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diot and stinky tofu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城市都有一道属于当地人的臭豆腐,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臭豆腐都要写一段关于王致和的传说,总之,似乎所有的特色美食小吃都要有一段传说才显得扣人心弦。类似于误把小锅盖丢进大锅里,于是意外获得了锅盖面的奇妙,或是新鲜豆腐因疏忽而发霉,再细心改良成就了以臭撩人的美味。这样的故事总是能够轻易地口耳相传,对于生长在这个年代的人来说,似乎很难想象在没有社交网络的从前,人们是如何把这些故事记住的,又或者正是因为没有刻意去记住,这些故事才得以在一次次的传说中,渐渐衍生,缓缓发酵,成了如今的模样。
如果你不是当地人,来到苏北这个小城南通,误打误撞地找到了我所说的那家臭豆腐店,多多少少会半信半疑地记住店内墙面上挂着的关于王致和的传说。但对于我而言,那传说不过是为了店面美观而后加上去的。二十年前,这家店是不存在的,当时的它仅仅是街口的一个摊位而已。可那时排队的人显然要比二十年后的今天多了不知道多少倍。一块钱,七块豆腐,渐渐变成六块、五块,直到现在已经是五元、十元起卖了。我们也不会再像年幼时那样每吃一块就暗暗计算还剩下多少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似乎记载了物价的变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确实记载了我的童年。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孩子的童年记忆里都有那么一个傻子,他如同梦里的一个坐标,不偏不倚地永远停在你回忆里的右下角,也许你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但你一定远远地注视过他。而我记忆里的这个他就是让我鼓起勇气去吃臭豆腐的源头。
念小学时,学校后面有一个寺庙,名为天宁寺,据说始建于唐朝,可寺庙之小,让童年的我很难把这座寺庙与书本上盛唐的模样联系起来。寺庙附近的街便是寺街,寺街的北边弄堂口住着一家人,只要不下雨,几乎每天上学的路上都能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被绑在藤椅上晒太阳。会有孩子拿石子或纸团去丢他,可他从来都不把那些孩子放在眼里,他的头永远朝着天,嘴巴永远张着,口水永远是顺着左边嘴角流下来沾湿围在胸口的毛巾。没见过他吃饭的样子,可能是刚好跟我们念书的时间错开来了吧。那时我们每周三下午只有两节课,三点半左右就能放学,就在那个时间点,我总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奶奶会喂他吃臭豆腐。那也是我唯一能看见他嘴巴咀嚼东西的机会。头还是朝着天,嘴巴还是张着,即便是正在咀嚼食物,口水还是会顺着左边嘴角流下来。看见这个情形,有的同学会咂咂嘴然后说一句“真恶心”,有的则对他有种天然的恐惧,低头匆匆走过。那份臭豆腐装在廉价的塑料袋里,被牙签牢牢钉住然后送进他的嘴巴里。
气味确实臭,那臭味是很刁钻的,你不仔细闻,气味就永远围绕在你的鼻息,可你一旦想要细嗅起来,臭味全无,好像你永远抓不住它。
“要不,我们也试试?”一个同学说。
“不要了,那么臭,估计也只有傻子才会吃。”另一个同学说。
“听说,臭豆腐好吃得很,寺街的南边路口好多人排队。”一个同学说。
“不去,谁去谁是傻子。”另一个同学说。
几分钟之后,我们都主动成了傻子。
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跟在大人后面排队,每个人手里攥着一块钱。
“真臭。”一个同学捂着鼻子。
“臭你还吃,傻子。”另一个同学说。
“你不是也想吃嘛,你也是傻子。”一个同学说。
“我不觉得臭,香着呢,你才傻。”另一个同学说。
“小朋友,给你弄甜酱好不好?”炸臭豆腐的阿姨说。
“要辣的,超辣的那种。”同学说。
好像那时候的小男孩总会把能吃辣与有男子气概联系起来。
我们几个一边忍着辣味,以一口半块的速度吃着,一边使劲呼气,希望冷空气能够帮着解解辣。
“我第一个,吃完啦!”
“我第二个。”
那是我们唯一一次比赛看谁吃得快。
从那次以后我们都对那味道念念不忘,只要零花钱够就会老老实实地去排队,每个人都细细品尝这份美味,生怕囫囵吞枣,体会不到那份奇妙的味道。
“那傻子真幸福。”
“是啊,每天都有臭豆腐吃。”
“我妈不让我吃,说不卫生。”
“嗯,我妈也是这么说的。”
“那傻子真幸福。”
傻子真的幸福吗?我们没法去判断,总之我们很快在私底下就不叫他傻子了,叫他“傻哥哥”,再后来,我们把傻去掉了,叫他“那个人”,因为有个同学说:“喜欢吃那么好吃的东西的人,一定不傻,你看他总是头朝着天,肯定不傻,肯定在想些什么。”
总之,“那个人”改变了我们对“臭”的偏见,也改变了我们对“傻”的小看。
几年后,“那个人”不见了。藤椅依旧每天被搬出来晒太阳。老奶奶不再去买臭豆腐了,校门口的气味消失了。我们几个同学还是常去排队买臭豆腐,也有开明的家长陪着孩子一起排队,还告诉我们用这臭豆腐里的辣酱拌面更好吃。但我始终没有试过。
小学毕业那年,政府开始对街边的摊位进行管制,所有的商贩都必须有自己的店面才能营业。寺街的臭豆腐消失了一阵子,再次出现时已经是一副快餐店的模样。店面的位置太过隐蔽,在那个网络还没有盛行的时代,想要找到它确实有些难。排队的人渐渐少了,那气味也被关在了店门里。
时过境迁,如今城市被规划得日益体面、繁华、喧闹而冰冷。前年过年前的某一天夜里,跟儿时朋友在晚餐之后走在市中心的街道,老远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在街对面,几个朋友相视一笑,似乎在内心确认了什么,决定到对面一探究竟。明明就在眼前,可已经过不去了,长长的街道被两组乳白色的栏杆严厉地把守着,只能从地下商场的通道过去。等我们终于抵达时,味道已经渐渐消失,我们追过去,看见一个老阿姨正在推着摊位往弄堂里走。
“是卖完了吗?”我习惯性地这么问,因为在我小的时候,这家臭豆腐是每天下午三点开始营业,卖完就收摊儿的,从未例外过。两个阿姨每次都是满载而来,空手而归。
“还有,还有的。”老阿姨这么一说反而让我很意外。
“那再来一、二、三……来四份吧。”朋友说。
“好,好,到店里去吃吧,外面凉。”老阿姨说着。
“已经有店面了,干吗还到街口卖?”朋友问。
老阿姨告诉我们,现在吃油炸食品的人少了,都提倡健康饮食了,来吃的都是老顾客,店面位置太不起眼,很多人都找不到了,市中心的房租也贵。现在只要晚上身体熬得住就摆到路口去,这东西吃的就是味道,味道不飘出去,就没人记得了。
“以后我们常来,酒香不怕巷子深嘛!”朋友说。
“巷子深不怕,就怕巷口卖酒的太多了!”老阿姨说,“我也不想占道经营,我有店面,我不需要,可是这几年巷口来了好多摊位,全是卖臭豆腐的,很多人还没进巷子就买个几份走了,也有特意找进来的,那都是老顾客,吃得出来我们的不同——好了好了,要什么酱?”
“超辣的。”朋友说。
“别,微辣就好。”我说。
“要酸奶吗?老酸奶。”老阿姨说。
“好,一人一瓶。”朋友说。
“自己拿,在冰箱里。”老阿姨指了指摆在门口的冰柜。
我们一口一个地吃着,辣得满头是汗也不停下。
“好像没以前那么臭了。”一朋友小声地说,生怕伤了老阿姨。
几个人没人接话。
“没以前臭是肯定的,你们太久没回来忘了吧,以前这个巷口有个大公厕!”老阿姨眯眼一笑。
被她这么一提醒,我们几个更不敢接话了。
“你们听说过没?我看新闻说的,这几年有的卖臭豆腐的,都是拿粪水泡的,真是想都想不到。”老阿姨说着脱下手套与袖套,指了指墙上,“看你们吓得,吃吧,我现在也是有许可证的。”
“阿姨,我们走了,多少钱?”
“请你们了,以后常来。”
最终我们还是把钱压在了酸奶瓶底下,我们都清楚常来的机会并不多,也许第二天大伙儿就又要各奔东西。我试图把这种情绪记在心里,可始终描述不清楚,那味道就像是一个儿时的家,你常常想要回去,但常常没能回去,偶尔闻到,偶尔提起,味蕾还记得,可当下的生活已经离它远去。就像是日渐成熟的自己与日益老去的父母的关系,你明知那是最深厚的记忆,可偏偏注定要渐行渐远,我们只能望着彼此的背影,留在童年的故事里。那个每天躺在藤椅上晒太阳的人消失了,就像是小学暑假作业最后几页的答案,被撕掉以后就再也没能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城市都有一道属于当地人的臭豆腐,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孩子的童年记忆里都有那么一个傻子,无论如何他们成了我童年记忆里密不可分的奇妙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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