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饭-回锅肉,平淡中的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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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川川

    Twice-cooked pork,a must in plain life

    在离开潮湿的南方很久很久以后,才发现,最想念的家乡味,竟然是那小时候最厌的五花肉。

    我是不爱吃肉的。倒不是修行使然,就是不喜那个腻味儿。从小便是如此。小的时候,我的碗里总是有啃得七七八八的肉块块儿。不知道的,以为小孩儿调皮。其实啊,是我妈为了让我吃肉,把五花肉上面的肥泡儿,都给咬掉了后,才扔进我碗里来。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就是那胖胖的样子。一直以为,就是吃了那些个肥肉的原因。

    一

    我妈,大抵还是有20世纪60年代人的烙印。小的时候,饿着长大。正长身体的时候,肝炎差点要了她的小命儿。靠着吃土鳝鱼的偏法儿,就那么活了过来。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着这句“人家都说我喂不活了,你外婆愣是没放弃我”,想象外婆一种雄赳赳的女汉子样儿。实际上,外婆的样子,我连黑白照也没见过。

    能够想到,后来,我妈依次经历了“上山下乡”,进厂子,下岗,再就业……而我呢?正像个小鸡儿似的,我妈的翅膀扑向哪里,我就在哪里扑腾。童年,在我妈工作的印刷厂里,耍废纸;大一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一大堆鞋盒子上,唱着“小燕子”,陪我妈去集市上,卖鞋子;再后来,我妈成了商场里的化妆品推销员,我就开始守着柜台,看来来往往的女人们,往脸上抹上这个,又擦掉那个……很久很久以后,当和三五损友一起回忆童年,我竟发现,自己的童年,满满都是母亲。

    女大当婚。最终,我跟母亲还是分离了。

    离开妈妈的生活,是有些许兴奋的。少了管教,少了唠叨,感觉世界终于是我的了。也开始了我的“健康生活”——少肉,或者无肉。我素来不喜肉的。总觉得肉吃了腻得紧,当然,青春的姑娘,带着点文艺理想,总希望自己“杆儿”似的。心念着一种飘零感,总不能让胖,拖了后腿。这一次,终是如愿了。

    一个人在西北小城的日子,自由,散漫,带着点飘零感。约莫一年的时间,也安了家,支了个厨房,开始了做饭的日子。慢慢地,我也开始喜欢上这里的干燥。跟家乡的黏热不同,这里很明朗。蓝天,白云,溢出来的阳光。有时,感觉这里的日子,似透明的,曝光在烈日下,却因耀眼,看不清楚。

    对于“远嫁他乡”的我,母亲没有多吱声。就是婚礼,也显得平静。她带着很多的亲友跋涉来了小城,带着他们四处逛逛,还不忘告诉别人,这里好,比我们那儿好。像是要极力证明,女儿的选择,没有错。

    等她再次来到小城,是我婚后的第一个新年。

    二

    让土生土长的成都人搬离,怕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倒不是应了那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只是这里太安闲了,让人不舍离开。所以,才有某著名导演说,这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2008年,那场天摇地动以后,这句话,有了一个新的版本——一座“来了就走不脱的城市”。

    当然,其中一个“走不脱”的原因,就在于“吃”。太好吃,有两层含义:一是喜好,二是信用评价高。成都,应了两层。美食好吃,城里的人,也就好吃。所以,在口舌欲望得到强烈满足的时候,人们容易对这里产生超高程度的依恋。成都人,大抵属于这样。

    我喜欢90年代的蓉城,小城风景,有法国梧桐,把道路遮成了星星点点的样子。那时候,我也有私家车专座——妈妈的自行车后座。有的时候,她兴致好,会准我坐在前杠上。很久以后,在西北的小城,我会拿着相机,走街串巷,找一些星星点点或者街角咖啡店,或许是出于怀念,抑或情怀。不过,现在的成都,繁华市井,再没了星星点点。

    所以,在好些人问“为什么离开成都,来到西北小城”,我是答不出的。

    硬是要个答案,我会说:“我喜欢这个西北小城,因为有童年的味道。”

    童年,是什么味道?我好像也说不清楚。只是很清晰地记得,古旧的小城,串不完的小巷子,街尽头的蒸蒸糕,还有就是,妈妈的回锅肉。所以,当有人说“去成都耍,一定要去宽窄巷子,吃麻辣烫”的时候,我会心生一种失望。像是童年最真挚的一部分,被人捏成了小丑,还要拿出去贩卖。而更绝望的是,如果现在有个朋友来问我:“欸,成都怎么玩呢?”

    我仍然要说:“嗯,去宽窄巷子,吃麻辣烫吧。”

    天府之国的美与好,也就只能留在心里,还有一些零星残留的小巷落里。因此,当第一次来到这西北小城,看到夹道树留下的星星点点时,我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这不就是留在心间的童年吗?

    唯一遗憾的是,这个美好的“童年”里,缺失了妈妈的味道。

    三

    为了这个异乡年,爸妈老早就开始筹备“行装”——各种四川的美食调料、姜蒜,甚至还用玻璃桶带来了豆瓣酱。就是那种自家手轧的鲜椒酱,红而辣。以至于在出站口接到他们的时候,以为两老是搬了家来——一大包一小包的,蹒跚前来。

    “哎呀,都说了啥也别带,别带,这里都有。”

    妈妈决然道:“那哪里一样喃!这些都是家乡味哇。”

    ………

    我没有再答话。从火车站回家,很近,几分钟就到。只是,我们花了成倍的工夫,搬运这些“家乡味”。还真是,除了爸妈几件老旧的衣物,其余的,全是吃食。爸妈不肯歇歇,只一样样地把带来的乡味帮我收好。青川木耳、宜宾干笋、自贡干辣椒、独头蒜、蒸肉米粉子,还有春节少不了的腊肉、香肠……约莫半小时,才算是理顺。

    刚要坐下,妈妈“啪”的一声,拍了下脑门:“哎,差点忘了。我的甜面酱。”说罢,从背包一侧摸出来几包甜面酱,“哈哈哈,明天给你炒——回锅肉!咸菜的,咸菜回锅。”

    那一晚,我和妈妈聊到了深夜,一直到她呼声四起。我,却失眠了。

    待我睡醒,已是早上九点多钟,还没起床,就闻到了一股子肉香。或是许久未见的原因,妈竟允我睡了个自然醒。素日在家中,可是大忌。我窜到厨房,妈已经张罗了一桌子菜了,许多菜还都是新鲜买来的。想来,她定是早起,自己摸索去了市场,已回来忙活半天了。

    见我起来了,妈开始吆喝我吃早点。好熟悉的味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日子,又回来了。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妈把汆过水的白肉片薄,码上料,手里忙着,嘴里也不忘叨叨——

    “我可不是照顾你,是照顾我孙子。呵呵。”

    嗞,热油爆香干辣椒、花椒,四川人可是少不了花椒香。入肉,转文火翻炒。入豆瓣、甜面酱,转大火,入咸菜、青椒,炒香,起锅。动作麻利,香味四散。

    那时的幸福感,很难用言语说得清楚。只一口,顿觉满足,第一次没了异乡的愁。年前的几天,爸妈忙活着帮我除尘、扫岁。在迎接新年、新生命的欣欣向荣里,我们一家却在年初的幸福感上,迎来当头棒喝。

    年初三,这个被众星捧月般期盼的外孙,自然流产了。

    像看戏一般,走完紧张、查验、失落、挽回的过场,我们最终走向了绝望——孩子,在下雪的那个夜里,走了。一向以为自己在情绪控制上,已然成熟,但那些假装的坚强,却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彻底瓦解,瞬间崩塌。我以为这就是天崩地裂,然而,妈却抱着我,问:

    “幺女,明天想吃啥?妈给你弄!”

    而我,竟脱口而出:“回锅肉……”

    四

    有些时刻,再华丽的安慰,都不及一句平常却贴心的问话。或许是因为,人之一生,总有那么一些东西,平常到忘却,却深刻在骨里。

    那个夜晚,我请求妈妈睡在我的身边。除了内心巨大的疼痛难耐,我还有些不安,总觉得命里有些不可控制的黑暗来袭,那一夜,特别黑。妈妈抱着我,像很多个幼时的夜晚一样,说一些难听却质朴的话。而第二天的午餐,是鲫鱼汤、白粥,还有那盘再熟悉不过的回锅肉。

    小产后,自然虚弱。我夹起一块五花肉,入口,还是熟悉的味道,仍然肥腻。疼痛,让人没有什么食欲。但那一口回锅的味道,我想,在往后很长的岁月里,都是不可忘怀的。努力咽下一口饭后,眼泪不争气地又翻涌而来。

    “咋了嘛,跟你说了,不能哭,不能哭,落下病根的啊。没了还会有的,心要大点。”

    ……我说不出话来,哽咽了下,说:“回锅肉,好好吃。”

    真的,好好吃。从来没觉得,有那么一道菜,能让我吃得如此热泪盈眶。绝不是因为难过,相反,在那一刻,我的心是稳的。这一口回锅肉,吃得我像是突然明白,世界再黑暗,只要有妈妈在,就会好起来。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离家数年,每每返乡回家进门的第一道菜,永远是这熟悉的回锅肉。

    煮、片、炒、起,几个简单的动作,像极了生活的日常。它们不华丽,不高雅,甚至肥腻、粗糙,却是平淡生活里的必须。

    这是我母亲的味道——肥腻、平淡,却贴心。妈妈也有外婆的味道,听她说,是玉米面窝窝。因为穷,清稀饭成为日常,但一到发工资的那天,外婆总是捏上几个玉米面窝窝——一样的简单、平淡和贴心。

    如此,我便是有些想家了。

    结束学期内的工作,我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蓉城,这个过去我很想逃离的地方。和母亲做伴,自驾千余公里,翻山越岭,从北向南,一路不觉疲倦,只因归心似箭。依旧是炎夏,依旧是潮热难耐,却再不想远离。

    快进城时,坐副驾的母亲摇下车窗问——

    “幺,明天想吃啥?妈弄。”

    “都行。就……回锅肉吧。”

    “要得!”

    ……简单几句,到家的味道,似飘着五花肉的香,扑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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