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鬼-奔丧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早上,吃完杨淑英为我做的一碗咸菜肉丝面,我就开着毛三的尼桑向浦东进发了。

    起初,我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一夜乱梦让我感到腿脚酸软,浑身疲惫,我几乎产生临阵逃脱的冲动。不过说好了要去就不能不去,杨淑英已经电话通知了乡下,乔家子孙乔凡谷将出席三叔叔乔元德的葬礼。杨淑英的宣布无疑给乡下带去了爆炸性新闻的效果,我的三婶婶徐兰芬暂时忘记了丧夫的悲痛,即刻在电话里用她的破锣嗓子热情而激动地表达了欢迎:好好好!阿弟要来,太好了,我会等他的。直接到三里村?好的好的……

    按照既定计划,我换上了一身阿玛尼名牌休闲衣裤,带上白封礼金包。出门时,杨淑英还叮嘱了一句:结束后不要直接回家,在外面逛一圈,超市啊,百货商厦啊,把身上的晦气散一散再回来。

    尼桑车里有GPS定位仪,我设置的目标是“刘湾镇”,我要去的地方,是刘湾镇边上那个叫“三里村”的地方。

    上路后,心情依然很压抑,甚至有些沮丧。林立的高楼大厦遮挡了阳光的射入,楼群的阴影像倾倒的大山一样覆压在每一辆从下面驶过的汽车上,汽车变得沉重不堪,车速无论如何快不起来。我打开了车里的音响,交通台的路况播报展示着这个城市令人绝望的塞车问题,比肩前行的别的汽车似乎都很沉得住气,他们对现代化交通工具只能施展乌龟的爬行速度熟视无睹。我手里端着方向盘,跻身于高架公路拥挤的车流,一个多小时后,才过了杨浦大桥。

    开出市区,高速公路显然疏朗起来,不再有摩天高楼的阻挡,太阳挂得很高,渐渐地,公路边出现了农田,油菜花开得一片片亮黄,青色的麦田绿地毯似的肥厚广阔,阳光洒在田野里,绿色和黄色交织得明媚灿烂。打开车窗,四月的风顿时吹进密闭过久的车厢,乡下的风不比市区,吹在身上还有些冷冽,但很爽洁,很刺激。放眼看前方,视线开阔而明亮,我萎靡的精神顿时振作起来,心情也变得爽利明亮了。我把音响换到CD档,激情的摇滚乐轰然响起,情绪也跟着兴奋起来。甚至,我好像忘了这一趟刘湾之行的目的,仿佛我并不是去奔丧,我是去春游,或者,去参加一次疏离已久的亲友聚会。

    对生活在刘湾镇上的乔姓本家,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我一概不知。按照杨淑英的描述,刘湾镇应该很小,小得只有一条很窄的街,街上一共有三家小店,一爿杂货店、一爿粮店、一爿肉店,三步两步,一条街就走完了,再往前走,就是农田了。听听都觉得寒酸,这样的地方,怎么会不遭到知识青年的遗弃?因此我想象中的刘湾镇,就是一座冷清而破败的荒村。不过,现在刘湾镇外面的东海滩上修起了全中国最大的国际机场。据说,紧靠机场的农民们都不种地了,生活都富裕起来了,不识字的文盲,也在机场里当上了清洁工,每个月可以拿到两千多块工资。可是我认为,他们再富裕也还是农民,他们有钱买尼桑吗?他们能每天到大剧院里看《天鹅湖》,听“维也纳爱乐乐团”的访问演出吗?这么想着,我就情不自禁地在轰鸣的摇滚乐中脱口念起了两句古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GPS小姐不断插嘴,发出音质甜美的提示,“前方五百米,左转”,“直行三百米,右转”。尼桑轿车在导航小姐的指引下,熟门熟路地向着刘湾镇飞驰而去。

    两个多小时后,刘湾镇终于到了,与想象差别巨大,我居然看到了很多欧式造型的别墅群落,居然还有肯德基“KFC”的巨型招牌,宽阔的八车道马路上开着很多高级轿车:奔驰、宝马、皇冠、雷克萨斯……操!我脱口骂道,尼桑根本不起眼嘛。看来杨淑英的记忆已经过时,按照眼见的状况,我无法想象乔家宅究竟是依然破陋的农家院子,还是路边的那些欧式别墅,彼时,我本已阳光明媚的情绪,忽然又生出了一点点失落感。

    开到刘湾镇汽车站,停下问了一个擦皮鞋的男人,三里村果然很出名,连擦皮鞋的都知道。沿着主干道开车,大约一公里处有一个指路牌,按指路牌又开了十分钟,就看到了那座道观,红漆门楣上挂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大匾,上面写着——九龙观。

    四月的春光铺在九龙观隆重而鲜亮的身上,好像盖着一条薄而轻软的透明毛毯,并不热烈,却温暖柔和。一位褐袍小道士坐在大门前,与身后的两尊石狮子一起沐浴在阳光下,以一主二仆的阵势,组成了九龙观门口的一大景观。观堂庭院的后面,是大片开得正旺的油菜花,亮黄亮黄的。这一前一后,红屋黄花,煞是好看。我不由得自言自语道:此地甚好!

    说完这句话,我就想起这话是有出处的,早年我在一部电视连续剧里看过,共产主义先驱瞿秋白在英勇就义时,环视了一眼周围的景致,坦然而从容地说:此地甚好!说完他就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当时我就记住了这句话——此地甚好!我觉得这句话太妙了,说这句话的人显得很有文化,并且还很潇洒。那是当时的感觉,后来,我就把这句话忘了。

    多年以后的今天,这句话竟在我进入三里村村口时脱口而出,这让我稍感不安,因为这是一句与死亡密切相关的话。事情的开端,就让我颇觉蹊跷,为什么刚到这个地方,我的脑子里就跳出了与死亡有关的句子?是这里的气场让人不得不想到死亡吗?我甩了甩脑袋,用力踩了一脚油门,尼桑与九龙观大门擦肩而过,一头钻进了三里村。

    进了村我才发现,开尼桑来这里有些失算,相比村里的街巷,尼桑的车身显然过于庞大,这会儿,它像一只笨拙的乌龟在狭窄的渠道里爬行,威武有余而灵巧不足。七拐八弯地“爬”了好一会儿,几乎把村里的每个角落都兜遍了,最后,尼桑竟又回到了村头的九龙观门口。我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操!不是在走迷宫吧?

    褐袍小道士依然坐在观门口,他正垂着眼帘全神贯注地抓着头顶上乌黑的发髻。刚想开口问路,忽然发现,小道士的手里竟握着一只比巴掌还小的牛角梳,黄玉色。这让我差一点笑出来,当然,我没有真的笑出来,我咬了咬牙关,憋住即刻就要爆发出来的笑声,冲着小道士喊道:师傅,问个路,三里村在哪里?

    小道士睁开被太阳晒得醉醺醺的眼皮,看看尼桑,再看看我,薄嘴唇轻轻一掀,好似有一只蜜蜂“嗡”的一声从他嘴里飞出来:此地就是。

    我当然知道此地就是三里村,可我要问的,是三里村最著名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只要是人,终了都要去。

    我不想说出那个名称,杨淑英告诉过我,刘湾人都忌讳说那个名称。刘湾人若是在吵架的时候提到三里村,那就是最刻毒的骂人话,要是骂架的一方说:你一把年纪活到哪里去了?我看你还是去三里村报到算了。

    被骂的呢,也不是吃素的,当场就回嘴道:你敢说你不用去三里村报到吗?你不去,你就是个老不死了。作兴你去三里村报到的日子,比我还要早呢!

    三里村,的确是人人要去报到的一个地方,并且,几乎每天都有人义无反顾地奔赴而去,拦也拦不住,挡也挡不了。可是人人要去,却还是不愿意说出那个地方真正的名称,就用“三里村”代替着,好像不提那个名字,就会延迟去那里报道的时日似的。九龙观门口的这个小道士,却不谙世人的凡心,只说“此地就是”,这样,我就不得不开口说出那个地方的名字了:师傅,我是说,三里村火葬场,在哪里?

    刘湾人习惯把“殡仪馆”叫“火葬场”,这也是杨淑英说的,我是入乡随俗。小道士听明白了,一伸手,牛角梳指向西北角:香樟林后面就是。

    小道士手指的方向,一根粗壮高大的烟囱擎天柱般撑着阳光灿烂的春天,赫然昭示着它连接天堂与人间的职能。我伸出巴掌在自己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一记:笨死!火葬场有明显标志,还用问吗?

    掉头尼桑时,感觉眼角边一亮,扭头看,小道士正把黄玉梳子插入他的发髻,梳子的反射光醒目地闪了一下我的视线。踩下油门时,我发现我的脑袋有些恍恍然,心里却想着:道士不比和尚,他们有头发,有头发就需要梳子。

    2

    追着那根大烟囱,终于找到了殡仪馆,泊好尼桑,我便朝着香樟林深处的一方黑框大门走去。

    一进殡仪馆大门,我就被突然冒出的潮涌般的人群吓住了。我从没去过殡仪馆,更没想过,竟会有那么多人在同一天里来殡仪馆焚化死去的亲人,也就是说,肯定有好几个人在同一天死了。这真是一个浩大的场面啊!我竭力睁大眼睛,想从人群中找出几张熟悉的面孔,可那些曾经给我们家送过山芋和甜瓜的人,竟一个都看不见。我以为,我至少能认出徐兰芬那张圆头大耳汤婆子一样的肥脸,死的是三叔叔乔元德,三婶婶徐兰芬肯定会在这里出现。可是,眼前白茫茫一片麻布兜头孝衣裹身不辨男女的人,东一群西一堆地挤在偌大的场地上,根本无法辨别。

    我忍不住摸了摸阿玛尼外套口袋里的白封包,心想:今日要是寻不到三婶婶,501块礼金不就没出路了吗?

    这会儿,我终于发现拥有一副高大壮实的身材是多么重要,以我不到一米七十的个头以及略显瘦弱的体格,想要挤入眼前的人群,实在有些勉为其难。况且,我并不知道哪一个群体才是我应该挤进去的。环顾了一圈周遭,发现场地边的草坪上躺着一块半米多高的指路石,石块上刻着“公共厕所”和一个箭头。便退后几步,一个冲刺,很轻松地跃上了厕所指路石。好了,现在我已处于居高临下的位置。举起一只手,在额前搭了一个凉棚,挡住直射到眼睛里的光线。很好,看清楚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都在眼皮底下了。天呐!这场面,简直像一场开演的戏。

    一团团白布顶头的人体勉为其难地挪动着,如同一窝正努力吸食腐肉的白色蛆虫,竭尽全力地蠕动着,却始终停滞在原地,不得移开。场地中央的两大排长椅上也坐满了人,大多低着头,看不到白布下的脸面。有丧家抬着一个纸箱,挤来挤去的,往客人手里发着农夫山泉和台尚小包装米糕。我又憋不住骂了一句:操!乡下人蛮时髦的嘛,还发台尚点心。

    刚骂完,我就听到自己的肚子发出一记婉转的鸣叫,早上的那碗咸菜肉丝面已经完全消化掉了。我咂了咂嘴,眺望着人群中不断闪现的一瓶瓶农夫山泉,顿时感到饥渴难耐。正想着用什么办法去搞瓶水来喝,忽听得人群中传来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一个肥胖的白色身躯正跺脚顿首放声大哭,哭声如同唱歌,时而高亢嘹亮,时而低迷婉转,不像是死了亲人,倒像在演一场哭戏。戏台上的演出都是这样的,着一身麻布孝衣,唱着众所周知的词,便表示这人在哭丧。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样哭法,等于是在锻炼身体啊!

    至此,我依然没有找到乔家的送葬队伍,天很热,连口水都没得喝,我的情绪很快焦灼起来,嗓子干燥得生生发疼。那个持续不断的嚎哭声渐渐暗哑下来,然后,一阵惊呼砰然炸开,紧接着,是乱七八糟的叫喊声:哎呀快快快,快抬过来,快一点啊!

    那位做全身运动的哭丧人大概太过用力,一口气回不上来,昏倒在了地上。有人让出长椅,这人就被七手八脚地抬到椅子上,农夫山泉的瓶子对上那张白撩撩的嘴,一顿猛灌,随即,那口噎住的气终于缓回来,一声长嚎:我的妈呀——

    众人纷纷喊道:醒了醒了,醒了就好。

    这是人群中唯一一张仰面朝天的脸,居高临下的我终于看清,那是一个女人,眼皮肿得像两只毛桃,脸上还堆着黑红的赘肉,显然,这是一个农村女人。听哭声,似曾相识,是不是三婶婶?三婶婶是个破锣大嗓门,我还依稀记得她送山芋和甜瓜来时,就是一路敲破锣似地喊进门的。如果我的记忆没错,那这个女人应该就是三婶婶徐兰芬。

    我纵身一跃,从半米高的指路石上蹦下来,看准了胖女人的位置,朝人群中奋力挤去。大约是适才的短暂昏厥起到了养精蓄锐的作用,女人醒过来后,又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声。还没等我挤到长椅跟前,就见众人搀扶着女人,一路哭着往“松柏厅”走去。

    我用力拨开一层层人群,嘴里不断叫着:让一让,对不起,让我过去……突围人肉森林,紧追几步,终于赶上正进入“松柏厅”的一队人,我认定那个白色身躯,张开嘴巴,冲着背影大叫一声:“三婶婶!”

    女人震天慑地的哭声戛然而止,白孝布披挂得严严实实的头颅缓缓回转,一张尖削瘦脸上,血红的眼睛定定地看住我。我顿觉脑袋一晕,要命,怎么变成一个少妇了?三婶婶已将近六十岁,眼前的女人顶多三十。慌忙道了声“对不住”,拨开人群逆流逃出了“松柏厅”。

    太阳恪尽职守的工作使我浑身冒汗,现在,我也成了大群蠕虫的其中一条,我被动地随着蠕虫群体的移动而移动着,一会儿挤到“永安厅”门口,一会儿挤到“福寿厅”门口,最后,我十分荣幸而又悲哀地被一群人裹进了“永乐厅”。

    我站在人群中,踮起脚尖想看看正前方的玻璃棺里躺着的究竟是男是女,可视线内全是黑黑白白、密密麻麻的活人后脑勺,想退出去,身后也挤满了人,只能立定在原地,作出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架势。说实话,此刻的情景让我产生一种娱乐感,好像我只是来看一场票价501元的高价电影,我并不是来为亲人送葬的,这间永乐厅里的死者是不是我的三叔叔乔元德,对我来说并不特别重要,关键是,我准备好花掉这501块钱,我就得进入影院去看那场电影。

    工作人员正在试麦克风,追悼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两脚交错了一下重心。这时,感觉左衣袖被人扯了扯,扭头看,站在我左侧的一个中年男人,也未穿孝衣,大约四十岁左右,一双黝黑深凹的眼睛正看着我。我的目光一经接上他的视线,他就给了我一个轻扯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表情让我感觉似曾相识,搜索记忆,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男人凑过脑袋,小声问:哎,你是来给谁送葬?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又看了看男人的打扮,确定他也是被人潮裹进来的,便用手掌兜住嘴巴,凑到男人耳边说:我也不晓得,刚才……

    男人很是善解人意,伸出一根手指压住自己的嘴唇:嘘!不要讲了,晓得了,晓得了。

    与此同时,永乐厅里响起了苦大仇深的哀乐,此起彼伏的哭声“稀里哗啦”地炸开:阿奶啊——姆妈啊——我苦啊——哪能办啊……

    男人看了我一眼,四目相对时,我们不约而同地扯了扯嘴角。这个动作让我惊异地发现,我好像站在一面镜子前,我看到的正是自己。也许男人是乔家的某一位亲眷,所以面善,说不定就是来找我的。刚想开口问,麦克风里响起了主持人的声音,悼念仪式开始了。

    我被裹挟在人流中,围着玻璃棺内的死者兜起了圈子。大厅正前方,层层叠叠的花圈堆砌着,花堆上方挂着一张十六寸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面孔滚圆、微微发福的老女人。

    随着人流的行进,我渐渐靠近了那口淹没在鲜花堆里的玻璃棺。远远看去,棺里躺着的死人皮肤很黄,就像涂了一层蜡,又厚又硬,几乎没有一丝皱纹,灯光照在她脸上,反射出几斑灼眼的光亮。经过玻璃棺时,我伸手摸了摸玻璃罩的直角,冰冷冰冷的,还微微震动着。原来玻璃棺是一口通着电的冰箱,怪不得。要是把一块新鲜的肉放进冰箱里冷冻一夜,第二天拿出来,肯定和原来很不一样,就像一爿冰猪肉,坚硬而光滑。

    这种联想让我感到沮丧,要是死人都像冰猪,那有朝一日我死了,一定不要开追悼会,死的样子实在不好看,再请人来参观一番,有什么意思呢?

    我的耳朵里,正不断灌进嘈杂闹哄的哭声,伴着口齿不清的哭词,又有哀乐伴奏,简直是一场百乐齐鸣的大合奏。因为没有指挥,所以只显庞杂,而无秩序。人们哭喊着,食物未经完全消化的半发酵气味随着哭声涌出那些张开的嘴巴,还有各种成分含量不同的汗酸味,以及某些来历不明的与死亡密切相关的气味,相互融合贯穿,弥漫了整个大厅。

    我被动地迈着步子,头脑一片混沌,我不断地问自己:那个躺在花堆里的假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忽觉一阵刺痛如针芒钻入双腿,膝盖不由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坐。紧贴在身后的男人一把扶住了我,心里一惊,回头看,男人正无声地看着我,目光似有疑虑。我便再不敢抬头正视照片上的老女人,那双犀利的眼睛,哪怕笑着,都显示出它是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她肯定一眼就认出我不是她的亲眷,也不是她的小辈,更不是她的儿子。

    大群死者家属忽然朝玻璃棺蜂拥而去,并且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姆妈呀——不要走啊!阿奶啊——回来啊!

    一个穿白孝衣的女人猛蹿而起,向死者扑去,把我撞得连连踉跄,差一点跌倒。男人抓住我的胳膊:走吧走吧,这里空气太坏了。

    在他的牵引下,我们奋力朝厅外挤去,耳边是男人的声音:马上要推进去火化了,家属要抓住推尸车,不让工人送进后面那扇铁门里去。

    为什么?

    舍不得啊!

    男人说完,继续拉着我往门外挤。跨出永乐厅时,我又扭头看了一眼玻璃棺,视线内黄蜡蜡一闪,陌生老女人那张凹陷的黄脸,忽然远远地对我笑了一笑。只觉鼻子陡然一酸,一个轰轰烈烈的喷嚏砰然而出,随着一声巨大的“阿嚏——”,眼泪鼻涕同时从我脸上的器官里毫不犹豫地流淌下来。

    很奇怪,我只是打了一个喷嚏,可我分明感觉到了一丝悲伤。必须承认,我回刘湾镇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奔丧,除了不想让死去的乔元生生气,我更是来向老家亲眷展示城里人优越的生活和时尚的形象。我不记得任何一位乔家长辈的面容,也不记得与他们有过任何情感交流,因此又何来悲伤的感情?可是现在,我居然悲伤了,虽然我假借一个喷嚏掩饰了这种情绪,但我感觉到了,这是悲伤,确凿无疑。

    我挥手轻轻扇了一记自己的面孔,并且用力甩了甩脑袋:见鬼!

    3

    太阳已到正午当头,四月的天,热得有点邪,黄晕晕的日头在天顶上挥发得并不自如,阳光看似剧烈,却穿透不得云层,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棉花做的盾牌,空气又潮湿,就像浸了热水的大棉袄,人被裹在里面,气都透不过来。

    在男人的帮助下,这一回没有费多少力气,我就挤出了人肉森林。退出永乐厅,男人就问我:你是城里人吧?

    我感到有些眩晕,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苍白的,但我还是冲男人点了点头。男人又问:你要找的丧家,死的是男亲眷吧?

    我一惊:你怎么晓得?

    男人笑了笑:你来得太晚了,他们都去九龙观了。

    他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他果真是乔家的亲眷吗?未及我追问,男人就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要急,我看你脸色不好,先到边上休息一下。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花再多力气去找,还是要错过的。来,去那里歇一歇。

    男人推了一把我的后背,我便不由自主地朝人群外的香樟林走去。

    男人率先在爬满青苔的石凳上坐下,我犹豫了一下,我担心阿玛尼裤子染上黏糊糊的青苔洗不掉,但我确实感到双腿酸软、头晕眼花。便提了一把裤腿,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臀部与石凳一经接触的霎那间,一股凉气顷刻沁入肌肤,燥热感顿时退去。毕竟才四月,空气里已充满热量,树荫下的石凳子却还是冰凉的。

    我摸出一盒中华烟,拣了一支叼在嘴上,又抖出一支递给坐在身旁的男人。男人摇头不接,我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猛吸了一口,烟雾从嘴里、鼻腔里一并弥漫而出,我的脑袋,就成了一颗七窍生烟的脑袋了。

    这盒中华烟也是今天特意买的,平时我抽红双喜或者金上海,十块八块的烟消受得起,红中华这种六七十块的烟,只在偶尔出客时用。我抽着烟,看着场地上蠕动的白色人群,问身旁的男人:我猜,你大概是我们乔家的亲眷吧?

    男人扯了扯嘴角,算是笑,并不回答。我吸了一口烟,忍不住也扯了扯嘴角,我说:你要不是乔家的亲眷,怎么知道他们都去了九龙观?

    男人端坐着:这是刘湾人的规矩,发完丧就要去观里烧香,天帝就会派人来把你接去,送人送上天嘛。

    我忍不住抗议:天帝干吗要接我去?我又没死。

    男人又扯了扯嘴角,笑着说:人嘛,早晚都要去那个世界的,谁都不例外。

    他一扯嘴角,我也情不自禁跟着要扯嘴角,我说:坐在这里干等,还不如去九龙观。

    男人摇了摇头:真是急性子,你又不是不速之客,家里人知道你今天要来的,肯定会等你,也肯定会让人来找你,你到处乱跑,作兴又要错过。

    男人说得有道理,“听天由命”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与命运作对是要吃苦头的。于是我摸出烟盒,又点上一支。这根烟抽完,要是还等不到有人来找,那我就准备打道回府了。我已经到过刘湾镇,虽然错过了乔家最后一位长辈的追悼会,但也算是到过三里村了,还给那个素不相识的老女人三鞠躬了。501块礼金送不掉,那就花掉。等一会儿直接把车开到毛三的4S店,请他吃饭,晚上就不开车了,打的回家,可以喝得痛快点儿……

    想到这里,我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抽完第二根烟,扔掉烟头,我朝四周张望了一番,以证实周遭的人群中的确没有我要等的人,便可以走得心安理得。我想,我已经把陌生男人当成了我来过三里村的见证人,只有他能证明我的确在刘湾老家出现过,因为没有找到乔家亲人,现在我正准备离开。我对静坐身侧的男人说:我已经等了两支烟的工夫,他们肯定不会来找我啦,我还是走吧。等一会儿你要是遇到乔家人,就告诉他们,我乔凡谷来过了。谢谢你啊,再见。

    说完,我拍了拍沾了几粒烟灰的裤腿,准备站起来。可是刚想抬起石凳子上的屁股,就觉一股被堵在臀部的凉气从尾椎骨长驱直入,像一条冰冷的蛇,悠悠然钻进了腰眼。冰蛇通过腰眼钻进了我的背脊,然后是腹部,我分明感觉四肢越来越冷,想用力抬腿,双腿却一阵阵发麻,根本动弹不得。我的臀部与冰凉的石凳子粘在了一起,好像是一块热蜡和一块巨冰紧紧相叠,冰在融化,蜡在凝冻,最后,两样东西不分你我地融合了起来,扯都扯不开。我开始紧张起来,我对男人说:我怎么站不起来了?麻烦你拉我一把。

    男人看了我一眼,扯了扯嘴角:你人都来了,为什么还要三心二意呢?

    说完,男人站起来,一转身,居然走了。该死的,我又有了骂人的冲动。我双手扶着腰,想扭一扭,看看有没有可能让臀部移动起来,然而我却惊恐地发现,手掌握着的腰部也是冰冷冰冷的,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坚硬的猪腰子,没有一点可以扭动的迹象。屁股底下,一丝丝凉气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尾椎骨侵入,片刻工夫,一条冰蛇变成了无数条冰蛇,它们爬满了我的脊椎骨,冷意贯穿了我的整个身体。

    我想喊个人来帮忙,可不知道可以喊谁,远处的人群正悲伤或者假装悲伤地忙碌着他们的丧事,没有人注意到香樟林边的石凳子上直挺挺地坐着的一个树桩似的人。

    我考虑着怎么向人求助,犹豫了半天,最后我想,只能喊“救命”了。我努力提起一口气,“救命”两个字已经滑到了舌尖上,忽觉肩头一沉,一股暖融融的热流从脖子根直蹿而下。慌忙抬头,一只大而火热的手掌握住了我的肩膀,手的主人正弯下腰,带着一脸惊喜问:小爷叔,是你吗?你是乔元生的儿子乔家孙子乔凡谷吗?哎呀,小爷叔啊!总算寻到你了……

    这位自称是乔家叔伯侄子的半老头一把握住我的肩膀时,可怜我已经在石凳子上坐了近一个小时了。叔伯侄子的出现,阻止了我嘴里即刻就要吐出的“救命”二字。半老头说:小爷叔,家里人都在九龙观里等你,快走吧。

    没想到我的辈分这么高,被一个年龄比我大的人叫“小爷叔”,这种感觉很新奇。我扯了扯嘴角,人却纹丝不动。半老头说:小爷叔,快走吧,你三婶婶在等你呢。

    然而,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我直挺挺地僵坐着,说话也只能一字一顿:我,动不了。

    我的舌头好像也被点了穴,说话口齿不清,像含着一颗橄榄,脑子却很清醒,我清楚地意识到,我身上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半老头盯着我观察了一番,忽然就变了脸色,他皱着眉头把脑袋凑到我耳根边,轻声说:小爷叔,你大概是鬼附身了,不要动,我去喊人,我喊人来把你抬走。小爷叔你等着哦。

    半老头撒腿往殡仪馆大门外跑去。群体的哭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一大群黄蜂正飞进我的耳朵。我就坐在远离人群的树荫下,看着那些人在视线内喧嚷叫嚣着。我能看见他们,但无法进入那里,仿佛,我身处的这个世界,与那个喧闹的世界,隔着一层透明而又坚厚的玻璃,我僵硬地坐视着玻璃那边的一切。我知道,我的精神依然在自己的掌控中,可对自己的躯体,我却无能为力。如果真的如半老头所说是鬼附身,那么现在,我身上究竟寄居着谁的灵魂?如此,这具叫乔凡谷的躯体,就不是我自己的了?可我的头脑却是自己的,而当我用我的头脑去指挥别人的躯体时,躯体凭什么要听从并不属于他的头脑的指挥?忽然想起一个人们经常使用的词汇——丢了魂。我从来没见过丢了魂的人,也不知道人丢了魂是什么样的。然而现在,我想,丢了魂的人,大概就是我这个样子的吧。

    4

    我僵硬的躯体被众人抬到九龙观门口时,三婶婶徐兰芬已经神色庄严地等候多时了。一见到我,她就拉开嗓子大哭起来,她的嗓音的确如同一面因超负荷使用而出现了裂缝的破锣。破锣发出了巨大的哭声,哭声中还混合了略微可辨的诉说:阿弟啊!你总算来啦——你三叔叔活着时,一直惦记你啊——你为啥现在才来啊……

    我的出现让徐兰芬进入了新一轮哭丧。这是刘湾乡下的规矩,但凡有客人来吊孝,丧家是一定要陪着来人哭一场的。三婶婶徐兰芬大哭着向我猛扑过来,她厚实的身体沉甸甸地压在了我薄瘦的肩头,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哭诉。此刻,我必须扮演一个悲伤的吊孝者,然而,徐兰芬具有表演性的哭诉,并未让我产生些许悲伤,我只是皱着眉头,哭丧着脸,表情确实痛苦不堪,不过那只是我为自己变成了一具不会动弹的木偶而焦虑。

    天地良心,我真的很想表示一下作为一个小辈此刻应该表示的哀伤,哪怕是礼节性的哀伤。然而徐兰芬的动静太大了,相比之下,我愁眉苦脸的表情显得十分虚伪而不堪细究。杨淑英关照过,如果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你就哭,哭得越伤心越好。可我哭不出来,虽然死去的人是乔家的长辈,是我父亲的亲弟弟,我的亲叔叔,但这种概念上的亲缘关系却无法打动我。如果今天我来参加的是老板的妈的丧事,我想我会感到悲伤的,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悲伤。虽然老太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每个月有两次,我会开车接送她去潮音庵烧香。

    这么一想,我忽然发现,其实,在人与人之间的所有关系中,血缘关系是最不堪一击、最不可靠的一种。比如此刻,我明明没有一点悲伤的感觉,可还是要做出悲伤的样子来。而三婶婶徐兰芬几乎把我当成了她久违的儿子,扑在我的肩头哭着她的男人。无奈我掉不出一滴眼泪,我只能在她哭诉的吸气间歇,有板有眼地插入一两句沉痛而苍白的安慰话:

    三婶婶,不要再哭了,当心哭坏了身体;人死不能复生,三婶婶要节哀……

    在浑身麻木不能动的状态下,我还能说出这些话,这是需要巨大的意志力以及强烈的责任心的。十五分钟后,徐兰芬在我的劝说下停止了哭丧的接待仪式。谢天谢地,她擦干眼泪后,终于开始仔细端详我的全身。她红肿而肥厚的眼皮使她的眼睛显得很小,她用她的小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对我说:阿弟,你三叔叔生气了,他肯定生气了。

    这话听起来很熟悉,杨淑英在两天前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她说:你要是不去送三叔叔,你阿爸就会生气了。现在,徐兰芬也这么说,只不过,她的判断是,生气的人不是我的父亲乔元生,而是三叔叔乔元德。

    徐兰芬接着说:阿弟,今天你迟到了,你没有赶上送你三叔叔,你三叔叔就生气了,他大概要给你吃点苦头,所以,他就让你浑身动不了啦。

    徐兰芬的话再一次让我陷入恐慌,我僵硬的身躯上的头脑依然在思考,究竟是死于二十六年前的乔元生在作怪,还是死于三日前的乔元德要给我吃点苦头?那个冥冥中正控制着我的人究竟是谁?

    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一趟回刘湾老家,征兆显示凶多吉少。大概,这辈子我欠了他们很多,这让他们尽管已经死去,但依然不肯轻易放过我,借着我回刘湾奔丧的机会,他们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围拢在身边的人群。所有在场的人,大概都是乔家的亲眷,但在这举目皆亲的人群中,我发现,我竟是一个举目无亲的人。我努力扭了扭坐在台阶上的臀部,坐骨神经一阵发麻,臀部却纹丝不动。

    徐兰芬围着我转圈子,她皱着眉头,并不说话,她在沉思,还不时地打量一眼坐在台阶上的我。转了好几圈,她终于想起什么,忽然抬手拍了拍她白布兜住的脑袋,然后开始发表她搜索记忆后得到的颇有经验的见解:早些时候,我是见过这样的事情的,这就叫鬼附身。

    心头一惊,只觉肩膀被一个火热的手掌重重地拍了一下,随后,一张热烘烘的嘴巴凑到我耳边:看看,我说得没错吧,就是鬼附身。

    手掌的主人正是刚才在三里村找到我的自称是我叔伯侄子的半老头,此刻,他正用得意的目光看着我。徐兰芬继续发表她的意见:鬼附身,就是中了邪,中邪这种事情,一般人是解不了的,我们不晓得究竟哪里得罪了鬼,所以,鬼要是附上你的身,就要让鬼来解开。

    我抬头四顾,簇拥着的那些人头,哪一个是鬼?鬼在哪里?我到哪里去找那个可以为我解穴的鬼?我抱着一丝希望等待徐兰芬的下文。徐兰芬撇了撇嘴,扫视了一圈围着我的人墙,随即把肥脸凑到我面前,神秘地说:没别的办法,只有去问鬼了。

    显然,徐兰芬很少有机会让这么多人围拢着听她发表高见,所以她的语言和身姿都流露出表演的成分。她甚至还甩了一两个故弄玄虚的包袱,以及说出一句并不完整的可引发想象的话语。她的表演产生的效果是,我真的快要哭出来了。这一回,我的眼睛确乎产生了要掉眼泪的欲望。我没有用眼泪来为三叔叔吊丧,却要用眼泪为自己哀哭了。

    大概,徐兰芬觉得能有这样的效果已经很不错,接下去就该解决问题了,于是,她雷厉风行地伸出她肥胖的手,指点着众人,大声吆喝起来:来来来,把阿弟抬起来,抬到杜师娘屋里去。

    身周响起了阵阵窃窃的说话声,随着那些声音的靠近,我感到身躯被一股力量擎托着,慢慢地脱离了九龙观门口的石头台阶,整个地腾空起来,他们再一次组成了一顶人肉轿子。在人肉轿子的擎托下,我的躯体开始了居高临下而又摇摇欲坠的移动。

    下台阶的时候,听到“嗡”的一声,似有一只蜜蜂飞过耳际,又迅速飞离了。我用尚可扭动的脖子带动着脑袋,向着那只蜜蜂飞离的方向追随而去。蜂鸣声悠然消失在人群中,而我看到的,恰是依然坐在九龙观门口的褐袍小道士,他乌黑的发髻依然闪耀着光泽,他身后的两只石狮子依然与他相映成趣,他们依然庄重而威严地看着九龙观门口发生的一切。

    他们也在看着我,似是默送着我这具着了魔的身体,正去往某一处住着许多大鬼小鬼的地方。小道士的手扶着他那颗乌黑的脑袋,他好像从未停止过抓头皮的动作,并且,他的手掌里,始终握着那把隐约可见的小牛角梳。抓头皮的小道士坐在喧闹的人群后面,安静地看着我,他的身后是石狮子,石狮子的身后是九龙观,九龙观的身后,是大片的田野。

    我俯瞰着走在人肉轿子边的徐兰芬,大声而慌乱地问:三婶婶,要把我抬到哪里去?去干吗?

    徐兰芬破锣似的嗓音响亮而干脆:去杜师娘屋里,去问鬼!

    徐兰芬的口气骄傲极了,她气宇轩昂的回答使她像某一部古装片中获胜后押着俘虏班师的女将军。而我,就是那个可怜的俘虏,俘虏身不由己地坐在一架由许多条手臂编织成的囚车里,向着油菜花盛开的田野深处颠簸而去。

    5

    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纷乱芜杂的梦。在去杜师娘家的路上,我被人肉轿子颠簸得头晕眼花,昏昏欲睡,眼见的物事人鬼,究竟来自梦境还是真实世界,我竟无法区分。等我清醒过来时,我已经在杜师娘屋里了,我看到一屋子的人正围绕着我,人群组成了一道圆形的围墙,正七嘴八舌、此起彼伏地问我:阿弟,你脑壳清爽了吗?

    阿弟,还认得我吗?

    阿弟,下地走走看,能动了吗?

    我环视了一圈人头簇拥的屋内景致,我看到了三婶婶徐兰芬,看到了叔伯侄子半老头,还看到了那些用健壮的手臂抬过我的青年们。我没有认错任何一个人,我举起手,伸向徐兰芬,哽噎着说:三婶婶。

    徐兰芬猛点头,大声叫着:阿弥陀佛,阿弟醒了,魂灵回来了。阿弟,你下地走走看。

    我慢慢地伸出腿,把双脚放到地上,然后,轻轻一挺身,居然,站了起来。我抬腿,试着走了几步,虽然浑身肌肉和骨头又酸又痛,脚步还有些轻飘飘,但我还是迈出了好几步。

    周围发出一声声欣喜的窃窃私语,我自己也高兴坏了,我简直要为重新获得身躯的自由喜极而泣。刚才在三里村,我一直没有掉过眼泪,可是现在,我无法克制地哽噎起来,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淌满了脸颊。

    三婶婶徐兰芬一把抱住我,破锣似的嗓音再度亮开,发出了一轮崭新的哭诉。大约五分钟,我才渐渐安静下来。徐兰芬站起来,拍了拍皱巴巴的膝盖,转过身,向着屋内靠墙的一张八仙桌方向喊道:杜师娘,今朝辛苦你了。

    说完,手肘碰了碰我,很轻地说了一句:付钞票,两百块。

    她拉着我,扒开人群走过去,站在了八仙桌前。我这才发现,八仙桌边坐着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女人,脸色白净,细眉小口,一头黑发梳得十分光洁整齐,脑后打着一个圆发髻,黑色的网罩兜住发髻,鬓角边一丝碎发都没有。女人穿着一件素白中式上衣,小立领紧扣着细白的脖子,圆润的下巴抵着领口。她就那样垂着眼皮,静静地坐在八仙桌边。一眼看去,这女人,浑身散发出一种温和洁净的光芒,这光芒,甚至让黑暗的屋子变得不再黑暗。而她就那么坐着,坐得很安宁,坐得像观音菩萨一样美。

    一阵强烈的颤簌掠过我的心脏,潮水再度泛滥而起,眼泪霎时涌满了眼眶。也许,我是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感动了,这种令我感动的东西同样让我感到惊异。万万没有想到,杜师娘竟是这样一尊美丽的活菩萨,我以为她是一个女巫师,或者,她的职业名称叫“巫婆”。然而我错了,大错特错。

    徐兰芬把嘴凑到我耳边,再次催促:付钞票啊!

    我反应过来,连忙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也不清点,就放在了八仙桌上。温和柔软的女声应道:罪过,罪过。

    不知道我在杜师娘屋里究竟呆了多久,现在,我感到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我有话要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活菩萨说,可我的脑子好像被软木塞给塞住了,嗓子眼里也好似被什么东西堵着,倘若这个时候开出口来,肯定还是流泪,还是哽噎。所以,我没有再开口说什么,我闭着嘴,长久地注视着杜师娘。

    杜师娘仿佛知道我正看着她,便抬起垂着的眼皮,也看了我一眼:阿弟啊!你的身体还没有好透,回去好生养歇,答应过的事要做,人才可以变得清爽。

    徐兰芬抢着替我答应:晓得了杜师娘,阿弟一定会照办的。

    我依然定定地看着她,徐兰芬却捅了捅我:阿弟,可以走了。

    徐兰芬拉着我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看杜师娘,她正端坐着目送我们。我一回头,就对上了她的视线。她轻轻抿了抿嘴,微微一笑。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叠纸币,然后向正欲回身出门的我喊道:阿弟,等一等,过来。

    这是在叫我吗?我看向杜师娘,杜师娘也正看着我,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信息,于是,我又回到八仙桌边。杜师娘抬头看着我,轻轻启口,绵柔而清晰的声音传来:阿弟,你给的太多了,这些你拿走。

    说完,伸出手指,抵住两张钞票的角,推了过来。我慌乱地摇头:不不不,这是你的辛苦钞票,要给的。

    杜师娘又抿了抿嘴,露出一个温暖到几乎要让我昏过去的微笑:该收的我已经收下了,这是多出来的。

    她把钱又往我身边推近了一些,我顿时窘得红了脸。我没有拿桌上的钱,就转身拔腿逃向门口,一头撞进了四月的阳光。

    阳光又照到了我身上,厚重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散,空气里充满了菜花富含油分的酸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时刻,我心里想的是,其实,要是住在刘湾乡下,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我母亲杨淑英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离开得决绝而没有余地?

    现在,我觉得,我有些喜欢这里了,刘湾这个地方,其实蛮讨我喜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