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饭-西红柿炒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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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川川

    Stired egg and tomato

    陈衡是个北漂姑娘,在一家业内小有名气的出版公司做编辑,拿无底薪只有绩效的微薄薪水,租住在一间有七户租户的房间里。她长得颇浑圆,只是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仿佛一身的肉都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就像她本人一样,一旦混入自己的同类项——人类中,就无从找见。

    在八月末又一个昏昏沉沉、无所事事、将睡欲睡的午后,陈衡的初中好友浮云在微信上给她发来消息,说这周六要到北京处理出国事宜,约她在自己住的酒店相见。

    想想即将与相识十几年的好友见面,陈衡就有点小激动;但想想初中曾同桌,如今一人即将出国,而自己一无所成,她又有一种无处着落的忐忑。在这激动与忐忑相交织心情的伴随下,周六到了。

    这天,一向肚子不饿就不起的陈衡起了个大早,洗漱收拾完毕后,将夏天所有的衣服——其实也就七件/套摆在租住房内狭窄的床铺上,以供自己挑选。在反复试穿后,挑了一条修身效果最好的连衣裙。

    准备停当,锁门出发之际,犹疑不定的陈衡还是拿下房锁,回到房内,找出一条黑色橡皮筋,跑到即使在大白天开着灯也依然昏暗的独立卫生间里,对着怎么擦也不亮的洗漱镜将自己就算上班时也从来不扎的头发扎了起来,务必让自己看上去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刚在地铁上坐定,便接到了好友更改见面地点的电话。因为浮云得知大学同学的小孩正好今天满月,想要去看看,于是改为先到××地铁站集合,然后一起去大学同学家。陈衡不想凑这个热闹,去见不认识的浮云的同学,但若等浮云见完同学,就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了,她舍不得。

    久未见面的两人,颇花了一些时间在地铁站出口相认。陈衡觉得浮云仍是以前自己认识的浮云,漂亮、充满活力,时光似乎待她分外温柔,在她身上不留痕迹;而自己却像未经霜打就已经蔫掉的茄子——今天挑中穿出来的那条裙子正是紫色条纹的。想到此处的陈衡,不觉就很丧气。

    和浮云相携着出得地铁站,一股热浪迎面袭来,正午的阳光正大喇喇地暴晒着这世界,尘土飞扬的大马路上无遮无拦,阳光照在裸露的皮肤上,大有一股指哪哪就能马上长出黑斑的架势。

    久未见面的两人乍相见,都不知从何聊起,只说些“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之类的客套话,就这样一路不咸不淡地聊着,仿佛两个才刚见面的陌生人。飞满尘土、热气蒸腾、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的大马路那天特别让陈衡难以忍受。

    好容易到得浮云大学同学家,陈衡在门口见了大学同学和他妻子,二人满身洋溢着生活安定,初为父母的幸福感。浮云问过大学同学他父母在哪儿后,就拐到门口右手边的厨房里跟叔叔阿姨问了个好,很自然地在玄关处的置物柜上放下了在来的路上买给同学父母的礼品。

    进屋之后,同学的父亲抱着孙子,和同学一起带着浮云、陈衡参观起了自家前不久用旧小屋换的新大屋。一百四十平,三室一厅,南北朝向,宽敞明亮,更何况还地处北京的五环以内。陈衡觉得这满屋肆无忌惮的光亮都要将久居光线不足的出租屋内的自己的眼晃瞎了。

    看完新屋,新晋爷爷便将孙子放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依然进厨房帮忙去了;其余人一本满足地围着小孩坐下,一边喝水一边开聊,此时与新生儿有关的一切自然成了众人的话题焦点。浮云和同学的妻子热烈地交流起了育儿经——浮云有一个两岁多的儿子,打算随自己带到伦敦去,到时候学一口地道的伦敦腔回来。浮云是英语专业老师,对地道的伦敦腔英语很是向往。

    “可以买一个磨牙棒,要注意消毒”“在婴儿床上面挂个床铃,能一边放音乐,一边自动旋转,小孩就会看着这个自己玩,不哭闹,还容易睡着”……浮云一边热烈地传授着自己的妈妈经,一边拿着一朵橡胶花逗着小孩。

    陈衡对此毫无经验,有也只是道听途说来的各种奇招怪论,经不起有经验的人的一点点推敲,自然无话可说,只在一旁坐着,偶尔发声,争取做一个热络的应声者。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气氛渐渐融洽起来,真有了点老同学见面叙旧的感觉。

    不一会儿,一直在厨房忙碌的同学的父母高叫了一声:“洗手吃饭咯。”

    相谈还算愉快的三人陆续洗手入座。桌上已经摆上了豆角肉丝、清炒空心菜、黄瓜炒木耳、青椒丝炒茄丝——正是陈衡夏天在家时常吃的家常菜,连对原材料的处理都一样,尤其是将辣椒和茄子切丝,正是自家常用的处理手法。

    每到夏天,家里的菜地里种的总是这么几样,陈衡甚至记得这些菜在自家菜地里的分布位置:先来是空心菜,接着是茄子,然后是西红柿,接着是豆角、黄瓜,再往里走是辣椒。

    除了已经上桌的这些,陆续端上来的还有扇贝、金针菇等并不家常的菜——后来聊天中,同学的母亲说她家儿子特别爱吃扇贝和金针菇,以前在家的时候,有这些菜,儿子总是能多吃两碗饭。

    最后一道上桌的是番茄蛋汤——就连这个习惯也跟陈衡家里一样——都是最后才上汤。

    等到主厨叔叔阿姨坐上桌,大家才真正开始大吃特吃起来。

    听到浮云和叔叔阿姨聊天,陈衡才知道原来自己、浮云和同学一家都是同乡,难怪不仅炒菜的原料一样,连味道都那么似曾相识。陈衡一时吃得停不了嘴,自她高中离家读书始,她就再没能吃到母亲做的家常菜了——放假回家,母亲总是忙于农活,做饭的事自然落到了她和姐姐弟弟的身上。

    陈衡只顾埋头吃饭,而浮云则和叔叔阿姨聊得热火朝天。听着他们带着乡音的对话,陈衡了解到了一些浮云家里的近况。她父母在新疆做家具生意,很是不错,母亲喜欢看新闻,关注国家政策,也善于理财,刚买了一间商铺;妹妹和弟弟的工作也都不错,尤其弟弟很受领导倚重,已经自己买了房。

    陈衡听着这些离自己生活很远的别人家的日常,吃得更卖力了,只有那碗番茄蛋汤,她不曾喝过一口。

    吃完饭,逗逗小孩,聊会儿天,等到小孩睡着,也到了今天的聚会圆满结束的时刻,浮云必须赶回酒店去取行李准备离开了。

    出了同学家,浮云问陈衡:“你是陪我去酒店,还是就回去了?跟我去酒店的话,路上我们还可以多聊聊。”

    不知道是因为那顿颇具家乡风味的饭,还是只是单纯因为吃饱了肚子,陈衡和浮云刚见面时的隔阂已经消失,开启了愉快的聊天模式。

    从陈衡的终身大事,聊到陈衡的暗恋对象都结了婚,最后聊到了陈衡的父母。

    浮云一向知道陈衡和父母不睦,却不明白为什么。而陈衡一直以为自己明白,明白自己不喜欢那个做事总是慢腾腾、显得笨手笨脚的母亲,还有得过且过的父亲。

    陈衡正心思浮沉间,听见浮云说:“初中那时候,去你们家吃饭,好喜欢你爸妈,都脾气那么好。我还记得你妈做的西红柿炒鸡蛋,特别好吃。”

    由“到家里吃饭”这件事展开,她们一路聊了下去,聊父母、兄弟姐妹以及自己的现状和人生中的大事。虽然两人都觉得意犹未尽,但很快就只能拥抱道别。

    这之后不久的一天,陈衡在公司楼下食堂吃午餐时,遇到了刚认识不久的同事小M,并与她拼桌吃饭。闲聊当中,说起了各自的父母。小M的母亲是个很能掌控住场面的伶俐的经商妇女,而父亲则很听母亲的话,所以家里不存在婆媳关系的问题。

    陈衡表示很羡慕,在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之前,已经听见自己在对小M抱怨:“我妈是一个做事很慢手慢脚的人。初中的时候,午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还包括从学校到家的往返时间,很紧张。为了赶时间,我都是从学校跑回家,但常常到家了饭却还没熟,等一等回学校又会迟到,只好饿着肚子再跑回学校。你想我妈做事是有多慢……”

    陈衡这位新认识不久的同事却没有像以往听见这件事的人那样,说一些敷衍客套无关痛痒的话,或者干脆转移话题,或者跟着陈衡义愤填膺,她说:“你妈做的饭一定很好吃。”

    陈衡仿佛当头遭了一记闷棍,那些她曾经因为结果非自己想要而全部否定、从不曾想过的事情和画面纷至沓来,一股脑地冲进她的脑海,一件件、一桩桩、一幅幅全都是关于只有时间看见了的温柔。

    她想起几年前,去参加高中同学婚礼的时候,那位同学也对她说过再没有吃到过像她母亲做的那么好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陈衡想起了自己很多关于吃的癖好,而这些都与母亲有关:米饭喜欢吃不软不硬、粒粒分明的,因为母亲做的饭一向如此;红薯只吃蒸得受热均匀、软烂彻底的,一筷子插进去,可以毫无阻力地贯穿才算合格——这是母亲一向用来看红薯是否已经熟透的方法;不能吃辣,因为母亲每次炒辣椒前,都先倒一锅铲醋,炒出来的辣椒一点都不辣,反而酸酸甜甜的;不喜欢吃放很多调味料的菜,母亲炒菜,就很少放调味料,一点盐、一点自家腌制的豆豉就够了。除非宴客,才会用到什么八角、五香粉、味精一类的香料和调味料……

    但她对西红柿炒鸡蛋这道菜的味道毫无记忆,并没有觉得母亲在做西红柿炒鸡蛋时,有采用什么特别的手法。

    将蛋打碎,用筷子搅拌均匀后,进行调味,有时候是盐,有时候是自家腌制的豆豉,或者用萝卜叶腌制的咸菜之类的。调好味道后,在烧热的锅里倒上足够多的油,灶里停止放柴火,然后将蛋液倒进热油里,摊得薄薄的,煎得嫩嫩的、黄黄的,盛起放在盘中待用。然后加柴火,将灶里的火烧旺,倒入适量的油,将洗净切好的番茄倒进锅中翻炒,起锅前,倒入待用的鸡蛋,加热均匀,出锅装盘,这道菜就烧好了。

    那时候的陈衡执着于吃生西红柿,对炒熟的西红柿深恶痛绝,认为占用了本来不够她吃的生西红柿的份额,所以从没吃过这道菜,并且养成了不吃西红柿和鸡蛋一起做成的菜的习惯。

    后来读书住校、工作离家,能一日三餐吃到母亲做的饭的时间总共也不超过12年,并且是一个永远不会再改变的数字。随着年岁增长,这时间将在陈衡的整个人生中占的比例越来越少。

    陈衡现在每年回家不过两次,两次的时间左不过一二十天。而陈衡的母亲,因为三年前家逢变故,受了很大打击,再不能做饭——常常忘记自己放过什么调味料,又因为害怕放重调味料,做的菜常常什么调料都不放,没有味道,已经很久不做饭了。浮云怀念的那道西红柿炒鸡蛋,恐怕再也吃不到了。

    同事小M的这一记闷棍,对陈衡来说,就像孙悟空打出的一记金箍棒,打出了她的原形,打灭了她的雄心万丈,打消了她的怨天怨地。她在这一记闷棍下,好似终于看清了自己命运的伏线。人与人之间,只需要怎样微小的差别,就造就了怎样的南辕北辙、天差地别。

    有的人将走向世界,不断扩大自己的美食版图,并且成为后代更高更宽的肩膀;有的人已经在一座离家千里之遥、全国房价最高的全新城市安家落户,每天都能因为吃到妈妈做的菜而多吃两碗饭;而有的人则在不停地寻找家的味道。

    如果一个人家里的饭菜一如既往地美味,那表示他家的幸福一如既往;如果越来越美味,那表示越来越幸福了。但如果越来越难吃,那表示他家逢变故或者他该关心关心家里掌勺的人了。如果一个人吃家里的饭菜吃到腻,那表示有人为他遮风挡雨,有人让他有枝可依,他已久不飘零;如果已经有人吃一个人做的饭菜吃到腻,那表示这个人已安家立业,已创造了全新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家,成了能为别人挡风遮雨的人。

    而陈衡盼望的是,岁岁年年、月月日日里的一日三餐安生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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