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拭-梦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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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美丽的诗思在路上

    来到这所大学工作已经四年了。抬眼望去,窗外不远处就是我上班下班经过的大道,我的家在距单位一百六十里的地方。

    曾经有一年,我的家在距单位八九百里的地方。那时我背着行囊每月往返一次,最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是离别和盼望。最初的几个月,我没有心思写诗,满心是异乡漂泊的况味。尤其是揣着家门钥匙离开家,望着车窗外如钥匙般高低起伏的山,那种难受是我睁开眼睛的潮润和闭上眼睛的沉默。直到有一天我在半路上看到一个女孩,我便有了一种写诗的冲动。那一天,我看不到送她上车的人,只看到上车很久的她仍然站在过道上哭泣。她是离开家还是与看望过的亲友远离,我不得而知,但她的泪水确实打湿了我的旅途,我甚至想到车窗外一棵棵闪过的树都在为她难过。难受和难受如何互相安慰?后来我写了一首诗《哭泣的女孩》,权作是对那次旅途的一个纪念吧。

    一年之后我的家搬回到了我原来生活的地方,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距单位一百六十里的地方,每周一个往返,我依然在路上。由于修路,我坐的汽车整整穿越了三年的村落。坎坷的乡间路上,我竟然没有一丝疲倦,因为我的心中有美丽的诗。在路上,我曾看到背着一袋子树叶上学的孩子,看到扎着绿头巾在春天的田野上劳作的农妇,看到在凉凉的稻田里低头插秧的农民,看到时光在一个蹲着的老者的额头上老去,看到岁月在一个个老房子上留下青苔,甚至还看到了那被一抔泥土掩埋的人生……无数次的眺望,无数次的感恩。有时,我真想说:我爱你!这个“你”是北方的原野,是北方的村落,是一世沧桑的人群。命运注定了我是北方的儿子,我要用生命歌唱它,歌唱它雪的飘逸,雨的深沉,歌唱它风的多情,水的献身,歌唱那风一样奔波的父亲和水一样柔情的母亲。

    在路上,我有太多的牵念和由这牵念而带来的痛,我知道我的一生再也离不开这些。当然,我的心情有许多时候是舒展的,就像五月的杨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曳。我知道快乐的心情对于一个诗人的重要。这几年我的心情逐渐变得平和了,对生活的满足让我思索生活中那么多的不容易,让我以一颗善心看待生活,我在这生活中变得深沉了。

    这几年我还去过一些地方。我每年必去两次齐齐哈尔看望我年迈的祖母。前些年我写过《从安达到齐齐哈尔的雪》,这几年我在那路上的感慨良多,写了不少我自己满意的诗。我写盐碱地,写水中的芦苇,写草原上的干草堆,写十一月的鸟巢。

    二〇〇二年我参加了省文学院组织的活动,随部分作家去了丹东和朝鲜,这是我目前走得最远的地方。回来后我写了《枫树》、《鸭绿江上》、《玉镯》等诗,还写了散文《梦在远方》。

    今年我先后去了黑龙江、北戴河、北京、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和铁力几个地方。江水和海浪,故宫和长城,湖泊与五花山,让我们把那么多的痴迷和忘情都留在了旅途上。诗人李琦在她的文章中多次提到山河的教育,我多么佩服啊!这几次旅行都将让我铭记终生。山河的教育,历史的教育,是给予世世代代的恩泽啊!在从北戴河去北京的路上,我看一个个闪过的绿底白字的地名牌,看车窗外的平原,看长长的滦河大桥,内心的喜悦无以言表。视野的开阔让我增长了许多见识。旅行之后我写了几大组诗,在那种一气呵成的快感中,我有了更深的自信。我愿意以我的真挚,记录并提升人生路上的诗意。我知道我的亲人和朋友每时每刻都在关心路上的我,尤其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给予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励,而我将以什么献给我的亲人和朋友呢?我想那就是我永远的真挚,其中就包括我用真挚写就的诗歌。

    除了惯于在纸上歌唱,我还是一个惯于用嗓子在路上歌唱的人。人生的歌既要唱给别人,也要唱给自己。在铁力旅行的时候,我给诗人朋友们唱了一首新疆民歌《阿瓦古丽》:“……我要寻找的人儿就是你/哎呀/美丽的阿瓦古丽……”我的心中有我自己的阿瓦古丽,我在路上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她,她是我一生一世都在追寻的美好,那美好里就有我的诗歌。我美丽的诗思在路上。

    抚远

    去抚远已是一年多的事了。我去过一些地方,但在离开后最深刻地想念的还是抚远。我无法说清我的这种感觉,甚至我对自己的这种感觉都感到奇怪。

    抚远,难道是这两个字深深地牵动我吗?

    那么先说远吧。也真的不近,整整一天,我们除了吃了一顿中午饭,其他时间都在路上。但到了那样的远地,我们还能说疲劳这个词吗?疲劳往往和不喜欢联系在一起,和一个历程的终止联系在一起。而这又是多好的开始,这样的开始就是到今天也没有结束,尽管我们只是三四天的旅行。对远方的向往并不是对身边所有东西的不喜欢,但毕竟是有太多的不喜欢,所以这样的远方对于我来说就别具意义。

    就说黑龙江和乌苏里江吧,两江汇合地带上的抚远是否体会到了两只手的相握?这该是怎样的慰藉,漫长旅途的孤独融成了相见的热情,曲曲折折的流浪变成了相拥的快乐。它们相互慰藉了,然后便慰藉了抚远,然后抚远便慰藉了许许多多的人。

    历史上的许多远都和人的命运有关。比如贬谪,人生的哀愁就像那边远地带的流水一天天地流进暮霭;比如迁徙,对于安土重迁的中国人来说,边远地带的荒寒是他们莫测命运里的哀歌。但今天说起远就和历史上的远大不相同了,它们对人的安慰就像江水之于鱼。

    这远首先是安静。那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棵草都在宁静里,连天上的行云都流连那里的安静。在宁静里,我们像树长出了安恬的叶子,我们像草在静静地呼吸,我们像敛翅的蝴蝶在独享着花的芬芳……我们静静地望着,唯恐一句话打破那里的宁静。似乎很少听到鸟叫,我甚至想象那些我们看不见的鸟正在某些枝头透过叶隙望一方安静的天。这安静还是街上并不匆遽的脚步,是窗子上默默照来的夕阳的金光,是酒杯里慢慢散去的泡沫……

    这远还是纯净。相信每一句纯情的歌都不会被污染,相信被纯净感染的人不会说出不干净的话。但不知多少人会重新思索纯净,不知多少人敢说自己不是匆匆过客。

    这远还是美丽。路边有塔头的绿色之美,江中有鱼游过后留下的波浪之美,江边有“东方第一哨”的耸立之美,哨所里有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的回味之美,山中有白桦树爱人一样的纯情之美,赫哲族餐馆里有少女舞蹈的活力之美,有鱼皮套装的沧桑之美……

    在这样的安静、纯净和美丽里,我们感谢这样的远,它带给我的不是简单的快乐。生活中有那么多的近,它带给我们吵闹、拥挤、倾轧和无奈,却没有给我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快乐。有一些人,他们并非不向往遥远中的安静、纯净和美丽,但他们只是过客,从遥远中回来很快又加入到那种吵闹、拥挤、倾轧和无奈之中。所以我们所向往的远不只需要空间上的一时拉近,还需要在心灵里保留和不断地创造。

    抚远,你远在何方,你远在千里之外,又近在我的心灵。我在心灵里保留了你,我还会创造你。

    满归

    满归是一个小站,它是牙林铁路的终点站。我是想由满归到根河,再由根河到额尔古纳市,而后去室韦的。

    早上去火车站的时候,看火车站门前挤满了等待开门的人,感觉这个小站像一个稳坐钓鱼台的老人不动声色。门一开,我们这些乘客鱼一般游进来,然后便是排队买票。开车的前几分钟,票总算买到了。走进绿皮车厢,我们这些乘客俨然像被装进一个长条筐的鱼。小站独享了我们一阵之后,便看着人们被命运带走。

    在来火车站的路上,我看到了两个用尿素袋子做成背兜的人,手中还拿着近似钩子的东西,看来他们是要去采山货。不知他们是当地人,还是外来人。今天坐在车里的有不少是从外地来采山货但空手而归的人,看他们用尿素袋子装的行李,我马上想到刚才在街上见到的尿素袋子背兜,无论是在街上即将去采山货的,还是采山货不成而返乡的,蛇皮袋子都标明了其平民身份。

    列车走了不远,停靠在一个小站。这时新上来的一个人坐在了过道的左侧,他五十多岁,穿着的棉大衣油渍麻花的。不一会儿,他又移到了和一对夫妇相对的位置上。他说他是来采山货的,已来二十多天。从他的言谈中我得知,他在这二十多天中走了好几个地方,但都无所获。我问他到底有没有山货,他说有,但都远在深山,这活不好干,而且他还带来几个年轻人,年轻人干不了这个活,还要和这边的老板打仗。他说辗转几个地方,打车和租房子花去了不少钱,没挣着。他说他家在吉林,他是“老山里”了,对长白山很熟悉,来到这边在山里从不迷路。他说去年他来这边挣着了,今年就不行。那位吉林人马上和对面的夫妇唠了起来,像是老相识,但后来我才知道此前他们并不认识,也许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吧。那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也是吉林那边的,来这边采山货,只上了一次山便决定返回。五十多岁的人一再说被骗了,是被让他来采山货的人骗了,还是被他自己的想法骗了?我们一般想到的都是前者而忽略了后者。执意而行者的命运往往来自自身,当他们曾经尝到甜头而又想继续下去的时候,命运却悄然发生了变化,采山货的人太多了。五十多岁的人很快喝掉了一瓶刚刚在车上买的白酒,我想那瓶白酒至少有半斤。他非要把剩下的一根红肠给那对夫妇中的男的,那男的无论如何都推辞不掉,最后只好把那根红肠吃了。

    从满归上车的人和之后几个小站上车的人有不少是没座的,原因是票买得晚。五十多岁的人和那对夫妇,还有我,都是这样。因为票卖给了下面一些大站的人,所以我们才得以暂时坐着。果真,不长时间,五十多岁的人不得不把座位让给刚上车而有票的人,接着是那对夫妇在后来的站点也不得不把座位让出来。一直到我在根河下车,我也没有看到那位五十多岁的人,不知他在哪里站着。听那对夫妇中的女的说,那人临走前让他们给他照看东西,那行李架上装东西的尿素袋子应该就是他的吧?

    我知道五十多岁的人和那对夫妇都要在牙克石转车返家,他们无疑要站到那里了。想想自己还是幸运的,本无票却坐到了根河——我转车的地方。

    满归,我转车的地方,我能否满载而归,还是一个未知数,因为我还要继续我的行程。而那位五十多岁的人和那对夫妇肯定不能满载而归了,何况那五十多岁的人并不是在满归上车。那小站离满归并不远,但他离人生的“满归”还不近啊!

    晨明

    这是一个小站,在从绥化去往佳木斯方向时经过的小站。

    多年前坐火车经过这个小站时,我就对这个地名很感兴趣,觉得它很有诗意。事实上,我如今还没有踏上它的土地,对于它而言,我还是一个眺望者。

    大学里我曾教过一个来自晨明的孩子,这使我越发想了解晨明。一个从晨明长大的孩子,有着山里孩子的淳朴气息,也有着想了解山外生活的强烈愿望。从她口中我了解到,她的父亲是当地水泥厂的工人,她的哥哥已走出晨明,是南岔某小学的老师。她原先是准备考研的,但因父亲有病做手术,她毅然放弃了这个愿望。一个懂事的孩子不想再让家里为她的继续求学而背负经济上的压力,她说要为家里分担一些什么。毕业之后她到处参加应聘考试,最后在一个县城落下了脚,还让她的父母到她所在的县城定居。

    再一次经过晨明的时候,我一下子想到了我的学生。这就是她住过的地方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一个小镇怎样喂养了一个孩子的童年,那么多的晨昏是如何进入一个孩子的记忆,尤其是无数的清早,她是如何背着书包上学,一边走,一边眺望远山,让心思溜到山之外。不知她家曾住在什么位置,如今她的家已变成了别人的家,但对她而言,那个家永远在她记忆的位置上。

    这是九月最后一天的下午,我带着一种追溯的心情想那个女孩,想与地名的晨明和人生的晨明相关的一切。据说因有鄂伦春族兄弟晨明、晨亮在此狩猎,于是这个地方就叫“晨明”。我倒觉得,无论是晨明,还是晨亮,都有着美好的寓意,盼望着生活像明亮的早晨。我的学生走出了晨明这个地方,但她却带着这个地名去开启她未来的人生。无数个自然的鸟语花香的早晨,无数个有河流流过有鱼激起涟漪的早晨,无数个有雾升起但最终被风吹散的早晨,无数个阳光透过树隙照亮小路和菜园的早晨,就这样作用于一个孩子的人生。比之于那些大地方,晨明太小,甚至可能不会被别人提起,但它并不因为被忽略而减少了它的意义。只有经历过黄昏和黑夜的人才能更深地了解“晨明”这两个字的意义,也才能更加珍重生命中的早晨,珍惜光明。这个世界太容易让人情绪低沉,而“晨明”两个字却等待在我们生命的里程,来提醒我们。

    房顶上有着旧瓦的晨明,用窗玻璃望远的小砖房一行行排开的晨明,木栅栏围绕的菜园里白菜依然葱绿的晨明,用木耳来倾听风雨的晨明,就这样从我眼前闪过了,而我的回忆却执拗起来。我知道,“晨明”这两个字已经深刻在晨明人的记忆里了,已经缠绕在这地方树木的年轮里了。相信有一天我会踏上这里的土地,那时我将由一个火车上的眺望者变成一个融入者。其实,我在思想中早就想融入了,那样的过程是我热爱和憧憬的过程。

    从佳木斯方向返回又一次路过晨明时已是傍晚。我透过车窗望小站“晨明”两个字,那两个字的下面站着等待下车的人,也有从那两个字的下面踏上旅途的人。无论是到达,还是出发,“晨明”都是他们思想的顶戴,都是他们生活中的盼望。

    我拿起相机拍下了晨明火车站那阳光一样金黄的房子,那“晨明”两个字依然清晰。

    室韦看马

    室韦是额尔古纳河边上的小镇,对面就是俄罗斯的一个小村庄。室韦的俄罗斯族约占人口的三分之一,这里的民居多为木屋,颇有特色。还有一个个列巴(面包)房,都很有特色。最有特色的是室韦的马,那里的许多人家都养马。

    到室韦的第二天早晨,天下起雨来。当天稍稍转晴,我就到了室韦北面的广场。从广场向北看去是一片低地,远方是额尔古纳河,而河流拥抱的是一片草原。虽说是雨后,草原上已有一些马。我从一个木质栈道走向低处的草原,去看那些马。低头吃草的马,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看陌生的我。听马咬断青草的声音,犹如倾听着一种音乐。草原的恩泽就这样一点点进入马的体内,怪不得室韦的马个个毛色发亮。随着时间的推移,草原上有了一些骑马的游客。一位从北京来的游客,他正站在广场上看他骑马的孩子,原来几千里地到室韦,就是为了让他的孩子骑马一试。我真为室韦的马骄傲,马的征服力来自它们的底气。我也真想成为骑马的人。说是骑马的人而不是骑手,是说我们离骑手的距离还很远。对于战战兢兢的游客,室韦的马是温顺的。按着既定的路线,它们慢慢地走着,绝不让游客有什么担心。当马驮着游客走完一圈,马会慢慢走向他们的主人,像是说:我完成了任务。马和它的主人有一种默契。更默契的是马与草原,草原养育了马,而马装点了草原。此刻室韦的马拥有了一份份崇敬,室韦的马也给了那些游客一份草原般绿色的心情。

    听说室韦的南面几里处有个马场,我特意去看了看。比之额尔古纳河边的草原,这片草原是在一个高处。其实无论是低处的马,还是高处的马,它们的身份都是一样的,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什么地方的马,它们都是室韦的名片。在低首和抬头之间,马的俊美特别值得我们细细体会。无论是一群马还是一匹马,无论是壮年的马还是马驹,无论是枣红马还是白马,都让我感到了马、草原和人的和谐之美。哪怕马尾轻轻一晃,都是一种诗意。时间以风的形式拂过马头和马尾,也拂过我们的头发。真愿意在草原上默默地望,哪怕就在这里默默老去。在我就要离开草场的时候,旅游马队的一个女子为我和马照了几张相,真感谢马的女主人,让骑在马上的我与室韦构成难忘的回忆。

    回来的路上,我特意细看了来时没有细看的路旁一组马的雕塑。这组雕塑还没有最后完成,但马的俊美和它们的力量已然显现在雕塑之中。不知谁是马的雕塑者,但我相信这位创作者一定受到了这里的草原和马的点拨,内心里一定有草原之风的吹拂和草香的熏陶,也一定会有马蹄嗒嗒,甚至感觉善良的马眼正与自己做着交流,甚至头顶的彩云也像一匹骏马丰富创作者的灵感。

    在室韦看马真是容易,但真正看懂马并不容易。我曾看见一个女子骑着自家的马,还领着另一匹马小跑在室韦的街道。我问:“这是你家的马吗?”她做出了肯定的回答。那女子虽渐行渐远,但那骑行的熟练,让我感到她是草原的好女儿,她是爱马骑马懂马的人。我还看到了一群从草地跑向家中的马,但却没有看到它们的主人。也许是它们自由来到了草场,而又自由地跑回家。主人懂它们,它们也懂主人。好像我也是其中的一匹,跑向那个若远若近的村庄。我还看到了站在木栅栏边的一匹白马。突然想起白马王子这个词语,那么骑乘它的王子在哪里呢?白马王子又是谁的偶像?

    在室韦,主人牵出自己的马,便很容易找到游客。马找到了一展才华的机会,游客也实现了驰骋草原的梦想。

    室韦那些马的主人,他们不知道,我是从两千多里外特意赶来看马品马的人。

    感叹的方式

    在天空下独步,在山河中穿梭,我有自己感叹的方式。

    那一年秋天,我和一帮作家朋友到铁力的悬羊峰游玩,在即将登上峰顶的时候,看到了一树树的红叶,一声“哎呀”是我的感叹,把“哎”发成了阳平,把“呀”发成了去声,声音发得特别有力。此前我不是没看过红叶,但长在树上的红叶还是第一回看到。一树树绿绿的叶子经霜后变红,我的感叹也在经霜后变红了。四十多载的人世风霜,我有太多的感受与红叶相对。我的感叹是我从心底抖出的红绸,只有我知道它的鲜艳夺目。那时我的红绸仿佛已把红叶轻轻地包裹起来。

    在辽宁的大鹿岛,又一次感受了大海。深夜和几位朋友在海边把酒听涛,还没等我感叹,诗人李琦就模仿起我的口气“哎呀”起来,然后我就一声声“哎呀”起来,仿佛那是我的专利被人使用了而心有不甘。作为朋友,诗人李琦太了解我了。那天深夜,我沉醉在大海的涛声里。天有些阴,所有的波涛都在我们的听觉里说着半天云意,一方天涯,说着扑来荡去的艰辛,直到它们成为我们梦中的絮语。细细想来,那一声声“哎呀”多像是一只只海鸥,在生命的劳顿之后,栖息在海的怀抱,那是怎样的安恬与舒适啊!

    其实在听涛之前我已经面对大海唱过了好几遍那首著名的南斯拉夫民歌《深深的海洋》。这是我最喜欢的民歌,那种失落的情绪,那种强烈的追寻感,都是我们人生的感同身受。而我们心灵的海洋又怎能平静?我们唱给海洋,也唱给我们自己。这也是一种感叹。

    也是那次,我在大海边举起双手模仿海鸥飞翔的样子,在拾贝前面对大海呼喊着“我来了”,我把那一瞬间交给了大海,交给了时间的永恒。这又是别样的感叹。

    在呼伦贝尔草原的七仙湖边,我也举起过双手模仿过飞翔的水鸟,我还半躺在七仙湖草原上留影,从此,我的灵魂与它们不可分开。

    一声“哎呀”,一声大喊,一次次深情的歌唱,一个动作,在这样感叹的方式中,我们把自己交给了江河湖海日月星辰。在感叹中已不需太多的言语,生活是伟大的,伟大得常常让我们感到无法找到恰切的表达。正是在这时我们开始思索,开始敬畏自然的伟大。

    在自然中感叹,我们的感叹里总有现实的影子。甩掉喧嚣,甩掉那么多的不如意,我们在自然中成了天真的孩子。

    孤独而美丽

    大鹿岛是美丽的,但也是孤独的。

    这是我第一次去海岛。在我看来,岛都是孤独的,但现在有些岛已经不怎么孤独了,它们被许多脚踏着,一批又一批的游客把它们看好。但大鹿岛不同,一些游人还没有使它达到热闹的程度,一种原生态的东西让我喜爱上了它,岛的孤独和美丽正好符合我的心境。

    岛之于陆地是距离,这样的距离是一种自然。而人则不同,人往往好热闹,爱喧嚣,甚至恐怕那些东西远离了自己。另外,人的进取心也决定了他们不愿意和那些东西疏离,因为那里藏有机会。

    小时候我就是一个不爱热闹的人,也许是天生的自卑,我不爱群居而爱独处。长大后这种性格依然没什么改变,有时候大家在一起聊得起劲,唯独我在一旁静听着,我不怎么愿意插话,我怕说错了话引人不快。时间长了,我就有了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常常会引发别人的猜想,他们会觉得我孤傲。

    这次去大鹿岛,我深深地体会到了它的孤独。那波浪一次次地退去,又一次次地涌来,就像要安慰它孤独的心。而岛永远是无语的,这就使波浪的寻求永无尽头,海与岛也就永远耐人寻味了。再看那海上的船,一次次远航,一次次孤独的行旅。海的深奥,人的打捞,甚至还有那么多的不测,都使这样的行程充满悬念。那些从海上归来的船,当它们静止在海边,多像是深远的回味。我曾好奇地登上一只船,看船里的床位。能把船当成家,该需要怎样的心境啊!那些老船再也不能出海了,它们把一世的风霜交给了夕阳西下的时光,交给了那些远道而来的拍照,它们把一世的孤独交给了那些好奇的眼睛,那孤独是永远无法破译的呀!

    岛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树,它们早已习惯孤独地生长着,就像有些人丝毫不考虑谁认识他们,谁认可他们,这树和人多么让人崇敬啊!生而给人一片绿色,何在乎霜寒风冷;生而只在不断努力,何在乎世态冷漠。树与人多么相似!

    去大鹿岛不能不去拜谒邓世昌墓。这位在清代与异族交战的民族英雄,他与那艘船一起沉下去了,留下了永远的悲壮让后人回想。英雄说到底都是孤独的,尽管有我们无数人的崇敬把他簇拥。孤独是说他死时的决绝和不同于众,是说他决不苟全性命而老于户牖之下。这次去,我还拜谒了海边的邓世昌塑像。双手抱在胸前,是我的手和疼痛的心说话。可以告慰我们先辈的是,我们的国家已经强大起来,谁也不敢小视。

    人孤独了,但并不意味着他不具备力量,那种力量像飙风。所以我常想,没有必要去迎合什么,只要适合自己的心灵。孤傲又有什么,只要不狂妄,就会无怨无悔,就会感到孤独的美丽。那美丽是大鹿岛上经霜后五彩缤纷的叶子,是风云过后依然闪烁的孤星,是独行的海鸥风浪之上愈加强健的翅膀。

    其实,我们应该在一个距离上看待人世,就像我们置身在这个岛上看陆地一样。只是我们也有忧伤,那忧伤不是和敌人交战后的忧伤,而是和流俗以及我们内心的某些不正确的想法交战后的忧伤。我们就把这忧伤埋在心底,让心底成为忧伤的墓冢。

    在这样的河流上

    在这样的河流上,我想到了杜甫的诗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真要感谢造物主把这样的山和这条河给了我们。我们都是从远远的山外赶来的,像是赴一个约会。

    这条河叫依吉密河,依吉密是满语的译音,意思是生长细鳞鱼的地方。这样一个富于诗意的名字也让我们的橡皮舟长出了两鳍,那两鳍就是我们的船桨。我们在船上,就仿佛在一条细鳞鱼的背上。

    怎样清澈而激荡的河水呀,它让我们这些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天真得像个孩子,兴奋得几近疯狂。人们手中早已拿好了盆子,那是要随时准备把水泼向别人,当然也早已准备别人把水泼向自己。你看一些狡黠的笑就会知道,这样的河流会让人纵情。

    果真在我们一伙人向前漂流的时候,早已先于我们的一些陌生人马上跟我们“熟悉”起来,他们奋力地把水泼向我们这伙人中的前行者,一位女士还按住我们一位颇为强壮的男士的头,来一个“洗礼”。我因为没有备用的衣服,再三向对方请求才得以安全通过。一场恶战在下游开始,这回我们这伙人主动发起攻击,只是我和几个人是观战者。再往下去的时候,我和同船的伙伴又险些受到攻击,因为同伴正在照相才得以过关。而那几个攻击者还心有不甘,竟然说我同伴手中的照相机是模型,说是为了逃脱才用此计策的。但我和同伴竟受到了来自内部的攻击,同伴的照相机进了少量的水,所幸并无大碍,而我全身都湿透了。人们把不是节日的日子当成了节日,让激荡的河水飞扬起来,洗去了一身的疲惫。我希望这样的水能泼向人们的心里,洗去我们应该洗去的东西。

    虽置身河流之上,我的兴奋感不是像别人体现在泼水上,而常常是看河流和望两岸景色而轻叹。我们这些人除了兴奋,还有什么?反正我是有惭愧之感的,在这样清澈的河上,我甚至感到我是配不上这样的河流的。我是一个热爱并憧憬清澈的人,但我的一言一行是否都做到了清澈?人总是有太多的无奈,但这种无奈并不能永远成为不能实现理想的理由。从这样的角度上说,河流就是一把永远的尺子。

    在这样的河流上漂流,我想到天下的河流都是孤独的,我们来了,是暂且抚慰它孤独的心。其实它里面的鱼也是孤独的,它两岸的树木也是孤独的,尽管它们是一群群地生长在一起。凡是生命都会有孤独,那孤独来自不断的成长,来自不断的流逝和飘零。所以当我看到了白桦树就想到了孤独而忧郁的美人,当我看到了欲倒下的枫树就想到了谁也奈何不了的暮年。

    在这样的河流上漂流,会想到河中石头的或暖或冷,透过叶隙的阳光会让人感到时间的变化。不管橡皮舟是怎样搁浅,不管灌木丛是怎样牵扯,不管回旋的水流怎样挽留,不管正在腐朽的漂木是怎样影响你的心境,你都要往前去,你不可能逆波而上,就算前方没人等你,你也注定要漂下去,这是一个谁也无法改变的过程。你可以再漂一次,但时间已经发生了变化,水已不是你那时的水,蝴蝶也不是那时跟随你的蝴蝶,天空中的流云也不是那时的流云了,那样的过程我们很难用“重复”这个词来概括了。

    这是山中的河,它不会出山,所以它不会浊。而我们将要走远,作别一条河,像和一个人告别一样难。我们的回望因此而有了意义,涔涔泪水总连着逝川,那是怎样的奔涌,那是怎样的点拨,那是我们的手感到的可贵的清凉,那是我们永远的求索……

    阅读树梢

    阅读树梢,我常常有莫名的冲动。

    泰戈尔说枝是地上的根,这枝当然包括树梢。树梢之上是无尽的天空,树木用梢头向着自己的未来,那种探询感经常使梢头一次又一次地摇动。那梢头是树的情感天线,它在接收来自自然的信息,风的徐疾,雨的大小,雪的疏密,云的黑白,都会通过树梢成为树的情感涟漪或风暴,成为年轮永远的回味。

    有时树梢像鞭子,它在驱赶着深冬的寒意和自己内心的寒冷。雪是赶不走的,一场又一场雪覆盖大地,在清冷的月光下成为树木必须面对的现实,寒意是一把刀子,它的光辉在雪地上显现出来,这刀子让树木在艰难中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心理剖白,进行生命的审视。这时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上面的鸟巢,飞走的鸟就当是树木的神游,飞回的时候就衔回了春天。

    春天的时候,那么多的小鸟飞来了,在梢头上它们成为树木的喜悦。在对春天的一次次试探中,树梢变得柔软了,这该是柔软的深刻吧,因为真理一般的嫩芽冒出了头。在一个个嫩芽之中,春天之手点出的是小鸟们那一个个神奇的逗号,好像要告诉人们:希望和幸福是永远没有句号的。

    夏天,树木的蓊郁遮住了自下而上的视线,这时人们很少想到树梢。阅读树梢的最佳处是登上山巅,如果你没有这个条件,那就站在高楼的窗前望楼前的树梢吧。那是成长中的树梢,风雨的启悟,闪电的照耀,霹雳的提醒,都是树梢不断向上的缘由。树梢在动感中在与树木的根进行着沟通。有时冰雹会最先打落梢头的一些叶子,最先感到的突如其来让梢头无奈。

    秋天是让树木动情的时候,尤其是梢头的叶子,最先感知了秋风的凉意,就最先飘落到了地上。从梢头到地上的距离并不远,就像从春到秋的距离就在倏忽之间。梢头最先感到了落寞,我们望着那树梢常常发起呆来。于是突发奇想,树木从每个春天就开始走路,那么多的叶子就是它们的脚印,而在秋天它们走得匆遽了,那神奇的脚印便从空中落下来,而树梢上的叶子就是前路上的脚印。在夜里,一轮圆圆的月亮就在那梢头之上,像一只银色的大鸟。这是怎样的依偎,树木和月亮说些什么呢?树木在说着自己的空落?月亮在说着自己的疲惫?也许它们在互相安慰吧?

    又一个冬天就要来了,树梢是树木的神经,它除了感知要到来的一切,别无选择。

    这里的战争与和平

    这是我第一次来孙吴。在这里和当地人谈起战争,他们常重复当年日本鬼子的话“小小的哈尔滨,大大的孙吴”,可见侵略者屯兵于此的野心和不可一世。孙吴的南山上有细菌部队的遗址,当年他们拿中国人做细菌试验的残忍情景让人不忍想象。北山上有敌军的指挥所,当年被苏联军队摧毁。孙吴的西面曾有日本的飞机场和碉堡等,据说那碉堡一度成了农民的牛舍和羊舍。东面不远处有日本的飞机场遗址和日本军人俱乐部遗址,几十里远的地方是胜山要塞。

    在孙吴城东北有伪满时期的发电厂遗址。第一次去的时候,我曾对厂西南边的一处钢筋水泥建筑大惑不解,它南北近百米,东西几十米,中间有一些大柱子,而上面是敞着口的,这很像很大很大的房框子。我问向我走来的一个少年,那大柱子是干什么用的,他说是捆绑中国人用的。他望着发电厂那五层建筑,说:“没上那小黑屋去吗?那里有手铐子。”他肯定是指其中的一个房间了。我和别人小心翼翼地走进那栋建筑,只是在一处墙下看到了近似手铐子的东西。第二天我又去那发电厂遗址,半路上请教了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他说厂西南边的那处钢筋水泥建筑是循环水池。但那大柱子是干什么用的,我却忘了问了。少年的回答和他有意的指点都有发挥的成分,但侵略者对中国人的奴役却是不争的事实。在一个少年的心地上还没种下遗忘的种子,这是令我高兴的。

    这一天,我们是第一批去胜山要塞的游人。在上山的路上,我们竟看到了一条大狼狗,但又怀疑它是狼。当它发现了我们,就钻林而去。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警备中队的营房遗址。这是胜山上唯一的非地下建筑,它像一个狰狞的怪兽蹲伏在这里,说它是魔窟也不为过。我们看了几个屋子,在最西的屋子里,有一个很大的地洞,不知那洞是干什么的,有些神秘莫测。山上有许多地下兵舍,有的水泥地面由于年久已经隆起,但大多数还是完好的。在一处兵舍的入口处我看到了一堆早已干枯的落叶,风吹来还瑟瑟有声。当我就要往里走的时候,我越发感到了那落叶的声响,而且是从里面传来的。突然想起刚刚碰到的那既像狗又似狼的动物,难道我与它真的是狭路相逢吗?赶紧狠命地往外跑,告诉我的“发现”,同来的人也不禁谨慎起来。就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一个人拿着一个木头棍子呼喝着杀将出来,原来是我们同行中的一个人,他的恶作剧把我们外面的几个人吓出一身冷汗,但又大笑不止,但愿我们看到的那东西是狗而不是狼。如果是狼,我倒希望它变成狗,但从狼到狗的转变是艰难的,狼吃人的本性和它曾尝到的甜头决定了它不会轻易地改变自己,它疯狂的时候甚至藐视猎枪。如果真的是狼,也许它是不思悔改,想狼的家族曾经有过的溃败,又在想如何使狼更像狼,说不定还要来一个反扑呢。狼像一个谜让我猜想。胜山记忆里的一闪,似乎演绎了历史的瞬间,那如狗又似狼的东西,我不得不提防。

    再往上走,突然看到了路边的一颗锈迹斑斑的炮弹,同行的人说已失去引信,并不危险。危险的是那段历史。当年为了修筑胜山要塞,日本人雇佣了三千劳工,他们之中的一部分是病饿而死的,据说完工后其余的劳工都被日本人枪杀,无一生还。小的时候就听老人讲,去孙吴的劳工吃的是橡子面,连屎都拉不下来。放眼望去,胜山上有太多的橡树,它们不会想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竟成为同胞吞咽的东西,但这并不是它们的错,当一个民族正在吞咽苦难,如何能忘记那狰狞的面孔?当年那些吃橡子面的人不知埋骨在哪面山下,历史的疑团需要后人解开。

    向上攀去,我们踩的是石头做的“棋子”,这样的设计和胜山是和谐的,突出了战争的味道。踩着这“棋子”上山的,大多是中国人,也会有日本人,他们都应该知道,从昨天的硝烟到今天的鲜花,什么是应该告别的,什么是应该珍视的。

    山上有日本人的炮台,据说当年的大炮可以缩到地下,炮的射程也很远。

    下山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成群的野雉,这是和平中的美好。

    孙吴这个边陲小镇已有不少楼房崛起,早晨的叫卖声,夜晚的歌唱,人们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生活。从孩子的笑脸到老人的悠闲,我们知道人们正在享受着和平带来的美好。

    八月二日,一对相爱之人的婚礼在一个酒店里举行,他们的拥抱像两棵白桦树的拥抱,我们的掌声给他们送去了祝福的清风。在远离战争的地方,和平的阳光闪耀在人们的脸庞。两个天使般的小女孩在婚礼上的表演尤显经典,她们那稚嫩的脸庞让我想到孙吴这个早已远离战争的地方充盈着无限的希望。

    但不要忘了,在周围山上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侵略者埋下的炮弹。

    回望的地方

    回黑河新华是我很久以来的一个愿望,但这个愿望是我在离开那里三十八年后才实现的。

    从黑河出发经西岗子,汽车再快也没有我的心快。那是一九七一年年初,还不到十三岁的我随大姑等人去大姑家,因为大雪封路而在西岗子滞留。还记得汽车前行中不断清雪的情景。如今是七月,好像这条沙石路已不是当年的路。公别拉河依然流淌着,只是匆匆间,时光就过去了三十八年。三十八年,我回去的愿望多么强烈,而我的猜想总像展开的燕翅。

    新华现在的规模比以前小多了。路窄了,房子少了,草多了。看看从前的医院,房盖已被扒掉,唯剩青砖四壁呆愣在正午的太阳下。那是从前大姑工作的地方,也是我曾经走进去的地方。听说它后来做过学校。不管是医院还是学校,都在流逝的岁月里成了废墟,成了我们望中的无奈。医治病人的地方已无法被医治,书声琅琅的地方已无法被激活,那些走远的身躯该是怎样的感慨,那些没有走远的,是谁参与了扒掉房盖的事?是谁扒掉了自己的岁月?

    那个俱乐部还在,它的完整在一定意义上安慰了我们。只是感到它并不像以前那样高大,是我们长大了就感觉它小了吗?它的四周都是荒草了。还记得我们从前看知青演节目的情景,有个叫“小倪子”的哈尔滨知青舞蹈特别出色,歌唱得也好,俱乐部见证了我们的期待和满足。记得一个冬夜,我因无票而不能进去看一部黑白电影,只能爬到窗台上观看,就是这样也几次被负责的人撵走。我知道当年快乐和得不到快乐的滋味。那么多向往快乐的人走远了,走远的人也并非都快乐,但俱乐部是我们人生背景里的寓意。

    我们住过的屋子还在。我们走了之后,屋子肯定是几易其主了,现在的主人不在,我也只能望望它而不能走进去。屋里的一盆花隔窗望着我,我也在望它,望我走不进去的少年岁月。房子东边的园子还在,里边的蔬菜长势尚好。可是当年勤于做饭的祖母如今已不在了,当年勤于打柴和侍弄园子的祖父如今已不在了,当年常常在夜里被敲醒去给别人看病的大姑如今已不在了。如今我也是代表他们来看看这里,他们如灵魂有知,也会高兴的。当年身为医生的大姑携家从齐齐哈尔来到这个叫边疆的地方,虽吃了很多苦,但这是大姑一家人生命走过的地方啊!再往东看,从前是我的同学吕淑的家,她家的东面有个俄罗斯老奶奶,我还去老奶奶家跟她说过话,她的汉语说得非常好,从俄语到汉语,这中间的历史我不清楚,她的身世是一片风雪中的苍茫。俄罗斯老奶奶的两个孙女长得很漂亮,不知她们现在身在何处。

    大姑家南面的一排房子还在,从前是营部所在地,还做过商店。在那排房子里的一个屋子,我曾经和一个女知青打过乒乓球。在那南面近百米处的另一排房子里,我曾经和伙伴钻进去与那些知青看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我的少年伙伴谭波就是在那里跟知青学会了拉手风琴。手风琴就像山的褶皱拉开了,从里面跳出的是叮咚的泉水和爽人的清风。两排房子之间曾经是操场,一天早晨聚集了很多人,原来那些兵团的人是要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地方去创业。当年的操场如今已是园子,那些蔬菜的根好像在替我们回味当年的离情别绪吧。

    村子前面的泉子还在,它是这个地方的灵魂,它给过我诗情。当年我们在冬天来这里挑水,不冻的泉曾是我们的好奇,我们的骄傲。在清澈的水中是我不再年轻的脸,从泉上掠过多少行云和飞鸟,泉以清澈证明了自己,它的微语是大地的微语,它的不竭是因为大地和长天的深广。只是有些脸孔过早地从泉上消失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的几个少年伙伴有好几个死去了,其中有几个还是非正常死亡。这里要说说赵春景,她比我要大一两岁。听说她是在和丈夫产生矛盾后服毒自杀的,一个叫春景的人生命中却没有了春景,丢下双胞胎孩子撒手去了,这是怎样的忧伤啊!还有我们的班长刘长发,精神的创痛使得他整日环抱着一把胡琴拉着他的忧伤,最后就醉死在他的忧伤里。

    看公别拉河是我此行很重要的一项内容。因下了好多天的雨,道路很不好走。我们的轿车七拐八拐才到了地方。说到这一段公别拉河,其实它已不是河,早在十多年前它就变成了水库,现在叫西沟水库。当年我经常到公别拉河垂钓,如今我伸向前去的手臂只是一种模仿形式。当年我和两个伙伴照相的河心和河边的红果树都被淹没了,它今天壮大的水面,漂起了我们的思念之船。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的两个少年伙伴都别来无恙。从水库里打来的鱼装满了竹筐,我问船主有没有金线鱼,他说没有。当年的金线鱼与我的少年时代一起游走了。公别拉河,我的梦境,我的无数次梦中的畅游。如今安慰我的,是那些需要安慰的心事一样的波浪,我不知道这该是怎样的安慰。

    这次回去只是短短的几个小时。我无法去祖父喂猪的地方,那是在公别拉河的一个转弯处,后面是一个小山,听说那里都被水库淹没了。还有南面通往二连的吊桥和西面更远的四连的吊桥,我们常常走过吊桥去钓鱼,那些地方也被水库淹没了。还有南山,就是那个叫团山子的地方我也没能去,那也是我梦境中的南山。记得我去过南山一次,那时那里还有人家,我们还在那儿玩过篮球。生命中的南山,抬眼就望到的南山,好像是一个目标立在我的视野里,即使走远了,它也立在心中,让我永远向往生命的耸起。过去南山上的树不是太多,如今已是郁郁葱葱了,这是令人欣慰的。村子的北面一里许的地方曾是我们的学校,那里有过我们表演现代京剧的快乐,有过我欢跑的足迹,双杠、单杠上曾有我跃动的身影。这些地方我们都不能去了,其实即使去了,我们也是站在现在,正如我们去过的地方一样。比之那些死去的人,岁月给我们回忆的机会就不错了,尽管回望处已是一片荒凉。

    遥远的问候

    忠友是我少年时代的伙伴,比我大一岁。一九七一年我去黑河大姑家,在那里上了将近一年学,与忠友结下了友情。有一张我与他还有另外一位同学在公别拉河的照片,至今还保存着。

    与忠友再次见面已是三十八年之后。二〇〇九年七月我与几个人重返黑河下面一个叫新华的地方,却没看到忠友,听说他与我的另一位同学上山了。第二天,忠友与和他一起上山的那位同学乘车百余里特地到黑河看我。不久他与爱人到哈尔滨看病,我特意到哈尔滨看过他们夫妇。忠友是山东人的后代,嫂子也是山东人。一个儿子也已结婚,和妻子一起在南方某城市打工。忠友和嫂子在家经营一个小卖店,维持生活。那次忠友特意给我带来了一包木耳和一瓶都柿。后来忠友陪嫂子几次到哈尔滨看病,最后才确诊。经过治疗,嫂子的病情趋于稳定。

    这些年,每逢春节前,忠友都会打来电话,说要给我寄来木耳和蘑菇等山货,怕我拒绝,差不多每次嫂子都会抢过手机,补上几句。除了木耳和蘑菇,忠友还给我寄过榛子和黑豆。看到包裹上忠友那工工整整的字,看到包裹上嫂子一针一针的缝连,我感动于这对夫妇遥远的问候,只能给他们寄一点钱,来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我实在怕他们误解我,每次寄钱之前都强调给嫂子买点吃的,因为她并非一般的病人。

    前年七月,忠友特意打来电话,邀我到他家里做客,照例还是嫂子抢过手机补上几句。他们的盛情邀请我不忍拒绝,就决定前往。到黑河的第二天,忠友特意从家里到黑河接我,因他乘坐的客车要晚些到,为了充分利用时间,我决定到离黑河几十里外的一个景点去看看,让他在黑河等我。没想到在景点遇到了瓢泼大雨,我尽管有雨伞,还是被雨淋透。我不能以这样的狼狈相去忠友家,再说近日黑河还有雨,我于是决定不去忠友家了,当即买了返程的车票。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忠友后,忠友马上到我吃饭的饭店一再挽留,当然还少不了嫂子电话中的真诚挽留和邀请,并说她已给我买了蜂蜜等东西。我还是决定坐当晚的客车往回返。忠友要给我买在车上吃的东西,被我拒绝了。我在车上接到了忠友的电话,第二天又接到了他的电话,感到忠友内心似乎有隐隐的不安。其实忠友没什么可不安的,不安的应是我,是我的一个决定伤害了这对善良的夫妇。

    今年春节前忠友打来电话,说他陪嫂子去山东看了一段时间的病刚回来,说嫂子的病治得挺有效果。我太为他高兴了,这几年因为嫂子的病,他身上的背负太重了。

    前天突然接到嫂子打来的电话,那熟悉的山东口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电话中嫂子带着哭腔说这几年我给他们寄钱云云,又说欠我的情,说以后有榛子的话,一定给我寄来。接着嫂子向我哭诉,说忠友已在几天前因心脏病去世。这一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忠友先走了,留下的是需要照顾的患恶疾的妻子,他如何能闭上眼睛呢?

    从少年到现在,四十多年,我们都走过了人世的沧桑。这期间,虽有三十八年未见,但我们在心里都藏着对方。特别是这几年,他是在极力呵护着与我的友情,而我做得并不如他。要知道,他是住在深山里的农民,他能在繁忙而艰难的生计里想起我,想起我们一家。因为他与我的友情,嫂子也深受他的影响。这是来自民间的温情,我当百倍珍惜。

    那天,嫂子在电话中还埋怨忠友没替我付饭钱。其实不是忠友没做,是我拒绝了。一个活着的病人在替新逝的丈夫说着对友人歉意的话,一个重病在身的人还在关心着别人,歉疚的不该是他们,恰恰该是我。我想起那一次次遥远的问候,朴实得让我汗颜。

    又一次想起那张黑白照片,少年的我们穿着朴素的衣服,高挽裤脚,并肩站在公别拉河的浅水里,眺望着我们的未来……

    我的两位老师

    一九七一年初春,我不远千里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求学。那是黑河西面一百多里之外一个叫新华的地方,当时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所在地。

    我们的五年级班主任是张淑珍老师,她是哈尔滨知青。我初到那里的时候,一些孩子总用异样的眼光看我,还不时欺负我。她找到那些欺负我的孩子,她的严厉使那些孩子有所收敛。

    我与几位同学是张老师家的常客。那时张老师更多的是给我们讲有关哈尔滨的故事,她的讲述使偏处一隅的我们开阔了眼界。还有身为医生的她的丈夫——我们叫他吴叔,也常用不紧不慢的语速来补充张老师讲述的不足。班级的文娱活动就要开始了,唱歌不是张老师的长处,她就让吴叔教我们唱歌。在她家门前的木头堆上,我们一边仰望夏夜的星空,一边在吴叔的引领下一句一句地唱了起来。

    张老师教我们一个学期。等我们升入六年级的时候,教我们的是吴遵万老师。

    吴老师也是哈尔滨知青。他人很严肃,经常给我们讲做人的道理。吴老师的字远近闻名,仿宋和行书相当漂亮。我学吴老师的字学了一段时间,但人生路上的字我该向他学一辈子。现在的孩子不屑于听那些道理,他们内心的缺失自己也并不觉得。比之于现在的孩子,当年的我缺失很多,但我不缺失的是老师的教导和自己的洗耳恭听。在那个年代,循循善诱的不止吴老师一个。

    有一次班级里来了一个临时插班生,他来自哈尔滨,个子挺高,也常常以老大自居欺负我们这些土里土气的孩子。他的行为气坏了吴老师,他跑在放午学的路上去追赶那个肆无忌惮的孩子,对他的批评毫不客气。作为一个哈尔滨人,他并不袒护那个来自哈尔滨的孩子。在那个年代,他让我们知道了老师的正义和公道,也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平等。

    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与吴老师告别。那个深秋的夜里,我去学校开转学书,这对吴老师来说也是突然的。当我把转学书拿在手里的时候,我的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甚至哭出声来。尽管心中满是不舍,吴老师还是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亲切地看着十三岁的我,他嘱咐我,让我到新的学校后给他来信。吴老师站在那个土屋之下看着我一步步走远,而我也不时回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吴老师招手作别,直到我们之间的招手都模糊在月光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伤离别,那种酸涩是我少年时代最难忘的回忆。

    到了新的学校后,我给吴老师写了一封信,不久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信是写给我和先我转来的几位同学的,其惦念之情溢于言表。听说不久吴老师就不在学校工作了,又听说后来他被推荐上了大学。

    三十八年后,当我在哈尔滨与早已返城的张老师见面的时候,一个拥抱述说了彼此的沧桑。提到吴老师,张老师也不知他的去向。在此之前,我曾在网上搜有关吴老师的信息,但等待我的是失望。如果说看到张老师给我带来了安慰,那么不能看到吴老师则加重了我的牵念。我相信吴老师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平静地过着他的晚年。作为一个已有三十一年教龄的老师,我相信也有学生在远方想我,就像我想念吴老师一样。

    我想念张老师和吴老师,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那个年代人性的闪光。他们当年在那个茅屋学校交给我的也许并不如后来在高楼里教我的老师给我的那样多,但在那个并不看重读书的年代,他们为我的生命涂上了好的底色,这就是意义的久远。

    日月峡滑雪

    出绥化经庆安、铁力,再走几十里便到了日月峡滑雪场。该滑雪场位于马永顺林场所在地一个叫二股的地方。这里还保持着林区特有的风光,木屋、木栅栏、袅袅的炊烟,让人感到走进了质朴之中,嗅到了生命原初的气息。这里的空气多么清新,这里的雪多么纯白,这里的星空多么明朗,置身在都市里的人在这里呼吸,在这里踏步,在这里仰望,都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在马永顺林场场部所在地,有全国著名劳动模范马永顺的塑像和不少关于他的摄影作品。二股的南面就是日月峡滑雪场,滑雪场的气派和二股的质朴真是相映成趣。

    滑雪场依拱北峰而建,有三条雪道,但经常使用的是中间的一条雪道。当靠着机械的力量往山上去的时候,轻松的音乐陪伴着我们,让人有一种花朵盛开的感觉。雪道两边的白桦、黑桦、松树和柞树,还有许多我们叫不出名字的树,都顶戴着雪,像是在欢迎我们,尤其看到一棵小小的青松那雪中透露出的绿时,心中的希望也会吐出绿来。

    第一次置身高处,会有害怕、犹豫和不知所措的感觉,但我们马上调整好自己,坚定地滑下去。第一次从高处滑下的快感和成就感让我们高兴得无以言表,我们的滑下本身就是一种表达,表达着生命无上的快乐。到达终点快乐地大喊一声,或举起雪杖留个影,这样的瞬间变得无比珍贵,再给朋友打个电话,让朋友分享我们的快乐。岁月的山峰成就了我们,也让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兴奋着我们的神经。这样的滑下和现实中的某些滑下是不一样的,它不掺杂世俗因素,它总是给人上去的机会,让人很单纯地只是想证明自己。

    有一个人在高处兴奋地滑着,跟他欢跑的是他可爱的狗,那是一条中型的哈士奇名犬,白色的脸,栗黑色的腰部,高高竖起的耳朵,那是他的快乐呀,在岁月的山上也成为我们快乐的记忆。并不是所有的狗都能像这条狗一样可爱而善解人意,也并不是所有的狗都能在这白雪之上舞蹈一样的跳跃,让人欣赏那别样的美,有的狗除了狂吠,别无专长。

    有一位女士,是一家医院的护士长,红色的滑雪服,娴熟的技艺,让人想到快乐是不分男女的,勇敢和激情是不分男女的。从针到滑雪杖,如果说她手上的针治愈的是人的疾病,那么她的雪杖会不会触及人的怠惰呢?

    四百米以下是大多数人滑雪的地方。在这里,无论是成功的喜悦,还是失败的摔倒,都说明了过程的难忘。那个只有六七岁的女孩,在教练的辅导下滑动起来了。这雪道因为孩子的加入而显得格外深情,这个孩子因为雪道的深情而显得格外可爱。多少年后,她会想起这一瞬间的意味深长。

    在日月峡滑雪,我们知道了什么是和谐,什么是把握;在日月峡滑雪,我们一次次刷新了岁月,一次次刷新了自己;在日月峡滑雪,我们深深感到来自雪的激励和来自身体内部的激情,心变得像一条宽阔的雪道,让快乐飞翔;在日月峡滑雪,我们知道了什么叫扶起和避让。

    当你恋恋不舍地望着滑雪场扬手说再见的时候,你会感到你是一个多情的人。最后你带回家里的不仅是山里的蘑菇、木耳和榛子,还有那俯冲的快乐。

    梦在远方

    这是我第一次去长春以南的地方旅行。我羡慕那些天涯海角处处走的人,行囊中装着的游兴让他们的人生变得饱满了,而我的旅行梦总是在紧张的工作中和羞涩的囊中破灭。

    这是一次团体旅行,也是一次文人的旅行。

    在凤凰的翅膀上

    早晨七点多我们在离丹东不远的凤城车站下车。凤城是丹东市下属的一个县级市,凤凰山便属于凤城市。

    一只凤凰变成了一座凤凰山,这样的传说从丹东导游小雪的口中传出,并没有使我们有多少新鲜感。作家们是挑剔的,这类传说他们听得多了,不就是八百多米高的山吗,比之华山、黄山等名山,那可差多了。

    我们是乘专用汽车去凤凰山的。从半山腰下车一望,才知道凤凰山的美丽。凤凰山以它的雄奇迎接我这个第一次登山的人。在此之前,山对于我来说,就是黑河西面的团山子,就是呼兰河边的拉哈岗。团山子虽有一些高度,但我从未登临过。拉哈岗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山了。

    云在天上游,凤凰山静如一个永远的等待。拾级而上,每个人的征服欲都面临着考验,走不远,不少人已是气喘吁吁了。不知是谁开凿的石级,不知是谁安上的铁栏杆,走在陡峭的路上,我们每个人都在以虔敬的态度感谢着先人,感谢着那些为我们的攀登贡献力量的人。

    两次钻山洞的经历实在难忘。那洞叫夹扁洞,一听这名就怪吓人的,洞不算长,但非常狭窄,大有要把你夹扁之势。进洞之前,导游为我们每个人买一支红蜡烛,我们一手擎着,一手在洞中摸索着。不钻洞不知什么叫憋闷、压抑,不知道什么叫近乎绝望,不知道什么叫绝处逢生,也不知道什么叫别有洞天。诗人庞壮国早已汗流浃背。他很胖,有人担心他钻不出这洞,却也钻出来了,夹扁之后又复了原。一个小玩笑就这样抛在了山路上。

    走出夹扁洞,山势越来越险了。有人惊异于我还攥着刚才用过的蜡烛,可我实在不忍心把它扔掉,丢弃刚刚还离不开的东西不是我的习惯,况且它的光焰在以后的日子里还会照亮今天的细节,让我的回味有所凭依。大部分人都走在了我的前面,我把着铁栏杆,每一步都极为艰难,尤其是手松开一处栏杆向另一处抓去的刹那,头皮发奓。山路旁的当地人一再告诉我们不要回头。有几次我都想退下来了,但勇气最终还是战胜了怯懦。山的伟大在于它的奇险,在于它不轻易成全你,在于它很可能让你的征服欲大打折扣,在于它即使你登上了山顶也依然觉得自身的渺小。山顶上我们没有把酒临风,却也其喜洋洋者矣。

    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也只是登上了凤凰山数座山峰中的一座。下山的路上还不算难,刚才迎接我们上山的枫树和大石头这回送我们下山。大石上还有小憩的人们,让我想起凤凰山除了威严,还有宽厚。真想在那大石上坐上一会儿,用我的体温和它对话,可我是一个匆匆的赶路人,只能在心里和它说再见了。

    下山的时候,诗人庞壮国说平地走路真好。是啊,这样一种幸福,不登过山的人是很难体会到的。他脱下汗湿的衣衫,像打开旗帜一样打开它,一张相就这样拍成了。作家徐景辉说,凤凰山之险并不亚于华山。想一想刚才我们是在凤凰的翅膀上,而现在欢声笑语的我们像它翅膀抖落的音符。

    大梨树下

    午餐后我们离开凤凰山,乘车去丹东,在路上参观了一个生态示范区,这个示范区属于一个叫大梨树的村子。示范区分好几个区域,各种各样的果挂满枝头。一山又一山的果树,让人惊叹劳动的伟大,创造力的伟大。有不少果子被塑料袋包着,漫山的果实该需要多少人力啊!不但有果实,还有许多药材。大梨树村人把生态旅游这块蛋糕做得大而精,令人叹服。大梨树村的导游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着。这位小姑娘高中毕业,她娓娓的介绍简直如数家珍。我们来到一个山头,正巧碰上当地的几个村民。其中的一位老者赶紧向我们介绍他们村支书毛书记,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也使我们感动了。同行的一位作家问毛书记好在哪里,老者只用一个小事例说明:有一年一家该劁的猪没有劁,毛书记在那家不知情的情况下把那猪劁了。多么朴素的回答,一个父母官能令老百姓这样拥戴,靠的是他的人格魅力。

    在大梨树村,我们参观了一处别有特色的旅游招待所。招待所充满了“文革”时代的气息,服务员一律穿着黄颜色的衣服,衣服上戴着毛主席像章,臂上戴着红卫兵袖标。我特意看那些姑娘,并没有当年红卫兵的威严。屋中设置全模仿当年,土炕,墙上糊着旧报纸,只是旧报纸也不是当年的报纸了。时间仿佛倒流,我们又回到了一个曾经的时代。设计者设计这样一处与时代形成强烈反差的所在,目的倒颇值得玩味。等我们走出屋子,屋里的一个姑娘还和着电视中的旋律在歌唱,那是一首十分流行的通俗歌曲。

    大梨树村,多么好听的名字,它总能让人体味到丰硕和甜美。

    流泪朝鲜

    不用说五龙背温泉游泳馆里的惬意,也不用说夜宿丹东的舒坦,我们下一站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

    一辈子走不出家乡的人不多,一辈子能获得一次出国机会的人同样不多,我对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度充满了好奇。早晨,经过安检等手续后,我们很快便到了新义州。最大的感觉是朝鲜的环境整洁,街上连一个纸片都没有。参观完几个景点之后,我们便乘车去义州郡。朝鲜导游叫梁英顺,她二十五六岁,大学中文系毕业,人长得不错,汉语说得也很好。小梁为激发大家的情绪,先是唱了一首邓丽君的歌,唱得挺不错,让我们这些人大吃一惊。车上还有几位我们团队之外的人,其中一位陕西的老者,大家希望他唱一首歌,可他说什么也不唱。我拿过小梁递过来的话筒,唱了《三十里铺》的第一段,接着便是庞壮国的应和。经历过战争的朝鲜土地,以它的平静迎接我们这些邻国的人。可能是不上化肥的缘故,朝鲜的玉米和水稻长得都不算好。听小梁介绍,朝鲜实行粮食供给制。前两年从电视上得知朝鲜暴发洪灾,粮食问题关系到每个人的生存。途中我们看到了几辆朝鲜人民军的军车,看到了别具一格的农家房舍,还看到了背着沉重的树根往家走的老者……

    在义州郡参观完一个景点后,我们便到一个饭店吃午饭。午饭比想象的好得多,朝鲜啤酒,各种各样小盘的菜,尤其是一种中间夹苏子叶的菜挺有特色。还有传统食品打糕、米糕等,味道都不错。朝鲜的女服务员都会说简单的汉语。

    午饭后我们到饭店西面散步。一同来的两个中国小孩对拴在树上的一只山羊很感兴趣,大人们便都凑了去。不知为什么那只山羊那样瘦弱。那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山羊旁还留了影。不知许多年之后他们还能不能想到在异国的这个中午,想到不谙世事的自己和那可爱的小羊。不知为什么,在我们看到的朝鲜人中没有一个胖的,不像我们中国的街上,大腹便便的人随处可见。我想朝鲜人不会考虑减肥问题。

    在义州郡隔江可望我国的宽甸县。一条大江,两国数不清的岁月啊!

    下午返回新义州后,我们先是参观了一个美术中心。同其他景点一样,这个中心领袖气息很浓。中心的女讲解员重点为我们讲解了几幅画。有一幅画引起了诗人李琦的注意,画面上是一条河,河边上有一人民军战士和一位姑娘在坐着交谈。李琦问朝鲜导游小梁画面的寓意,问是不是爱情题材的,小梁也未置可否。

    美术中心有几位画家为参观者画像,每幅十元。给我画像的人叫金成姬,四十来岁。她先是给一位中国老者画像,简直是惟妙惟肖,我惊叹于她的笔力。大家看我急切的样子,就让我先画,画很快就画成了,同行的人说画出了我的忧郁。

    离开朝鲜之前,我们看新义州一幼儿园孩子们的文艺表演。要说演技,中国幼儿园的孩子们恐怕比不上。他们用汉语唱《我爱北京天安们》、《学习雷锋好榜样》,尤其是那精彩的跳绳表演,赢得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看着看着,我的眼角湿润了。也许是我就要离开这片土地,也许是今生再也没有机会看见这群可爱的孩子,也许我在想这些孩子的未来,还有他们的父母,都是怎样的面容,他们还好吗?朝鲜孩子似乎比我们中国的同龄孩子成熟不少,但超越他们年龄的夸张的笑容,却让我不能理解。当我们和朝鲜孩子留影后登上车时,那些孩子们仍在门口,久久没有离去。

    鸭绿江上

    喝鸭绿江酒,想鸭绿江边的人,看丹东这座美丽的城市。

    这就是你吗,鸭绿江大桥?你跨越两个国度,跨越了昨天、今天,也将跨越未来。导游告诉我们,你的身上有许多昨天的弹孔。

    这就是你吗,鸭绿江断桥?走在你的身上,我看朝方那四个兀立的桥墩,想着当年那巨大的牺牲。站在这里留个影吧,留下今天和平中的思考,给未来的回忆。

    船行在鸭绿江上,我们一行人大多无语,也许我们的思索为船增加了不少重量吧?船行在鸭绿江上,我们看朝方那些斑驳的老船,看江边那些垂钓的朝鲜孩子,看江鸥若隐若现在那邈远的天空……我们向江那边的人们挥手,但愿他们有好梦。我们似乎也在向自己的现在一点点挥手,逝者如斯啊,我们一会儿就不在这船上看风景了。

    鸭绿江很美,丹东很美。在丹东的玉器商店,我特意给妻子买一副玉镯,让她分享我旅途的快乐。在丹东的超市,我虽然什么东西也没买,但那林林总总已让我得到极大的满足。曾经离战争最近的城市,正以它的美丽诠释着生活。

    野马和布鞋

    丹东,下午三点多,我们一行人坐上了返回哈尔滨的火车,心中还有些恋恋不舍。

    李琦是一个爱马的人,她曾在她的散文《马》中叙述了她爱马的一些经历。返回时,她跟我们讲起了她在电视上看到的野马之死,那因难产而死的野马是如何让她难受了好久。记得那个画面我也看到过。可能是女性的缘故,李琦的敏感就更让人格外感动。这敏感首先是一个人的敏感,然后才是一个作家的敏感。这敏感并没有穿上什么漂亮的外衣,它是弥足珍贵的。野马没有想到,在它死后会有一个远方的女人为它忧伤。那野马驰骋的地方,是一个女人心中的远方。那是一片多么自由的领地,它的宝宝还没有看上一眼,就和它的母亲一起经历了死亡。那远方有李琦的痛。李琦为此写了一首诗《野马之死》,我想这该是一首十分动人的诗。

    这次活动我才认识来自大庆的潘永翔。诗人潘永翔的诗我读过不少,他现任《岁月》主编。这回我才领教了潘永翔的幽默。登凤凰山快到山顶上时,他愣是要和山上卖货的中年妇女结成百年之好,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乐得我们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回来的车上,他讲了一个布鞋的故事。在乡下的时候,日子很苦,下雨天连一双雨靴都没有,只能穿布鞋。连雨天布鞋也不愿干,更何况只有一双。那时,他在一所小学当民办教师。没办法,他只好把鞋放在灶口,只待第二天早上穿着去上班。可第二天早上,家人烧火时忘了灶口还有一双鞋,可爱的鞋就那样成为灰烬。我不知潘永翔第二天是如何上班的,但我知道他和我们许多人一样,都是踏着昨天的苦难走过来的,而那苦难却成了今天的财富。

    今天就是我们昨天心灵的远方,而我们的明天该会是什么样呢?夜色里是一些思索的灯。

    行囊

    我的行囊是黑色的,它是一种对生活的正视。正视鸦群,正视乌云,正视我应该正视的一切。它也是人生的一种深沉。就像我要远走它一定要跟随我一样,黑色是它不变的想法。

    在火车或汽车前行的声音里,我把我的行囊抱紧,即便是在半睡半醒的时候都不曾有分离。这不仅因为里面有钱,而且因为它是我思绪的外化,丢了它,就像丢了我的远方。

    看看我行囊里的东西吧,有擦去风尘的面巾纸,有纯净水,有我必读的书,有坐车的联系卡,还有妻子的照片,一把天堂牌雨伞……一个希望纯净的人经常满面风尘,所以这样的擦是经常的;一个愿意读自然这部书的人,有时也要低下头来走进作家的精神世界;一个对路途永远敏感的人,也应该是对亲人时刻牵念的人;一个经常提示别人的人,也应该是注意保护自己的人——世界并非天堂,我却有我自己的天堂。

    我的行囊是充实的,充实也是它的负担。在上车奔跑的一瞬,在疲惫的行走里,我深深地感到了它的这种负担。我给了它负担,它也给我负担;我让它累,它也让我累;我在奔跑中使它不安的时候,它也拍打我使我不安。在我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它是不是也坚持不住了?我的行囊休息的时候,常常有被掏得半空的感觉,那时它倒有些寂寞了。有时它守口如瓶,像要我猜它的什么秘密;有时它咧着大嘴,像对我说着寂寞中的委屈。在我休息的时候,它离我多么近啊,仿佛随时听我的调遣。

    是它与我一同感知世界上那么多的冷暖,那么多的悲欢。它有时不被谁在意,有时被谁在意,在意不在意它都是自己,只是提防是一个有效的词,它总让我以一个警醒的存在来对待我的行囊。曾有人对我说,他外出带了几万块钱,晚上坐火车时行囊就放在那行李架上。他是以自己的不理会而造成别人的不注意,而我却做不到。

    我的行囊,它伴我行走是它的宿命,或者说它就是我的宿命。

    每当我看到别人拉着带小轱辘的皮箱上车的时候,我感觉到他们是在拉着自己家的胖狗或者绵羊。我的行囊,它就在我的肩上,所以我的感受经常是贴身的,也是深刻的。

    我的行囊有些老了。拉链有的地方已老掉牙,有时它会自动松开;外面印上的字迹已经模糊,里面有些地方已磨出小洞。这就是经历,正如我们自己磨损了自己,还要一次次地设法修复自己。

    我是一个热爱远方的人,我喜欢陌生带给我的惊喜,喜欢旷远带给我的豁达,喜欢奇遇带给我的绵长回味。每次出去旅行,我都会带上一个笔记本,随手记下我感知的一切,我的行囊因此装上了辽阔,装上了一个渺小的人对长天和大地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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