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种爱-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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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从最谦卑恭顺、最广为传播的那种爱谈起。对于这种爱,我们的体验似乎与动物的体验差别最小。请让我马上补充一句:我并非据此就贬低了这种爱。人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因为动物身上也有,就变得更糟或者更好。我们谴责一个人,说他“纯粹是个畜生”,其实我们并不是说他表现出了动物的特征(我们都具有这些特征),而是说在需要表现仅限于人的特征的场合,他却表现出而且仅仅表现出了动物的特征。我们称他“残忍的”,通常是说他做了连大多数野兽都不可能做出的残忍之举,这说明他们还不够聪明。

    希腊人称这种爱为“storge”(有两个音节,“g”是硬音)。这里,我简单地称之为慈爱。我那本《希腊词典》将storge定义为“慈爱,尤其是父母对孩子的爱”,但是也包括孩子对父母的爱。而且,我相信,这是慈爱的最初形式,也是这个词的核心意义。我们首先联想到的情境一定是妈妈在给婴儿喂奶,一大窝小狗小猫围着母狗母猫:这些幼崽挤在一块儿,吱吱地乱叫成一片。它们拱来拱去,舔食着、爱抚着,咕噜咕噜、咿咿呀呀地叫着,吮吸着奶水,其乐融融,散发着蓬勃的生命气息。

    这种景象的重要性在于它一开始就向我们呈现出了某种矛盾。

    孩子的需求和需求之爱显而易见,母亲的给予之爱也是如此。母亲生育、哺乳、护佑孩子。另一方面,母亲必须生下孩子,否则性命不保;母亲还必须哺乳孩子,否则疼痛难忍。这样看来,母亲的慈爱也是一种需求之爱。这就产生了矛盾:母爱是需求之爱,但它却需要赠予。

    母爱是赠予之爱,但它却需要被需求。之后,我们还要谈到这一点。

    然而,慈爱远远超越了母子关系,这一点即使在动物中也是如此,更何况是关乎我们人类。这种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所带来的温馨与舒适、满足与惬意,体现在各种各样的关系之中,这是真正的最鲜有差别之爱。我们可以料想,有些女人,她们少有追求者;有些男人,他们少有朋友。他们没有什么可以给予。但是,几乎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慈爱的对象:丑陋之人,愚蠢之人,甚至是令人恼怒之人。那些由慈爱联合起来的人,他们之间并不需要表面上的契合。我曾目睹,智弱者不仅从其父母而且从其兄弟那里感受到了慈爱。年龄、性别、阶级和教育的障碍对慈爱来说无关紧要。慈爱可以存在于年轻才俊的大学生和年事已高的护士之间,尽管他们的思想境界截然不同。慈爱甚至忽视了物种之间的障碍,我们不仅可以在人与狗之间目睹这种慈爱,更令人称奇的是,我们还可以在猫和狗之间看到这种慈爱。伟大的自然学家吉尔伯特?怀特声称:在一匹马和一只母鸡之间已然发现了慈爱。

    一些小说家已经很好地把握了这一点。在《项狄传》中,“我父亲”和托比叔叔两个人,各自的兴趣和思想相距甚远,无法结成任何同盟,因为话不投机,他们之间甚至谈不上十分钟,但是他们却让我们感受到彼此之间的深厚情谊。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之间,匹克威克和萨姆?韦勒之间,迪克?思威夫勒和侯爵夫人之间,情况莫不如此。在《杨柳风》中亦是如此,纵然这也许并非出于作者的刻意臆想。由鼹鼠、田鼠、獾和蟾蜍组成的四人小团体表明:由慈爱维系的各方之间可能存在着惊人的差异。

    不过,慈爱有自己的标准。慈爱的对象必须是自己所熟悉的。有时,我们可以指出正是在某一天某一时刻,我们爱上了或者是结交了一个新朋友。而我怀疑我们是否曾经捕捉到慈爱的端倪。当我们意识到慈爱时,慈爱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用“老”(法语是vieux)这个词来形容慈爱,意义深远。狗冲着陌生人狂吠,纵使陌生人从未给它造成任何伤害;它冲着老熟人摇尾巴,即使他们从未给它带来任何好处。孩子会喜欢一个脾气暴躁并且几乎从未关注过他的老园丁,却在一个想尽一切办法试图讨好他的客人面前一退再退。不过,园丁一定得是个老园丁,他/她“永远”在那儿——虽然“永远”时间不长,但在孩子的内心深处,似乎是无法追忆的久远。

    正如我所说,慈爱是谦卑恭顺之爱,它从不虚张声势。人们会为彼此“相爱”或者友谊而自豪。慈爱是谦恭的,甚至是隐秘羞涩的。

    有一次,我曾经对一个朋友说,在猫和狗之间,慈爱常见不鲜。朋友回应我说,“你说得对。不过,我敢断定没有一条狗曾经向其他狗承认过这件事。”不过,这至少看上去是一幅极好的漫画,生动地描绘了许多人类慈爱。科摩斯说:“让相貌平庸之人待在家里吧。”现在,慈爱就相貌平平。许多我们对之慈爱的人也相貌平常。我们爱他们,这并不能证明我们举止高雅或者观察敏锐;他们爱我们也是如此。我曾说过的欣赏之爱,并不是慈爱的基本要素。通常,只有离开或者丧失那些仅仅靠慈爱和我们维系在一起的人们时,我们才会去赞颂他们。我们视他们为理所当然:这种理所当然,在情爱中,无异于暴行,然而,在这里,在某种程度上却是正确并且适当的,它契合于这种情感舒适而安宁的本质。如果慈爱的表达经常是吵吵嚷嚷,那么慈爱将不复存在;将慈爱公诸于众,好比搬家时,将家里的家具移至屋外。家具位于原处时,甚好,不过,暴露于阳光之下的家具,看起来是那么的破旧、俗丽、怪异。慈爱几乎是悄悄地溜进或者是偷偷地潜入我们的生活的。它与简陋、朴素和私人之物相依相伴:柔软的拖鞋,破旧的衣服,古老的笑话,昏昏欲睡的小狗尾巴拍打厨房地板的啪嗒声,缝纫机发出的咔嗒声,还有留在草坪上的怪模怪样的玩偶。

    不过,我必须马上修正一下自己。我谈论的慈爱,其实是独立于其他爱而存在的。慈爱经常是这样独立存在的,也常常并非如此,好比杜松子酒本身不仅仅是一种酒,而且还是许多混合酒的主要配料。因此,慈爱,除却本身就是一种爱之外,还可以渗透到其他爱之中,完全浸染它们,从而成为它们日复一日发挥作用的重要媒介。没有慈爱,那些爱恐怕也难以持久。结交朋友与情深意切并不相同。不过,当你的朋友已然成了你的老友,那么关于他的一切,那些原本与友爱毫无关系的东西,却变得熟悉、喜爱而亲密起来。对于情爱,我可以想象得到,没有什么比失去了慈爱这件朴素外衣的遮蔽,却迫不及待地去体验情爱的感觉更令人厌恶的了。那将使人陷入一种极其心神不安之境地,要么太天使了,要么太兽性了,要么二者交替;这对于人类来说,永远不够伟大或者不够渺小。友爱与情爱都会有那样的时刻:当欣赏之爱躺下,可以说是蜷曲着身体睡去,而包裹着我们的就仅仅是这种关系(孤单而自由,但并不孤独)所带来的轻松与平凡。无须言语,无须示爱。也许,除了拨动炉火,一切都不需要。

    这种爱的混合和交叉,很好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事实表明,在许多时代和地方,这三种爱具有共同的表达形式:吻。现在的英国,表达友谊不再用吻了,不过慈爱和情爱还需要用吻。接吻对这两种爱来说是完全必要的,以至于我们现在无法说清楚谁借用谁,或者是否真的存在借用。诚然,你也许会说慈爱之吻与情爱之吻完全不是一回事。是的。但是并不是所有爱人之间的吻都是爱情之吻。此外,这两种爱都倾向于——运用“小语言”或者是“儿语”,这令许多现代人尴尬不已。而且这并非是人类所特有的。罗伦兹教授曾告诉我说,寒鸦发情时,它们的叫声“主要是由成年寒鸦为了这个时刻而保留下来的婴儿般的声音构成的”。我们和寒鸦都出于同样的理由。柔情纵有千变万化,但都是柔情。我们用自己所知最早表达柔情的语言来表达新的柔情。

    慈爱最值得关注的一个副产品我们尚未提及。我说过,慈爱并不主要是欣赏之爱。它不存在歧视,它可以和最前途无望之人“融洽相处”。不过,奇怪的是,正是这一事实意味着,慈爱最终会使欣赏变得可能,要不是慈爱,欣赏可能永远不会存在。我们可以说,而且忠实地说,我们选择朋友和自己所爱的女人,是由于他们方方面面的优点——美丽、坦率、心地善良、智慧、才情或者其他种种。但一定是那种独特的智慧、独特的美丽以及独特的善良,这些为我们所喜爱,并且我们对此有自我的品位。这就是为什么朋友、恋人觉得他们彼此就是“天造地设”的原因。慈爱最独特的长处表现在它能够将最不该结合在一起的人,甚至结合在一起让人觉得滑稽可笑的人,结合起来。如果不是命运将他们安排在同一屋檐下或者同一社区里,他们今生彼此都不会有任何瓜葛。如果慈爱由此发展起来——当然这种事常常不会发生——他们的视野就会开阔。渐渐地对“老某某”

    的喜爱日甚一日,起初仅仅是因为他碰巧在那儿。不久,我开始发觉“他身上某种东西”竟然吸引着我。当一个人第一次开口说,尽管他和我不是“一类人”,但是“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明他是个非常好的人,这样说,本身就是一种释放,那一刻的意义真的非同寻常。

    而我们并没有感受到那些,我们感受到的可能仅仅是包容和纵容,但是,我们的确已经跨越了一道边界。“以他独有的方式”意味着,我们正在跨越自我的习性,我们正在学会去欣赏他们身上的善良或者是智慧,并不仅仅是那些迎合和满足我们自己口味的善良和智慧。

    “狗和猫应该总是放在一起养,”有人说,“这样会开阔它们的心胸。”慈爱开阔了我们的心胸。在所有的自然之爱中,慈爱最宽宏大量、最不吹毛求疵、最宽阔广博。从这一点上看,无论你在外面的世界结交的朋友是如何之多,在家里、大学、军队、船上、教堂里,那些与你朝夕相处的人们,其范围要比你的朋友圈子宽广得多。朋友满天下,并不能证明我对人类的美德有着广泛的欣赏。你也许还会说,我喜欢我书房里所有的书,这证明了我宽广的文学品位。无论哪一种情况,答案是相同的——“你选择了那些书,选择了那些朋友。

    当然,他们是适合你的”。真正广泛的阅读兴趣,在于它能够使一个人在任何二手书店之外的廉价书摊上发现他所需要的书。同样,对人真正广泛的审美会使人从每天都得见面的典型人物身上发现某些可欣赏之处。就我的经验而言,是慈爱培养了这种审美,教会我们首先去关注他,然后去忍受他,冲着他微笑,喜欢他,最后去欣赏他,那个他——“碰巧在那儿”。他们是为我们而造吗?谢天谢地,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就是他们自己,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不可思议,比我们认为的还要更有价值。

    现在我们就要谈到慈爱的危险之处了。我已经说过,慈爱从不虚情假意。圣保罗曾说,仁爱从不骄矜自大。慈爱可以爱缺乏魅力之人——上帝和圣徒爱那些并不可爱之人。慈爱“不奢望过多”,对错误往往视而不见,争吵后,很容易和好如初;正是如此,慈爱忍耐、仁慈、宽容。慈爱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使我们看到了原本无法看到的美德,或者说没有慈爱,我们也无法欣赏这些美德。谦恭的神圣也是如此。如果我们仅仅殚于这些相似性,将会诱使我们相信,这种慈爱不仅仅是一种自然之爱,而且是作用于人的心灵并且履行其规则的上帝之爱。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家到底正确与否呢?(这种)爱是否真的足够了呢?当“家人之爱”发展到最完美最充分之时,是否就与基督徒的生活如出一辙了呢?我认为,对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我并不仅仅是说,那些小说家的写作有时候似乎是他们从未听说过《圣经》中关于“仇敌”也是自己的妻子、母亲以及自己的生命那段经文。这当然是正确的。基督徒必须谨记的是:一切自然之爱和上帝之爱是相互对抗的。上帝是强大的竞争对手,是人类基督的终极对象,那种美丽如戈耳戈般恐怖,可能随时就会从我这里偷走——或者好像是给我偷来——我妻子、丈夫或女儿的心。一些毫无信仰之人对上帝的怨恨,其实应归于此,尽管那些将怨恨上帝归结为反对教权主义或者憎恶迷信的人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但是现在我所考虑的并非是对抗,我们将把它留到以后的章节去探讨。目前,我们的任务更加实际。

    这些“幸福之家”有多少是真实存在的呢?更为糟糕的是,所有不幸福的家庭不幸福之根源在于慈爱缺失吗?我并不这样认为。即使在慈爱存在的情况下,也会导致不幸福。矛盾几乎是这种爱的所有特征。他们可能会作恶,也会行善。如果任其为所欲为,仅凭它自己,就会使人生暗淡、堕落。对此,那些揭露者和反感伤主义者并没有说出所有的事实真相,不过,他们所说的都是正确的。

    这或许表明,流行艺术中几乎所有表达慈爱的甜蜜乐曲和柔美诗歌,都是令人生厌的,它们的可憎之处在于它们的虚情假意,它们错把慈爱当成一剂得到福佑(甚至是美德)的良方。实际上,慈爱只是人们获得幸福的一个机会而已。它从未暗示我们应该做任何事,只要让慈爱像温暖的沐浴洒向我们,就暗示出一切都好。

    我们所看到的慈爱包括需求之爱和赠予之爱。我先来谈谈需求之爱——我们对他人慈爱的渴望。

    现在我清楚地知道为什么这种渴望在所有爱的渴望中,很容易变得最不合情理。我已经说过,几乎任何人都可能成为慈爱的对象。

    是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期待着这样。在《众生之路》中,臭名昭著的菲尼克斯先生发现他的儿子居然不爱他后,愤怒之极。儿子不爱自己的父亲,简直是“有悖常理的”。然而,他从未问过自己,自儿子记事的第一天起,自己是否做过或者说过什么来激发儿子对他的爱。同样,在《李尔王》的开篇部分,主人公看上去是一个令人极其讨厌的老头,心中充满了对慈爱的贪婪欲望。我不得不提及文学作品中的例子,是因为您,读者朋友,和我不是邻居。如果我们是邻居,那么我们就很容易用现实生活中的例子取代文学作品中的例子。因为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情天天都会发生,我们知道其中的缘故。我们也都知道自己得做点什么,即使不能赢得情爱或者友谊,至少也是吸引。但是,慈爱经常被认为是天生的、现成的、备好的,“是与生俱来”、“天生就有”和“免费提供”的。我们有权期待得到慈爱。如果其他人不能给予,他们就是“悖逆常理”的。

    这种假设毫无疑问是对真理的歪曲,很多东西都是“与生俱来”

    的。因为我们是哺乳动物,本能将至少提供某种程度的(常常是很高程度的)母爱。因为我们是社会性的物种,熟悉的关系可以提供一种社会环境,如果一切顺利,在那里,慈爱将会产生并发展壮大,而慈爱的对象无须任何闪光的品质。如果我们得到了慈爱,那不一定是因为我们有优点,我们并不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就可以得到慈爱。从对这个真理的模糊理解(很多人得到的慈爱远远超过他们的美德)中,菲尼克斯先生得出了一个非常荒唐可笑的结论,“因此,我虽没有美德,却有权拥有慈爱”。这就好像从一个更高的层面上来说,我们辩称因为没有人因其美德而有权得到上帝的恩典,我,没有美德,就有权拥有上帝的恩典。对于这两种情况,权利都不是问题。如果我们和我们的亲友都是普通人,那么我们拥有的并不是权利的“期待”,而是获得亲友对我们爱的“合理期盼”。不过,也许我们不是平凡之人,也许我们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如果我们真是如此的话,“天性”

    就会竭力反对我们。因为同样亲密的情况下,慈爱也可能产生——同样理所当然地——可能产生一种奇特的、无法改变的厌恶;这种憎恨与其相应的爱一样,古老、持续、未加注意,有时几乎是无意识的。歌剧中的齐格弗里德,不记得从何时起,他那矮小的养父的磨磨蹭蹭,喃喃自语,以及坐立不安早已变得令人厌恶了。这种恨与慈爱相当,当仇恨开始的那一刻,我们从未捕捉到它,它却早就在那儿了。请注意,“老”这个词,既可以表达由厌倦而生的厌恶,也可以表达钟爱,“他那老把戏”,“他那老一套”,“那老掉牙的东西”。

    说李尔王缺乏慈爱,是荒唐可笑的。就慈爱是需求之爱而言,他对慈爱的需求几近疯狂。如果他不是以他独有的方式爱自己的女儿,他就不会如此不顾一切地渴望得到她们的爱。最不可爱的父母(或者孩子)心中也可能充满了这种贪婪的爱欲。不过,它会给他们自己或者别人带来痛苦,这种情形变得令人窒息。如果一些人本不可爱,却不断地要求被爱(像是他们的一种权利一样)——他们流露出的受伤的感情,他们的求全责备,不管这责备是高声的、喧嚷的或者仅仅是隐含在每一个充满怨恨的自怜的表情和手势之中——所有这些都在我们内心制造了一种负疚感(他们有意要这样做),为自己的错误—— 一个我们无法避免也不能停止的错误负疚。他们封闭了自己的极度渴望之泉。如果在某些对他们有利的时刻,任何对他们的慈爱从我们身上萌芽,他们的要求就会越来越多,又会把我们吓得目瞪口呆。当然,这种人总是渴望得到同样的证据,以证明我们对他们的爱;我们将站在他们那一方,去倾听、赞同他们对别人的抱怨——如果我儿子真的爱我,他就会发现他的父亲有多么自私……如果我的兄弟爱我,他就会和我一起,共同去反对姐姐……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让别人这样对待我……他们一直以来都不曾意识到被爱的正确路径。奥维德曾说:“如果你想要被爱,那就可爱些吧。”这位快乐的老浪子只是想说,“如果你想要吸引女孩,你自己必须具有吸引力。”不过,他的格言具有广泛的应用性。在他的时代,这个好色之徒要比菲尼克斯先生和李尔王更加明智。

    不可爱之人的贪得无厌的需求有时往往是徒劳的,这不足为奇,而真正让人惊奇的是他们的需求常常会得到满足。有时,人们目睹一个女人的少女时代、青年时期、成熟起来一直到老年的漫长岁月,都耗费在照顾、顺从、抚慰或许还要供养一个吸血鬼般的母亲身上,而这个母亲从未满足过这种抚慰和顺从。这种牺牲——关于这一点有两种观点——也许是美丽的,而那个一味索取这种牺牲的老妇人却是丑恶的。

    这样,慈爱这种“与生俱来的”或者无功受禄的特点导致了一种可怕的误解。慈爱的放松自如和不拘一格也是如此。

    我们曾听过许许多多关于青年一代粗蛮无理之事。我自己已垂垂老矣,别人可能希望我替老人说话。然而实际上,与孩子对父母的蛮横无理相比,父母对孩子的简单粗暴更使我印象深刻。谁没有在做客时,在家庭饭桌上碰到令人尴尬之事呢?在饭桌上,父亲或者母亲粗暴无理地对待他们已经成年的孩子。这要是搁在任何其他年轻人的身上,早就断绝这种亲情关系了。父母对孩子明白而自己不懂的事情的主观臆断,武断地打断孩子的话,断然地反驳孩子,取笑孩子认真严肃的事情——有时甚至是他们的信仰——用侮辱性的语言对孩子的朋友品头论足,所有这一切都轻而易举地为下列问题提供了答案:“为什么孩子们总是外出呢?”“为什么他们喜欢别人的家更甚于自己的家呢?”“比起野蛮来,谁不会更喜欢礼貌呢?”

    如果你问这些无法忍受之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当然他们不全都是父母——为什么他们在家里会有那样的行为举止,他们会回答:“哦,真是见鬼,回到家里是为了图个轻松,一个人不可能总是表现出他最好的一面。要是他在自己的家里都不能无拘无束,那在哪儿还能行呢?”我们在家里当然不需要虚礼客套。我们是幸福之家。

    在这里,我们彼此之间可以无话不说,谁也不会在意什么。这一点,我们都心知肚明。

    再一次地,我们是如此的接近真理,却又犯下了如此致命的错误。慈爱是一件旧衣服,是无须防备时刻的轻松与自在,如果我们以此方式与陌生人相处的话,就会显得缺乏教养。不过,旧衣服是一回事;一件衬衫穿到发臭,又是另一回事。参加游园会,需要有适合游园会的衣服;居家穿的衣服,也必须合适得体,二者因场合不同,穿衣方式而有所差异。同样的,公共场合的礼仪与居家礼仪是截然不同的。不过二者的根源相同,即“任何人不可享有任何的优先权”。不过,场合越公开化,我们对这一规则的尊奉就越受“束缚”或者更加正式。得体的行为举止是有“原则”的,场合越亲密,就越不正规。

    但是,并不因此就无须礼貌。相反,处于最佳状态的慈爱所表现出的礼貌更加微妙、敏感而深刻,这是公共场合的礼貌所无法比拟的。公共场合遵循着一种礼制。在家里,你必须拥有那些礼制所代表的真实生活,否则盲目自大的极端个人主义就会高呼胜利。你必须真的不给自己任何偏袒,晚会上,隐藏起这种偏袒足矣。由此,产生了这样的谚语:“与我同住,你就会了解我。”因此,一个人在家里的表现首先暴露了他在“社区”或者“晚会上”行为举止的真实表现(意义重大而又令人讨厌的字眼),那些从舞会或者雪利酒会上一回到家就将礼貌得体抛诸脑后的人们,其实,即使他们在那儿也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彬彬有礼,他们只不过是盲目地模仿那些礼貌之人罢了。

    “我们彼此无话不说。”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处于最佳状态的慈爱可以说出任何慈爱在这一状态下想要说的话,而无须考虑那些制约公共礼貌的条条框框。因为慈爱处于最佳状态时,既不希望伤害、羞辱他人,也不希望盛气凌人。当你密友的妻子无意间将她自己的和你的鸡尾酒全部喝光时,你可能会说她是“猪”。你可能会冲着正在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同一个故事的父亲高声咆哮,你或许会嘲笑、欺骗、戏谑他人,你会说:“闭嘴,我要看书。”你可以在任何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语调说任何话——这些语调和时刻不是我们刻意安排的,也不会对谁有所伤害。慈爱越是融洽深刻,就越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合适的语调和时刻。每一种爱都有其“爱的艺术”。当家中粗野无礼的家伙声称可以随心所欲地讲“任何话”时,这种情况与前文所述截然不同。而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一份并不完美的慈爱,或许在那一时刻,他毫无慈爱可言,他冒称自己享有美好的随心所欲,而这种随心所欲只有最完美的慈爱才有权或者知道如何去驾驭。于是,他恶意地、无情地发挥这种“随心所欲”,以排解他心中的愤懑或者膨胀他的利己主义;或者,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愚蠢之举,缺乏艺术魅力。不过,自始至终,他可能都会觉得心安理得。他知道慈爱具有随意性。他对人太过随意。因此(他得出结论),他是充满慈爱的。他憎恨一切,却说是你的爱有欠缺,他是受害者,遭到了误解。

    于是,有时他端起架子,把自己苦心打造成“礼貌”之士,以此替自己复仇。其暗含之意自然是:“哦!这么说,我们不再亲密了?”“我们之间只不过是泛泛而交。我原本希望——不过,没关系。您请自便吧。”这恰如其分地阐释了关系亲密的人之间的礼貌和正式场合下的礼貌之间的差别。恰恰适合一种场合的行为举止,对另一种场合来说,可能是背道而驰的。在那些颇有声望的人面前,表现得轻松、随意是不礼貌的;在家中,表现出正式、拘礼(在私人场合呈现出一副公众场合的面孔)——并且总是故意为之——是不礼貌的。在《项狄传》中有一个绝妙的例子,诠释了什么是真正得体的家庭举止。在一个极其不适当的时刻,汤姆叔叔一直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最喜欢的主题:构筑防御工事。“我的父亲”,有一回,实在是忍无可忍,被迫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接着他看到了他弟弟的脸。托比那张毫无报复之意的脸,透露出深受伤害的神情,不是由于父亲对他的轻蔑——他绝不会这样想——而是由于对构筑防御工事这门高尚艺术的轻蔑。“我父亲”幡然悔悟,并向他道歉,于是兄弟和好如初。托比叔叔为了表示他彻底地原谅父亲了,表现出一副他并未摆架子和保持尊严的样子,开始继续讲他的防御工事了。

    但是,我们尚未论及忌妒。我想现在没有人认为忌妒主要与情爱相关。如果有人这样认为,那么孩子、雇员、家庭宠物的行为,应该很快就会使他醒悟。每一种爱,几乎每一种关系,都可能产生忌妒。慈爱产生的忌妒,与对往昔熟悉的事物的依赖休戚相关,也与慈爱完全或者相对无关紧要的、我所说的欣赏之爱相关联。我们不希望“昔日熟悉的面孔”变得更加闪亮或者更加美丽,也不希望改变旧的方式,即使是为了变得更好,更不希望旧的笑话和兴趣被激动人心的新奇事物所替代。对慈爱而言,改变是一种威胁。

    一对兄妹,或者两个兄弟——因为性别在这里不起作用——他们一起成长,一起分享一切:看同样的连环漫画,爬同样的树,一同扮演海盗、宇航员,一同开始集邮又放弃集邮,直到长到一定年龄。

    后来,一件糟糕的事发生了。他们中的一个突然向前一闪——发现了诗歌、科学、古典音乐,或者也许经历了一场宗教信仰的改变。他的生活充满了新的兴趣,而另一个人是分享不到的,他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我怀疑即使是妻子或者丈夫的不忠有时也不会引起比这更痛苦的被抛弃的感觉或者比这更强烈的忌妒感。然而,这不是对抛弃者很快就要结交的新朋友的忌妒。那种忌妒会出现的,它首先是对事物本身的忌妒——对这一科学、这一音乐以及上帝(在这种语境下常被称作“宗教”或者“一切宗教信仰”)的忌妒。这种忌妒可能会表现为嘲笑。新的兴趣“全都愚蠢而荒谬,幼稚得不足挂齿”(或者老成得不屑一提),要不然就是抛弃者根本不是真的对它感兴趣——他是在炫耀、卖弄,完全是故弄玄虚。不久,这些书就会被藏匿,科学标本会被毁坏,正在播放古典音乐节目的广播会被强行关掉。因为在所有的爱之中,慈爱是最本能的。在这个意义上,慈爱也是最接近动物的,因此,它的忌妒也相应的更为强烈。慈爱就像一条被抢走食物的小狗,露齿狂吠。它怎么能不愤怒咆哮呢?某种东西或者某个人从我正在描述的那个孩子那里夺走了他一生的食物,他的第二个自我。他的世界毁灭了。

    但是,不单单是孩子才有这样的反应。一个完全不信教的家庭会仇视那个成为基督徒的成员,或者一个完全缺乏文化教养的家庭会仇视那个有迹象成为知识分子的成员。在一个文明的国度里,在和平时期的日常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比这种仇视更近乎恶毒的了。这种仇视,不像我曾经以为的,只不过是黑暗对光明与生俱来的,可以说是客观公正的仇恨。在一个定期去教堂做礼拜的家庭里,如果其中的一个成员变成了无神论者,那么,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也不会表现得更好些。这是对遗弃甚至是劫掠行为的反抗。某人或者某个东西偷走了“我们的”儿子或者(女儿)。他曾是我们中的一员,现在却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谁有权力这么做?他是我们的。但是一旦变化由此开始,谁知道它会在哪里结束?(以前我们大家是多么的愉快而惬意啊!我们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有时会感到一种稀奇古怪的双重忌妒,更确切地说,是两种相互矛盾的忌妒,它们在被抛弃者的脑海中追逐、盘旋。一方面,“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完全是过分自命非凡的胡言乱语,完全是道貌岸然的欺诈。”不过,另一方面,“假如——它不可能是,也不允许是这样,不过假如——有什么道理在其中吗?”假如在文学或者基督教中真的有什么道理,假如背信弃义者真的进入了一个其他人从未怀疑过的新世界,那又会怎样呢?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多不公平啊!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从不向我们开启?“一个毛头丫头——一个妄自尊大的毛头小伙儿——能够看到其长辈都看不到的东西吗?”既然那显然是难以置信的并且是无法忍受的,那么,忌妒就回到了“完全是胡说八道”的那个假设上来。

    这种状态下的父母要比兄弟姐妹更舒适些,孩子们不知道父母的过去。无论背信弃义者的新世界如何,父母总是声称他们曾经亲历过并最终完全走了出来。“它是个阶段”,他们说,“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满意的了。这一观点也不会被当即驳倒,因为它是对未来的陈述,虽有些刺痛,不过——父母如此宽容大度地说出——就很难引起怨恨了。更好些的结果是,长辈们也许真的会相信它。而最好的结果是,它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即使这个说法不正确,那也不是长辈们的错误。

    “儿啊,儿,你这些放纵荒唐之举会伤妈妈的心。”这种典型的维多利亚式的恳求,常常可能是正确的。当某个家庭成员背离家庭理念而堕落到去干坏事——赌博、酗酒、嫖妓时,慈爱会深受其害。遗憾的是,超越家庭理念几乎同样可能会伤母亲的心。保守而柔韧的慈爱以两种方式起作用。家庭中慈爱的作用与国家自戕式的教育模式,二者极为相似。这种教育抑制了前途无量的青年的发展,因为如果它是以一种非民主的方式而转入讲授高一级的课程,那些懒学生和笨学生就可能为跟不上而受到伤害。

    所有这些对慈爱的曲解主要与慈爱作为需求之爱有关。不过,慈爱作为赠予之爱,也同样会遭到曲解。

    我想起了菲吉特太太,她几个月前才去世。她的家人是如何从痛苦中振作起来的,真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她丈夫脸上的憔悴面容已荡然无存,他甚至开始会笑了。她的小儿子,我原来一直以为那是个愤世嫉俗、脾气暴躁的小家伙,现在也变得非常人性化了。大儿子,以前除非睡觉,几乎从不着家,现在几乎天天待在家里,而且已经开始修葺花园了。女儿,过去一直被认为“体弱多病”(尽管我从未弄明白她的病因到底是什么),现在正学马术呢,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事,而且还整夜地跳舞,尽情地打网球。就连家中的狗,以前只有被人牵着才允许出门,如今已是他们那条街上兰姆普斯特俱乐部的知名会员了。

    菲吉特太太过去常说,她为了整个家而活。这话不假。周围的邻居都知道。“她为她整个的家活着。”他们说,“多好的贤妻良母啊!”她洗全家人的衣服。说真的,洗得不怎么好,把衣服送到洗衣店里去洗,他们也能负担得起这笔费用,而且家里人常常恳求她不要自己洗了,但是她依然如故。她总是为家中的每一个人准备好热气腾腾的午饭,夜里也总是热饭热菜地供着(即使是在盛夏)。他们求她不要这样,他们几乎是热泪盈眶地(事实上确实如此)同她抗争,说他们喜欢冷餐,但无济于事。她就是为她那个家而活的。如果你晚上很晚还没有回来,她总是会坐在那儿“欢迎”你回家,即使是凌晨两三点钟,也无关紧要。你总是会发现那张虚弱、苍白、疲倦的面孔在等着你,就像是一种无声的控诉。这当然意味着你懂点儿礼貌得体的话,就不会经常出去。她也总是在做针线活,而且自我评价(我本身无法做出评判)是一个优秀的业余裁缝和伟大的织匠。当然,除非你毫无良心,否则你就不得不穿她做的衣服。教区牧师告诉我说,自从她死后,他们家单是拿到“针线活拍卖会”上的东西就超过了教区其他居民的总和。还有她对一家人健康的关心!她独自担负起了女儿“体弱多病”的全部重担。医生—— 一个老朋友了,那时,她家看病还不在全民保健范畴内——却从未被允许与其病人交谈。经过短暂的诊查,医生被这位母亲拉到了另一个房间里。而女孩就不会有担忧,对自己的健康也没有责任。只有爱的呵护,抚慰,特殊的膳食,可怕的药酒和送到床边的早餐。对于菲吉特太太,因为她常说,要为家人“鞠躬尽瘁”,所以他们无法阻止她。他们——身为体面得体之人——也不能无动于衷。他们得去帮她。说实在的,他们总得去帮她。这就是说,他们帮她做事,其实是帮她为他们自己做事,这些事,他们是不想让她做的。至于那只可爱的狗,她曾说,它对她来说“就像我的一个孩子”。实际上,它就像是她的一个孩子,可以由她任意摆布。但是,因为它没有什么顾虑,所以它的日子比他们好过多了,尽管被兽医诊查,被规定饮食,被看管得严得要命,不过有时也勉强能接触到垃圾箱和邻家的狗。

    牧师说菲吉特太太现在安息了。让我们希望她安息吧。非常确定的是,现在,她的家人安宁了。

    显而易见的是,母爱本能的先天性,可以说,最终导致了这种局面。如我们所见,这是一种赠予之爱,不过,是一种需要给予的爱,因此也就需要被需要。但是给予的真正目的是使接受者达到一种状态,一种他不再需要我们给予的状态。我们喂养孩子,为的是他们很快就能自食其力;我们教育他们,为的是他们能很快就不再需要我们的教育。因此,这种赠予之爱肩负着一项艰巨的任务,它的目标是使自己能够隐退,我们的目标是努力使自己无关紧要。我们可以说“他们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刻,就是对我们的回报。但是,这种本能仅仅依存其天性,无力履行这一规则。母爱的本能是渴望其对象幸福,但不仅仅如此,而是得到只有她自己才能给予的幸福。一种更高层次的爱—— 一种像这样期望爱的对象幸福之爱,无论幸福的源泉是什么——必须介入进来,帮助或者驯服母爱的本能,母爱才能够隐退。

    当然,母爱常常会隐退。但是,母爱没有隐退时,她或者使爱的对象保持需求状态,或者为他们创造相像的需求来满足自己被需求的贪婪欲望。它会更加冷酷无情地做这一切,因为它认为(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它是一种赠予之爱,因此,认为它是“无私的”。

    不是只有母亲才会这样做。其他所有需要被需求的慈爱,不管它是源自于父母的本能,或者是出自与此功能上的相似性,都可能陷入同样的境地。监护人对被监护人的慈爱就是其中的一种。在简?奥斯丁的小说《爱玛》中,爱玛意欲使哈利特?史密斯过上幸福的生活,但仅仅是那种爱玛自己为她设计好的幸福生活。这样看来,我自身的职业——大学教师——也是危险的。如果我们还算称职的话,就必须始终如一地朝着这一时刻努力工作。直到这一时刻,我们的学生变成我们的批判者和竞争者。当这一时刻到来时,我们应该感到欣喜,就像剑术老师为他的学生能够击剑,并且能把他手中的剑击落而感到欣喜一样。许多老师都是这样的。

    但是,不是所有老师都这样。我这样大年纪的人仍然记得库兹博士令人遗憾的事儿。没有哪所大学敢夸耀拥有比库兹博士更敬业和更忠诚的老师了,他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他的学生。他几乎给所有的学生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是理所应当地被当作英雄来崇拜的对象。学业指导关系结束后,他们一如既往地,自然地,欣然造访——整晚地在他的家中,进行有名的大讨论。但是,奇怪的是,这却没有持续下去。终于——也许是几个月,甚至是几个星期——致命的夜晚来临了。那晚,他们敲开了他的门,却被告知博士很忙。此后,他可能一直都是忙。他们永远地被拒之门外了。这是因为,在他们上一次见面时,他们已经开始反叛了。他们已经宣称了自己的独立——他们与导师的观点全然不同,并且还证明了自己的观点,也许,不无成功。这种独立,曾是库兹博士辛苦努力去创造的,这是他的职责,如果他能够的话,但是真正面对着这非同寻常的独立时,库兹博士却无法承受。为了培养出自由的齐格弗里德,沃顿曾不辞辛苦;当自由的齐格弗里德展现在他面前时,他却暴跳如雷。库兹博士也是一个不幸之人。

    这种可怕的需要被需求的心理,常常通过对动物的溺爱找到宣泄的途径。获悉某人“喜爱动物”,并不能说明什么,除非我们了解他以何种方式喜欢动物。因为有两种方式存在。一方面,较高雅的家庭驯养的动物,可以说是我们和自然界其他生物的一座“桥梁”。

    有时候,我们都会为我们人类世界与非人类世界的孤独隔绝而感到几分痛楚——我们的智慧导致的本能的萎缩退化,我们过强的自我意识,我们境况的无限复杂,我们活在当下的无能为力。要是我们能摆脱这一切该多好啊!我们绝不可以——顺便说一句,我们也不能——成为动物。但是我们可以与动物共处。动物极通人性,从而赋予“共处”一词以真实的含义。但是,它仍然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一小股无意识的生物的冲动。它三条腿在自然世界中,一条腿在我们中。

    它是一条纽带,一名大使。正如博赞克特所说的,谁不希望“在潘神的宫廷里有个代表呢?”人类与狗的关系,缩短了人类与自然世界的距离。但是动物无疑经常以一种更为糟糕的形式被滥用。如果你需要被需要,并且你的家人非常恰当地拒绝你,那么,宠物显然会成为替代品。你可以拥有它,使它终生都需要你。你可以使它永远如婴儿般的幼稚,永远如病人般的虚弱,剥夺它一切真正属于动物的幸福。

    然后,为了补偿这一切,你创造需求,激发它无数的小嗜好,而这些小嗜好只有你才能够满足它。这个不幸的动物,因此就变成了对其他家庭成员来说极为有用之物;它充当了污水坑或者下水道——因为你忙于毁掉狗的生活,以至于你无暇毁掉他们的生活。要是为了这个目的,狗比猫好多了。我听说,猴子是最好的。而且它也更像人。可以确定地说,对动物来说,一切都太不幸了。但是,很可能它无法完全意识到你对它所做的错事。更妙的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它是否意识到了。最受蹂躏的人,被逼至绝境,也许有一天会倒戈,并脱口说出一个可怕的事实。可惜,动物不会说话。

    那些说“我见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的人——那些由于需要他人陪伴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而在动物身上找到了安慰的人——应该强烈建议他们,仔细地思考一下他们喜欢动物的真正动机。

    我希望大家没有误解我。如果这一章使人怀疑缺乏“自然的慈爱”是一种极端的堕落,那么我就功亏一篑了。我也从未怀疑过,我们在自然生活中,十分之九的无论是可靠的还是持久的幸福源于慈爱。因此,对那些前面几页的评论,“当然,当然。这些事情的确会发生。自私自利的或者神经不健全者可能会扭曲任何事情,即使是爱,使之变成某种痛苦或者榨取。但是为何要强调这些细枝末节?

    只要有少许的常识,少许的给与取,就会阻止这些在得体的人中发生”。我对此也比较赞同,不过,我想这种评论本身也需要评论。

    首先,关于神经不健全,我认为把慈爱所有这些有害的状态划分为病态的,并不能使我们更清楚地看清事物。毫无疑问,病态确实存在,这对某些人来说,抵制诱惑、防止慈爱被引诱到这些有害的状态,是异常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人们应该想方设法把那些人送去就医。但是我认为,每一个对自己诚实的人,都会承认自己曾感受过这些诱惑。这种情况的出现,并不是一种疾病的症状;或者如果是一种疾病,这种疾病的名字是“一个堕落之人”。对于普通人,对这些诱惑的屈服——有时,谁能不屈服呢?——并不是疾病而是罪过。

    这里,精神引导要比医学治疗对我们更有帮助。药物是要费力地去恢复“自然”结构或者“正常”功能。然而,贪婪、自我主义、自欺欺人以及自怨自艾的不自然或者不正常,其意义并不等同于散光或者是游走肾。谁能以上帝的名义把完全没有这些弱点的人描述成自然的或者是正常的呢?“自然”,如果你喜欢,也是从完全不同的意义上讲,就是极其自然的,未曾堕落的。我们只见过一位这样的人。他一点儿也不像心理学家所描述的性格完整、心态平衡、适应环境、婚姻幸福、事业有成、广受喜爱的市民形象。如果说你“魔鬼附体”,那么你就不能真正很好地“适应”你周围的环境,最终还会被赤身裸体地钉在十字架上。

    但是其次,这一评论的本身承认了我一直努力想要表达的事情。如果——并且只要——具有常识、互让和“礼貌”,换句话说,只有某种超出或者不同于慈爱的东西得以加入其中,慈爱才会创造幸福。纯粹的感情是不够的。你需要“常识”,即理智;你需要互让,即公正。当纯粹的慈爱消退时,你可以持续不断地激发它;当慈爱忘记或者藐视爱的艺术时,你可以遏制它。你需要“礼貌”。一个无须掩饰的事实是:这意味着美德、耐心、舍己、谦卑以及那种远远高于慈爱的爱的不断介入,这些本身可能就曾是美德。如果我们单单靠慈爱生活,慈爱“会在我们身上变坏”。

    我相信我们很少会意识到慈爱会变质到何种程度。菲吉特太太真的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强加在家人身上的无休止的沮丧和痛苦吗?这令人难以置信。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当你回到家里,发现她毫无益处地、责难般地“不睡觉等你回家”时,那你整个晚上的心情就被毁掉了。她继续做着这一切,因为如果她放弃这一切,她就必须面对自己决意不再去看的事实,她就会知道自己不再被需要。这是首要的动机。其次,她一生的辛苦掩盖了她对爱的性质的暗自怀疑。她的脚越灼痛,她的背越酸痛,她的感觉就越好,因为这种痛会在她的耳边低语,“做了所有这一切,我该多么地爱他们啊!”这是第二个动机,但是我想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家人对她的毫不领情,恶语中伤——任何事情都会“伤害”到菲吉特太太——他们求她把该洗的衣服送到洗衣店去洗,这使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凌辱,因此,就有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委屈感,从而不得不去消受怨恨带来的乐趣。如果有人说他不明白何为憎恨带来的乐趣,那么他或许是个骗子,或许是个圣人。事实上,仅仅对那些心怀憎恨的人来说,这些才是乐趣。

    不过,那样的话,像菲吉特太太这样的爱,也包含了大量的恨。对于情爱,罗马诗人曾说:“我因爱而恨。”但是其他种类的爱承认爱恨交织。它们本身也包含了恨的种子。如果慈爱被置于人类生活的绝对主宰,种子就会发芽。爱,就摇身变成了上帝,也变成了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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