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d-back sweetness
“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味是一定要回头才能明白的。
离开了家才开始感觉触摸到了家的轮廓,吃过外面的食物才体会到家乡的味道。好像每一个家庭里都有一个掌勺人,几乎没有听说过一个三口之家里会有两个大厨的。在我的整个童年,家里的伙食都是由母亲一手掌控的,过年除外。每逢过年父亲会在外婆家做一桌好菜,博得满堂彩,所以“妈妈会做菜,但爸爸做菜才好吃”这件事从小我便心知肚明。
外婆有时会问:“平时在家也做吗?”
我就负责撒谎:“是啊,爸爸常在家做菜的。”
大概那是出生以后撒的第一个谎吧。
据说,在他们刚刚结婚时,爸爸会在周日的晚上把周一到周四的荤菜全都做好,裹上保鲜膜,放进冰箱里,下班回来之后再回锅热一下,切个冷盘,炒个素菜,做个汤就能够开饭了。妈妈就负责把洗好的米倒进电饭锅里按下开关,那时候妈妈是人人称羡的新娘。好景不长,一年之后,妈妈因为兴趣,主动学起了做饭,这条路一去不回头。小时候爸爸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会做的,就不要做了,把机会留给不会的,这样才有进步”。
所以,洗衣拖地、买菜做饭便都成了不会做的人的义务。
抛开感情分,妈妈的手艺确实一般,而且但凡爸爸不在家吃,我的三餐更是简单到了极致。可爸爸在家吃饭的次数也随着工作越来越忙而越来越少。念书时中午回家吃饭,几乎餐餐蛋炒饭,配上一碗用调料包冲出来的紫菜汤。有时油太多,米饭黏黏糊糊,有时盐太多,只好用紫菜汤泡着吃。唯一一次邀请同学来家里吃午饭,我提前报备,希望她能变个花样,多做几道,好让我也能满足一下被同学羡慕有个会做饭的好妈妈的虚荣,结果还是蛋炒饭。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看着比平时多了一倍分量的蛋炒饭,气得直接把盛满蛋炒饭的瓷碗倒扣在了桌上,弄得同学极为尴尬。从此后,我便再也没敢邀请任何一个同学来家里做客。
在我成年以后,爸爸渐渐回归家庭,重新掌勺,厨房也恢复了该有的生机。大概是跟他太少相处的缘故,同桌吃饭多少有些冷清尴尬,整桌的佳肴帮忙打着掩护,一筷子接着一筷子不敢停下,唇齿间忙碌咀嚼,避免停顿间的沉默。大概父子之间都是如此,有一百句话想说,从心里流向大脑,经过斟酌思考筛选,送到嘴边,刚要开口又鲠进喉头,偶尔能吐出来的声音也不过是一句“嗯,都挺好的”。
“要喝点吗?”爸爸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白酒。
也许所有父子之间的交流都是从喝酒开始的。
“嗯,好,陪你。”
“欸,我不用陪,不想喝不勉强,想喝就喝。”
“想喝想喝。”
“在家喝多了没事,在外面可不能,自己倒吧。”
几口下肚,舌头软了,胆儿大了,话多了,气氛变得松懈,桌上的菜随着时间变凉,味道却直入舌尖,毫不客气地攻陷味蕾。总要有人起话头,所以询问烹饪方法成了我们父子之间最常说的话题。
“南通是不是有个叫什么鸡丝的菜?”
“鸡丝?”
“对啊,我小时候你做过的,甜甜的咸咸的。”
“野鸡丝吗?那可不是鸡丝做的,是猪肉,猪肉丝。”
“喔?是吗?好像还有甜包瓜。”
“还有生姜丝。”
爸爸的话匣子明显打开了,习惯性皱着的眉渐渐舒展。
“明明不是鸡肉,怎么会叫野鸡丝呢?”
我有意识地趁热打铁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打开话题的机会。
那是很久以前了,南通到处都是野鸡,于是有人就把鸡胸肉切成丝,跟甜包瓜丝还有姜丝一起炒,传说味道很不错,吃这道菜的人越来越多,捉野鸡的人也越来越多,野鸡就少了,穷人吃不上,就用猪肉切丝代替,味道也不错,这名字就留下来了。爸爸是盯着我的眼睛说完这段故事的,上了年纪的男人总是很喜欢说一些老旧故事,显得博学,或是在故事里回味一段只有自己经历过的历史。
“那你吃过吗?用鸡脯肉做的那种?”我接着问。
“没有,以前穷,普通人家可吃不起。”说完呷了一口酒。
“要不,我们下次做一回吧。”我想在话题结束以前为下一次的晚餐留一个引子。
“可以啊。”他只是应声。
这一个“下次”就隔了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我尝试着做了一回,姜丝下油锅再下甜包瓜、鸡丝,加入鲜酱油调味润色,倒几勺料酒翻炒后就起了锅。步骤之简单,卖相之朴素,让我很难相信那是曾经出自爸爸手中的美味。
“好像还是猪肉炒的好吃。”我尝了一口。
“胡说,这鸡肉是家养的,不是野鸡肯定不好吃。”爸爸严肃地说。
“你也没吃过用野鸡肉炒的吧。”我反驳。
“谁说的,我吃过。”他如孩子般改口了。
对我来说,这道菜就应该是用猪肉丝炒的,那是我记忆里的味道,那味道是明确的,是正确的,无法更改。但对于他而言,猪肉只是替代品,野鸡肉是他童年里幻想过的味道,那种美味大概是不可复制,甚至是不可创造的。
他的手艺远不是家乡菜那么简单,最让我佩服的是他能随手变出一桌的美味,冰箱里的任何食材都能在短短二十分钟内经过他的搭配变成十分像样的佳肴。随手拌个凉面,炒个粉丝,用姜末跟鸡蛋做出一道蟹黄蛋,好像只要有他在,美味就像是雨后的彩虹,黎明后的日出,需要的只是时间,早晚都会出现。
妈妈曾在一次家庭聚会里半开玩笑地说:“早就想跟你爸离了,太不顾家了,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都是我做饭给你吃,晚饭时间他几次回来过啊。”
“是啊,我是吃蛋炒饭长大的。”我也半开玩笑地说,“那后来为什么没离呢?”
“还不是贪他的手艺,过日子嘛,就是要吃饭,饭好吃,日子怎么都过得下去。”妈妈眼神里露出一丝中年妇女特有的一种得意。
爸爸沉默地跟舅舅干杯,仿佛那是两个已婚多年的男人之间才有的默契。
“别喝了,吃点饭吧,饭凉了,我给你炒炒吧,蛋炒饭怎么样?”妈妈说着起了身。
“别别别,你歇着,我来炒。”我自告奋勇。
“你会做饭?”妈妈狐疑地看着我。
“爸爸教的。”我进了厨房。
“真是什么人什么种,你一男孩,进什么厨房啊。我告诉你,进了厨房,就是一辈子,进厨房容易,出来就难咯。要找就找个会做饭的媳妇,那以后就有口福了。”妈妈扯着嗓子确保能把声音送到身在厨房的我的耳朵里。
一道菜,到底能有多好吃呢?让人止不住地挂念,一遇到同乡人必然谈及,说垂涎三尺显然有些夸张了,但那份味觉里记载着一个人的出处,确定了某种在深夜浮现的归属感,像是一根安全带把人们固定在了一段无忧的童年里。记忆是具有智慧的选择高手,它会挑选最美味的、最温暖的、最柔软的部分炼成最隽永的时光。谁会在享受一道家乡菜的过程里想起鸡零狗碎的争吵,翻出不咸不淡的沉默呢?
浮出记忆的只有一段段闪亮的日子,放学的午后,阳光洒进厨房的窗台,倒映出自己稚嫩的身形;响起的门铃,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爸爸在进门处换鞋,钥匙串扣在腰间,左手上提着刚买来的食材,不久后从厨房飘进客厅的油烟里全是食物的香气;妈妈说了句“料酒不够了,我去楼下买”,然后在下楼的过程里匆匆说了句“我没带钥匙的,一会儿给我开门啊”。
爸爸见妈妈走了,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的汽水在手中晃了晃,眼神里在说:“喝不喝?”我冲上去抱着粗壮的汽水瓶咕噜咕噜地大口喝着。爸爸比了一个ok的手势,示意我不能喝太多,我心满意足地把汽水瓶拧上交给他放回原位。
“开门!”妈妈的声音就在楼梯转角处,爸爸把食指放在嘴巴上我就明白了,偷喝汽水的事情我们谁也不说。当然妈妈总会发现,然后唠叨地说一句“汽水有什么好喝的!”我跟爸爸笑而不语。这就像是偶尔遇到一个口味很刁钻的外地人在尝了我的家乡菜后丢来一句“也不是你说的那么好吃嘛”一样,有些味道你不懂,而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告诉你那究竟是什么。但我相信,在你的生命里也一定有那么一道菜、一种味道,在你的童年里日复一日地满足你的胃口,在多年以后的日子里始终吊着你的胃口。它成为你回家的盼头,成为你记忆里的甜头,虽然不吃到它也不会死,但好像只要吃到它,你全身沉睡的记忆、久违的热血就会活过来。
“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味是一定要回头才能明白的。
那味道就是我必须要回头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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