心中的又一位母亲,你成了我女儿心中慈祥的姥姥。不能忘记一九八五年,我的女儿得了重病,而你的女儿也病得住进了医院。那个早晨,你一脸焦急地走进了病房,面对着尚处在危险期的孩子,你泪落衣衫。我听说你是一个不爱落泪的人。我叔被打成右派的时候你没有哭,我叔被逼疯了在荒原上茫然奔跑的时候你没有哭,我叔赶牛车摔断了胳膊你没有哭。我永远地记住了那一天你的泪水。

    其实,在我心里早已盛满了对你的感激。我感激你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妻子。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你为了解除我在异乡的漂泊之苦,毅然说服了二十一岁的女儿与我结婚。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有过不少碰撞,尤其是我不怎么懂得担谅别人,而你没有说过我一次不好。人说天下的母亲都是自私的,而你对我的宽容让我认识到了慈母的胸怀。婶,我的母亲未见得有你这样的度量,她在女儿受委屈后常会据理力争。婶,有一事我们全家所有人都不会忘记你。当年我女儿有病,只有我苦学中的弟弟一个人在家。端午节时,你让人来,给我无暇而无心过节的弟弟送来了钱和鸡蛋。这个温暖的细节,一直温暖在我们全家的话题里,尤其是回味中的感恩之情常绽放在弟弟的唇边。

    婶,我感激你对我们的牵念。二十多年了,只有一年我们是天各一方。那一年全县的经济陷入低谷,我们已经五个月开不出支。无奈中我们只好决定去八百里之外的一所中学教书。临行前的一天,你悄悄地为我们打点着行囊,但你的忧愁远远大于你对我们转机的到来而流露出的欣喜,听说在我们搬家的车启程后,你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我知道你是怕我们看着你伤心,怕你的伤心让我们难过。岁月里你的那一个转身是一种掩饰,而你的爱却早已装进了我们深深的记忆中,对你的爱又怎能改变。

    婶,说你是善良的化身,一点也不为过。在北方的原野上,你是一株马兰,把幽蓝献给了岁月。你恬退隐忍,有许多时候我都有些不理解你。我经常想,难道善良一定要忍受痛苦,一定要和乖戾相伴吗?平时当我向你表示不解的时候,你总说那句“你不知道”,我不知道的都藏在你的心底了,我不知道这和你的病是否有关。

    当送走了爷爷后,你的病才被发现。一生劳作,你本该享受幸福,我们真是心有不甘。你曾两次到我女儿当年住院的医院住院,岁月对人的改变简直让人无言。当年住院的女儿已成了一名师范大学的学生,而你却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病情缓解时,你多次打听当年给我女儿治病的医生,心中满是对医生的感激和外孙女健康让你感到的无尽的幸福。记得那一天女儿从学校来看你,我和她从当年你看她的病房前走过,我不敢细述当年她的病情,但我要让她记住外祖母永远的恩情。你是谦虚的,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还经常告诉我女儿别忘了她奶奶在医院伺候她的恩情,这是怎样的美德呀,我们在你美德的后面常常羞红脸庞。

    在你病重期间,溪曾回来看你。她给你买的小小的按摩器,都让你泪流满面。婶,你是一个永远想对别人好的人,也是善感于别人对你好的人,只是别人怎样对你好都显得不够。

    婶,我一直对这个称呼感到一种自豪。当年我本可以改嘴,从此叫你“妈”,但你特别能理解我的叫法,从此这一朴素的称谓活跃在我的唇边,融入我的生命。

    婶,你是北方母亲的代表。穿越一世的风雪,你把那么多的寒冷藏在内心,却把那么多的温暖送给我们。我们有许多想法不等开放就已凋零,成了属于你也属于我们的寒冷,在这个冬天化为茫茫一片。

    婶,一个给了我妻子的人,我对你说的话还有很多。我曾在我的一首诗《北方往事》中写道:“生的劳苦/死的遗憾/从来都无法诊治。”既然如此,你就在岁月的雪下安息吧。

    我们将穿越风雪回家,就像你当年回家那样。

    盲人王立贵

    他是一位盲人,是我的远房亲戚,和我同辈。

    认识他的时候,他已是个中年人了。他满脸麻坑,豁唇,空洞的双眼如两眼枯井。我惊异于他的外貌,童年的我从不敢凑近他的跟前。小时候的一场麻疹险些夺去了他的性命,从此命运雕凿的痕迹就陪伴他一生。

    他住在离我家几十里属于另一个县的一个村庄。父母早逝,又没有兄弟姐妹,他一个人生活在一个破旧的小房子里。听说他会干挺多活计,尤其擅长淘井。那时村庄的老井很多,每隔几年都需人进去淘陈年的污泥。水井一般都是十几米深,除上面有几个人配合外,下井的人最为重要。一个眼中永远黑暗的人下到深深的黑暗中,他可以淘出那些污泥,却淘不出生命的清澈。你可以想象他蹲在井下的情景,两手泥浆,一身冰冷,还有那越来越深的寂寞似要置他于死地。而当泥猴一样的他爬到井外,而当井内的清泉涌出,涌出他眼眶的只有两汪咸涩的泪水。在那个年代,他的待遇只能是比别人多的几个公分和肚子的稍感充实。

    他差不多一两年来我们村庄一次,在我老爷家住上三五日。在文化生活极为贫乏的乡村,他的到来不啻节日的到来,男女老少挤满了我老爷家的屋子。古书上的许多故事从他口中溜出,陪我们度过漫漫冬夜。他还会掐算,但分文不取。我屏住呼吸,在人丛中看他的手指,像看着许多人的命运。谁何时能娶妻子,谁何时能当官,谁的东西丢了何时能找到……他从来不说自己算得准,常常说自己“瞎蒙”。我最愿看他那微笑着的样子,那微笑像苦海中浮出的小鸭子停在我幻想的时段上。盲人王立贵的掐算早已脱去了迷信的色彩,他的手指像树枝在传导着热情,他像一位心理医生,为寂寞苦闷中的村人指点着迷津,让风吹雪飘的日子有了些许意蕴。我从来没发现他说过谁的不好,话语给予的希望像一棵棵绿草指给我们春天的方位。他几次说我能当官,但官不大。我常常带着满足跑回家中,把对前程幼稚的憧憬和满天灿烂的星光带进梦中。

    王立贵离开我们村庄的时候,常常带回老爷给拿的一些粮食,还有乡亲对他下次来临的企盼,对他来说,这是人间仅有的温情。

    在漫长的盼望里,我经常远望我家东南的方向,希望他的身影渐入我的视野。但在我考上大学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他。这倒给我留下了不少悬念,我在这悬念里想王立贵这个名字,想和他名字相悖的他贫穷的一生,想他没有女人没有后嗣的孤独的一生,想他丑陋的外貌和良善的心灵,又想到他昨天的手指和话语。不知是春风唤醒树枝,还是树枝唤醒春风,在春天里我常常想起每一个春天都是冬天继续的故事,都是灵魂和灵魂的互相依偎。

    就让我的这些文字变成小花献给王立贵以及如王立贵一样的灵魂吧,在花朵的后面他们似乎在以一世的沧桑之心望着大地上的生命,望着我们的前程。

    大地上的细节

    那是一个异族入侵的日子,黄昏,当敌人的马蹄踏响平原的时候,逃难的人们纷纷躲进高粱地。

    一家五口,有四人逃出来,一对夫妻,两个孩子。还有一个老人,一个病痛中奄奄一息的老人,他躺在家中,他已无法躲避。

    逃出来的两个大人,女的已两目失明,加上天色的昏暗和入侵者带来的黑暗,她不知道能不能跑出这个夜晚。男人拉着他的手,她几步一个踉跄地往前跑着,心好像要跳出嗓子,她感到大地就像一个转盘就要把她转倒。两个女孩,大的只有六七岁,小的还不会说话。姐姐抱着妹妹,小小的年龄都还不到可以承受苦难的时候,却在承受这一天的阴暗和草木都有的恐慌。姐姐怀中的妹妹不住地哭嚎,妹妹身下的姐姐心急如焚。她知道哭声意味着什么,她很想用手掌掩住妹妹的哭声,但这很可能意味着妹妹的生命就此终结,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放弃妹妹。她把妹妹放到垄沟里,然后跑向父亲母亲跑去的地方——高粱地的更深处。敌人的马蹄声依然嗒嗒响着,姐姐跑着跑着又停下来,妹妹的哭声却出人意料地停下来,她想妹妹可能死了。那时垄沟是大地的皱纹,它在闭拢中紧紧地拥住孩子。这时姐姐意外地听到了两声“姐姐”,这不是妹妹喊出来的吗?本来还不会说话的妹妹竟能从蒙昧的生命中迸出这两个揪心的字,这让姐姐就是拼死也要将妹妹抱回来。姐姐一边听着风声,一边爬向妹妹躺着的地方。手上的泥土,脸上的热汗,抹一把汗,脸成了泥猴脸。姐姐终于爬到了妹妹身边,见妹妹气息尚在,她把妹妹紧紧地抱在怀中。妹妹的脸上沾满泥土,但她一瞬间仿佛懂了不少事,她也紧紧地贴住姐姐,唯恐失去她。那时那大地垄沟的皱纹舒展开来,为了两个小姐妹永诀变成的重逢,为了深远的天意。

    马蹄声渐渐远了,当天深夜他们四口人才回到家。病痛中的老人永远地去了,带着对侵略者的仇恨,带着对逃难的家人的担心,带着对孩子的期盼……破木头做的棺材在送葬的路上坏了,亲人们只好将其拢了拢,草草将老人埋葬。

    在死亡的边缘,生依然是顽强的。那个姐姐是谁,那个妹妹是谁,都已不必说出,需要说的是在这生生不息的大地上那个经典细节,那是血脉相连的生命感应,那是骨肉相融的永久内涵。

    多少个秋天过去了,姐姐和妹妹都长成大姑娘了,后来又长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长成了我们永远的追念。大地上的高粱年年生长,当它们红了的时候,每一粒都是面对历史的眼,都是爱与恨凝成的收获。

    长天深远,大地厚重。远望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低头,这大地上的细节会给我们太多的自信,那自信便是灵魂的芬芳。

    一只黄猫

    那是姥姥最爱的一只黄猫。

    自从姥姥一家住进了一个破马架子里,那猫就成了这个家的一部分。那时姥姥还没有从丧子的悲痛中走出,姥爷的病又在她心底罩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而一只猫的出现像一团阳光,像新鲜而灵动的安慰。

    姥姥曾有过的坏心情我能想象得出,生存的苦痛让她不会理会一只猫的存在,但这只猫毕竟出现了。是无奈于老鼠的嚣张才把那猫要回家,还是别人的好意相送,已经不得而知,反正猫的乖巧赢得了姥姥的喜爱,原来生命中总有不可排拒之亲。在姥姥忙碌的间隙,它常蜷进她的怀抱中,它香甜的梦境有姥姥温柔的抚摸。

    冬天的时候姥爷的病情加重了,夜晚经常咳喘不止。姥姥晚上很少睡觉,陪伴她的除了在远村当小学教师的老舅,就是这只可人的猫。初春的时候姥爷去世了,姥姥为了免去老舅上班的奔波之苦,决定到老舅上班的那个村子去住。姥姥在那个村子找了一处房子,其实也就是主人家的一铺炕。

    搬家的那个清晨,猫不在家中。当马车装着简单的家走出村子的时候,姥姥望了破马架子最后一眼,突然她涔涔热泪滴在料峭的春寒里。视野里的村庄越来越远了,直到它被树木掩映在怀恋之中。突然姥姥想到了那只黄猫,她多想把它带到那个小小的新家啊!但那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家,那是寄居,一铺炕简直太小了,何况在别人家,应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再乖巧的猫也很难一点人嫌不讨,所以她宁愿割舍一只猫,也不愿看别人的冷眼。从大舅的死去到姥爷的病故,那么多的不愿割舍最后都成了无奈,更何况是一只猫呢?事可以这样想,但要想狠下心来真是难而又难,这就意味着姥姥的善良中会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

    从外面回来的黄猫惊愕了,空空的院子,空空的屋子,它的主人到哪儿去了呢?它房前屋后叫,它的叫声引来了邻人,邻人要把它抱回家中,但就是无法抓到它。可怜的黄猫依然大叫不止,北风吹动它身上凌乱的毛,它成了北风吹送的呜咽。叫累了它就跳到屋里冰冷的炕上把自己盘成一团等待。从前的炕多么温暖啊,如今北风钻进炕洞发出一声一声的尖啸。从前那让它轻轻踏着的老衣柜不见了,还有它洗脸时照的那面镜子也不见了,它常常从那镜子里望女主人的脸,她的脸常常是忧郁的。

    北风中猫再一次叫的时候,声音里已不再充满呼唤,而是绝望。它不想讨谁家的饭吃,不想讨谁家的水喝,就是谁想怜悯它,它也觉得无济于事,因为灵魂的想念和饥饿不是几口饭和水能满足的,没有自己主人的日子无异于死亡。想念和饥饿中的猫形销骨立了,它守望着那个老马架子和那个老院子,想把最后的呼吸留在那里。邻人说那只猫后来不知所终。

    这是母亲讲给我的故事。春天,当辚辚马车走向远方的时候,不知还有哪只猫被主人忍痛舍弃。但与其说是舍弃,倒不如说是留驻。那只黄猫该是姥姥的情感,它执拗而死心塌地地守望着从前,任什么都无法改变。

    在姥姥搬离后的十几天,那个马架子彻底倒塌了,也许它感到了无主的悲哀和远方主人思念的重量。

    从前的帽子

    妻子说她小时候最羡慕别人戴一顶好帽子。她有一个表姑,当兵后给家里寄回一张照片,照片中的表姑戴着无沿的军帽,它衬着表姑俊美的脸庞,她说她多希望那戴着无沿军帽的就是她自己。

    妻子说小时候的一次乡间铡草劳动,同伴把辫子掖在帽子里,她感觉那帽子很美,也回家找了一个戴上。

    其实把帽子和美联系在一起的不仅仅是女性。你看那些小伙子,当他们戴一顶新帽子,不愿把帽耳朵放下,与其说是一种怜惜,不如说是一种美的展示。所以就是耳朵冻得通红,他们也觉得值。我总觉得把帽耳朵翻卷起来是使帽子处于一种疲惫状态,而把帽子的耳朵放下来是帽子的休息状态。但那状态也是暂时的,当人跑起来的时候,当风吹起来的时候,那两个帽耳朵像两个呼扇的大翅膀。我们真应该对帽子有一种感恩之情。

    小时候去村里的供销社,最愿欣赏的是挂在货架高处的棉帽子。棉帽子有狗皮和羊皮的,还有狐狸皮和貉皮的。后两者是那帽子中的上品,从现在的角度上说,肯定不会被动物保护主义者所认可。但那是多么冷的冬天,走在路上的人,尤其是远行者多需要好帽子对自己的保护啊!

    系上帽带,或扣上帽钩,帽子包住了头颅,包住了脸庞,但没有包住一双望远的眼睛。呼吸变成了眼睫毛上的霜花,变成了帽子毛上的霜花,老板子举着红缨长鞭,一辆拉木材的马车就这样走在北方的漫漫雪路上。车老板子是不会表达的,他也不一定想到死亡的动物对于一个人的意义,甚至那种升华。可当他从几百里之外回到家时,他会对亲人为他摘下的帽子生出一种敬意,他会让人把它恭恭敬敬地挂在墙的高处。

    关于帽子的故事很多。

    妻子说她小时候曾戴过一顶鼠皮帽子,她说硕鼠来自一个粮库,人与鼠斗争的结果是让它变成了一顶帽子,人总是不失时机地展示自己的征服欲。随着年龄的增长,鼠皮帽子戴不进去了,而家里只有的一条围巾又是抢手货,她只能将它让给妹妹,而自己则戴狗皮帽子度过冬天,为此还被同伴戏为“假小子”。

    那一年的冬天父亲戴着棉帽子走在从公社医院回来的路上,那是一顶廉价的羊皮帽子,和我头顶的一模一样。父亲患了重感冒,吃药效果不明显,但他不愿意打点滴,因为他怕花钱。他已难受得呻吟不止,经人帮忙,我到了离家十八里的小镇买了青霉素和葡萄糖,然后领父亲到公社医院去点。回来的路上,父亲感到好多了,但他一个劲地念叨花钱的事,他的思想被一种不情愿包围着,似乎挺过去就是这三两天的事。我走在父亲的身后,不时看着他头上的羊皮帽子。我似乎看到羊皮帽子的焦急——为一个人不正确的想法而焦急。此刻,帽子一定捂出了父亲的满头热汗,那病毒正随那热汗一点点沁出来。里面是潮湿,外面是不断涌来的风雪的压迫,那羊皮帽子在我眼前霎时高大起来,高大的还有母亲为父亲戴帽子时的目光和叮咛。那个冬天的日子,我和父亲就在原野的毛毛道上走着,父亲的脚步愈发有力,我的担心被他那大剪子似的脚步剪去了。

    一个冬天的早晨,父亲急匆匆去公社中心校开会。当他走到会场,寒冷的感觉并没从他身上消除,他仍然戴着他那顶羊皮帽子。中心校领导的讲话突然中止,父亲抬眼望去,本希望飞来的是一句关切,没想到砸来的是一句勒令:王世林,摘下你的帽子!众目睽睽之下,父亲羞窘着,愤怒着,委屈着,最后他的理智战胜了他的情感。多少年之后,父亲还说起这个细节。也许那位领导没有错,错的是那个扭曲人情感的年代。

    我至今依然时时忆起小时候的春夏时节母亲晾晒棉帽子的情景,她怜爱地看着每顶帽子,像看着每个人头上的岁月。

    那时夏天戴的帽子多为草绿色,那是当时的流行色。我们都叫它“军帽”,实际都是仿制品。对真正的军帽的憧憬成了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我曾想站在镜前戴上它的情景,那种英俊之气该会吸引多少人的目光。夏天的帽子挡住了赤日的炙烤,它也在一次次的洗濯后变得发白。在村边池塘洗澡时,我们常对着帽里子的缝儿吹气,帽子霎时鼓成水中的“救生圈”,我们靠着这救生圈乱扑腾一气,心里很为这创造兴奋不已。

    夏天的帽子,它盖住了谁的梦境,它装上了谁家淘气鬼偷的黄瓜,它罩上了谁红肿的眼睛和忧伤的心事,这一切都让我们在回忆中猜想。

    从前的帽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但退不去的是那些记忆。我们偶尔能从原野的稻草人头上看到从前的帽子,我们因此而惊讶,甚至有一种好奇。从前的帽子很轻易地转化成了幽默,它可以吓走那些鸟雀,但吓不走我们的心情。时光就是这样,它让我们昨天的顶戴成了今天远望中的东西。

    守望中的寂寞

    更房子,场院上打更人住的小房子。在离村落几百米的地方,它孤零零的像剩在原野上的一个人。

    更房子里的更夫,多是孑然一身的老者,孤独的房子孤独的人,里面一盏清冷的灯,像种在黑夜里的豆子。

    更房子有热闹的时候,先是在麦秋时节。它最先看到了一个个麦垛,然后看到了我们这些来场院捉迷藏的孩子。麦垛像搭起来的迷宫,迷宫中有蝈蝈的吟唱。不等玩得尽兴,更房子里的老头就出来了,他劝我们回家,那时我们就觉得那老头怪怪的,心里虽对他有点恨,但也只能怅怅地离开。有时我们也搞点恶作剧,假装回家又偷偷潜回,但结果是被那老头一顿呼喝而疯跑回家,像夹着尾巴的狐狸。

    老秋的时候更房子里出现了少有的拥挤,无论白天和夜晚,里面都有劳作休息的人。更房子的炕被更夫烧得很热,那些倒头便睡的人左一个翻身右一个翻身,像被烙着的一张张大饼。一阵阵鼾声响起,短暂的梦境旁依然有马蹄和石磙子的声音。

    一个傍晚,更房子里聚集起一帮年轻人和像我这样爱看热闹的孩子。那帮年轻人在打赌,其中一个年轻人推开更房子的门,随后其他人纷纷挤出。那年轻人把一个石头磙子高高举起,把不相信的人惊得目瞪口呆,由此一个“王大劳力”的称呼便流传开来,更房子由此听到了喝彩声。

    秋天像一只大鸟,在它扫帚的尾巴扫完最后的豆粒后,更房子就寂寞了,因为它的责任淡退了。那时场院里除了一垛垛谷草,就是来吃谷草的老牛。我常常远望更房子,有一两次还真进了里面。我想更夫可能暂时被亲戚接走了,我想象他提一盏马灯在门里门外忙碌的情景,甚至他粗重的呼吸。柴烟和灯烟熏黑的墙壁上留有用秸秆写上的字迹,那是谁写的呢?当我在想象书写人的眼神的时候,那个冬天的阳光正以少有的温存照着更房子。更房子那一天不算空,我成了更房子里的内容。更房子它听到过多少北风的哀嚎,它看到多少雪飞向它的头顶,它的炕多么凉啊,那是我多少年之后才理解的心灰意冷。我向屋顶望去,希望看到椽子上谁掖进去的纸条,但我一无所获,更房子似乎没有秘密,有秘密的似乎只是我的童心。野兔来过吗?野鸡来过吗?还有狼也来过吗?无意中的收留也是好的,起码也能让小房子减少些寂寞。

    那活在我记忆中的更房子,热闹和寂寞有着怎样强烈的对比啊!春夏等待中的寂寞,冬天热闹后的空虚,而金秋的暖色又是多么短暂。它的确是热闹的驿站,寂寞的故乡。故乡的更房子早已消失,但不会消失的是人间的寂寞,那是守望中的寂寞。

    旷野

    我愿意一个人走在旷野里。

    雪野好像是为我一个人铺展的,我静听着脚下的雪响,还不时回头望望留下的脚印。脚下有旧雪和新雪,雪很深,踩下去,旧雪和新雪融在了一起,好像我很难辨清的今事和往事。我从覆盖双脚的雪中一次次地拔出脚来,又一次次地陷入前面的雪中。用围巾裹紧自己,只剩一双眼睛留给了眺望。

    那些枯草在北风中发抖,可以想象的所有的颤抖都在这样的苦寒中,经历是不容选择而是必须面对的,一荣一枯深刻地说明了时间的改变。雪填平了不少沟壑,但那些大的沟壑是无法填平的。对于小的沟壑,雪是暂时的安慰者,对于大的沟壑,雪是投入的沉思者。田野上还有未被割去的麻秆,农人的小觑决定了那几根麻秆的命运。其实在这片原野上,被小觑的哪里只是几根麻秆。农人小觑那几根麻秆,而农人恰恰被某些人小觑。还有那一两只乌鸦,它们落在了农人刚刚送来的粪堆上,如果不细看,你会以为那是粪堆的一部分。因为乌鸦的黑色而产生的误解,哪里只是在这样的地方。乌鸦飞起来了,你才明白了什么。这并不是乌鸦有意的提示,因为它只是自然地降落和起飞,何况世界对它们往往不屑一顾,对乌鸦的既定看法已很难改变。这就是乌鸦的命运,像人间的忧愁。只有极少数的人想一想它们,然后叹息一声。那些羽毛黑白分明的喜鹊,常常落在道路的两旁。那黑像黑夜,那白像白昼,好像它们的存在联系着所有人黑夜和白天的梦想。喜鹊之喜,乌鸦之忧,构成这雪野的两面。偶尔可看见一两只鹰在天空盘旋,它们是在寻找猎物吗?鹰是孤独者,它们看尽了世上的许多,就是没有看尽自己孤独的命运。善于俯瞰的鹰,天上的太阳也在俯瞰它们。在很高很高的树顶,枝条分担着鹰的孤独;在很高很高的天空,谁为鹰分担呢?孤独者的行旅注定了它们要一次次回到树木中来。树木已经站立很久了,它们站过春的嫩绿,站过夏的浓绿,也站过秋的萧疏,这回是站在冬天的寒冷里。分担鹰孤独的树木,它们也是孤独的。

    走进一条冰河,发现了一条条冰裂缝,好像不甘寂寞的河在寒风中扭裂了自己。冰河之上有厚厚的雪,雪上有小鼠子的痕迹。是出来觅食还是不甘寂寞,我们只有想象了。虽置身在冰河之上,但真正超越冬天还是一个问题。偶有野兔从冰河上腾起,这让我想起一个人的旅程总有可走之处。我们靠我们的理想活着,正如理想一样的野兔靠大地上的菜根活着。很小的时候我是一个观猎者,后来我成了一个打猎者,但不用猎枪,只用目光和心。一种活性的东西在前方就好,它为人看取人生提供了最重要的参照物,它是最积极而不死的东西,削减着人内心消极的部分。人不是野兔,但人之行走,也是为后面行走的人提供一种积极的活性的因素,成为对后人的启迪。从冰河上出来,停下来看冰河的一段弯曲处,像一弯弓,只是没有弓弦,那就把我的思想当作弓弦吧,射我浪漫的箭向春天。虽这样想,我还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河边的荒坟不知属于谁家,从我记事起,它就是一个存在。对于活着的生命来说,它是一个死结。但人从害怕到正视,需要太多的生活的教育。生之快乐是要一次次穿越死亡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死亡也在提醒生之快乐。

    突然走到了雪的硬壳上,雪的硬壳无法承受我年龄的重量,不像童年,童年的轻中有许多快乐,中年的重中有不少无奈,这就是经历。真想在雪野上写上我喜爱的人的名字,但又怕谁笑我的愚妄和痴狂,尽管四野无人。身后是嚓嚓的雪响,好像谁在喊我的名字,四下里看,并没有人,那就把它看成是乡野的过去对我的呼喊吧,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人在旷野上行走,自己的呼吸已成围巾上的霜花,自己的足迹转瞬就成了过去。但这样的行走是极富况味的,当你选择一个高处坐下来的时候,你是否想到,你的脚印成了一串项链挂在了旷野之上,那也是你思想的项链,挂在了你的记忆里。

    故乡的雪野

    从屋子走出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大片的雪野,通往沟子的土路已被白雪覆盖。沟子的方向没有人迹,也没有牛马的足迹,而我并不因此而不再前行。

    离开故乡几十年了,这是我每年冬天回来必走的地方。我选择在垄台上走,这样会相对好走些。故乡的村庄在雪野之上静卧,反刍命运的老牛在谁家的院落里?我在一定的距离上为我故乡的村庄拍照,那每个房顶上的雪冠不是荣耀,而是必须面对的现实。远方的树木,埋葬先人的地方,还有更远处的别人的村庄,我的视野是如此的开阔,我的脚步是一种丈量。

    我走到一个缓坡上。流水冲击出的沟壑越来越深了,越来越宽了。童年的时候这个沟就有,土地的承受以沟的形式存在,我早已不惊讶,作为惯看风云的人,我觉得自己早已是习惯沟壑的人。

    再往下走是一片玉米地。去年夏天从河中溢出的水影响了这里的收成,但毕竟还有些收成。用机器捆扎好的秸秆一捆捆地留在田野上,是不是谁想收购不得而知。还有一些站立的秸秆,好像是谁苍凉的心境等待收拾。

    终于走到了沟子。由于大水,去年八月回来时我没能走到沟子边。沟子里的雪太厚了,但并不影响我的情绪。走到沟子的底部,我回头拍摄了自己的脚印。随着冰雪的融化,我的脚印将以融化的形式一部分交给故乡的土地,一部分化作沟子里的流水,流向远方。这就是我的命运,把一些心思留给故乡,又把一些心思交给莫测的未来。

    这是父亲每年夏天撒网打鱼的沟子,这是父亲在我童年的时候在夏天的夜晚领我钓鱼的沟子,这是淹死过乡亲而父亲打捞上来尸首满怀无奈所面对的沟子,这是狡猾的黄鼠狼在冬天的冰层里躲避的沟子,这是狼和狐狸曾经跑过的沟子。尽管太阳这时已经落了,但我并不害怕。我看沟子,沟子也在看我,看惯于沉默的我在这样的时段思考。我相信一条河对人的养育,尽管我故乡的这条河是一条小河。这条河叫乌龙沟,它发源于我家东面几十里远的地方,在下游汇入通肯河,通肯河汇入呼兰河,呼兰河又汇入松花江。我总是想,在松花江里有我故乡的流水,只是松花江的浩大淹没了我故乡流水的渺小,但那又有什么呢?此刻我用相机拍着我故乡的沟子。此时的它并不僵化,它的流水在等待着随时撞开冰玻璃;此时的它并不迟钝,它的岸柳和蒿草都在等待着返青的一刻。

    从沟子走出来的时候,夜幕已渐渐降下来,我踏着没膝深的雪边走边拍两岸的树林。这样的暮色是我需要的,似乎全世界的惆怅都在这被暮色笼罩的树林中。既然谁的命运都甩不脱这样的时段,那我就在这里静静地回想,让我也成为这暮色的一部分,成为记忆的永恒。那些不管是粗大还是细小的树木,它们的生长、隐忍,它们的沧桑、天真,都是对我的触动,它们让我在怀疑这个世界的时候又相信这个世界。

    停下来喘一喘气,猛一抬头看见西面天空上的一弯新月,好像谁在天空上试镰。那就让我在想象里把它摘下来吧,尽管丰收的季节还在很远的地方。

    我走过一片松林,然后踏上回家的路。说是路,其实已被白雪覆盖得无路。双脚的力量是重要的。我艰难地走着,旁边柴垛上的鸟不时被我惊飞。我真想告诉那些鸟,不要怕我,我也是一只特殊的鸟,像你一样迷恋柴垛似的迷恋我的故乡。

    四面村庄的灯火都已亮起来。我不知道这时还有谁会像我一样在灯火的召唤里走向自己的故乡。那些高挑的红灯笼已经越来越近了。我跺一跺脚,想那所有的冷雪都是对这人间温暖的陪衬。

    暮色中的麦田

    那时,我们常常握着一把割草的镰刀或者牵着一只山羊从暮色中的麦田旁走过。麦田旁的道路不宽,只能过一辆马车或牛车。道路上有车走过的痕迹,还有车轱辘菜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花。那时我们是在回家的路上无意中望那一片由绿转黄的麦田的。夕阳正留恋在麦梢之上,它像一个金球,又像谁遗落在天边的一顶草帽,抑或一枚闪闪的金币。这是一个属于回想的时段,这时的麦田绝对不同于早晨和正午的麦田。晓风拉开了早霞的幕帷,早晨的麦田像一个大舞台。在无边的晴朗里,一飞冲天的云雀把它们一夜攒足的力气变成了婉转的歌唱。不甘寂寞的晓风让麦子一遍又一遍地舞蹈。正午的麦田是蝈蝈的世界,畅饮过朝露的蝈蝈在麦梢之上展示它们的歌唱,那歌唱太阳般热烈。尽管有那么多富于个性的麦芒,但暮色中的麦田还是静了许多,一种追念的味道弥漫其间。无论从麦子还是从人的角度上说,其实追念从早晨就开始了,因为每分每一秒的流逝,不能不在生命中留下波动。

    暮色中的麦田一点点成为麦捆和麦码子的时候,我们就感知了劳作的味道。农人们用臂膀揽住麦浪,然后用镰刀把它们割下来,让麦子以根的形式把留恋留下。一个装凉水的壶,一个装凉水的古老的瓦罐,在等待着农人前来畅饮。弯腰的人,弯弯的镰刀,笔直的麦子,这样的对比说明了丰收的意蕴。偶尔直起腰来,一种酸痛被丰收的喜悦掩藏了。

    麦捆成为麦码子,那是怎样的丰收集群,让昨天许多流散了的快慰也集结在一起,丰收和快慰成为冲天的香阵。马的每一声响鼻,鞭子的每一次甩动,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有金风的气息,连流淌的河水也为麦田镶上了金边。麦码子和麦码子之间的距离不算远,但希望和丰收的距离真的不算近。

    一车车麦子装好了,除了赶车人,车上还躺着一个人,他会悠闲地望着头上的行云,或者闭上眼睛进入梦乡。车前就是越来越近的村庄,每一扇窗子都像望眼,村庄的视线因为幸福的逼近越发显得深远了。车上还跟来一位歌者,那是一只绿色的蝈蝈。车后还跟着一个黄色的马驹,它的父亲母亲正在前面辛苦地拉车。

    暮色中麦田里的麦码子逐渐减少了,最后直到一个也没有。趁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们三两个小孩在捡拾着麦穗,最后连同暮色捡进了小筐。

    晚霞的红唇最后吻西天的时候,我知道什么都不会吻住,在易逝的时间里,谁也不会吻住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不用看对方就熟悉了彼此的心思,每一个小筐里都装着人类的梦想。在路上还在想那麦田旁的道路曾怎样承载了我们的思索,那路上的车轱辘菜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是不是也有些疲惫……

    暮色中的麦田滋养了我们,那里有多少诗歌般的记忆丰富了我们的一生。多少年后不知我们的后代还有谁会感叹这暮色中的麦田,但我想会有一只鸟在那里捡拾着麦粒,那是我不死的灵魂。

    那逝去的

    在我对乡间生活的全部记忆中,旧物占了很大的一部分。

    那时我家有一把旧椅子,是能折叠的那种。它肯定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了,它是如何来到我家的,我全然不知。那时它已变得灰黑,被废弃在院子里。我曾试着打开它,在上面坐一坐。是谁的巧手让树变成了椅子,变成这让我惊叹的艺术?它上面坐过多少人,承受过多少疲惫和叹息呀!那时它已像一个不胜其力的垂暮老人,任何一点稍大的力量都会使它发出咯吱咯吱的危险的声响,好像是一种特殊的咳嗽。那时我的幼稚还不足以认识一把木椅,有一天当把它交给炉火,它在那个冬天暖热了我们。

    那时我家的仓房中有一个狗的头骨。是谁留下的我从没问过,但岁月的标本总使我在走进仓房的一瞬多望上几眼。一条生命的奔跑总让人想到燃烧的火焰,想到它与人的握手,它对人手的亲吻,当然它也狂怒过,对不解的陌生和明显的敌意,它有过不可遏止的奔蹿。有时它也遭到主人的训斥,那时它只能低眉顺眼,只能隐忍。狗的忠诚也是需要尺度的,任何狗都很难把握好。狗竭尽一生爱它的主人,但它吃的是残汤剩饭。它以高度的警觉守护着一个家庭的梦境,甚至谁家的鸡鸭鹅来抢食,它都一一将它们撵走。但狗的狡黠总敌不过人的阴毒,它们常常被人毒死,常常成为某种报复的牺牲品,狗的命运常常是不测的。我家那个狗是怎样死的我已不清楚,它的头骨却总让我想起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想起遭遇。

    一对纸缸子是母亲用黄泥和纸浆做成的,好像怕一个孤独才做成了两个。记忆中的纸缸子糊的是粉红色的纸,就像一种热烈的愿望拥围着那个暗淡的岁月。纸缸子里装着夏秋晒好的干菜,最多的是土豆片。两个纸缸子在我家东屋靠东北角的位置上,它们的盛装给了我们度过冬天的勇气。仓房里的粮囤有更大的盛装,它们是爷爷和父亲用柳条编成的。粮囤的里面用黄泥抹好,粮食的归宿成了我们每天的希望。有一年,本已入囤的粮食又被生产队追回一部分,原因是分多了,这些每家多分的部分后来成了上交的公粮。有一个故事发生在邻县。某省里重要领导到乡下考察,来到最贫困的农户家中。他揭开粮囤的盖,却发现里面有两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原来贫困的家庭孩子连衣裳都穿不上,主人得知领导来了,赶紧把孩子藏到粮囤中。这一发现让那位领导极为震惊和痛苦,他后来流着泪水对随行的人说:“解放这么多年了,还有这么贫困的家庭,我们对不起老百姓啊!”这与粮囤有关的故事是令人忧伤的。现实是关不住的,而关注也不是一句简单的话。

    我家的仓房里曾有一个老祖宗匣子,里面装着老祖宗的画像,但“文革”期间被家人销毁了,为的是怕引起麻烦。面对那空空的匣子,我经常想象老祖宗的面容,想到从前过年时的叩拜。记得有一次我有病了,祖母领我叩拜老祖宗。幻想中的精神护佑是怎样的生命牵连,让死去的一切都鲜活起来,让活着的追寻活着的意义。老祖宗匣子最后也消逝了,对祖宗的追念和尊重早已变成了另外的形式,没有比心更好的形式了,也没有比心更好的内容了。

    还有火盆、油灯、摇车、羊皮套袖……太多的旧物伴随过我们的生命,但那一切都逝去了。回想从前的生活,旧物引发的回想总是复杂的,复杂得就像生活本身。今天,当我们有资格回忆的时候,我们会说木椅上的叹息也是好的,面对狗的头骨的忧伤也是好的,粮囤中两个孩子的遭遇不好,但关注中的回味也是好的,因为回忆是人活着的一种形式,也是命运给予人珍重、悲悯和检点等方面的权利。唯其如此,我们才深深地知道,那逝去的还怎样活在我们的精神里,我们才能昭示今天和未来活着的意义。

    四面与中间

    这里所说的是从前我所在的生产队队部的所在。

    南面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谷草垛,是牛马的饲料。那时这样的堆叠是我们眼中的风景。不时有一群群麻雀飞来,啄上面遗留下来的谷粒。一场场雪下来,谷草垛就顶起了雪冠,麻雀就落到谷草垛的下面,和下面的牛和鸡在一起。麻雀总要找到食物,而我呢?谷草垛以一种气息喂养了我,我像谷草的孩子。

    东面是几间厢房,其中北侧几间是马厩。进喂马人的屋要经过马厩。一盏昏暗的马灯,槽头默默吃草的马,马粪的气息,这是我对马厩的深刻记忆。喂马人我们叫他老更倌,人的孤独,马的疲惫,融成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味道。对于道路的记忆,对于鞭打的隐忍,对于劳作的直面,都变成了马生命中的部分,都变成了默默的咀嚼。看看善良的马眼就会知道,他们凝睇了一生的东西,其实都是它们无法表达的命运。厢房的南侧装的是铡好了的草料。有时我们会钻到那里,让童年的藏匿充满谷草香。但马不会藏猫猫,马的童年常常是跟在老马的身后,跟在艰辛的身后。

    西面厢房靠南的几间是四面漏风的碾坊。过年前的碾坊里是最拥挤的,里面堆满了装满了粮食的麻袋,有的麻袋是打上了补丁的。碾粮食是要排号的,这样的等待可苦了那些马。辛苦的马,它们被带上了笼嘴,还被戴上了蒙眼,这是为了防止它们偷嘴。而个别不被戴上蒙眼的就是瞎了眼睛的老马。一圈一圈的碾道,一声一声马粗重的喘息,马身上腾腾的热气,加深了黑夜,加浓了我们记忆的部分,这些不因马灯的光而有丝毫的减退。这样的马,我们怎敢叫它们牲口?马灯的光是幽冷的,在那幽冷之下是冻手冻脚的我们。摇动古老的风车,谷物的精华和糟粕就分出来了。记得有一年生产队的马忙不过来,我和母亲还充当马的角色碾起米来。事后,队长说怎么不和他打声招呼,其实我们那时就明白,生活中并不是所有的招呼都会得到回应的。

    北面有一溜房子,东侧是队部,西侧是仓库。队部地上一张乌黑的写字桌,墙上几面因落满灰尘而并不明亮的大镜子,北面是一盘大炕。在那里我们开了无数次毫无意义的会议,时代的慷慨激昂造成的依然是贫穷。每个夜晚似乎都有短暂的聚集,记工分的人要把每个人的工分记在账上。记得一个聋哑人,他对自己的工分特别在乎,但那个时代在乎的是谁呢?西侧仓库里装着生产队的粮食和农具,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和信件也放在那里的一个地方。那里记载着我与远方的一次次联系,望云的浪漫变成了一封封信件的实在,我因此对那个仓库情有独钟。更早的时候,那个仓库的一部分曾做过粉坊,我在那里感知了做粉条的全过程,多少年后,我更深地理解了什么叫牵系。

    四面的中间当然就是院落了。那时有两个正当盛年的改良马非常好看,每当吃完晚饭,一些人常常在它们入厩前在院落里慢慢欣赏。两匹马安慰了那些人的寂寞,但谁来安慰辛苦的马呢?月光照来,照在几辆马车上。无论对于人还是对于马,这样的夜晚都是短暂而珍贵的。生活的重轭在等待着人和马,那些鼾声是对疲惫的释放吧?

    四面与中间,这里连着道路和田垄,连着四季的风霜雨雪,连着欢笑和忧郁……我是一个乡间的孩子,这就是我乡间教育的一部分,我人生背景的一部分。

    乡愁与记忆

    古老的乡愁与记忆有关,只要一个人还有记忆,他的乡愁就会活着。

    记忆是个执拗的东西,它有着非常强的浮现功能。

    记忆道路通向哪里,记忆一棵树在哪里长着,记忆谁家住在什么地方,记忆冬天家门前那口井壁四面都是冰的老井,记忆装干粮的小筐停在童年的头上,记忆小摇车在遥远的茅屋里,记忆谁把我们背在肩上,记忆小学校园两个树之间我们为了荡悠悠而拴上的绳索,记忆那个心爱的花皮球在我们的枕畔陪伴着我们的梦境,记忆装在花书包里的彩色蜡笔,记忆我们把童年的纸条埋在了什么地方,记忆我们大约把什么东西丢在了哪个路边……有关位置的记忆就是乡愁的记忆,不管世界是否给我们位置,我们的心底都给乡愁一个位置。

    记忆我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山雀子走在上学路上的那个春天的早晨,记忆课堂上溜号的那个春天的上午,记忆偷偷溜到池塘洗澡的那个中午,记忆我们在寂寞中仰望天空的夏夜,记忆站在村边着急地等着劳作的妈妈回家的两个孩子站在秋天的暮色里,记忆我们把牛粪浇上冰而后把它们叫作“瓦”在冰上相撞的那个冬天的傍晚……

    一个孩子奶不够吃的时候,他吃了村里一个哑巴女人的乳汁,多少年后哑巴女人没乳汁的时候,吃奶的孩子早已长大;邻家房后的屋檐下,每个傍晚总有一个孩子的蹿跳,他要在蹿跳的一刻够住那个屋檐。在这样的蹿跳中孩子长大了,他的头高过了那个屋檐。

    其实我们更多的时候是无意记忆而记忆深刻。比如我们刻在木桌上的痕迹,这是我们童年犯下的错误,我们的无知被多少年后的自己嘲笑。比如一个孩子逗马玩,他的脸被激怒的马咬了一口,这个痕迹就陪伴终生。我们和别人的经历不断丰富我们的记忆。记忆伴随着一个人的生命,记忆因为痛苦而永难磨灭,因为琐碎而显得丰富。

    记忆一条狗的奔窜,记忆一只鸡的啄米,记忆一个人粗重的呼吸,记忆把窗上厚厚冰霜扫到簸箕里,记忆谁家的罐子那种药的气息,记忆一个扫雪人却扫不出自己生命中的冰雪……在有关生的记忆里,一个歇后语的放肆,一个笑声的清爽,一个卖豆腐的叫卖声,一个我们在墙上望来望去的灯影,都不会在我们的记忆里消散。

    记忆位置,记忆时间,记忆长大,记忆痛苦,记忆那些有关生的细节,那些失去的在我们的记忆里,成为世界路上的珍藏。最初的记忆不会因为世界的改变而改变,它属于我们失去了的时光,它使我们的追念有了充分的理由。一个人的乡愁因为这些记忆而加大了,尽管鸡鸣消失在了曙色里,尽管那些狗没有越过今天的门槛,尽管不少亲人成了一抔黄土,但属于昨天的提醒和属于昨天的快乐、温暖和痛苦都构成了一个人的家园背景。从异乡到故乡的路多远都会到达,人却只能靠回忆才能回到童年。而你的乡愁不因回到故园而有所减少,你靠记忆回到童年也只是暂时的满足。乡愁真的是一种不断加深的东西,它纵横在你的额头和脸上,悲凉在你的心底。

    昨天的火

    昨天的火在哪里?

    在年味还没有淡去的时候,我们这帮孩子就开始遥望原野了。在一个个冻豆包被我们啃进胃里后,一种力量便在内心涌动,我们把捆柴的长绳扎在腰间,便是一种过早的责任缠绕在我们的童年。这个初春的寻找是艰难的,在残雪还没有化净的田野里,我们跨过一个个垄沟和垄台,一种攫取感让目光变得格外锐利。这是在秋天拾柴之后的又一次寻找。伸出手来的瞬间,有冷风吹过,手指被冻僵了,只好直起身来,只好用一只手攥紧另一只手。我们想用这样一种方式把寒意挤出来,但它就是不肯走远。捡到的柴火是有限的,但我们这帮孩子却重复了好多个初春,与寒冷对抗的方式,竟是俯仰之间走过残雪。那时我常望那轮老太阳,总觉得它在渐渐走近我,我所有的梦想都以一种无言的方式接受着它的照耀。

    妹妹是一个勤劳的孩子。当我不再去初春的田野拾柴的时候,她便和一帮玩伴走向初春的原野了。有一个姓李的孩子王特别爱搞恶作剧,常会在孩子们聚精会神拾柴时高喊一声:“美国飞机来了!”那可是备战备荒的年月呀,孩子们纷纷卧倒,柴草撒了一地。魂飞魄散之后,身体对初春凉意的感知,让妹妹多少年之后记忆犹新,把它当成苦难中的笑料也未尝不可。其实岁月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仆倒,获取温暖就是为了人生能站立起来。

    有时人们要搂毛荒,就是用大耙到山野去搂干枯的茅草。有一年初春的一天,父亲和母亲显得特别兴奋,因为他俩决定一起去搂毛荒,看得出出发前温暖已在他们的期盼中了。我不知那一天父母劳作的情景,但我想在那一次的劳作中父母平时的一些龃龉一定随残雪化在向阳的山坡,他们的笑声一定会化解料峭的春寒。那一刻,他们的心一定会像茅草一样柔软,并成为一种力量,成为向上的炊烟。

    夏末的时候人们也在为冬天的温暖做着准备,其中割蒿秆是人们的首选,那时乌龙沟两岸的蒿秆还少于人们的需求,蒿秆大多属于在沟边看树的人。耐燃的蒿秆倒下了,在太阳下像一个藏着火焰的梦。

    深秋是拾柴的最好时节,与冬天的靠近使人们有了急迫感。拾玉米秸,搂豆叶,乡亲们使出了全部的力气。还记得我和母亲往回背柴的情景。太阳西沉了,好像要把所有的疲惫交给大地。我们一背背地往家背,身上是山一样的沉重,肩膊之间是被绳索勒进去的疼痛。背一背柴火回家要歇好几回,而歇息的地方应是有一点小坡儿的地方,否则坐下去就很难起来。有时坐在平地上,我就得狠命起身在母亲后面帮她托起柴捆。一步步的挪移中有眼冒金星的感觉,汗水滴落中有秋风抚过脸庞,那一刻再也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太阳下山了,我们依然在背,那个年代的沉重就以那样的形式在我们的身后,黑夜里只有我们前行时的喘息。

    搂树叶是我不能忘记的,望装满树叶的麻袋,我们知道了最真实的满足。

    曾祖父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七十多岁的时候依然背着一个花篓四处去搜罗柴火,从秋到冬的辛苦却成了他的快乐。他的花篓里有路上谁遗落的谷草和脱去了籽粒的高粱穗,他的胡子上是冬天的严霜,他的身后是七十多年的苦难。其实家里人没有谁让他那样做,一种自觉行为却包容着太多的生活感慨。

    灶里烧着潮湿的玉米秸,一个女人跪在灶前吹火,屋里的烟把人呛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只好把房门敞开,我们经常用狼烟地洞来形容此种情景。满面灰尘,被熏出的眼泪,还有那一声声揪心的咳嗽,炊烟升起的地方,是人流泪的地方。

    那时每个生产队都去大庆拉油土,说穿了就是去偷,所谓油土其实就是原油,是当时生产技术落后造成的资源流失现象。从我的故乡到大庆几百里地,一路上的辛苦劳顿不说,那种担惊受怕实在让人一言难尽。车到大庆要选择在晚上,因为偷需要夜色的掩护。如果说那时的夜色是人们的希望的话,那么一个人心中的夜色就是那个年代的苦难,仿佛只有火才能把那苦难洞穿。去大庆偷原油是那时周边地区的普遍现象,听说还有看护原油的人被偷油的人打伤的事,那是时代悲剧的一幕。分油土的时候简直就是节日,因为它的作用,潮湿的玉米秸也燃烧了。黑黑的脸孔,黑黑的鼻孔,黑黑的痰和吐沫,黑黑的手,黑黑的墙壁,甚至笑声也让人感觉是黑黑的,这是油土的负面作用,但那个年代的人没有丝毫的怨言,只有饭熟菜香炕热之后的满足。

    车驰行在北方的原野上,看今天原野上的柴垛是我的一大享受。为了防止火灾,村人的柴垛大多放在村庄之外,于是柴垛成为一种风景。今天的柴多得烧不了,有的地方在田间烧掉作为肥料。那一个个柴垛让我遥想昨天的火,它在我们昨天寻找的目光里,它在大耙和镰刀的低语里,他在我们背柴的忙碌中,它在冒险的马车碾轧霜雪匆遽的奔波里……一句话,它在昨天我们所有人的心上。

    如果没有那条河

    那条河叫乌龙沟。

    它在距我家约三里远的地方从东到西地流淌着。

    在我还不懂得人生沉浮的年龄,我常常和伙伴们蹚过河去割猪食菜,有时把裤子挽到膝盖,有时要挽到胯骨,河水的消涨中总有父母的告诫。

    有一年夏天,十多岁的刘二生和另外几个孩子要到河对岸去割猪食菜。那一天,几个孩子面对雨后暴涨的河水满眼无奈。情急之中的刘二生想试一试能不能游过对岸,哪承想,这一试让他丢失了生命。俗话说淹死会水的,就连刘二生自己也没有想到,生命竟然那样在倏忽之间消失。刘二生的命运恰恰和他的名字相反,二次生命只能是永远的幻想,幻想里是亲人们永远的痛。刘二生的尸体是我父亲用旋网打上来的,他那一天见证了天地间的大恸。刘二生死后的几年间,我们看到的是他痛不欲生的母亲,她木然地在路上行走,她会时常到河边大哭一场,还不时念叨着儿子的名字。刘二生是个聪明的孩子,因学习好,在班级里很得老师的喜爱,他还会唱京剧,那字正腔圆有板有眼的演唱给村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和刘二生的死不同,一个姓王的已近三十的人却投河自杀了,自杀的原因不明。他得淋巴腺结核已好多年了,因无钱医治而愈发严重,娶媳妇对于他来说更是一个遥远的梦了。据说他对父母非常不好,骂父母是他的家常便饭。他的死并没有成为村人的谈资,其冷淡程度令人反思。其实他的命运也有令人同情的成分。

    乌龙沟以自己的深浅来反映岁月的天气,那些漩涡像是对岁月瞬间的总结和对风雨阴晴的多味思考。河南岸常常有放马的人,两三匹马安闲地吃着青草,还不时打着响鼻。北岸有望南岸的人,南岸有望北岸的人,生活总要互为彼岸,互为对方的风景。河上谁背着一捆青草回家?谁圈拢着自家的牛羊?谁还在无语中凝望着血红的夕阳,直到把一脉流水望进皎洁的月光?

    乌龙沟北岸有一个护林人的小屋。好多年了,小屋几易其主,但不能易去的是孤独寂寞。护林人大多是孑然一身的人,他们过着与村人迥异的近乎原始的生活。煤油灯熏黑的墙壁上,只有日历是发白的。三杯两盏淡酒,一盘炖小河鱼,是他们的最大享受。最多时有三个护林人,其中姓韩的和姓刘的在一次酒后因鸡毛蒜皮而发生碰撞,韩拿刀刺伤刘,刘防卫过当,将刀子刺入韩的腹部,韩不治而亡,刘因此而进了监狱。孤独和孤独竟不能够相互宽容,这是一种悲哀。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本无沉浮可言,都是社会底层的人。但这个事件发生后,两个人进入了两种深渊。

    比之于那些大河,乌龙沟就显得太小了,它河里的污泥尤能显出它的土气,但它是我家乡的河。如果没有那条河,就不会有刘二生等人的溺水而死;如果没有那条河,也可能没有那片岸上的树林,也可能就不会有两个看树人的拔刀相刺。但是,如果没有那条河,就不会有两岸的柳园和翔鸣的百鸟,就不会有此岸和彼岸的凝望和向往,就不会有被鱼承认被云看好的水意,就不会有天的蓝手帕落入其中,甚至不会有我们面对河流时那因牵念而带来的深深的忧郁……

    这就是河流,这就是生活。当日子红高粱红萝卜一般地上天入地,河流的恩泽已在其中,而我常常觉得我就是怀抱红高粱红萝卜的人。

    寻着河流一定会找到箴言的,尤其是我家乡的那条河,在那片黑土地上它还未受到污染,它依旧保持着最初的纯真,这是我引以为自豪的。我常常闭上眼睛想乌龙沟,想它是造物主置放于大地的某种启示。

    衔一枚青青草叶,那是我昨天在那河边冥然兀坐时的样子。如果没有那条河,我真不敢想象我今天是什么样子。

    生命的水意哪怕只有一线,其灵动的意义便是久远。

    荒凉的河岸

    这是我小时候常常走过的河岸。

    我和弟弟来这里打鱼,在打到了四条鲫鱼之后就再无收获。弟弟赤着脚一次次把网撒向河中,而我却再也无法跟着他往前行走,因为我发现了河岸从未有过的荒凉。这里长满了没人深的蒿草,还有狼尾巴草以及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草。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这回我深深地知道了什么叫纠缠和羁绊,何况还有蚊虫不断地向我袭来。我赶紧往回走,要不是前方一片杨树的指引,我简直陷入了一个迷魂阵。

    小时候我常常来河岸上玩,那时的河岸全不是这样荒凉,蒿草早被人用镰刀割倒,一条细路上我们走得轻松自在,如今并不缺少柴火的人已不把它们放在眼里。蜻蜓在草上寂寞地飞,偶尔有鸟叫把寂静撕开。

    河岸上除了我和弟弟,再无旁人。听说故乡的大部分男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他们并非不相信土地,但土地并不能满足他们全部的梦想。他们遗下这荒凉的河岸,这是他们从前呆望的地方。从呆望和犹豫中走出,他们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已很难说清。

    回到河边护林人的小屋,我们来时躺在炕上哭闹的女人这回坐在地上哭闹,于是我才注意起她。如果不是她丈夫的提示,我无论如何不会认出她来。四十七岁的她只剩一把骨头了,在她回头呆呆地看我的一瞬间,我依稀可见她童年的模样。那时她父亲是村供销社的店员,算是家道殷实了。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深得家中宠惯。她已不认识我,但令我惊奇的是,在我说出了名字后她马上想起来了,她还说和我妹妹是同学,她比我妹妹大一岁。她向我哭诉她的命运,她说她自从出嫁就没得好,两个孩子因为她还没有找到对象。她说她的病全了,罪遭够了,所以她并不惧怕死。旁边的丈夫说为了照顾她,本想出外打工的他不得不留下来当一名护林人。他说领妻子去过大大小小的医院,但病却不能得到彻底的治愈。这个男人可以护住那些树木,但却无法护住妻子的健康,人生的无奈就这样写满了他的眼睛。

    当我和弟弟离去的时候,我想到这个精神异常的女人,她命运的河岸真的荒凉了,已经没有一把镰刀让她斩刈命运的荒草。我又想到那些远离故土的打工人,但愿他们的河岸不荒凉。

    八月在河边

    已是八月秋初,河边的草依然有着夏天的繁盛。最明显的是那些蒿草。在缺少烧柴的时代,它们曾是我们青睐的对象。如今大不同了,但我们不要忘了向蒿草致敬。河帮子上的节骨草非常多,有一种蔓延的效果。但不少节骨草都被牛蹄子踩得很深,但这些草依然不死。小河总是以高姿态原谅牛的踏入,那蹄窝里有沉沉暮霭,也会有灿灿朝晖,这很像小河心情的变化。看看那些长得很高的刺儿菜,如此粉红的花,如此羽毛状的瘦果,演绎着繁荣和变化。那些羽毛状的瘦果会随着风渐渐飞走,成为飘忽的东西,渐行渐远。看看那些苍耳,长得挺高,而那些带刺的果实已渐趋成熟。它常常粘到我们的裤脚上,这样一种诗意童年时候体会不出来。只有远离故乡的人,才能体会出那样的跟随像牵念,像故乡生活中的细节,像故乡给予的有效防卫。还有那些菖蒲,在证明水的存在,用它们剑一样的叶子直指天空。

    八月的河边,向日葵正在走向成熟。那一个个圆圆的葵盘像谁的脸,等待着被亲昵,又像季节的图章,要打在谁的记忆之上。好多年没有看到这么大片的向日葵了,在我的视野里,几棵或者几十棵,都显得有些孤独,因为这个世界太大了。太大的世界需要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那一片耀眼的金色就是对太阳的回味,就是土地的底气之中的淋漓尽致之作。真希望在葵花地里走出一个姑娘,也不问她是谁家的,也不问她多大,只远远地看着看着。那该是多么唯美,那是谁记忆的重现,那是人生美好的凝聚,那是我们说不出来而又想说的永远……向日葵的美好在于,它给理想一个高端去处,给苦闷一个潇洒的提醒,给漂泊一个立足的暗示,给转向一个理性的忠告,给思索一个营盘……

    那么多的蝴蝶停在花朵之上,好像它们互相私语着什么。蝴蝶飞起来的时候就是空中的花朵,只不过彩蝶像彩色的花,白蝴蝶像白色的花。它们把花香带到了空中,像把花朵的梦想带到了空中。蝴蝶也是带上了花朵的嘱咐的,把花朵的美好传给另一朵花,它们是尽职的邮递员。蝶翼上下是依然温暖的阳光,让人感到蝴蝶在独享此刻。

    八月在河边。河水在平静中显得清澈了,不像夏天雨鞭不断抽打的时候那样暴怒,那样浑浊,清澈来自平静中的沉淀。小河的命运里都是泥浆,这就造成了它易浑浊的特点。想象那些河底有沙子的河,总是容易清澈的。越是清澈的不易,越能看出小河平静的重要。我们常常强调河流的灵动之美,强调河流的奔涌不止。其实河流流速的放缓也很重要,这样的流速有一种沉思的效果,其结果便是一脉清流的产生。

    昨夜

    昨夜,我是个贪玩的孩子,生产队的院落是我的好去处。夏夜的星空下我们经常在那儿藏猫猫,碾坊的磨盘下和风车边,装草料的房子,藏着我们狡猾的童年。一个突发奇想的孩子竟然藏在了院子里倒扣的马槽里,这是别的孩子都猜不到的,那马槽像一个谜底,最后只有他自己才把那谜底揭开。一片惊呼之后,似乎再也没有了童年的经典。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已忘记了那个有创意的少年是谁。有一天,他将一个旧柳罐放在了半开的门上,等待一个眼睛不好的人从生产队的里屋走出来。那人刚一推门,柳罐砸到了他的头上。一帮孩子带着一串笑声跑远了,只有一片清冷的月光笼罩着那人。那人“文革”中是一员干将,最能批斗人,由于长期熬夜得了眼疾。柳罐置放者的意图不无政治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寂寞无聊中的游戏成分。一个很少谈文化学习的年代,我是一个懵懂少年。

    生产队有七八间屋子,东侧是队部,西侧是马厩。在队部乌黑的桌面上打扑克,是漫长的冬夜常有的场景,而我常常是一个看客,似乎那牌中有无限的乐趣。那盏老油灯好久没人擦拭了,像一个不被怜惜的人,而我们又被谁怜惜呢?我们除了胡混时光,好像什么也没做,没有谁把我们的错误(也是时代的错误)像擦拭灯上的油腻一样擦去。屋内墙上的老挂钟响了又响,窗外的雪也已落进了时间深处,用扑克打发的寂寞总是去而复返,就像那黑黑的桌面揩了还黑。老更倌又去喂马了。听马咀嚼草料的声音,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享受,我甚至闻惯了马粪的味道。几个打扑克的孩子赢的是马掌钉。他们和我,那时还不能体会马的艰辛,还不知道在寂寞的少年时代,马厩是我们的另一种学校。

    除了队部,碾坊也是我常去的地方。那时还没有实行机械化,马的辛苦可想而知。一家家的麻袋摞成摞,一家家焦急的等待中常常是无奈。暴烈的儿马(雄马)被戴上眼罩,因为怕它偷吃碾子上的粮食。一圈圈,一圈圈,马儿拉着沉重的石碾走着。马儿的坚持总是有限的,所以总有一匹匹马换上来,一直到深夜。四面漏风的碾坊和外面没什么两样,等待的人虽冻得脚趾头如猫咬,但依然不能放弃。有人在碾坊外燃起了篝火,大人孩子烤着他们冻僵的手。马身上的汗已变成蒸腾的热气,一直到它把力量消耗殆尽。有一匹老瞎马被牵上来了,碾米人知道它走得慢,但也并不用扫米的笤帚把儿打它,只几声吆喝了事,因为它的生命之路已经不多了。有一次,我家深夜才排上号,我和父亲碾了好长时间才算把米碾完。看着那呼哧呼哧喘气的马,我们心中充满了歉疚。那次除了碾玉米,还碾了从外地好不容易弄到的一点稻子。我捧着那洁白的大米,心中的喜悦在老北风中生长,饭香已然缭绕在我的想象里了,那喜悦后又被我带入了梦乡。

    有时号排到了后面许多天,我和母亲就自己当马去碾坊推碾子。那时刚刚入夜,马都在吃草料,我和母亲悄悄走进碾坊一圈圈地体会着以往马的艰辛。在那个晚上,我们所有的力量都在喘息声中成为碾子的转动,好像那一时段的夜色都在这样的转动中成为虚无。生活的沉重下面是去了壳的谷粒,那谷粒必然会给我们顽强生存的力量。其实,大地上的生命有时是需要互换一下位置的,否则你就只会驱使和驾驭。

    昨夜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命运让那个院落和院落里的屋子把那一个个夜晚给了我们,我们身世里因此而有了寂寞中的故事和故事中的寂寞,还有那生命中的必然阅读以及阅读后的耿耿难眠。直到有一天在星夜里我能够独自把自家地里的土豆扛回家,我才觉得收获了什么,但又缺少了什么。

    有一千条理由否定昨夜,也有一千条理由热爱昨夜。尽管孤独寂寞和无聊曾放出清冷的光,但这何尝不是人生的经历?艰辛和痛苦滋养出的人会倍加珍惜人生的幸福,就像走过昨夜会倍加珍惜今晨的阳光。

    激情的火焰

    我家曾有两条黄狗——大黄和小黄。

    大黄是一条机智的母狗,它和我一样对山野有着强烈的向往。每当父亲要去打猎,大黄就兴奋不已。有时父亲不想领它,它就瞄着他的影子,在后面悄悄跟踪。大黄是追逐猎物的能手,它一旦在雪野上奔跑,那种激情便放纵开来,那时它是一道闪电,一束燃烧的火焰。大黄的盼望我是最理解的,在对打猎的盼望中,它眼中满含焦灼。它盼望下雪,它知道一个雪天对它来说意味着什么。有一个雪天,前屯的一个猎手把一只野兔撵到了我家前面的树林旁,那个猎手已经与之周旋了很久。这时我叫出了大黄,它腾进深雪里狂追不止,不到一分钟就搞定目标。大黄本想把野兔据为己有,但在我的一声呼喝中它放弃了它的胜利果实,那一天,许多人看到了一条狗的风格。那个猎手的枪法一向很臭,大黄成全了他。

    大黄冬天是猎犬,夏天又变成了牧羊犬。碧绿的草地上,它经常帮我们圈拢羊。放羊娃凑一块,嘴里衔一枝草叶,望天上的流云,大黄就静静地趴在我们身边,恐怕我们寂寞似的。夕阳西下的时候,大黄也着急回家,它总是跑在羊群的前面,但又总是在百米左右的地方坐下来等我们。大黄是神性的,它是夕阳西下时最美的风景。有一次大黄也是跟我们出去放羊,不等归时却起劲地往回跑,我们知道它是回去下崽子。回家后我才知道狗钻到了鸡窝里。我家养狗多年,却没弄一个像样的狗窝。柴垛下常是大黄的栖居地,不养猪时猪圈就是它临时的家。有一年大黄下了几个狗崽,夏夜一场突然而至的雨把院子里的狗崽浇得直劲叫唤。等我跑出屋的时候,正赶上出外觅食的大黄也跑回来了,它关心它的崽子,而我们对它们母子的关心实在不够。那一夜我把大黄和它的宝宝请进灶屋中的柴堆,有一种惭愧搅扰着我的心。想一想我生气的时候,常常迁怒于进屋的大黄,不是踢它,就是把它撵出屋外,那时它总是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那是一个粮食紧张的年月,人吃得不好,更别说狗了。夜里大黄常常出去觅食,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它嗷嗷待哺的狗宝宝。秋天的时候,它常常出去吃生产队的青玉米。为此,生产队采取了不少措施,比如在狗必经之路放上带有诱饵的毒药或炸子,但这些对我家足智多谋的大黄均不起作用。有一夜我一听狗崽叫就知道大黄又出去了,叫了好久也不见它回来,这回我想大黄可能凶多吉少。没想到黎明时它披一身露水回来,一脸羞愧的样子,恐怕我打它。我了解那个年代的无奈和一条狗的无奈,我又怎忍心打它。大黄也知道我对它的担心,我摸摸它的头,它用舌头舔舔我的手心。

    全天下的狗夜晚肯定是寂寞的,用勤于职守解释它们的吠声是不全面的。狗的叫声是一种寂寞中的发泄。夜晚一听到大黄的叫声,我就知道它寂寞了。我多少次在有月或无月的夏夜回家,它远远地跑来,它最熟悉我的气息,在我身前身后不住地撒欢儿,还往我身上扑,它就这样把我迎回家。虫声唧唧,园中的花朵含苞待放,好像欲言又止的少年。夜晚的美好让我躺在炕上久久难眠,那样的夜晚是我少年时代的经典。

    一个四月的日子,我要去四里左右的公社所在地。那一天我怕大黄跟我去,是偷偷走的。可当我走了约一半的路,却发现大黄在距我约半里远的地方悄悄地跟随我。我往前走它就往前走,我停下它就停下,我往后退它也往后退。我在四月的风中一边向它摆手,一边喊它回去,可它就是不听,看样子,好像要识破我的什么秘密似的。我急了,装出愤怒的样子,它远远地坐在毛毛道上,两个耳轮直直地立起,它理解我的用意,却又心有不甘。最后我们僵持了很长时间,它才不情愿地向家的方向跑去。

    大黄晚年生了几窝崽子,但存活的不多。存活的几条中有一条牙狗我和弟弟很喜爱,我们就叫它小黄。小黄很漂亮,但它还是不懂事的狗。当大黄到了交配时节,小黄却在大黄身后跃跃欲试。大黄看出了小黄的企图,它回身做欲咬状,直到把小黄吓跑。大黄的灵性由此可见一斑。

    大黄日见衰老,再也经不住严寒的它常常在凌晨用爪子扒门。那时我们家和二伯家住对面屋。二伯是一个孤僻的人,有一天他把起早进屋的狗打出门外,狗的嚎叫声把我们全家惊醒,把我的心叫疼。我把狗抱到屋中的柴堆上,喂给它饺子,可它在吃了一个饺子后就拒绝进食。它舔了我的手,没想到这是它最后一次和我亲近,第二天早晨起来,我们发现它已死在柴堆的窝中。少年时的我悲痛欲绝,可怜它死在了二伯的棍棒之下。那几天,我以泪洗面,泪水就那样缀在我少年时代的尾声。怅望雪野,那火焰样的热血之躯不再有了,我的天真似乎不再有了。小黄的存在多少减轻了我的痛苦,本想好好地调教,让它像它的母亲,但这一切还没有实现,它就死于看青人制造的阴谋之中。

    这就是我家两条黄狗的结局,从此我家不再养狗。两束激情的火焰消失了,我的少年时代也结束了。

    在百鸟之中

    那是我童年的鸟。

    在初春残雪未消的谷地之上,一群群雪雀飞来,一般都有几百只。这是一个孤独的季节,雪雀的阵势之大,令人称奇,它们子弹一般,是要将空中的寒冷射落吗?那时我们就仰头看鸟,直到鸟把刷刷的飞声带到远方。它们是到谷地寻找充饥的谷粒的,它们还会啄那些残雪来解除干渴的。这些春天的先行者,当暖阳照来,它们又向较冷的北面飞去。

    在春天的枝条上最先看到的是金眉和白眉,然后是青大头、烙天背、红麻料、蓝靛颏儿、红靛颏儿、蜡嘴等。烙天背总让我想到烙到天上的背,因为它们飞得比较高。这种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叫黄胸鹀的鸟叫声高亢,它们和红麻料一样,是我喜欢的鸟。红麻料学名朱雀,叫声婉转,雄鸟羽毛红色或暗褐色,很好看。云雀在高天之上边飞边叫,有时它紧扇着翅膀,似乎在逼视着地上的一处而急叫,那地上也许有它的窝和它的后代吧?鸟对人的担心从那一刻就开始了,因为人正坐在离它的窝只有百八十米的地方。

    草溜子和麻溜子是出没于田野中的鸟,草溜子发绿,麻溜子颜色近似于麻雀,又因为出溜得很快,故而得名。它们的叫声给人一道清亮亮的水流来的感觉。它们有时成群,有时三两只一组,有时竟然是孤独的一只。孤独的鸟寻找同类的叫声特别令人注意,它那一高一低的飞翔态势有一种艰难的感觉。黄山倔子因上下飞翔一倔搭一倔搭而得名,它们与草溜子和麻溜子有着太近似的田野身世。

    灰大眼、贴树皮、落橛子、柳粪球子是不起眼的小鸟。这里最小的是柳粪球子,是我目前所见到的最小的鸟。这些鸟飞得不高,要是有一阵风吹来,它们飞得就更低了。因为不起眼,所以时常能躲过一些打击,但只是一些而已。

    啄木鸟和虎不拉是性格倔强的鸟。虎不拉就是伯劳,它的叫声粗嗄,又由于它经常出没于坟边,就给人不吉祥之感。人们相信自己的感觉,但感觉往往是对鸟的误解。啄木鸟和虎不拉这样的鸟,你要是想用笼子养它们,那简直是不可能的,那样它们会气死,个性的坚持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它们的特性决定了人一般不会选择它们,它们也不会选择人。

    鹌鹑、窜鸡(斑鸫)、油拉鹳子是比较大的鸟。鹌鹑不善飞,麦田常是它们的栖息地。和云雀一样,它们总是选择离窝十几米的地方落下来,然后朝窝秘密前行,以免被人发现自己的家。窜鸡经常成群出没,雄的羽毛五彩斑斓,雌的羽毛灰色。油拉鹳子的嘴和腿较长,分麻鹳和花鹳,小麦刚长出来的时候它们就出没在麦田里。再警惕的窜鸡,再智慧的油拉鹳子,都斗不过凶狠而狡诈的人,它们体会到的伤害太多了。它们在惊悸之中飞远了,哪里是它们的栖息之地?哪里是远离人烟的地方?

    布谷鸟和车豁子是提醒之鸟,直到初夏还可听到它们的提醒之声。布谷鸟和播种联系在一起,车豁子和赶车人联系在一起(据说它的叫声很像赶车的声音),都说明了鸟和人们生活的紧密联系。尤其是在半梦半醒的时候,那不厌其烦的布谷鸟的叫声总让人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相对于车豁子,布谷鸟的叫声总给人若即若离的神奇之感。到现在我也没有看到布谷鸟是什么样子的,正如生活中的提醒,只知其声,不见其面。

    有一种鸟叫苏雀,又叫千里红、朱顶雀,它们的头部是红的。这种鸟见于秋冬之际。这种鸟往往用笼子滚,就是利用笼子的滚儿使它们进入笼中。在笼子的滚儿上放上谷穗,它们来吃谷穗了,就滚到了笼中。当然,里面的游子(招引同类的鸟)起到的作用最大。人利用了鸟,进而得到了更多的鸟。美丽的鸟,如果说被养起来还说得过去的话,那么被戕害则是它们最大的悲剧。

    鸟给予我的很多,在长天和大地之间,鸟给了我人生最初的诗意,让我知道倾听是人生多么好的一课。那婉转的鸟叫像绣针一样绣出了我人生最初梦想的锦缎。在百鸟之中,在高低之中,在大小之中,在不同颜色之中,在声音的强弱之间,在不同禀赋之间,我知道了这就是世界。我只有以平等和尊重这最大的善意对待它们,才是值得赞赏的。从这样的角度上说,鸟的寓言意义就不言而喻了。

    其实,我何尝不是一只鸟呢?

    走过冬天

    那是乡间的冬天。

    我不是一个贪懒的孩子,拾粪是我每天的功课。挣脱被土炕暖热的梦境,穿上冷如铁甲的棉衣棉裤,我和老叔悄悄地推开房门上路了。记忆中的每一次早起都充满着激动和急切,似乎是去收获一种别样的财富。有一次匆忙中竟忘了带手闷子(棉手套),回家去取又怕耽误时间,所以只好忍着。而我手中用来拾粪的是卸去了木杆的大锄头,握一下全身都感到发凉。老叔是干活儿的主力,我不想戴他的手闷子,只好把手褪到棉袄袖子里,隔着袖子握起大锄头。老叔还幽默了一回,他让我背毛主席语录克服寒冷。我俩都悄悄地笑了,我没有去背,但我却感到内心好像真的默诵了什么。我们首先去的是生产队的场院,那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谷草垛和生产队的一群老牛。那时牛与马的饲养方式不同,牛多饲养在场院里。那些一身风霜的老牛默默地看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看着我们在欣喜和紧张后满载而归。或站或卧的老牛在那里反刍着自己的命运,而我们在命运里走回家。场院上的更房子空了,它那发呆的望眼里是不是也有一丝羡慕呢?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顶着雪冠的谷草垛正在场院里静默着,不时有麻雀飞去,啄它上面剩余的谷粒,仿佛啄着草垛不尽的寂寞。

    当我成了一个小小少年,独自走在拾粪的路上,我感到了孤独,我想念跟爷爷和奶奶去齐齐哈尔而后去黑河的老叔,他不但是我的长辈,还是我的朋友和伙伴。听脚下的雪响,看身后雪上的足迹,这就是一个寂寞少年寂寞中的无奈。由近及远,由远及近,踩不尽的是那大片的雪,响不尽的是那雪的声音。仿佛是寂寞中的兴奋,仿佛是谁在一声声喊疼,仿佛是谁在窃窃私语……雪响让我的想象像雪一样从天空飞下来,落在现实的脚窝里。从此我特别愿意听雪响,有时躺在炕上听,想雪上行走的人,想那一身冰雪,两眼霜花,想那人是远走还是回家,想悠闲或急促中那幽远的心事。还有那落雪的声音,雪花飘在雪褥上的微响,朔风卷裹鹅毛大雪的狂嚎……一个少年寂寞的心地多期待雪响,我的倾听因此充满了韵味。

    一个人俯仰之间看到了大地上的细节,也看到了那些严寒中的树木。真想问问那些大树和那些还没长高的小树:你们很冷吧?坚忍的树木一声不吭,似乎一身风霜就是生命中的必然。后来我才知道,树木冬天的枝条是脆弱的,寒冷凝固了它们绿色的血液,但更多的是刚强。坚忍和刚强,这就是我眼中北方的老榆树和小榆树,老白杨和小白杨,老柳树和小柳树。那是一种怎样的守望,又是一种怎样的艰辛啊!麻雀似乎懂得树木的心思,它们常常落在上面,将一种安慰给它们。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它们借风互相安慰。冬天里的麻雀常常经受饥饿的考验,尤其是在一场大雪过后,充饥的谷粒简直成了它们的梦想。冬天枝条上的麻雀总显得很大,是没有树叶和羽毛丰满的缘故。有时风吹乱了它们的羽毛。我惊异于那小小的心脏和澎湃的热血,比之于那冬眠的一切及狡猾的候鸟,我对麻雀充满了由衷的敬意。它们飞向枝条的那一刻,我的眼光和心情被提升了。

    起早拾粪的时候,最愿看西天那轮老月亮,不眠的月亮等我好久了。我看它在西邻的房上露半个脸,好像故意和我捉迷藏。当我走在村路上,它又离我远了些,蹲伏在远处的树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桂树下谁在纺线?心里重复那个古老故事的时候,我感到了老月的寂寞和冰冷。而那被它百看不厌的遍地的雪,好像是它的亲戚,月和雪有一种惺惺惜惺惺的味道。

    狗吠是免不了听到的。一个勤于职守的狗叫了,另一个勤于职守的狗也叫了。狗也是寂寞的,狗应该知道,它们怒向的人正是无意中给它们带来安慰的人。我是一个爱狗的孩子,偶遇一个厉害(我不愿用“凶恶”这个词)的狗企图向我靠拢,我只有一走了之。我对黑狗颇为同情,那种摆脱不掉的黑色命运,那在暗夜中悄悄移动的狡黠,每每会引发我许多联想。

    背着粪筐走在离村庄较远的地方看炊烟,是我的一大享受。灶上忙碌的母亲,灶下烧火的父亲,还有我的乡亲,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向早晨问好,从此那些炊烟就是我该永远问候的对象了,那个村庄就是我该永远致意的村庄了。但有时我还把那炊烟放在与我对比的位置上,想那抻着懒腰的炊烟不如我起得早。劳作中的一丝快意从我心头泛起,成为我嘴角上的微笑。

    放学后也不忘去拾粪。那时我家有一个小轱辘车,车上装一个大柳筐,我拉着它常去东南方离我家三里多的菜地拾粪,那片菜地里有去寻觅食物的老牛。菜地靠近大队的松树地,有一位看树的老头和我达成了默契,当他回村别人问他那个地方有没有牛粪时,他都在掩饰中否认,仿佛那里的牛粪属于我一个人——一个他印象中勤劳的孩子。有一天放学晚了点儿,我拉着小车哭着跑出家门。母亲一边送我过村东树地的壕沟,一边安慰我。想想那时,我多么重视劳动的结果。老牛在那片菜地寻找农人丢失的菜叶和那扎在土里的菜根,而我在寻找什么呢?我把牛粪看得那么重要,是因为我那时还没有找到比牛粪更重要的东西。那是一个不大重视学习的年代。但我的寻找给我带来的不仅是牛粪本身,更重要的是一种心性,一种品质。

    星期天我可以跟父亲去山野上打猎了,仿佛这是父亲对我勤于劳作的奖赏。雪野上兔子的奔跑和人的追逐演绎着那个冬天的故事。有一次,我和父亲来回走了几十里地,回到家里我的双脚已经冻僵了。后来在凉水里浸泡,竟缓出了冰。这种冰雪教育就这样深入我的血肉,它不会随冰的缓出而脱离我的生命。那一天疼痛让我哭了,但哭何尝不是一种收获呢?不只是用眼睛阅读旷野,也用双脚阅读旷野,在旷野上走来走去的,是我们这些不知疲倦、永不知足的人。人与旷野,那是怎样的寓意,写满了我们的旅程。

    还记得在一个最寒冷的冬天,老叔领着我们一帮孩子为悼念因冻饿死去的狗崽而堆起了一个个雪冢。那种悼念,更多的是一种游戏成分,那时把唾沫抹在眼角充当虚假的眼泪。这样的游戏,我们只觉得好玩。其实,我们还不知道,在这样的雪祭中,我们也埋掉了一段逝去的时光。我们村有一个叫“火车头”的人,可能是他身材魁梧的缘故吧。我家和他家有点远亲。“火车头”的老伴挺喜欢我。她大个儿,人很白净,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有一次我到她家,她在火盆旁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认真地瞅我,眼里是一世的慈祥,还直劲儿说咱们还是亲戚呢。如果说他男人是火车头,那她该是老司机了,他们该带着一个家前进。可惜两个人不久都去世了,没有闯过那个冬天。刚刚恢复高考那年,我和同村的一个小伙子都忙于备考,自然少不了互相切磋。后来,本很有希望的他没能如愿,而他患肺心病的母亲也在那个冬天悄悄地去了。我清楚地记得,去乡里初试的那个早上,母亲还为他做了早饭。怎么也没想到她那么快就走了,她是带着希望和遗憾走的。由此我想到生命在严酷的冬天的脆弱。

    走过冬天,我想到了雪祭,想到一段逝去的年华。多少人逝去了,我们还在岁月里活着。活着该是怎样的美好,我真的形容不出,只感到幸运在伴随着我,逝去的年华总让我珍重什么。记忆是个好东西,它总让失去的重又浮现在我的眼前,这是一种遥远而又切近的幸福,仿佛每个文字都在这纸上深情地望我。

    踏雪走过冬天。

    风在途中

    五六岁的时候,一场可怕的春风搅得天昏地暗。我呆坐在炕上,感到谁就要破窗而入。祖母和母亲赶紧把住窗子,那一刻她们和窗子好像都坚持不住了,一边是风的嚎叫,一边是窗子咣咣的响声。在贫困的背景上,茅屋像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经不起折磨,风扬长而去后,屋顶上的茅草被掀去了半边。

    谁听说风将老烟囱拦腰斩断的吗?懒汉人家的烟囱年久失修,剥落的泥皮暴露了它的缺点,最后没能经住一场大风的考验。乡间生活中多次看到烟囱失火,那情景真是让人不寒而栗。风天总有不听禁令而偷偷生火的人家,他们以为在烟囱上坐一个盆子就可以减少风的吸力,这种侥幸心理最后给他们带来了灾难。炕洞子里的烟油子着了,烟囱里的烟油子也着了,有时往烟囱里倒几盆水便了事,但也有控制不了的时候。有一家,炕里烟油子引发的火竟然烧到了房柱,为安全起见,救火人只好将屋顶的一部分掀开。

    七岁时的一个大风天,我曾用白色蜡笔在我家里屋的门上写下一串“大风风大大风风大”的字样,那歪歪扭扭的字像一群踉踉跄跄的身影,走不出春天的风。多少年之后,那依然清晰可辨的文字像一则精短寓言,近在门上,又远在人生的路途中。

    挖菜是我少年时代重复了无数次的劳动。两三个孩子走在春野里,有时会突然来一股旋风,在我们身边旋来旋去。旋风好像试探着我们的胆量,我们在急促的心跳中望旋风渐行渐远,不住地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那时山野上的坟茔不少,人们常把旋风和鬼魂联系在一起,我们哼两句童谣为自己壮胆。旋风还让我们想起狼,好像它是奔跑中的狼携带而来的。挖菜时我们特别小心,一有风吹草动,我们就赶紧停下手中的小刀,警惕地四望。

    去公社看春季运动会就像过年一样的快乐。走在去往公社的毛毛道上,我和伙伴们不时显摆父母给的钱。困窘的日子里,那一点钱是父母的口挪肚攒,是父母对孩子最真切的体贴和关爱。当我把一元钱从衣兜里掏出,其中的五毛纸币却突然被风抢走。我惊骇得头皮发奓,马上顺风奔跑。刚播种不久的田地上,那五毛钱一会儿被刮到垄台,一会儿被刮到垄沟,而当我俯身就要捕捉的瞬间,它又飞走了。那时那五毛钱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的眼睛紧盯着它,心想就是它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它抓住。我终于逮到了它,紧紧攥住那五毛钱,就像攥住一个失而复得的奇迹,仿佛那上面还有母亲的手温。人与风演绎一场原野上的追逐,那是一段对风刻骨铭心的记忆。

    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离不开对风的体味。春天种地的时候,我的活儿是施农家肥,在一垄垄的回环往复中,风带给我的是满脸尘灰。夏天锄地的时候,热风吹来,带给我的是旱天里沉闷的感觉。田野里那么多干燥而寂寞的土块,我的嘴唇是干裂而寂寞的嘴唇。休息的时候找一块有树荫的地方躺下,让稍有些凉意的风吹拂我,觉得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只是那种享受太短暂了,我在田垄上日复一日地劳作,寂寞却像一茬茬的草无法根除。

    风在夏夜就显得有诗意了。那时我家有一棵老果树,夏天起夜的时候,会看到风中的老果树婆娑起舞,一阵沙沙的声响如窃窃私语,给日子添了不少回味。老果树是不是也寂寞了,当它望春望出了花朵,当它望夏望出了满枝果实,它与清风明月有一种默契,它的可爱怎不让我的爱望去。这样的乡间诗意装饰了我的梦境,让我在疲惫之后有了些许安慰。但有的时候,风似乎要搜身似的,叶子被翻来翻去,也翻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风就不知躲到哪里歇息去了。不多时风又向老果树吹来,老果树不解地摇头,直到一些不该落的青果落了下来,那是它青涩而无奈的叹息。那是老果树无法躲过的风,那些生长的枝条天生就像是用来承担什么似的。当风由温柔而变得野性十足,进而变得阴毒,老果树的身世里不只有疤痕。

    深秋的夜里,我为自己的前程忧愁,何去何从都成为茫然。风撩拨着屋檐下的干辣椒,一串红红的秋意像谁的欲望摇响。不远处的柴垛上,传来风刮玉米叶的声音。由田野上的青翠到献出了玉米穗,玉米在几个月里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柴垛之上该有夜宿的麻雀吧,那是柴垛寂寞中的安慰吗?风灌进秸秆的根部,突然有一阵声响,像奇怪的古歌,又像是一个老妪怨恨中的哭诉,又像是一个少妇无助时的低泣。无论怎么说,那声音都是诉说,在我还没有走远的时候,风就以途中行走的方式告诉我世界的辽远和广大,让我不敢盲目天真,让我在激情澎湃之时留一点冷静,让我积蓄更多的力量默然前行,让我想起一张张面孔,他们脸上的皱纹就是风游走的痕迹。

    很久以前,当初春的雪意尽情铺展的时候,故乡人把风筝的线拴在爬犁上,风筝飞向远空,雪地上的爬犁被它带动起来,爬犁之上的故乡人在这样的动感中自豪不已,他们正向春天的深处前行。

    如果说我是一只风筝,那只爬犁就是我的回忆。当我走在遥远的路途上,风跟随着我述说着瞬间的流逝。风吹进了我的生命,对于故乡,其实并不是一种简单的牵念,牵引我的也不是那根简单的长绳。

    在最后一匹马消失之后

    回老家突然想起马,便问父亲村子里是否还有马,父亲说有一家曾有一匹,但现在也已经没有了。这就是说,在我的老家,现代化的耕种设备已完全取代了马,马的消失已是历史的必然。但我们怎能忘记马呢?

    小时候,我爱马但不敢亲近马。看着那些骑马自如的孩子,我特别眼馋。但我愿意欣赏马。中午或傍晚,我常常和不少孩子一起到生产队的马厩里看那些马。被拴在槽头默默吃草的马,一副安于天命的样子。有一天中午,老叔要和几个放马的孩子去南沟子玩,当我听说后要与老叔一起去时,老叔只好作罢,他不愿意带我这个小小的跟屁虫,我的愿望当然落了空。后来大一些我常常去南沟子,沟子边上那三三两两的马常引起我的注意。马儿一边悠闲地吃草,一边摇动着尾巴,驱赶着蚊虫,还不时地打着响鼻。红的马,青的马,白的马,黑的马,栗色马,在蓝天的背景下是一种我还说不出来的美,而蓝天本身好像一种看呆了的深沉表情,又好像是一种深沉的护佑。草丛中的马离我由近而远,把一串铃铛摇向夏天的深处。至于那几个放马人已成了马旁边的次要部分。那时我的喜悦就像草丛中的花香,暗自走远。

    看看夏天的傍晚那些归来的马吧。劳作了一天的马和它们的主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所有归去的匆忙和因疲惫而带来的沉重都在马的行走里表现出来。身下的路是留下它们蹄印的路,是感知它们疲惫呼吸的路,也是车辙间有车轱辘菜的路,坚强的车轱辘菜好像也是对马的生命的诠释。夕阳的金光照来,照着马身上的汗渍,照着主人不再挥鞭的沉默。身后的马驹还不谙世事,长大后它将和前面那疲惫的马一样。马蹄嗒嗒,仿佛路上翻滚的波浪。

    我曾看到生产后的老马那舐犊的情深,当它舔舐着它的幼儿,所有的人都在沉默。那是在生产队的屋子里,马儿在那一刻得到了优待,它吃上了上等的草料。它的幼儿坚强地站起来,用它懵懂的双眼望着陌生的世界。

    马驹在一天天长大,但总有不驯服的,比如那些儿马(公马)。赶车人用皮鞭显示他的威严,他一鞭鞭狠命地向那不驯服的马抽去。马无法挣脱缰绳,它咴咴叫着,来回跑着,还常常竖起前蹄。生产队的院子里,围观的人沉默着,沉默着。马的暴烈在人的发泄中就这样一点点消泯,马到底被驯服了,隐忍几乎是它们生活的全部。很难想象马在被人抽打后的疼痛,也很难想象一匹富有个性的马的悲哀,它们也许会在背后哭泣吧。拉磨的马被蒙上了眼睛,以防它们偷吃磨盘上的粮食,瞎眼的马除外;即便不被蒙上眼睛,也要被戴上铁制的箍嘴。马的汗流浃背,马的晕眩,马把碾道踩得无比坚硬,这一切是我乡间最沉重的记忆。

    送公粮,送粪,上一百多里远的山上拉木材……马一身风霜,承受了难以想象的辛苦。小时候我的家乡同其他乡村一样是有铁匠炉的。每年冬天,那些马的蹄下都要被钉上马蹄铁,这就好像给马穿上了安全鞋。马首先被拴在木架子上,然后师傅就用烙铁烙马蹄的底部。待烙平后,便把那弯月形的马蹄铁放到马蹄上,在上面钉上马掌钉。在冰封雪裹的北国,马蹄一次次敲击着沉睡的大地。

    马有时会发毛,它们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危险,所以放纵奔跑来逃避,这就意味着马会在被制服后受到主人的惩罚。其实这并非马的过错。马在行程里需要主人的呵护,比如行夜路时遇到了刺眼的车灯,主人应及时捂上马的眼睛,以避免马因惊恐而放纵奔跑,或者听到什么大的鞭炮之类的声音,主人要赶紧牵住马。

    马在乡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评论对象。什么这匹马听话,那匹马不大听使唤,什么这匹马不行了,只好等着杀了。其实最有评论资格的是大地,是大地上的五谷,因为马的劳作换来的是大地的丰收。至于赶马的人,它的评论比之于其他人要有说服力,但他有他的好恶,也并不完全令人信服。

    马一匹匹地死去了,除了个别的自然死亡,大多是死于刀子,这是马的宿命。

    我的乡间的马,它们没有走进过镜头,它们没有被骑手骑乘的荣耀,没有被检阅时的骄傲,更没有集团军似的逼人气势。它们终生孤独而辛苦,默默无闻。

    有的马是那么瘦弱,脊梁处的那一点凹陷是它们命运的低谷,让人不忍去骑。有一年夏天我领着生产队的几匹马到公社兽医站去就医。我从来没牵过马,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回来的路上,熟悉道路的马,不是我牵着它们,倒像是它们牵着我。急剧的心跳开始有些平缓,遥望远方的路,我知道每一声吆喝都是多余。我手中没有打马的柳枝,面对马的善良,所有的柳枝都应该扔掉。那个夏天的一瞬,所有的庄稼,都在太阳的善意里长高。我忽然懂得了什么,我也长高了。多少年了,我还领受着马的温驯,领受着那一种善意带给我的磁力。

    故园的最后一匹马消失了,但有关马的记忆并没有消失,马的引领依然在我的思想中。

    送给乞丐的谷子

    那一年我大约七岁。

    初春的一个上午,寒气仍然逼人。一阵狗叫声中,一个比我稍大一点的男孩子,领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来到我家东面房山头。双目失明的人一手拄着一根棍子,一手拿着一个看来只装了不多粮食的口袋。我知道他是要饭的,还没等他说明来历,我就让他们在那儿等着。先看一眼装粮食的仓房,那门锁着,然后迅速跑回屋。当时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跑向屋子时的果决马上变成了手足无措。时间不容许我犹豫,我拿起了一个大茶缸子,掀开东屋炕席向正在炕着的谷子。谷子打下来大都比较潮,所以要靠炕上的热使它们变干。我了满满一大缸子的谷子,兴奋地朝屋外跑去。也没问要饭的什么,一下子就把谷子倒进了他的粮食口袋里,那一大缸子谷子还带着火炕的温暖。

    我还处在兴奋中,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我给人的不是小米,而是谷子。原来谷子和袋子中原有的小米掺在了一起。我这不是好心做了坏事吗?那时我知道谷子是经过加工之后才变成小米,但着急之中忘了向人家解释。

    这时要饭的已到别人家,可能是那孩子,也可能是别人发现的问题。要饭的一定很生气,也一定会责怪那个孩子。我害怕了,我真想向那个要饭的解释一下,说我不是故意的。但我连这个勇气都没有了。我偷偷地躲到西屋的炕沿下,生怕那要饭的来找我。听说要饭的问了那个孩子,说回去后能不能把谷子和小米分开来。在我的想象中,这算是对我的原谅了。

    妈妈回来后我跟她说了这件事。她没有批评我,但她吓唬我说要饭的又回来了。我险些哭出声来,在又一次躲到炕沿底下后,心脏都吓得像要逃跑。我又一次冒出头来,一看要饭的并没有来,只有一阵风从院子中跑过。

    这件事让我羞窘了好久,想到给那个双目失明的老者增加了不快和麻烦,我不知怎样才好。

    我童年里的同情是朴素而粗糙的,正如我给乞丐的谷子。但这恰恰证明加工的必要,同情心的加工是一生要做的,这样我们呈现的才可能是金灿灿的米粒。

    故乡的春天

    沿着一条小河走,我看到河岸上那么多的草绿了,拱破土的一瞬间,它们是在窥看春天,也因此成了春天的一部分。如此嫩的草,如此来喂养我欣喜的草,我的欣喜是心头的一只小羊,只需一望,这样的喂养就在进行中,并将在离别后持续下去,这是难以言说的神奇。其实故乡的草与别处的草没什么大不同,大不同的是我在不同的河边的心境。在故乡的小河边,我以一个回归者的身份将影子投向这里,让草的颜色重新染绿我,并带着鸟的鸣叫回到童年,回到生命的根深扎的地方。

    小河的水多么清,这是我故乡的美目,在看蓝天深远,在看白云悠悠,而岸草就是它的睫毛。在这样的美目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看到了脸上的皱纹,这与我从前的自己有许多不同。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挎着柳条筐挖菜的孩子,那个背着一捆青草就要回家的孩子,那个呆望一脉流水远去的孩子……似乎在一个遥远的春天,小河边的我望云飘鸟翔的远方,第一次想起了“远方”这个词,第一次有了说不出的心动,就像那小河中的涟漪。

    不知是谁家的地上立着一台自行车,它的主人正在不远的地方忙碌着。看河边的田野,已经耕翻过的土地,像被一把梳子梳理过,有天然的黑亮。有的还没有耕翻,是一种等待中的平静。但有一点是相同的,种子将在不久进入泥土。那该是怎样的迫不及待,种子在离开大地一段时间后重新钻进大地,大地将给它们力量,让它们重新变成禾苗,变成拔节的思想。泥土是湿润的,有着醉人的芳香。

    河边那些柳树,真是为了让我们“留”下来而永远地站在那里吗?有云在树梢上停留过,有鸟在枝头上停留过,但过客终是过客。树不仅仅是树,它们总与故乡的人有着神秘的对应,或者说它们是故乡人的一种别样的情感。柳树地里藏着什么呢?一枚枚枯叶中,是一棵棵新鲜的婆婆丁,是梦想的轮廓正在展现。我想到在激情澎湃的春夜,这婆婆丁是怎样在生长中顶动了一枚枚枯叶,是怎样把树木的失落搁置一旁,又是怎样与柳树的嫩叶有着生长的默契和彼此的呼唤?

    总感觉故乡的春天是从一条小河开始的。在故乡的小河旁,故乡的风好像要把我吹绿了,我也因此有了春天的气息。

    目光所及

    在故乡的全部生活中,我所看到的很多很多。近看和远望,成了我生活的重要内容。

    比如近看一只麻雀。麻雀飞到猪槽边,一点点啄食着猪吃食时不小心弄到槽外的猪食。这时猪专注地吃着,嘴巴的外面挂着玉米的糠皮。而这些麻雀丝毫不在乎这个庞然大物,它们吃饱了,就飞到土墙上面插着的柳条上。还有一些麻雀陆续落到地面,看那一跳一跳的架势,真有些想啄猪嘴上的糠皮的意思。一会儿,猪在墙根躺下晒太阳,而那麻雀真的去啄猪嘴上的糠皮了。猪美美地闭上眼睛,而麻雀也在享受着一顿美餐。

    比如看地上的塑料布。一块塑料布的一半在夏天的雨后被踩进泥里,剩一半还在上面。泥渐渐干了,那剩在外面的一半在微风中呼啦啦动起来。不知这是我家的塑料布,还是谁家的。如果是别人家的,一定是太寂寞了,于是便把自己交给风,飞过了墙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总听到外面有什么声响——呼啦啦,呼啦啦,呼啦啦……原来还是那块剩在泥外的塑料布。后来我在扫院子的时候把那半块塑料布揪下来了,那块塑料布后来也借着风势飞走了。也许它会挂在什么地方,再次在风中响起呼啦啦的声音,然后谜一样地飞走。

    比如看老屋那一层层墙皮。老屋每年秋天都要抹一次,时间久了就有好多层。当墙根被猪拱坏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老屋的墙皮已经这么厚了,像怕冻的人穿上的一层又一层衣服。那每一层里都有麦余子,泥抹子把它们定格在墙上,像永远无法长大的蝌蚪。老屋的土墙像抽象派的画,那曾包裹麦子的麦余子,似乎仍留有麦香。

    以上这些是近看,那么远望呢?

    我家东北三里许有个二十来米高的木头架子。它是干什么的,我不大清楚。听说它是飞机导航用的,也有的说是地质勘探的标志。没事的时候,我常常望向它。在我记事的时候它就站在那里,我想它在我出生前就已开始站立了。总觉得它是一个高大的人在那里等待什么。风从上面刮过,云从上面跑过,鸟在上面落过,但一会儿就飞走了。禾苗在春天和夏天里长高,好像要模仿它的样子,但也只能望高大而兴叹。那高大的木头架子不寂寞孤独吗?春夏还好,当庄稼被割倒,当冬天随着北风的啸叫和飘飘的大雪而到来,那该是怎样的寂寞孤独,原来寂寞孤独也是高大的。它以怎样的寂寞孤独来安慰寂寞孤独的我,在我童年的视野里,它是一个让我说不清楚的存在。有一年春天,我路过它的身边,环视它良久。听说有四个顽皮的少年曾登到架子的顶端,并在上面打扑克。对此我很不解。在大架子上危险不说,更主要的是,此种行为多像是对它的一个伤害,好像它就是为我的目光而不是为了别人的攀援而存在的。八十年代初,那个大架子被拆除了。一个安全性的考虑,决定了它的命运。风吹雨淋使它的身体逐渐朽烂了,但如此的站立是怎样的心甘情愿啊!我有些怅惘,想到世界上站立过的东西,曾经怎样超越它们本身的作用,成为一种启迪生命并且和生命相随的东西。

    远望的还有那些与我们的村庄近似的村庄,还有一个在雪野上缓缓移动的人影,还有那掠过树梢的雨云和擦过草尖的风……

    不管是近处还是远处,目光所及,都是人生的丰富。这是书本无法代替的人生的阅读,大到天空日月,小到一个针孔,都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在近看和远望中,童年的视野和心灵不再空洞。

    那一种绵长

    那一种绵长,是昨日乡间的雨。

    当第一场雨随春风而来,我们这些孩子还在酣眠之中。那雨与化了的雪有一种默契的承续,湿乎乎的田野里仿佛有芬芳的酒酿。雨不大,也很舒缓,像在一点点地品着田野的芬芳。雨从屋檐上滴下来,那残缺的瓦盆都要接上一些;雨落到韭菜地里,每棵韭菜都顶上一滴;雨落到杨树的干上,那么多的黑眼睛都是湿润的欣喜;雨落到我们的头发上和睫毛上,那是时间以透明的方式品味着我们透明的童年……当雨细到不能再细,有各种各样的鸟声飞来,鸟儿仿佛要用自己的飞翔把那些雨丝牵到春天的深处。

    夏天的雨总是那么急促。最初的云像黑色的羽毛,一会儿变成了一只怀孕的母羊,一会儿又像鹰隼的翅膀。雨落到远村,好像谁漏下的粉条,一会儿就成了一片迷蒙。燕子是雨的预报者,又像是一把把钥匙要在雨帘里开启什么,又像剪子要剪断雨线。那时我还不知道燕子的翅膀剪不断的还不只是雨。由远而近的雨,那么多的奔跑,都是为了躲避。在我们的院落里,鸭鹅不躲避,它们曲项向天,正在享受雨到来的快乐。只是在路途上,没有伞的人真的太多太多,那时拥有一把伞是奢侈的。路途上的人有的躲到桥下,有的躲到别人的屋檐下,有的没什么可躲的,就只能变成落汤鸡了。我们不如雨云跑得快,我们的雨具就是一个麻袋。最难的是连雨天。那时我们家的院子里就成了一个酱缸被人踩来踩去。带补丁的雨靴是家里唯一的雨靴,它属于劳作的母亲。雨稍停,母亲就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她要喂那些鸡鸭鹅狗。不听话的猪吃完食要出院门,母亲又要拿着柳条把它赶回圈中。我们对付雨季的鞋只有一双,那就是农田鞋。每次放学回来,我们都要把鞋刷干净,然后放到锅台上等待烘干。其实第二天早晨鞋完全干的少,大多是潮乎乎的,那也得穿着上学。走在上学的泥泞的路上,还没等到学校,鞋已完全湿透。其实我们很多时候是光着脚丫听课的,我们脱下来靠在桌腿或墙边的鞋子像旁听生。

    我们许多时候是在雨后认识夏天的雨的。那土路上晒干的车辙和牛马羊的蹄印,那院落里被晒干后留在土里的一枚纽扣——那纽扣是母亲忙碌时掉下来的,然后被猪踩了又踩,还有母亲的靴子印……这一切构成了有关夏雨的备忘录。

    秋天的雨很少,但出人意料的是有一年秋雨绵绵……

    我是从乡间的雨中走来的,我拥有的那一种绵长,够我品味一生。

    什么比夜还深

    听母亲说,我两三岁的时候夜半醒来扶着窗台玩,幸亏母亲醒来及时发现,要不我很容易掉到地下。很难想象那时的情景,一双稚嫩的小手扶着粗糙的窗台,月光照来,照着不谙世事的我那小小的脸。这应该是我与夜最初而有些意味的故事。

    我是从故乡走出来的,一定意义上说,我是从故乡的夜里走出来的。

    先来说说故乡春天的夜。春天的夜带着疲惫的气息,尽管春天带给人轻盈的感觉。正是播种的季节,也正是人困马乏的季节,鼾声似乎是把夜钻了一个个小孔,而那疲劳一点点地从孔中释放出来。玩累了一天的孩子头刚粘到枕头就睡着了,有时嘴角还留着涎水。尽管白天的春风像春神狂舞的衣袖,但夜晚这春神的衣袖逐渐慢下来,在轻抚着柳枝,轻抚着人们的梦境。从几里远的乌龙河边的林子里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这样的叮嘱加深了夜的神秘。这时乌龙河的潺潺流水在为我们的梦镶边,是一种护佑,而河边那草的芽尖正在这夜里悄悄拱出来,试图量一量春天。

    庄稼逐渐长高了,农人的劳作还没有停止。当夏的夜幕低垂,劳作归来在池塘边洗手的农人无论怎样都无法洗去疲惫,夜幕越来越浓地凝在农人回家时的背影上,凝在他肩头的锄头上。当月亮升高,池塘里偶尔还有没回家的鹅鸭,它们像一片轻云停在那里,又像不愿回家的孩子。两汪池塘像村庄的眼在我们的梦境之外为我们看着夜里发生的一切。牛马的蹄印留在了村外到村内的土路上,所有月光星光的照耀都像是一种抚慰,也像是一种寻找。尤其是在雨后,牛蹄坑和马蹄坑里注满了雨水,那雨水让我们想起牛马曾在路上缓慢移动的身子和沉重的呼吸。在老牛老马的蹄印中还有小牛小马的蹄印,在它们还不懂得沧桑的年龄,它们无奈踏入了一片沧桑。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夏夜,我们无法把那些黑暗捏碎。当我和母亲从别人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我会紧握住母亲的手,唯恐在这个夜晚里丢失。那时母亲的手还不粗糙,我当然不懂得她的手会在家的概念里一天天老去。

    最难忘夏夜里那让我们激动的黑白电影。如果说月亮是天上的银幕,那么那夏夜里两个杆子之间的屏幕就是我们心中的月亮。

    我和东邻西舍的几个孩子在房前屋后捉迷藏,烟囱下,草垛里,仓房里,甚至鸡架的旁边。不了解大人疲劳的我们,常常是家中最后睡去的人。起夜的时候常常看仓房上蹲守着一轮明月,像是要和我说什么话。仓房、土墙、柴扉,都在默默欣赏自己的影子。月光照着我家的园子,黄瓜架那边传来了清新的黄瓜香。还有那倭瓜地上的倭瓜,那用针在倭瓜上写出的“花好月圆”四个字正在逐渐长大,而那绿绿的藤蔓正爬向柴垛爬向土墙,高脚杯一样的倭瓜花正盛着夜的神秘。还有那高高的向日葵,脸盘正尽情沐浴着月光。饱饮了露水的蝈蝈偶尔在绿叶上吟唱一两声,引得檐下蝈蝈笼里的蝈蝈应答似的一阵长鸣,凸显了夜的静。月光还照着院中瓦盆里的清水,照着园子里那已被锔过好多次依然装满水的大缸。最神秘的是谁家的老猫正在我家的仓房底下蹲守,见我出来,嗖的一声逃远了。我们就是在这样无数的夜晚一点点长大。

    有时夜晚回家,我家的黄狗会远远地跑来,竖起身子和我握手,然后撒着欢跟在我身后,直到把我送到屋门前。有时它会跟我到屋中,不住地甩动它的尾巴,像是对我的讨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在夏夜的睡梦中惊起,他倚在炕头的墙上两眼迷茫。原来因为工作的事与别人有些龃龉,这给父亲增加了压力。后来我才知道什么叫梦魇。母亲对父亲的安慰是那样语重心长,像是从窗外透过来的月光。从此我理解了夜沉淀了白天,那沉淀里不仅有疲惫,也有忧伤。

    望秋天夜晚澄澈的天空,我们的眼睛突然深邃起来。深深的车辙印在从村内到村外的土路上,像一个深刻的等号连着丰收。这样的秋夜田野在沉默中丰盈起来。从遥远的田野拉一车土豆回家,拉一车玉米回家,路边树上的鸟被我们一次次惊飞。秋风会在夜里把窗前果树的叶子刮到院子里,老果树在献出自己的果实后有些空落,窸窸窣窣的落叶声像它灵魂的絮语。窗外面的柴垛无法再做返青的梦,而狗也趴在柴垛之下一分一秒地老去,尽管它们还睁着警觉的眼睛。秋翻地的时候,拖拉机的声音响彻月夜。我们的梦境里也像有黑土,被它耕翻了一遍。

    秋夜里有的人家园子里的辣椒和大头菜等被偷去了一些,正如夏夜里的茄子和黄瓜被偷去一样。那翻墙而过的人常常把羊皮袄翻过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绵羊,但有时会被人识破。错误的是那利用黑夜的人,而黑夜本身并没有过错。

    深深的冬夜像一眼深深的井,让多少年后的汲取都有不尽的内容。冬夜里我们常在别人家听老人讲古人征战的故事和鬼故事。归家的时候,感觉有什么在追赶我,原来是自己两个裤腿摩擦的声音。更多的时候是听母亲讲她从外祖母那里听来的聊斋故事,好像那鬼狐就在煤油灯的灯影里躲藏。有时我们为了省煤油,就在黑暗中听故事。尽管我们在黑暗中有被煤擦脸的感觉,尽管北风在窗外尖啸,但躺在温暖的炕上,我们有多么满足。柴垛和屋檐是麻雀的家,不知那些大麻雀会跟小麻雀说些什么。屋内的炉火在燃烧,从学校归来的父亲会给炉子再加一铲子煤,然后父亲会微笑地看着我们露出被窝的小脑瓜。当我从梦里醒来,母亲还在炕上纳着鞋底。多少个这样漫长的冬夜,被母亲的麻绳扯短。母亲睡觉前还不忘把我们蹬在一旁的棉袄重新盖在脚底。

    还有许多那样的时候,我家的老猫从门上面的小孔钻进来,然后跳到柜盖上,然后钻进木柜南面被垛板下我的被窝。

    凌晨四五点钟我会早早起来拾粪,那时老月亮还在西天亮着,在一串串雪响里我逐渐走远。茅草屋和老柴垛都顶着厚厚的雪冠,我也总是披着一身霜雪,从别人的梦境旁走过。这时的狗吠是最响亮的,鸡鸣声也逐渐传来。在家门前不远的地方,有野兔和野雉留下的足迹,它们夜里的徘徊,都因我们在梦里而被忽略了。

    夜里不愿回家的人是两个正在热恋的青年,他俩正躲在秫秸障子旁害羞地说着什么。冻手冻脚的时候,他们给予对方的是精神的温暖。深深的夜正好适合他们。

    什么比夜还深,我的回忆比夜还深。在故园的夜里,无论是深睡还是失眠,我都是一粒发芽的种子,而那迷人的夜就是黑黑的泥土。

    吃土豆的人

    我是一个爱吃土豆的人。

    小时候最爱吃的是烧土豆。当土豆埋进火盆的时候,冬天里的等待已经无法从火盆旁移开,贪吃的我一次次咽下口水,那是我对吃的欲望的一次次压抑。吱吱的声音传出来,好像童话中传出的声音,告诉我们土豆熟了。土豆喂养了我们,喂养了我们幸福的感觉,那感觉被一片片雪花载远,载给那片我们感恩的土地。

    夏天的时候,我最爱欣赏那些或白或紫的土豆花,因为花朵昭示着地下的果实,预示着果实要来填充我们的辘辘饥肠。那时总缺粮,青黄不接的时候,是那些土豆接济了我们。土豆往往是晚餐的内容,在夕阳的余韵和土豆的香气中,我们享受着最难得的安恬。感受一个个土豆由大变小由小变无的过程,就是一个消受的过程,是肠胃得到安慰的过程。我经常坐在窗台上吃土豆,更多的时候是用筷子将满碗的土豆捣碎,然后把新鲜的大酱、葱和香菜拌入其中,那滋味别提有多美了。有时也吃烙出的土豆片,那贴在锅边的土豆片,被烙过的地方很好吃,是一种硬度中的香。那些可爱的鸡鸭鹅和狗,也在旁边瞅着我们。扒下的土豆皮大多被敏捷的鸡吃了,笨拙的鸭鹅偶尔吃上一两口,而可爱的狗颇有大将风度,它不但不与鸡鸭鹅争食,而且还把邻居欲来争食的鸡鸭鹅赶跑。

    去自家的地里抠土豆别有一番诗意。跨上猪腰子筐(因形似猪腰而得名)或土篮子,在蝈蝈的吟唱中走进土豆地。那可真是“抠”,找到秧下的裂缝(生长中的土豆拱的),把手小心翼翼地伸进土里,恐怕伤了土豆的根,把最大的摸出来,而后再把土拍严实,让那些小土豆在里面继续生长。回来后先要在村边的池塘里将土豆洗净,那种在水里摇动筐让土豆相撞的情景至今犹在眼前,以一种冲撞洗净自身,一种哲理成为水坑中一圈圈回味的涟漪。最难忘的是秋天遛土豆。父亲是遛土豆的高手,他总能在别人收获过的田地找到或大或小的土豆,那时我就跟在父亲的身边,拎一个很大的筐。我欣赏着那些土豆。有的土豆像一个人的头部,眼窝深陷,像一个思想者;有的土豆浑身麻麻咧咧,憨态可掬,像个大阿福;有的土豆形体发长,上面有浅浅的凹痕,我们管这样的土豆叫大眼皮。还有一种土豆叫红鬼子,它因皮红而得名,也许它不是土豆中的上品,往往被人鄙视,但我却对它有所偏爱,要是能遛到一些,总要在手中反复掂量。红鬼子,脱不掉的命运也是一种特色呀!大队的拖拉机耙地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就跟在后面捡拾一个个深翻出来的土豆,哪怕像牛眼珠子一样小的土豆我们也照样捡到筐中,我们用这些小土豆去生产队换粉条。

    我愿意吃粉条,土豆是粉条的前身,所以生产队漏粉的时候,我常常是一名观众。一口大锅里注了不少水,水保持着一定的温度,粉漏子里有和好的粉面子,随着大手一拍漏到了锅里,而后便是从锅里捞出来晾晒。从乡情里扯出的粉条很长,它让人想到粉条可靠的身世,那种晶莹来自土豆内心的洁白。

    二十岁那年我去省城一家杂志社学习,经常吃的一个菜是土豆片炒青椒,为此还招来两个人的哂笑。我用沉默回答他们,他们应该知道,土豆在他们的知青生活中温暖了他们,让他们有力量傲视风雪,而他们走入城市之后摇身变成了一个俯视者,好像属于他们的只是美味佳肴,好像土豆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似的。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就像身世低微的土豆被人看扁,那样的目光就叫鄙夷。

    和土豆结缘是我生命不变的选择,作为一个爱吃土豆的人,我不会在乎谁怎样看我,只要我以这样的方式满足自己。

    钱问

    小时候,刘世福捡钱一度成了我们村的一大新闻。那时刘世福还是个小学生。一天早晨,和同学走在上学路上的刘世福捡到了村供销社不慎丢失的一笔巨款,被惊喜和害怕搅扰着的刘世福定定地站在路边,等待丢钱人的出现。钱最后返还了失主,他的这一举动不但使自己一时间成名,得到英雄般的赞扬,而且改变了那个供销社店员的命运。事后众人议论这件事,有的说他是傻子,也有的说他没得手,如果旁边没有别人,他会把钱拿回家中。两种议论都出于成年人爱钱的心理,也许他们还想,为什么捡钱的是刘世福而不是自己。但我却不愿想象此事的另一种结局,这样推论,是对质朴纯真的一种伤害。人是有原则的,即使是一个小学生,也知道在钱面前的情感倾向和成破利害。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天,一身补丁的刘世福以他经典般的举动进入了村庄的历史,那贫困中闪烁出的光芒从此照亮了我们。一身补丁的人,他的无私能否补上许多人思想的漏洞?我们在发问,是一种有关钱的发问。

    我也捡到过钱,但我捡回的是自己的钱。小时候的一个上午,我奉母亲之命去供销社买东西,到了供销社却发现两元钱不见了,我怎么可以丢了钱呢?我的头“嗡”了一声,冷汗一下子沁出额头,我知道两元钱对于一个家庭的重要,我真的怕母亲因震惊而怨怒,我做了挨打的准备。在返回的路上,我的眼睛睁得好大,心就像要跳出胸膛,要跟我去寻找。最终我在路左边的沟壑中发现了那蓝色的两元钱,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天也理解一个贫困孩子的心,我的两元钱也懂我的心,它像一个小精灵躲在那堆庄稼的枯叶中,不让别人发现。我把那两元钱紧紧攥在手里,不再去买东西。坎坷的村路霎时变得平坦了,我跑向家,一个失而复得的故事留在了生命中。

    说起来有些惭愧,十三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和几个孩子在大队部玩扑克赢钱,一个姓周的孩子赢去了我五毛钱。当晚我们住在那里,失去五毛钱的痛苦折磨着我,待姓周的孩子睡熟后,借着黑暗,我战战兢兢地从他的衣兜中偷出了那五毛钱。第二天一早,当他要把钱还我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衣兜中那五毛钱。他的诧异和不解,我的沉默和羞窘,就这样成了那一瞬间的故事。沉默也是一种敷衍,好在他并没有深究,他毕竟比我大几岁。好多年后,我在成年人的角度上鄙夷少年时的自己,为那个孩子的宽容和大度而感慨不已。

    大学毕业后到异乡参加工作,多次遇到售货员多找钱的事。有一天当我买完东西返回,发现钱找多了,还没等我说还钱,未婚妻马上命令我把钱送回去,好像我是一个贪图便宜的人。其实,我并没犹豫,她的坚决也是我的坚决。售货员在一阵惊异后万分感谢,还问我是哪个单位的。我能告诉他什么呢?从一定意义上说,那是我对少年时代那个小错误的纠正,尽管两件事情的性质并不一样。类似的事情出现多次,我仍是照送不误。在这样的过程中,我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

    俗话说一分钱憋倒英雄汉。还记得在乡间时邻居刘志双到我家借钱的情景。他父母早亡,身下又有弟妹,生活的贫寒可想而知。那时他已结婚,艰难的生活让他变得少言寡语。而他终于要说话了,因为他要到我家借钱。父亲是小学教师,用村人的话说是挣现钱的人。冬天的夜晚,我似睡非睡的时候,刘志双很小心地把话说出来,煤油灯前他是怎样的面孔,我没敢看,我想那是可以想见的羞窘、焦急和不安。刘志双是经过了怎样的心理挣扎才迈进我家的门槛啊!他要考虑到别人能否借给他,一旦不借心里该是多么的难受,但口里又要说理解别人的话,他有着怎样的心理压力呀!刘志双如愿了,他从母亲的眼中看到了善良。我家也曾向别人借过钱,那是我上初中的时候,最先是没有借到,还是在我的亲戚家,只是为了买几个本子,钱不超过一元。也许亲戚家是真的没有,最后还是亲戚的邻居借给了我们。那一次,我哭了,为了焦急中的无望,为了无望后希望的降临。生命中可以有对别人的不解,但更应该有对别人的感念,在这种感念里我们长大,像一棵微风中的树颤动不已。多少年后我的那家亲戚向我借钱,我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几千元。

    向别人借钱的人,你可以说他不会过日子,你也可以说他是一个无底洞;借给别人钱的人,你可以说他是好心人,是一个慷慨大度的人;不愿借给别人钱的人,你可以说他是“老钱包”、“小抠”。但这样的断语多少都有些武断,在复杂的世态中我们应谨慎地使用话语权,与借钱相关的人和事需深长思之。该借的必借,这是一条原则。苦难中的相助已不分姓氏,不论亲疏。你懂得别人的难,就是懂得自己曾有的难。为此,我们自己可以口挪肚攒,这既宽慰了别人,也宽慰了自己,何乐而不为呢?如果别人帮助过你,那么你借给别人钱就是一种报答,这是一种平衡心理的做法,当然应该提倡。不该借的绝对不能借,这也是一条原则。比如有人向你借一笔数额巨大的钱去做毫无意义的事,你绝对不应借给他,哪怕是你的至亲。那种打水漂儿的事你不能纵容他,也不要讲什么情面。我们常常为不能满足别人的需求而苦恼,比如有人一张口就向你借几万,真是狮子大张口。你想白给他一点,给他一点安慰,但他对此并不感兴趣,就像他管你要一大筐水果,你只给他一个水果,这不是他的心理期待,最后他不理解你,甚至为此结下了仇怨。如果不是极特殊的情况,借给别人钱应该是有底线的,这既是我们对自身实力的估价,使我们有一个回旋的余地,又是我们对自己和别人的有限安慰,这是两全其美的事,不该受到非议。有一位名人,他借给别人的钱一般不超过五百,往往还要强调一句,能还则还,无力还就拉倒。这就是一个底线。向别人借钱的人,应该允许别人有一个这样的底线,你这样做了,说明你也有一个道德的底线,因为你尊重了别人,你没有在金钱面前迷失自己。如果与你熟悉的某君存心要从你的腰包中掏钱,你可要当心。一个以骗为业的人,纵然他有千般理由,你都不要被他迷惑。你应该用语言的艺术领他进入到一个缓冲地带,象征性地给他一点,打发他一走了之。助长贪心的事不能做。有人借朋友的厚道而行不厚道之事,这样的人除了遭朋友唾弃,还会有什么呢?人们不愿借钱的原因,主要是怕不还。还记得那个与“杨白劳”有关的小品吧,他向你借钱时他是孙子,你管他要钱时他是大爷。当然,那里的“杨白劳”已是一个意象,有着很强的现实性。

    我的一个学生,在我不教她的时候仍在我教的班级听课半年。这期间我得知她一身病痛的父亲还在为一家人的生计奔波。她由专科升入本科之后,父亲一度不想让她念,她找到我,一脸的愁容和无奈。她除了过年,假期从不回家,靠做家教挣钱。大风雪天返回学校的路上,自行车一次次地滑倒,她就在那样的艰难中站立起来。后来她终于说通了父亲,从而进入本科学习。我想接济她一些钱,但她没有接受。为什么呢?我在问钱,钱也像在问我。她不接受自有她的想法,说穿了就是自尊。硬性地让她接受,也是对她自尊的伤害,所以就让它止于心愿吧。

    当年捡到巨款的小学生刘世福早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以自己的劳动担起了一个个日子,令人感佩。不知他在对岁月的回味里是否跟他的儿孙讲起那个捡钱的旧事,讲起那个天真的小男孩。尽管岁月的痕迹已横上他的额头,但他会为他曾有的行为自豪的。天真也是一种美丽,它是春天枝条上的新叶,在生命初始就洗礼了自己。天真使我们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但天真的遭遇也让人无奈。一个孩子在路上捡到了一沓钱,一个大人跟上,把孩子手中的钱要过来,说要跟他一起交给警察,但那个大人马上逃之夭夭了。这些真实的故事,真实得让我们难言。世界上有太多的美好,也有太多的龌龊。

    钱是没有过错的,有过错的是人。

    真的应该很好地面对钱。当我们疑惑不解的时候,我们常常问钱,钱也像在问我们:你怎样看待我?你怎样把我把握?钱之问就是生活在发问,它期待你有力的回答。

    旱地里的鱼

    一

    在童年的冬天,我们常做的游戏是打出溜滑。在自家门前浇一条小冰道,滑起来也乐趣无穷。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村子池塘的冰面上弄出一条冰道来,一般是在池塘的中间,我们用铁锹把覆盖冰面的雪铲开,然后用扫帚扫净,池冰晶莹剔透的本来面目显露出来了。打出溜滑先要助跑,然后滑过去。在滑的过程中,一般都是站着以掌握平衡,也有蹲着滑过去的。蹲着前进有难度,如果临近终点腰挺不起来,很容易倒下。也有敢于冒险的,比如来个金鸡独立,比如在左腿着地之时右腿点击冰面,俗称“剁菜”。也有几个人扯在一起蹲着过去,但多半滑倒,伙伴们常常笑倒在雪窝里。

    还有一种游戏叫“打瓦”。这里所说的“瓦”就是从自家的粪堆或生产队的粪堆里找来圆圆的牛粪,然后弄到井沿上浇水而成的东西。浇水用的是苞米叶子,用它蘸水一点点往上浇,直到它上面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冰。我们会站在冰面上,一人站在对面,把自己的“瓦”放好,另一人用自己的“瓦”撞对方的“瓦”。具体做法是,进攻者左脚站定,然后用右脚将“瓦”从左脚的左侧发出来,撞向对方的“瓦”,如果撞击成功,就算胜利。也有右脚站定用左脚在右脚的右侧发出的。进攻者和等待者之间的距离不等,有的十米左右,有的二十米左右,距离越远难度越大。“瓦”带着进攻者的旨意一路前行,也有的偏离轨道,好像不听使唤似的。一会儿等待者又成了进攻者,就这样一轮一轮的,冬天的欢乐就这样撞击出来了。能把牛粪制造成快乐,这属于童年里的乡村哲学。

    有一种游戏叫“扣碴”,就是用三层胶皮钉成的椭圆形的俗称“坨子”的东西去打用粉笔画出的圆圈里的硬币、铜钱、马掌钉等,谁打出圆圈归谁。这个游戏可能是从打碗碴儿演化而来。圆圈里的东西都是游戏者放到里面的。击打者要站在几米之外的一条横线外,如越过横线将视为无效。“坨子”是用旧胶皮鞋的鞋底做成的。当它带着手臂的力量从手中飞出去的时候,带着某种狠,所以落地后又飞到很远的地方。有的做旋转状,像在跳芭蕾舞,像在表达胜利的喜悦;有的则像车轮飞转,倒地的一瞬像有失败后的惭愧,又像一个疲惫的叹息。有时“坨子”滚动,再加上狗幽默的追赶,就成了乡村的原生态幽默。我们就是那样玩,手冻得通红也不怕。我们在自家或别人家的院子里玩,有时也到村外的更房子里玩。更房子里面没人了,那平坦的炕就成了我们的战场。还有一种游戏叫“踢碴”。就是把硬币、铜钱、马掌钉等放在一个圆圈内,然后用鞋子踢出去。虽说是“踢”,但踢的效果不好,更多的时候还是“刮”,用鞋底的边缘往外刮,谁要是把这些东西刮到划定的线外,这些东西就归谁。线画得比较远,再加上东西是分散的,往外刮有一定的难度。第一个做游戏的人一般会小有收获,而那剩余的都处于更零散的状态,有时要通过鞋的拐弯把几个不同线上的东西刮出去。事先要通过“定杠锤”决定谁先做这个游戏,一般先做的往往有利。我们的棉鞋就是在一次次的“刮”中坏了,就是遭到母亲的批评也照样去玩。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在我们把那些东西刮远的时候,岁月之鞋也渐渐将我们的童年刮远了。

    挤香油是冬天里常见的游戏。那更多的是在课间,我们十多个人挤在教室的南墙下,一边挤,一边唱:“挤呀挤,挤香油,挤出香油换糖球。”在挤的过程中我们温暖了,我们在童年寒冷的冬季就这样为自己制造温暖,这给我们的人生带来了无尽的寓意。

    二

    童年时的村子,规模还不大。村子东面有个大空场,是晚饭后大人和孩子的去处。

    那时我们好“抡大屋”,就是三五人或七八人拉着手围成近似于屋子的形状,然后按顺时针或逆时针侧身疾行。说不上跑了多少圈,逐渐进入像被抡起来的感觉,之后就一个个倒下来。闭上眼睛,感到大地是一个轮盘在旋转,甚至有天翻地覆的感觉。躺在地上好久,稍感平稳之后,又感到大地是一个磁石,吸引住我们这些铁钉。就想这地球真奇怪。听说地球里是有大鱼的,如果那大鱼翻眼睛,就会有小地震,要是那大鱼翻身,就会有大地震。那时还听说美国就在地球的那边,要是在地球里掏个洞就能到美国去。好像是大人们哄小孩而瞎编的故事,我们在地上躺够了,就坐在地上议论,想象的翅膀简直可以钻天入地。

    这时坐在我们不远处的大人也正唠得起劲。天黑得像一个恐怖的故事,但有大人在近处,我们毫不害怕。

    那时有一种蚂蚱常在我们头顶飞,还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们俗称“沙虫”。当它们飞时,我们就拍着巴掌喊:“沙虫,沙虫,起早扒红。”可能是因为它们的翅膀里面是红的,我们就这样喊,说它们起早,其实晚上最常见。不知为什么,只要我们一喊,黑暗中乱飞的沙虫就飞到我们身边被我们捉住,是不是它们也寂寞了?

    麻雀早已进入窝中,我们也该回家了。拍一拍身上的尘土,我们在不舍中往家的方向挪移。那时,我们的童年太寂寞了。

    当年村子东面的大空场早已填满了房舍,很少看到在夏夜玩乐的孩子。从当年乡村我们玩乐的夏夜到如今孩子们在家中看电视,时光似乎就在眨眼之间。如今的孩子,不会有我们当年那样深的寂寞,但也就不会有我们当年那样的想象了,他们也不会知道我们俗称的“沙虫”是什么东西。

    三

    说到顶老牛闷儿,首先要说到顶闷,它是两人以前额或头相顶,是儿童之间或成年人哄儿童玩的一种游戏。顶老牛闷儿是我们童年里一项主要的游戏,它竟和老牛扯上了关系,说明相顶的激烈。那多半是在夏日的黄昏时候,我们把裤子或背心等叠成一条缝,然后把一节草分别放在各自一边的衣缝里,靠衣缝旁边部分的扯动使草匍匐前行。扯动时要小心,双方动作要和谐,否则草容易掉下来,就像临阵逃脱的士兵。最后谁的草把另一节草顶出去,谁就算取胜。这应该是童年里一项细腻的游戏,衣缝像垄沟,而旁边的部分则像垄台,垄台移动则有一种动画效果。属于我们的一段时光在前行,它们吸引着我们的眼睛,考验着我们的认真,消解着我们童年的寂寞。

    要阵是许多人参加的游戏。分成两伙,一伙十几人二十几人不等。一般是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身上,像古代武士骑马的样子。当一边领头的开始呼喊,其他的人也齐声附和,另一边也不甘示弱,赶紧迎战。武士手中的武器是干的掏空了的向日葵秆,里面装上土面子。当双方靠近,向日葵秆里面的土面子便扬出去,真有古战场烟尘滚滚的味道,一方看阵势不妙便匆忙撤退。迎战的一方下一次就要主动出击了,如此循环往复。要阵一般虚张声势的居多。

    撞拐是特别耗费体力的游戏。它既可是两个人的游戏,也可以团体的形式出现。单腿直立,另一个腿弯曲,一只手抱住小腿,一只手抱住大腿,然后单腿前进,弯曲的腿的膝盖开始相撞,谁把对方撞倒,谁便取得胜利。这个游戏一般力气大的取胜,除非力大而笨者。这个游戏并不局限于夏日,只是夏天穿得少,单腿跳起来比较灵便。相撞的过程中往往好笑,大家都觉得这样的比赛好玩。

    一场雨后,我们会在湿润的操场上用小刀画出一条鱼来,扎鱼游戏开始了。这条鱼的鱼身比较窄小,中间有一条线规定双方的领域,小刀要在自己的领域,沿着扎出的线路一刀一刀往前扎,一旦扎到别人的领域或外面,或者刀子立不住,就要停下来而让另一方的刀子向前走。鱼身比较窄小,所以小刀扎下去很容易扎偏,这是一个需要眼到手到心到的活儿。谁要是最先扎到了鱼眼睛,谁就取得胜利。之后在湿地上重新画一条鱼,比赛重新开始。太阳照过来,湿地上的鱼逐渐变成了旱地上的鱼。童心总是有趣的,在一场雨到来的时候,我们幻想那些旱地里的鱼游起来,幻想那被扎伤的眼睛复原。

    邻村

    我的出生地是吉贤,它最早的名字是刘大房子。我在乡间生活期间,刘大房子这个称呼已很少被人提及,而吉贤却被人叫得很响。“吉贤”少了历史的沧桑感,但它却使我想起了吉利、吉祥、贤能、贤德这样一些词,这些词就成了我的心理背景,我因此而有了一种优越感,我常常把邻村放在与本村对比的位置上。在一个村子待久了,我常有一窥邻村的愿望。

    村东面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村子叫三马架,它最初的历史与马架子这种垦荒时期极为简陋的民居紧密相关。它又名赵家岗、东岗,后者是我和童年伙伴通俗而简洁的称呼。初春拾柴的时候,我们会靠近那个村子,怕父母说我们贪玩,始终没有走进去。我们只能在心里想象它路上奔跑的狗和抄着手走路的人。听说那个村有个姓吴的农民数学相当好,好到十里八村的老师都不如他。一个农民这样厉害,但为什么却不被重用而要顺着垄沟找豆包,为什么他憋屈在那里而不走出那个村子一展才华呢?我不解,继而不平。长大后我们到那个村子扭过秧歌,村子也就十几户人家。激越的鼓点,欢快的舞步,彩蝶一样的扇子,引来了众多陌生的脸孔。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个数学好的农民,一条龙卧在这穷村子里无用武之地,好像那村子对不起他似的。转念一想,他可能是右派之类,也许是这个村子收留了他。我对此事没有穷根追底,内心的不解和不平却成了我改变自身命运的最初动力。

    中学时代的一次支农劳动,让我走进了三马架偏东北的一个村子思源。那是一个暮色苍茫的时刻,我们被分配到一家去住。破败的茅草屋里,一个中年农妇正领着两个孩子围坐在乌黑的桌旁吃土豆。农妇并不理会我们进屋,她和两个孩子头也不抬,桌上除了土豆,还有大葱和大酱。片刻的等待后依然毫无回应,我们只能悄悄退出。当年的那份尴尬中有我们对农妇的不满,不满于她毫不知礼的冷漠。那天她的男人也许还没有收工回来,或许她有没有男人也不得而知。那一天土豆怎样温热了他们的饭碗,让他们在对粮食的憧憬里不再失望?在那些青黄不接,只能以土豆代替粮食的日子里,一个农妇的心情可想而知。贫穷是她推不开的不速之客,而对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她除了羞窘和羞窘中的沉默,还能有什么呢?那个暮色中的细节后来深深地刺痛了我,成为我对一个村庄挥之不去的最初印象。听说思源的女人夏天会毫无顾忌地裸露上身,我想主要原因是买不起背心儿,物质的贫乏轻易地抹去了她们的羞怯。我更小的时候曾因家里的一个狗崽被一个思源人抱走而又哭又骂,狗崽到思源真的是受苦了,连人都常会饥肠辘辘,更何况一只狗呢?思源这个名字多好,而幸福的源头在哪里,只有去思,真是冥思苦索而不得其解呀!中学毕业后,一度务农的我曾和其他人去思源修梯田,那可是全公社的一项重要任务,名为农业学大寨。把稍有些土岗的庄稼地变成了梯田,把黑土翻到了黄土之下。领导者的瞎指挥却为自己赢得了声名,老百姓的无可奈何也为时代留下了反思,那种机械的形式上的模仿今天看来真是荒谬得可笑。思源东有一个村子叫众发,我去过一两次,也像思源一样穷,“众发”在当时也同样只是一个愿望而已。

    我们村南面的村子叫井合,我童年时是姥姥家所在的村子。夏天的时候,我常随母亲去姥姥家玩。姥姥家有一个大瓷瓶,那上面有双龙的图案,透着古意。它被摆在姥姥家的炕柜上,我特别愿意看,从来不敢用手摸,怕别人担心我把它弄打了。我对井合的印象就是从一只瓷瓶开始的。井合有几个坏孩子,我去东面的池塘里洗澡,他们一次又一次将我往水里按,大有不把我溺死不罢休之势。在我去更远的异乡之前,我初尝了人世间的酸辣滋味。而姥姥家东邻的孩子张小五却对我呵护有加,是我童年时的好伙伴,是我多少年后关于友谊的回味。井合给我的最大伤痛是姥姥的早逝,疾病因贫困而无法医治,这是她的亲人们永远的遗憾。

    我家西南有个村子叫四门找,名字挺有韵味。但我们更愿意叫它另一个名字小腰屯,可能是它坐落在山岗子之腰的缘故吧。小腰屯是贫穷而脆弱的,好像山岗子一翻身,屯子就会落到乌龙沟淹没似的。在我心里我常把“小腰屯”换成“小妖屯”,颇有鄙视之意。都说那屯子的人很懒,过日子破罐子破摔。穿着破棉袄破棉裤,两手插进衣袖,蹲在初春的墙根下晒太阳,打哈欠,呆呆地望着偶尔路过的陌生人,眼光里满是麻木,这是我对那屯子的本有印象。干净的人家也不多,邋遢得似猪圈,埋汰得像狗窝。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在那屯子的西南参加由大队组织的修水库劳动。那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劳动,尤其是抬土抬子能累死人。我有一个姐夫,比我大几岁,少年时小学校篮球场上的一次矛盾让我俩成了仇敌,那一次我把惯于欺负我的他打了,还撕碎了他的背心儿,然后一跑了之。工地上,当年未能报仇的他偏要和我抬一个大土抬子,借此想把我压垮,大有我不跟他抬不是小子之意。我没有上他的当,他的仇没有报成。我们之间的仇怨竟然延续到了邻村,他的叫号中不无嚣张。邻村给我带来的不仅是对邻村本身的反思,更带来了我对自身的思考:在你瞧不起邻村人的时候,自己也该有强硬的筋骨,这样才不至于被别人挑战。

    小腰屯西边不远的一个村子叫“真理”,一个带有浓重时代色彩的村名,我从未去过。真理村前面有一个水库,水库里有野鸭、打鱼郎等许多鸟。一片水意之上的鸟,多少年之后我总把它们和“真理”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在鸟儿的眼中,一只小鱼和小虾就是最切近的真理。而在我们眼中,那些粮食和烧柴就是真理。而打倒谁、消灭谁和解放谁都离我们过于遥远。那是一个把“阶级斗争”挂在口上、缺吃少烧的年代,常让人羡慕水面上那自由自在的禽鸟。

    去我们村北十里左右的村子穷棒岗买粮是令我难忘的。穷棒岗很穷,那卖给我们几十斤小米的人家是怎样的跟肚子算账才省出来的呢?那一天,以吉贤为自豪的情感变成了一种惭愧,家乡也并不能保证我们的温饱。扛着小米袋子回家,我还在想着穷棒岗一家墙上的小提琴。我不知道那把小提琴的来历,但它是那个时代那个穷乡僻壤的一个难得的意象,一个向往快乐的意象。但那时它是蒙尘的,如同一个遭遇。它静默在时间里,又如同一个等待,等待温饱后的一双手。

    邻村,我灵魂中不能忽略的村子,它们让我在走向更远的异乡之前认识了世界,也认识了自己,让我的心在生活面前接受最有说服力的教育,而这种教育,是一种永久的力量,让我不会忘记生命的四面八方。

    买在乡村

    小时候最爱去的地方是村里的供销社。那时候最感兴趣的是水果糖和几分钱一本的小人书。供销社经理是一个姓薛的老头,我很羡慕他,还常常看着他的手出神。当他把钱放进钱箱,然后把东西送到我的手里,我就想他的手多了不起,每天都能接触到那么多好东西,这双手要是属于我该多好啊!后来供销社由村中间搬到村西头,经理换成了一个姓刘的人。他脸很白,说话斯文,是农民眼中典型的“工作人”。这两个人是我童年中印象较深刻的,对他俩感兴趣,其实源于我对购买的渴望。

    拿着供应本去买八毛钱一斤的豆油,对于我来说有一种节日般的兴奋。那时每人每月供应的豆油只有二两,人口不多的人家还不到一斤。油经过油提子流入玻璃瓶子的时候,我等待的心情就像那个瓶子,灌注进了阳光般的喜悦。小心翼翼地抓住瓶颈,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恐怕摔倒碎了瓶子。有时还去供销社装煤油。我家有一个能装四五斤煤油的大玻璃瓶子,我一手握瓶颈,一手托瓶底,在来回的路上走着。煤油注进灯盏,那绿油油的火苗像一个快乐的精灵,让暗淡的日子有了些许快乐。

    文具是我喜欢的。铅笔、橡皮、小刀……那时我常用的是麻秆铅笔(因像麻秆而得名)。后来不满足使铅笔,就花了几毛钱买了一支钢笔,但不久钢笔就不翼而飞了。那是我童年时代的一个谜,我清楚地记得课间我就把它放在了文具盒里。后来我又买了一支钢笔,这回母亲在我的笔帽上拴个小绳,一端系在纽扣上,她让我尽量随身携带。供销社里有一种黑色钢笔,笔身很粗,像一个黑衣修士,笔尖也挺大,像小鸟尖尖的嘴。那是当时笔的上品,我没有买过,偶尔借别人的写几行字,算是过瘾了。

    有时去供销社也不是为了买东西,如果一定要和买字联系在一起,那便是一种心理上的买。我愿意看胶皮鞋底子上的花纹,想它就是鞋的牙齿啃住了溜滑的冰雪,我甚至嗅到了那种胶皮的味道。我也愿意看那呆头呆脑的大头鞋,它的价钱要高出胶皮鞋不少。冬天我们穿的大多还是胶皮鞋,它的毛病是好缓霜,它和我们低微的身世显得多么和谐。礼服呢,华达呢,趟子绒(灯芯绒),它们是布匹里的贫民,而哔叽是贵族,那时还没有落脚在我们乡村小小的供销社。看店员在那一尺一尺地量布,我心中幸福的尺寸也在增长,如今想来,那不就是幸福的长度吗?过年穿一套新衣服是我们的憧憬,礼服呢和华达呢衣服我都穿过,那时就想,要是衣服永远不旧多好,穿新衣服的感觉差不多等于我们过年的感觉。挂在高处的各式帽子我也愿意欣赏,狐狸皮帽子,貉皮帽子,狗皮帽子,羊皮帽子,兔皮帽子……我最喜欢狐狸皮帽子,那种火一般燃烧的感觉在我心底,每每成为戴上的欲望,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为死去的生命而忧伤。作为一个乡村孩子,我最初的审美欣赏开始于那个小小的供销社。不只是高处的帽子、低处的鞋、柜台上的布匹,赶车人鞭子上那小小的鞭鞘都没有逃出我的视野。那屋子里有我太多的欣赏对象,在贫困的生活中,我感到了一丝满足,尽管那些东西并不属于我。

    过年前供销社是最挤的。商品紧缺的时代,人们恐怕买不到过年所需的东西,挤就成了当时的一大风景。一个姓孙的妇女在拥挤中竟然挤掉了裤子。贫困的生活让她无法穿上内裤,那种羞窘当是她一生也忘不掉的。那一刻,拥挤的人不再拥挤,没有笑声,只有沉默,那个场面是多少年后我们的记忆,是记忆中的难过。

    几年后的一天,听说供销社新进了一种纽扣,是酷似军服上的那种,是当时青年的最爱。我让父亲去给我买,他没有犹豫地答应了。当父亲把扣子放到我眼前的时候,我简直喜不自禁。扣子缀在我的衣服上,像缀在一段时光的结尾,但过去了的时光就意味着结束吗?当我穿着草绿色的衣服走向远方,望着胸前的纽扣,我的心中是别样的况味。我想起我与供销社的那一段时光,纽扣它听到了我最真切的心跳,听到了我青春的声音。

    那时的供销社远不能和现在的商场超市比,但它是乡村唯一的商品集中地,在贫穷暗淡的生活中,若想接触崭新与亮丽,只能去那里。那里同样能满足我们对物质生活的起码要求以及许许多多还不能实现的愿望,虽然有望梅止渴之嫌。

    回头看水

    认识水是从村中一口小池塘开始的。那口小池塘也就二尺深,是鸭鹅嬉戏的地方。又浅又脏的所在,我却愿意在里面玩狗刨、扎猛子,全不管把自己弄得像个泥猴。长大一点,我对村西的池塘情有独钟。那口池塘水面较大,水深且清,是游泳的理想之地。但我们这帮孩子往往不敢到最深的地方去,怕淹着。我们常常玩“蹲大缸”,就是潜入水中看谁蹲的时间长。为防止呛水,把两截高粱秆穰塞入鼻孔,那是童年的即兴创作,实用而又有几分幽默。

    九岁那年,我随父母去了异乡。从一口池塘到另一口池塘,生命的过程在发生着变化。一天中午,我和伙伴们到那口位于村东北的池塘洗澡,其中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孩子指着一处说:“你去看看那地方有多深。”我没有任何犹豫地去了,没想到水一下就淹没了我,我本能地往上蹿跳,不一会儿,我感到有一双手拉住了我,直到把我拉到塘边。拉我的人正是那个让我去试深浅的孩子。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晕眩,趴在塘边不住地吐刚刚被灌进肚子里的水,那是我到异乡后第一次吐出的苦水。似乎天上的白云都变成了冰冷的积雪,在那个夏日,有一种凉意透入我的骨髓。救我的人是指使我探险的人,我不知是应该感谢他还是应该指责他,我遇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悖谬。此事过后不久,高年级的同学在那个池塘里起沤好的麻,我就在旁边洗起澡来,没想到不慎滑到深处,而这时旁边并无注意我的人,又是一次次本能的蹿跳,我突然跳到一个高一点能露出脑袋的地方。似乎是谁冥冥中伸出的援手,心中的庆幸变成了一个冷静的决定:我要把这两次遇险的经历告诉父母。父母没有过多地责怪我,但从他们深长的感喟里我感到了他们的后怕。

    十一岁的时候我回到了故乡,当我又一次面对村西池塘的时候,仿佛一朵云投入到它的波心。我想到土块穿过涟漪的瞬间那打水漂儿的快乐,仿佛快乐的童年都在那一瞬间消失。我愿意看父老乡亲从池塘边戴月荷锄归的情景,他们把身影给了池塘,把嬉笑融入蛙鸣,而我的回味从那一刻开始,想他们劳作后在塘中洗来洗去的双手和那永远洗不去的风霜之中的粗糙,想雨落池塘和那酝酿雨意的天空。池塘边的小路通向原野,走远和走近的脚步演绎着春夏秋冬,也演绎着人生的温暖和寒凉。

    村里韩姓人家有个女孩,她很小的时候得了抽风病,久治未愈。病情稍为稳定的时候,她常站在家后面的大道上定定地看住我们,像有无限的心事,也许她是看着同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而心生羡慕吧?十多岁的时候她竟死于家后面壕沟里的水。那天她走到壕沟旁病就发作了,跌到里面就再也没有起来。等到家人发现的时候,她已没了气息。她的生命就定格在那个夏天,齐耳的短发被夏风抚摸,两个脚丫再也不能去踩人间的道路。她家人的痛撕心裂肺,围观的人感叹命运的无常。与水相关的死不止一起。记得“文革”期间,村里一个姓刘的大队会计被怀疑贪污公款,因而成了深挖的对象,接二连三的审查把他逼疯了,最后他以跳井作为回答。他死于对那个时代的绝望,他是想以把生命交给清水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打捞他的那个早晨,他的老母绕着那口老井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哭声中有多少冤屈呀!三十来岁,生命还没有走到半途就死于诬陷和威逼。两个人的死性质不同,但都是生命之悲。

    其实无论是故乡还是异乡,水都会为生命的过往留下痕迹。在这样的过程中,你很难做出故乡好异乡就不好的评判,故乡和异乡并不能划定美好和痛苦的界线,异乡的漂泊中当然会有许多难言,但故乡也不能说处处生长快乐。当一个孩子逐渐长大,当他的心逐渐生出忧伤,他会庆幸自己活着并属于人间幸福的一部分。

    回头看水,爱水,但又畏惧水。水深不可测,但水浅有时也未必可测。水意难言,只因人间有太多的说不清。

    未归的人

    那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那时还没有禁猎。

    冬天的一个早上,李姓猎人照例出去打猎。那时李姓猎人家乡不乏猎物可打,野兔、野雉、狐狸,应有尽有。在白雪覆盖的原野上,那些旧的和新的踪迹都在考验猎人的眼睛。有经验的猎人手指探进踪迹,便可判断猎物是什么时候从这里经过的。

    奇怪的是,那一天在家人的盼望里,李姓猎人没有归来。他倒像个猎物,从家门前踏出的一串足迹一直踏向遥远,一直到一条道路的旁边,脚印断了。在那之后,他的家人都像是急切的猎人,要寻找到他们心爱的猎物,但一直到那雪地上的脚印消失在春天里,李姓猎人也没有归来。后来李姓猎人的家人到邻县寻找,最后在几百里外的林甸县发现了一点线索。旅店的墙上还挂着他的那杆猎枪,但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是什么可以让他离开有猎物可打的故乡而来到几百里之外的异地?这一直是一个谜。难道是这个有儿有女的人为情所累而去往那里,又因情而命丧异乡?或者被图财的人害了性命?这些当然都是猜测了。据说李姓猎人精神并无问题,只是妻子死后他情无所依。在小时候的家乡,闲暇时李姓猎人常常是人们的谈资,尤其是在冬天。

    当我和我家的黄狗跟随在父亲的身后,作为猎人的父亲正在追逐着一只野兔。那时我就想:那个未归的猎人,他到底去了哪里?那时天地的结合处像沉默的嘴唇,朔风中的荒草点缀着苍茫。

    那个猎人的大儿子是我们公社供销社的店员,他面孔白净,待人和善。在我长大之后,曾多次想问问他父亲当年的情况,但都因为怕触碰到他的痛处而作罢。可以想见他们一家人为此而承受的伤痛,也可想见那寻找中的迷惘和绝望。他们的儿女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那个冬天父亲会走向不测的命运。那位猎人的孙子孙女从来都没看过爷爷一眼,在他们出生之前,悲剧早已发生了。一家人不能不讲起这件事,讲起那个冬天苍白的雪,讲起眼泪变成了睫毛上的霜,讲北风把寻找路上的哭泣吹远。

    在我们的村子里,这些年走向远方的人很多很多,包括李姓猎人的后代。前段时间,我听说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小伙子在上完大学寻找工作时不知所终,只剩精神几近崩溃的母亲守望在家门,以泪洗面的她有时还会到早逝的丈夫的坟头念叨,然后孤独地回家。不知这个小伙子为什么不与母亲联系,他是遭遇到什么不测了吗?他是学坏了吗?这又是一个未归的人。

    还有一位盲人,因为和兄长发生龃龉而离家十多年未归。盲人原来的眼睛是好的,后来的眼疾是因为耽误了最佳治疗期而不能医治。那时他从生产队队部出去挑水,竟然能找到井,我们都惊叹他心里有眼。听说到大连打工的村人在大连看到了他。他是到远方寻找他的幸福去了,但这一寻找竟同对兄长的深恨联系在了一起。不知他在大连生活得如何,不知他能否像当年找到井一样找到属于他生命的泉水。

    因为寻找而成为别人的寻找,他们以谜的形式活在人间的某个角落或变成异乡的一抔黄土。而亲人的盼望里,逐一列起的一千种猜测,哪个是他们真实的命运?直到深刻的折磨上长起一层层的厚茧,他们依然杳如黄鹤……

    乳汁

    小时候大人们让孩子猜谜语:“一棵树上结俩梨,小孩看了干着急。”不用猜,我们这些孩子都笑了。

    乳汁是一条河,它的长度是一个村庄历史的长度,而我们都曾是乳汁的受益者。在母亲的怀抱里,是踢蹬着双脚的婴儿,是婴儿满足中安恬的笑容,婴儿就这样在吮吸里一点点长大了。多少次母亲的乳汁哄住了哭声,那多是在夜里,辛劳的母亲从梦中醒来,乳汁之河再一次泛起了波浪。

    在夏天的白杨树下,几位年轻的母亲凑在一起,都在给自己的孩子喂奶,身边有奶汁充盈的母牛,天上是乳汁般的云朵。这是乡间唯美的画面,此时大地的乳汁之河也正在催庄稼生长。

    听说一个已上小学的男孩,在课间依然跑回家吃奶。他是母亲的老儿子,因此受到了特别的优待,他也因此受到了同学的嘲笑。这是那位母亲以乳汁形式的最后的奉献,她的老儿子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母亲就告别了青春的丰腴而走向了瘦弱。孩子在长大,村庄在不断壮大,而母亲的乳汁之河不因为一个个母亲身体的衰老而有所消减,一代代新的母亲又出现了。

    谁家的孩子奶不够吃,就有别人家的母亲献出自己的奶汁,她的无私就以这样的形式进入我们的生命。听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奶不够吃时曾吃过宗姨奶的奶。那时宗姨奶奶水充足,那时宗姨奶一个刚生下不久的儿子夭折了,很难想象宗姨奶是怀着怎样的伤痛又怀着怎样的期待来给我喂奶的。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却羞于向可敬的人做出表达。怪不得宗姨奶在我小时候遇见我的时候总要多看我几眼,也许她在心里想:如果孩子活下来,也和立宪一般高了。但我却在她的视线里逐渐跑远了,混入和一帮孩子的玩闹中。当我想表达的时候,宗姨奶却去异乡的女儿家生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记住了宗姨奶的无私,那是我婴儿阶段所接受的亲人之外的哺育。这样的乳汁珍贵,我没有理由不把它转化为对别人的善良。我的弟弟也吃过别人的奶,而给他乳汁的竟然是一位哑巴母亲。多少次回故乡,当看到我和弟弟在一起走的时候,哑巴母亲便比画来又比画去,意思是她用乳汁哺育过弟弟,脸上流露的是无限的自豪。哑巴母亲因病而早逝了,但她的无私我们永远记得。她缠绵病榻的时候,远方的弟弟也不知道。对善良和无私的报答,有时却失去了机会,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宗姨奶也许已经过世,她和故去的哑巴母亲一样,让她们的乳汁以生命的名义活在我们的生命里,在这样一种延续里,有着永远的恩泽。

    小时候母亲经常讲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位母亲娇惯自己的孩子,而她的孩子竟犯了杀人的大错而即将被执行死刑。这时儿子请求见他的母亲。而当他如愿见到了母亲,他却咬掉了母亲的乳头。这样做是报复母亲对他的娇惯。谁是这个故事的创作者,已不得而知,但这一故事民间版本的流传,是在告诫天下的母亲万万不可宠惯孩子。母亲除了进行乳汁哺育,还要不断地对孩子进行人生教育,那是另一种乳汁。如何在爱和教育之间找到一种平衡点,这是对母亲的考验。

    每一位母亲都该记得孩子不再吮吸自己时的那种空落,那种难受,甚至想那曾把握自己乳房的稚嫩的小手将逐渐长大,去把握未来,这样想来,母亲会流出世界上最纯净的泪水。

    我们也会用回味中的泪水回应母亲的泪水,回应母亲的那条河。我们会因此更加敏感,会在跟随我们的一条河流旁痴想很久,那时,河流旁是一些感念的花朵和颤抖的草叶。一条河流总在隐喻着什么,无数儿女总在回想着什么。

    村人姿势

    忘不了村人抬头盼雨的姿势,通常是一位老者,他的老眼环视着天空一番,恨不能望出雨云来。土地的裂隙和他脸上的皱纹相互映衬,他的望中有着一世的沧桑。只有深知土地冷暖的人才会望得这样一往情深,才会把土地看成自己的血肉。孩子们很少像老者这样盼雨,他们不谙世事,常常在疯跑中进入一天的梦境。

    低头的姿势为大人孩子所有,似乎他们有着必须低下头来的心事。为寻找丢在土路上的一毛钱,为老师的一次不留情面的批评,为父亲一次柳条子的教训,为一次不顺,为一次欠债……在冬天的雪地上,两个即将分手的恋人都低着头,在说过了该说的话之后,低头中的默默无语恰似雪地上的冷,一直铺向遥远的天际,铺向人生遥远的回忆中。还有那些有龃龉的人,在路上怒目相对之后,都把烟蒂摔到地上,在用鞋子把它们踩扁之后各自回家。最让人感动的是劳作之后的母亲,她们会手搭在围裙上默默想心事,也许是为中学毕业的孩子想着前程,也许在盼望着出门在外的丈夫早日归来……一滴晶亮的汗珠停在眉梢,那种低头的姿势里似有万千心事缠绕,就连爱耍闹的狗都在这一刻静静趴在母亲的身边,不忍打扰。

    盼望的人顶数家中的老奶奶。村口的那棵老榆树已先于奶奶不知望了多少岁月。老奶奶手搭凉棚直到把夕阳望下山去,直到暮色笼罩在她的周围。那是一种平视,但岁月不是平的,坎坷和不测让老奶奶的盼望变得久远,成为村庄永远的意象。

    还有那些蹲着的人,人生的重负让他们直不起腰来,于是或靠着墙根,或者无所凭依,蹲下成为人生历程中的必然选择。他们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或衔着一根旱烟喷吐着愁雾,或捂住自己感到疼痛的肚子或肋骨。也许蹲着会用草棍在地上写着什么,也许会希望谁拉一把手,也许心思会坚强起来继而一下子站立……无论如何,蹲下的一刻都像上了一课。站起来看天,天好像深沉了许多。他们朴素的思维也许可以这样翻译:天背负着日月星辰,也背负着风雨阴晴;地背负着冷暖悲欢,也背负着失落和收获。

    那些抄着手走路的人总让人感觉到难得的悠闲,因为乡村的忙让他们的手去扶犁耕地,去把种子撒进土地,让他们握着锄头在烈日下铲地,让他们握着镰刀在秋天收割……那多是在冬天,他们并不嫌冷,抄着手一步一步在村子的雪路上挪移,有时还铁钉一般钉在一处,也许嘴边还衔着卷烟。高粱秸障子,土墙,土屋,老井,就这样和抄手的人互为背景。那样的悠闲也许有些孤独和空落,那样的悠闲似乎是在寻找一种对话。一只手伸向一个袖子,一只手伸向另一个袖子,村人用自己的体温暖热了自己的双手。年轻人在抄手时直着腰,老年人在抄着手时略弯着腰,这是一种自然的对比,在渐行渐远的时光中。

    还有那些弯腰中的背手,在老者的行走中成为特写。一生忙碌的双手放在弯弯的腰上,这样的特写太值得回味。身后是一生的劳作,是数不清的艰辛和劳苦,是数不清的坎坷和沉重。那是结满了老茧的手,那是沟痕纵横的手,那是有些弯曲的手指,一个手背放在一个手掌上,像是在回味冷暖,像是在互相安慰。腰背像是驮着这双手,此时它们是功臣。

    村人的姿势很多很多,比如相别时不约而同的回望,比如一个小孩骑在大人的肩膀上看扭秧歌,比如母亲跪在灶前吹着柴火中火刚熄灭的地方,比如父亲走在冰雪路上的奋力扬鞭……在村人的姿势里,我们一点点成长,学会善良,学会珍惜,学会品味。

    而我曾是村人的一部分,我今天的文字是一种回望的姿势。

    从鸡鸣开始

    没有鸡就称不得村庄。当鸡鸣声传来,天边的曙色就预示着新一天的希望,我们在鸡鸣的高潮里拉开窗帘。

    说到故园之鸡,首先要说到公鸡。公鸡并不只有斑斓的羽毛,它的大将风度颇值得赞赏。母鸡吃食的时候,公鸡总要四下注目,以防别家的鸡来抢。偶尔先啄了吃食,又迅速吐出来,让母鸡吃。公鸡在呵护母鸡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两家公鸡在栅栏两边相遇了,东家公鸡的嘴从栅栏缝隙伸过来,西家公鸡的嘴从栅栏缝隙伸过去,但交战没有实现,原因在于没必要,只是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厉害就可以了。一次,我家的公鸡在啄草时不慎被草缠住了嘴,正当它无措之时,一只母鸡奋力将公鸡嘴上的草啄断,使公鸡摆脱了麻烦,鸡之间的默契可见一斑。公鸡常常处于一种呆愣状态,有时步态缓慢,似乎在想什么,似乎又有什么担忧。

    那些母鸡常常在啄食,一会儿啄一块西瓜皮,一会儿啄砖缝中的一个虫子,一会儿又去沟里啄倒掉的饭粒……要是扔到院子里一个鹅蛋壳,鸡就会群起而抢之。鸡有时也吃自己的蛋壳,这是用自己喂养自己。有时要向土里啄,除了啄,还用爪子刨,那里有小虫子或者别的什么,只有鸡自己才知道。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鸡太寂寞了。这些鸡有时也让人担心,因为它们为了一只死耗子而争抢不止,全然没有想到死耗子身上是否有病毒和毒药……鸡有时要花一定的时间啄自己的羽毛,脖子后,翅膀之下,母鸡的细致可做某些邋遢人的楷模。

    中午常常是母鸡下蛋的高潮,咯嗒咯嗒的叫声是它们的炫耀,好像怕主人不知道似的。母鸡的炫耀太值得理解了,这是对主人喂养的报答,像是说:“蛋里还有一个金黄的太阳呢。”母鸡的叫声更增添了中午的宁静。这样的情景是春夏乡村中午的显著特征,尤其为闯荡远方的游子所回味。

    中午炎热的时候,鸡也会跑到墙根下或树荫下乘凉,那急促的呼吸让人知道长毛的动物在这一时段的难挨。鸡有时会耷拉下膀子来散热,那膀子像扇子。

    这里要说说老抱子,也就是鸡母亲。当老抱子要孵育小鸡的时候,就整天趴在窝里不动。主人得知此意,就让它趴在炕上的火盆里抱窝。当火盆里铺上了麦秸,似乎还有冬日炭火的余温。几十个鸡蛋在老抱子的身下,有的是老抱子自己下的,有的是别的鸡下的,但并无谁亲谁疏的区别。除了下地吃食、喝水等,老抱子都趴在窝里。当自己的体温终于使小鸡啄破蛋壳,老抱子是颇有成就感的,但它的工作还远没有完成。老抱子像一位得意的女将军,要领着一帮小鸡成长。当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老抱子会一边叫,一边挓挲开羽毛。老抱子刨开泥土或者柴堆,都是为了让它的小宝宝来捡拾什么。鸡宝宝丢失或者夭折,这都是不可避免的经历。有的老抱子在时令很晚的时候才想“抱窝”,它们只能被主人一次次撵出窝,想再一次做母亲的愿望最终落了空。

    不管是公鸡,还是母鸡,都愿意找土质松软的地方,然后刨出一个坑趴在那里,好像要来一次土浴。鸡也愿意沐浴,一次雨中,我看到它们没有一个愿意回到架中躲避,雨中的鸡羽毛紧贴着肉皮,显得小了些,淋浴的过程是消除溽热的过程,是设法变干净的过程。

    除了白鸡和黑鸡,乡村的鸡,杂色的多,就是所谓的黄鸡,也多为黄中带黑或黄中带白。鸡的杂色羽毛有很多诗意,总感觉那些鸡的羽毛大致分两部分,从头到颈下是一部分,其余为一部分,而前一部分的彩色尤为精美。

    鸡有时要到园子里偷吃黄瓜或柿子等,一两次会得到主人的原谅,但屡教不改的会受到主人剪短翅膀的惩罚,这样以免它们再飞越篱笆。

    鸡有很多绰号,根据鸡的特征而定。比如短尾巴、秃脖子、鼓鼓头(头上有一撮突出的毛的)、护护嘴(嘴下有一撮突出的毛的)、芦花鸡等。秃脖子鸡算是鸡中的异类,数量不多,它们脖子没有羽毛,就像缺少了一条围巾,冬天该会冷的,但不知什么原因,这种鸡是很善于产蛋的。

    鸡也有强弱,比如受欺负者常常被啄掉一些羽毛。

    鸡也好打盹,和人类相反,它们是用下眼睑遮住眼睛。

    鸡的红冠子上有一些锯齿,多少风从那锯齿流过,多少对太阳的渴盼从冠子里抖出;鸡的两脚是微型的挖掘机,每一时刻似乎都要有所发现。土里刨食,沙里拣“金”,草里寻虫,鸡的眼睛无比敏感,鸡的喙无比锐利。

    鸡能消化掉人不能消化的东西,比如碗碴儿。

    围绕鸡,乡村会有许多故事。比如杀死一只母鸡会气死一只公鸡,比如丢失一只母鸡会引发邻里纠纷……

    我们常常忽略一只鸡的存在。离开故乡许多年了,回故乡认真地观察鸡还是近两年的事。

    家园深处的地名

    我老家所在的乡叫永乐。永乐——永远快乐,这是一个隐含着美好祝愿的名字。

    从乡所在地往东南走四里许,就是我的出生地吉贤。吉贤是几十年来的叫法,它的原名叫刘大房子。同王家窝堡、孙家油坊、刘大晃、张大愣等地名一样,刘大房子这名带有鲜明的宗族色彩。姓氏的定位就是历史的定位,由此而生出了民风民俗民歌民意。刘大房子,你可以想得出,当年哥几个在这里开荒占草,野狼的绿眼先惊愕于最初的篝火,之后又窥伺建起的几个马架子。那并不是什么大房子,也许大房子是他们最初的憧憬吧。听老人讲,早些年村子附近的狼很多,时常在夜里闯进村子吃猪,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村人想了许多办法,其中一种是在猪圈里下上套子。于是就有一些失去了伙伴的狼在夜里哭嚎而来,小村之夜因此常被恐怖与苍凉包围。如今,狼们早已到很远的地方流浪去了,而刘大房子的地名却扎下根来。它是纵横在阡陌之上的白杨,是乌龙沟边的落叶松,那落下的叶子,就像这个地名对时间的咏叹。大草房代替了马架子,砖瓦房又代替了大草房,现实和憧憬的吻合需要的是一段悠长的岁月。

    我的出生地吉贤还有一个现在人们已很少叫的名字八井子。这是一个明显地带有异域色彩的名字,有很浓厚的强加味道,因为它与我们的土地是格格不入的。我们村北二里地的地方还有个村叫正井子,而乡所在地叫九井子,再往北便是十井子、十一井子、十二井子……据说这些名称是从望奎那面排过来的,可见那时日本人的触须已延伸到东北的每一个角落,也可想见在这片曾被掠夺的土地上发生的许多血与火的故事。

    在我家和乡所在地之间有一个地方叫五棵杨,是因那里有五棵巨大的杨树而得名。那地方另有一名叫韩家店,解放前一个姓韩的人家在那里开饭店和旅店,因靠近道路,便成了南北往来的必经之地。五棵杨曾有过热闹,传说兵荒马乱的年代,胡子(土匪)常常在那里白吃白住,把个好好的韩家店硬是祸害完了,韩家被迫搬回原来住的村子里。我上初中的时候,拴过胡子大马的五棵大杨树早就没有了,走在毛毛道上,还隐约可见房子的遗址,似乎还可以听到胡子们的猜拳行令声,还有那不堪其苦、细若游丝的哭泣……追溯岁月的,除了我们,还有那些绿蓁蓁的庄稼。听说五棵杨附近毙死过不少胡子。五棵杨这个地名给予我的神秘感一直延续到现在,世界上像这样过去名副其实而现在徒有其名的地方实在太多,我们只能用想象去填塞这中间的时空。

    我家往北不到十里的地方有个叫“饿死狗”的屯子。名字太奇特了,极具形象感,连狗都饿死了,你看都穷到什么地步了。那屯子我去过,那是在七十年代中期,虽已过了六十年代忍饥挨饿的日月,可一到春天缺吃少烧的人家也不少。比之其他地方,那个地方的人似乎不大会过,依我看,除此之外的原因是以前穷的时间太久了,一时半会儿翻不了身。“饿死狗”的闺女都设法往附近相对富裕的村子嫁。“饿死狗”现在的村路上肯定少不了一些奔跑的狗,但从前的故事却是令人辛酸的。

    不能不提及的是我家南七八里地的辛家沟,顾名思义,最初肯定与姓辛的人家有关,而我却总是把它和辛劳辛苦辛酸连在一起。二十年前我曾几次经过那个村子,有的人家穷得连窗户都没有,连炕席都是破烂不堪的,几个人盖一个被子那是常事。可能是地势低洼的原因吧,前些年辛家沟遭遇百年来唯一的龙卷风,有几个人死亡,多人受伤,房舍倒塌不少。好在政府及时救济,不久房子就盖好了。当时不少新闻单位都派人到辛家沟采访。这是一个早该被人关注的地方,这是一个处在苦难风口的地方,一场龙卷风给它带来了外界的注视。后来辛家沟又遭遇几次冰雹。我总觉得辛家沟这个名字应该改一改,但改不了的是现实啊!

    洪家围子这个地名让我沉思好久,思来想去我还是把它写出来。洪家围子,姓洪的人家多。七十年代中期公社书记的一个重大决策决定了洪家围子的命运。公社书记要把那个地方当成学朝阳农学院的点,也就是说那里要办一个所谓的“五七”大学。看来围子也并不能把几代居住在这里的人围住,他们还是一步一回头地走向了四方。几百人的背井离乡,换来的是一己声名。拍纪录片的来了,记得那一天敲锣打鼓地闹了一小天。当时那里有一支宣传队,我是宣传队的成员之一,学大寨学小靳庄之类的节目把那个地方闹得热火朝天,当时的热闹和后来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五七”大学的历史远没有长过洪家围子的历史,之后大学变成了林场,再以后又变成了乡里的敬老院。回老家的时候,我常和家人提起那个地方,家人都管它叫“大学”,这是不是很有讽刺意义呢?一个已不存在的“大学”被人一遍遍地叫着,岁月打在人心中的烙印恐怕很难消失。

    前面提到我老家那个乡叫永乐,其实这只是以前的叫法,我上大学不久“永乐”就已改为“永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改,可能是考虑不想和别的叫永乐的地方重名吧?我的履历和永乐相关,我的许多幸福与忧愁和永乐相关,我不想让这样富有诗意的名字从我眼前抹去,我总觉得“永富”这个名字实在太俗。但转念一想,故乡人可能穷怕了,所以起了这个企盼富足的极具世俗化的名字,但富足只是快乐的一个必要条件。

    家园深处的地名很多,比如“思源”、“众发”……每一个地名都是一首饱含深情的叙事长诗,都是一个动人心魄的历史故事。我家西面不远的一个村子叫“四门找”,这个名字总让我想起寻找的话题,是四门都可以找,还是四门都要找到才会有一个结果?

    家园深处的地名啊,我们要寻找的实在太多;家园深处的地名啊,是否会自愿地向我敞开大门,让我看到岁月的背景?

    异乡

    爷爷是用马车把我们这个家拉到一百四十里地外的异乡的。当爷爷手执鞭子走出我们租住的屋子的时候,爷爷哭了,我也哭了,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的人生的酸涩。那个初春的早晨,当他和其他人返回故乡的时候,我看到渐行渐远的马车,内心是从未有过的落寞。我知道爷爷也是难受的,一个家分为两地,他的想念远了,我们的想念也远了。

    一间半房子中的一铺土炕,这就是我们的新家,异乡让我们容身的地方是这样小,这就是我对它的最初印象。房东姓杨,六十多岁,不擅言辞,他大个子,高鼻梁,大眼睛。他的女人小个儿,但人长得白净,比他要小许多岁。他们膝下有一双儿女。西屋是姓宋的人家,儿子四五岁,和我妹妹一般大。这孩子口吃得厉害,话说不出来,急得他直劲拍打自己。不懂事的妹妹还时常模仿他。我常常透过房东家的南窗呆望故乡的方向,幻想南飞的鸟飞到故乡前面我熟悉的树林里。异乡的炕暖不热我的梦。母亲常告诉八岁的我,做事要小心,要多留神,尤其不要惹房东一家人生气。小个子女人脾气很坏,一次她女儿不慎打碎了几块玻璃,她伸出巴掌就把女儿一顿暴打。还有一次,她家丢了东西,她屋里屋外直骂得唾沫横飞,闹得鸡犬不宁。她说她要蒸猫,即把活猫放到锅里蒸死,那样一定会发现偷窃者。迷信夹带着恐吓,杨家女人最终虽没有实施,却成了我印象中最恶毒的女人。她的谩骂当然与我们一家人无关,但我们却认识了异乡里的嘴脸。夏末的一天,大约是同伴在外屋地挑逗,当我跳下炕要去追赶时,踩在翻过来的破板凳上,一个钉子刺入了我的脚掌。是谁怎样为我拔下来的,我已忘记,反正那种钻心的疼痛折磨了我好多天。拄一根棍子,我成了一个单腿走路的人。黄昏时看那些孩子在麦垛上玩,我只能在垛下眼馋,也许在他们眼里我永远属于外来户。

    秋天到了,屋里愈显拥挤了。杨家收了我们一年的房租,但又不想让我们住了。为了达到目的,欺生的杨家女人让她的孩子跟我打仗。无奈我们提前搬走了,他们家也没把余下的房租退给我们,为避免与这个不讲理的女人之间的矛盾,父母只好作罢。我们搬到了村中间大队书记的家,他姓白,三间青砖房,我们租住了东面的一间半。虽然白天屋子是一些孩子的教室(那时校舍很紧张),但夜晚我们一家人毕竟有了自己的空间。白家一大家人都是和善的人,这让我淡忘了在杨家的不快,异乡毕竟也有好人。白家人吃饭时的和睦是一种安恬,那种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就是那安恬之中的韵味,而正午的太阳和黄昏的暮色都融进了那种安恬。我知道那个年代人的艰辛,尤其是大人们在艰辛的劳作中的付出,但他们吃饭时那种安于天命的表情让我感知了生活的真实和从容。多少年后回忆起那场景,我都会想起荷兰著名画家凡·高的名画《吃土豆的人》,这是异乡留给我唯一温馨的记忆。在白家,我们不必留心和躲避谁的眼神,那是我们来异乡后的最大安慰。其实白家也是不幸的。因为白三娘有两个孩子身体有毛病。白长安,一个近三十还没有娶媳妇的罗锅;白桂娴,一个被骨结核折磨得消瘦不堪的小女孩。桂娴大腿的一个部位常常淌出脓来,每次大夫给她换药,她都疼得大哭不止。和善是一种天性中的东西,它不会因生活的艰辛和苦难而泯灭。白家人就是这样,那种和善像门前的那口老井,虽历经风霜雨雪而始终清波汩汩,初衷不改。

    父亲是一个对外部世界抱有新奇感的人,他由一个村庄来到另一个村庄,仍是从前的那个小学老师,社会地位依旧,但地域的改变对他是一个吸引,比如他爱打猎,而那个地方又适于打猎。冬天父亲打死了一只狐狸,剥皮后他把狐狸的尸身埋到了房后不远处的雪下,这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比之于白家的和善,父亲的行为在今天看来是残酷的,但在一个并不禁猎的年代,一个贫困的年代,父亲的做法应该没有太多可指责的。可不久母亲病了,她腰疼得卧炕不起。有人说是父亲打死了有灵性的狐狸才导致了母亲的腰疾,这种说法当然是不科学的。如果排除迷信说法,现在我宁肯相信这是自然对人的告诫,人对动物不能亲善,会吃苦头的。在父亲对死去的狐狸一番道歉和忏悔后,母亲的病竟奇迹般地好起来了。也许是一种巧合,但我宁愿相信这是动物对人的原谅。人没有理由随便杀生。这是异乡给父亲的教训。

    在异乡我常常受欺负。冬天在池塘里滑冰,就有人过来把我推倒。有一个姓郭的孩子,欺负我欺负到家了,他无端地把我摔倒,还挠我脸。此前我们还一起玩过,我还曾到他家找过他,只是他家大狗把我吓跑了,有时他比他家的狗还凶恶。他们欺负我,不就是因为我是外乡人吗?父母气愤至极,他们找坏孩子的家长论理,但那种敷衍式的道歉丝毫不能消减我的气愤,对异乡的恐惧成了我童年的最大心病。

    从故乡到异乡,也许注定了有一天会从异乡回到故乡。父亲不是一个心里能藏话语的人,工作中他的直性子常会引起同事的不快,所以他感到不如意。因为长期郁闷,他得了肝炎。最后他决定离开那个地方。

    离开那个村庄的前夜,白家人帮我们忙活,并表达依依惜别之情。

    那个冬天的凌晨,马车向我的故乡走,我不时跳下车来,跟着马儿向前跑,以泛起周身的暖意。寒冷中,一种温暖在心底荡漾。南面是故乡的方向,我的目光正穿越睫毛上的霜花,路上有喜鹊向南飞,伴着马蹄的声响。那时我就想:这回待在家乡永远不走了。

    多少年之后,我又从故乡到异乡,前程让我离开故土,让我体会流浪的本义。有时忽然想起童年远离故乡的经历,那经历让我想起一根钉子和血肉的疼痛:“异乡是一根刺入脚掌的钉子/你拔出来/但记忆里却是永远的痛。”而在异乡的生命过程也是检点自己的过程,也是回味别人善良的过程,唯其如此,流浪才得真谛,生命方有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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