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3]。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4]。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5]。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脩能[6]。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7]。
汨余若将弗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8]。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9]。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10]。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11]。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12]。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13]!
【注释】
[1]高阳:古代帝王颛顼之称号,乃楚国之先祖。《史记·楚世家》:“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苗裔:后代之子孙。兮:语气助词。
[2]朕:我。秦始皇之前,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可自称朕。皇考:对先父或者先祖之尊称,此处指屈原之父亲。伯庸:屈原父亲之表字。
[3]摄提:摄提格之省称。古代将天宫划分为十二等分,谓之十二宫,木星即岁星绕日一周约十二年,以十二地支来表示方位纪年。寅年名摄提格,这年木星指向寅宫,即斗、牛之间。贞:正好,当。孟陬(zōu):农历正月。楚用夏历,孟春之正月,即寅月。惟:发语词。庚寅:纪日的干支。降:出生。按:屈原降生于夏历寅年寅月寅日,此“三寅”为推算屈原出生年月日的依据。学者由于计算方法差异,结果有所不同。汤炳正先生在《历史文物的新出土与屈原生年月日的再探讨》一文中,推算出屈原应当是出生于公元前342年夏历正月二十六日,亦即楚宣王二十八年乙卯,夏历正月二十六日庚寅,证据比较充分,论证科学严密。
[4]皇:皇考之省文。览:观察。揆:衡量,揣测。初度:初生时的气度。肇(zhào):开始,指初生时。锡:同“赐”。嘉名:美善的名字。
[5]正则:屈原名平,字原。正则是概括名“平”之义,言其公正而有法则,得乎天道之正。灵均:是概括字“原”之义,言其灵善而平均,得乎地道之平。
[6]纷:繁盛、美盛貌。此乃形容词用于句首之特例。内美:内在的美好品质。重:加,再,复。脩:同“修”,美好。能:通“耐”,容姿,指外在的美好风度。
[7]扈:披。江离:江蓠,一种香草,生长于水湿之地。辟芷:白芷,一种香草。纫:贯穿连缀。秋兰:开放于秋日之兰花,香草之一种。佩:身上的佩饰。
[8]汩:水流急之貌,此处指疾行之貌,或形容流逝之时光。不吾与:“不与吾”之倒装句法。
[9]搴:摘,拔取。阰:山坡。揽:采集。洲:水中的陆地。“洲”上原有“中”字,与上句不对,据洪兴祖《楚辞补注》删。宿莽:经冬不枯死的水草。
[10]淹:停留。序:代谢。
[11]迟暮:由盛壮之年慢慢变老。
[12]抚:循,持,凭借。壮:盛年,美好的少壮之年。此度:当前的法度。
[13]骐骥(qí jì):良马,此处指任用贤才。来:请来。道:导,前导。先路:前路。【段意】
第一段是长诗的开始,可以分为两个部分。
前八句是自传,自传是将自己作为一个他者来审视,一首带有自传性质的辞,无疑更具有某种特殊的意味。有别于西方史诗中那种全知的叙事视角,亦有别于《诗三百》里民歌的短篇抒情,屈原以其强烈的自我意识开始了这首长诗的抒情篇章。屈原以叙述一个古老的、带点传说色彩的贵族世系的语气来叙述自己的身世:我是远古帝王颛顼的后代,我那高贵父亲的名字是伯庸。
就是在夏历寅年寅月寅日那奇特日子,我降生在这个世界。
父亲惊讶于我天生就有的气度,才将美好的名字赐给我。
我的美名叫做正则,我的表字称为灵均。在这个神奇时刻诞生的神奇人物,他必然是不平凡的,他是世袭贵族,对国家的兴亡有着不容置疑的责任。他的名字表明他的人格坦荡正直。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和情感,无疑昭示了他辞章的抒情色彩,也暗示了他最终命运的必然走向。
第二部分有十六句。则是由自己的修养、性格联系到人生与国家,抒情色彩开始变得强烈:我有着华美的内在品质,又有着毓秀的外在风姿。
披着香气依约的江蓠和白芷,又将秋日的兰花连缀成佩饰。
只是时光匆匆不停留呀,唯恐今生迟迟等待不及。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他朝采木兰,暮揽宿莽,却更加感受到时光的易逝和岁月的无情。那么,最担心的无非就是一己的美好不能得到充分的施展。于是他发出了那著名的抒情慨叹:“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这诗句既表达了屈原对自己的爱惜,也说出了人在面对时间时总会产生的虚无感,故而穿透力极强,睹物伤情,成为一种永恒的主题。而屈原作为贵族男子,思想的焦点却是在国家与法度,他担心的是自己不能为国家尽力尽责。
总体来说,起首段落一方面表达了自己的美好资质,另一方面感叹了时光的短暂,实际已经奠定了全辞的感情基调和抒情方式。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1]。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2]!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昌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3]。
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4]!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5]。
荃不揆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6]。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7]。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8]。
【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改路】[9]!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10]。
【注释】
[1]三后:三位君主,洪兴祖《楚辞补注》指为夏禹、商汤、周文王,就下文举尧舜立言,洪注为是。纯粹:品德至美至善,毫无瑕疵之意。固:本。众芳:群贤。
[2]杂:交杂,并用。申椒:香木名。菌桂:肉桂,有香气。岂维:难道唯独,反诘之意。纫:连接贯穿。蕙:香草,薰草,气味如荼縻。茝(zhǐ):白芷。
[3]昌披:衣不束带,狂放不羁之貌。窘步:步履难进,寸步难行。
[4]党人:指聚集在楚王周围,结党营私的集团。偷乐:偷安。惮殃:害怕灾祸。皇舆:君王的车乘,这里比喻国家。败绩:作战时战车倾覆,指战争失败。
[5]忽:匆匆貌。及:追寻。踵武:足迹,比喻所行之道。
[6]荃:香草名,即荪,比喻君王。揆:又作察。中情:衷情。而:又作以。齌(jì)怒:盛怒,楚地方言。
[7]謇謇(jiǎn):一说指口吃难于说话,形容忠直敢言之貌;一说做蹇蹇,指步履维艰之貌,引申为忠贞敢谏。舍:丢下,舍弃。
[8]九天:九重天,指中央和八方。正:征,证,起誓。灵修:刘永济《屈赋通笺》:“灵修者,神明广远之义。”指楚人对君王的美称,也指楚怀王。
[9]洪兴祖《楚辞补注》:“一本有此二句,王逸无注……疑此二句后人所增耳。”按:《文选》李善注本亦无此二句,应为后人窜乱而入,今本多删去。
[10]成言:彼此约定,有所承诺。悔遁:因反悔而变卦。难:害怕。数:屡次。化:反复无常。
【段意】
这是全辞的第二段,屈原终于吐露了内心最大的秘密:他一切的哀愁,除了时光的匆忙、人生的短暂,更由于君王对他的不理解和不重用。屈原在这一段中的情绪,可以分作两个层次。首先,作为一个古代政治制度下的贵族男子,政治是他唯一可从事的严肃的活动,并且只能通过君主来实现。屈原显然并没有得到楚怀王的重用,他通过追述圣君贤王的功德,抨击历史上的昏君来表现自己的怨愤情绪:古代先王有德行的统治,才能让朝臣如花争开;
把申椒和菌桂交杂地佩戴在身上,岂独戴香蕙和白芷。
只有尧舜这般广大神圣的王者,才遵循正道让国事清明;
而桀纣这样猖狂不羁的君主,只贪图捷径最后寸步难行。这种感慨君臣不能遇合的情绪,是中国所有有抱负的知识分子共有的心态。
其次,屈原通过一种怨妇的心态来表达失意于君主的情绪。这大约算是屈原对古代文学的一个贡献了,后代很多诗赋文章都用失恋女子的口吻来表达政治上的失意。只是不知道是政治侵入了男人的感情世界,还是爱情侵入了男人的政治领域:当初是你和我山盟海誓,如今却反悔变卦有了他心。
我已经不再害怕和你离别,只是悲伤你这般的反复无常。这几句,亦是屈原表达楚王对他由重用到疏远的情绪,但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曲始乱终弃的怨词。政治情绪的书写,往往不易表达,或表达流于庸俗。而政治与爱情的交织,却赋予了人的失落以一种情绪变幻的感染力。
总之,这一段,屈原交待了他的哀愁来自政治的失意,并将这种失意与爱情的失落交杂在一起。下文将继续交待失意于君主之后的生活。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1]。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2]。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3]。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4]。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猒乎求索[5]。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6]。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7]。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8]。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9]。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10]。
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11]。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12]。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13]。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14]。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15]。
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16]。
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17]。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18]。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19]。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20]。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21]。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22]。
忳郁邑余侘傺兮[23],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而流亡兮[24],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25],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26],夫孰异道而相安[27]?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28]。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29]。
【注释】
[1]滋:栽。畹:楚人地亩单位,一畹等于三十亩。九:言极其多。树:种植。
[2]畦:田垄,这里用作动词,指成畦的种植。留夷、揭车:皆香草名,留夷或为芍药;揭车一名乞舆,白花,味辛。杜衡:香草名,俗名马蹄香。
[3]冀:希望。俟:等待。刈:收割,收获。
[4]伤:妨碍。
[5]众:众群小。竞进:追逐功名利禄。凭:饱满,作副词用。猒:同“厌”,满足。求索:贪求索取不停。
[6]羌:楚人发语词,表反问和转折语气。恕己以量人:宽恕自己而苛求他人。兴心:生出不好的心。
[7]忽:匆匆急忙。驰骛:马乱跑之貌。
[8]冉冉:渐渐。修名:美名。立:树立。
[9]坠:滴落。英:花瓣。
[10]苟:假如。信:真诚。姱:美也。练要:精诚专一,坚定。颔(kǎn hàn):面黄肌瘦之貌。
[11]擥(lǎn):同“揽”,采摘,采集。木根:木兰之根,或泛指香木香草的根。贯:贯穿。薜荔:一种蔓生香草,又名木莲。之:此处同其。
[12]矫:取用,王夫之《楚辞通释》曰:“矫,反剥之也。”菌桂、蕙:皆香草。索:绳索,作动词,搓为绳。胡绳:即结缕,一种香草,蔓状,如绳索,故名。(lí):本义为多毛之貌,形容绳索纠缠连缀之貌。
[13]謇:发语词。法:效法。前修:前代之贤人。服:佩,用,指服饰。
[14]周:合,相容。依:依从,按照。彭咸:殷商先贤,据王逸《楚辞章句》:“彭咸,殷贤大夫也,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遗则:遗传下来的法则,有典范和榜样的意思,这里指彭咸的行为为屈原作了榜样。
[15]太息:叹息。掩涕:掩面拭泪。民生:人生,指屈原自己的一生。
[16]虽:借作唯。羁(jī jī):马缰绳,作动词用,指自我约束,洁身自好。谇(suì):责备。替:废弃,解职。
[17]蕙(xiānɡ):佩带蕙草,此处倒文,应为“蕙”。申:重,加上。揽:采集。
[18]善:爱好,崇尚。九死:夸张强调自己的操守,犹如万死不辞之意。
[19]浩荡:志意放荡,反复无常之貌。民心:人心,亦指一己之心。
[20]众女:群小,众奸佞。蛾眉:细长的眉,谓如蚕蛾之眉触角,此处喻美好的容貌。谣诼:造谣毁谤。
[21]工:善于取巧。偭:面对着。规:画圆的工具。矩:画方的工具。错:措施,设置。
[22]绳墨:准绳与墨斗。周容:苟合以取容。度:法度。
[23]忳(tún):烦闷之貌。郁邑:同“抑郁”,心情不舒展。侘傺:失意而神情恍惚之貌。
[24]溘(kè):忽然。流亡:随水流而逝去。
[25]鸷鸟:鹰隼一类之猛禽,不屑与凡鸟为伍,比喻道德高尚的人。
[26]方:方正,这里指贤人奸人不能为伍。圜:同“圆”。
[27]异道:不同道。
[28]尤:过错。攘:有包容之意。诟:耻辱。
[29]伏:同“服”,引申为保持。死直:死于正道。厚:嘉许,重视。
【段意】
第三段,屈原没有重提君王对他的误解和疏远,而是将锋芒转向自己的清高与众人的排挤。在中国古代诗歌的传统中,凡是政治失意产生的情绪,都会将情绪发泄在君王身边的人身上,造成一种举世皆浊而我独清的清高效果。无疑,《离骚》的抒情主人公是这个传统中实实在在的第一人。
这一段主要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屈原自况,通过香草的清高、蛾眉的被妒表现出来。他充满深情地说:我已种下了春兰九畹,又栽了百亩香蕙。
那一畦畦芬芳的留夷和揭车呵,美丽的杜衡与白芷亦杂生其间。
我企盼它们能枝叶繁茂,到成熟的时候去收获喜悦。
即使众芳长不成我也没有哀伤,哀伤的是长成了却白白荒芜腐朽!王夫之《楚辞通释》认为,这段讲屈原以种植芳草比喻培育贤才,然而贤才却令他失望。笔者认为,这一段也可以理解为屈原自况,他有心培育自己的高贵品格和美好才能,却没有发挥使用,白白浪费掉。后文中,屈原又使用了木兰、秋菊、薜荔等香草来修饰自己。
那么,君王为何冷落他呢?这就是第二条线索,亦即群小的嫉妒。我怨恨君王的放纵恣肆,始终不能察觉我的衷心。
众多妖姬嫉妒我美丽的容貌,反而诬陷我是淫妇荡娃。“蛾眉妒”,亦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著名事典。既然将君臣关系合理地比喻为男女关系,那么被疏远的臣子无疑会认为君王是被其他的女子淆乱了理智。而宋代辛弃疾一句“蛾眉曾有人妒”,亦成为这个典故的最佳佐证。
屈原这种动辄认为别人嫉妒他的心态,在中国文学史上,甚至在中国社会中都不鲜见。但他却能把这种被疏远的寂寞,富有诗意地转化为清高与崇高,造成一种孤独的就是有道德的抒情效果。而他能选择的,则是坚守与独立:鹰隼从不屑与凡鸟为伍,前生后世都将如此。
方枘圆凿是不能结合的,道不同的人怎相与谋?这种独立和坚守发展到最后,势必会演变成孤独赴死的悲剧。而在这一段,屈原第一次提到了据说投水而死的彭咸,并暗示要追寻彭咸而去。他又说:保持我清白的人格而以身殉道,本来就是圣人所嘉许的行为。任何诗歌的抒情,一旦涉及死亡,尤其是自杀,必然产生强烈的效果。在香草美人的譬喻下,死亡亦充满着浓郁的芬芳。读者能感受到一个清高的灵魂,在道德的崇高指引和香草的香气馥郁下从尘世升华。这种抒情,在遥远的先秦似乎只能在《离骚》中才能找到。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1]。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2]。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3]。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4]。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5]。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6]。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7]。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8]。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9]。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10]。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11]。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非余心之可惩[12]。
【注释】
[1]悔:悔恨。相:察看。道:路。察:仔细看。延伫:引颈而盼望。
[2]回:转回来。复路:回复旧路。及:趁着。行迷:迷路。
[3]步:马徐行。皋:泽畔高地。驰:纵马疾行。椒丘:生有椒树的山丘。且:姑且。焉:于是。
[4]进:指进入朝廷出仕。不入:未能进去。离尤:遭受罪过。离,通罹,遭受。初服:未进仕前的服饰,也指初衷。
[5]制:裁制衣服。芰荷:荷叶。集:缀集。
[6]不吾知:不知吾。苟:诚,果真。信:确实。
[7]岌岌(jí):高耸之貌。陆离:长之貌。
[8]芳:香草的芬芳。泽:一说佩玉的光泽;一说川泽,解作污浊;一说水,芳泽杂糅则解作泡茶。未亏:没有亏损。
[9]忽:悠忽,忽然。游目:极目远望。四荒:四方荒远之地。
[10]章:同“彰”,明显。
[11]民生:人生。乐:爱好。常:常道。
[12]体解:肢解。惩:受惩治。
【段意】
第四段,屈原承接上文,开始设想退隐的打算。“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本是人的自然心理。屈原在这段表达了他对生命的某种思索。我深深后悔人生道路没看清楚,彳亍徘徊我将回头。
调转车头回到旧路上吧,趁现在迷途之未远。但是,屈原并没能做到纯然静穆,他的归隐亦有些金刚怒目的态势,这从他与众不同的装束就可以看出来:我裁清凉的荷叶制成上衣,集美丽的莲瓣缀成下衣。
我头戴岌岌高耸的华冠,腰佩曼长陆离的宝剑。这样的装束,哪里像是一个准备“吾将反”的隐士,分明是内心充满着不甘,浑身上下都弥散着不平情绪的耿介之士。这样的装束,外表固然是芬芳浓郁,令人钦羡,而内心也必定坚定沉着:人生各有各的喜好,我偏偏尊崇人格的高尚。
即使我粉身碎骨也不会改变,难道我的心可以被玷污么?从这句歌辞,可以认为屈原独善其身做隐士的打算已经落空了。他再一次将人格的高尚与死亡建立了联系。这就注定他不可能走老庄逍遥游的路子,亦不会按照儒者的要求远走海外。而是必定追随着他的理想,经受矛盾、焦虑、痛苦、自我安慰等种种情绪的折磨,直到理想破灭,而他将注定死去。
所以,马茂元《楚辞选注》认为:“从这段起,所写的都只是一种思想意识的反映,并非事实的叙述。”这是很有道理的。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骂予[1],
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2]。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3]?
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4]。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5]?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6]”?
依前圣以节中兮[7],喟凭心而历兹[8]。
济沅湘以南征兮[9],就重华而陈词[10]。
启九辩与九歌兮[11],夏康娱以自纵[12]。
不顾难以图后兮[13],五子用失乎家巷[14]。
羿淫游以佚田兮[15],又好射夫封狐[16]。
固乱流其鲜终兮[17],浞又贪夫厥家[18]。
浇身被於强圉兮[19],纵欲杀而不忍[20]。
日康娱以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21]。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22]。
后辛之菹醢兮[23],殷宗用之不长[24]。
汤、禹俨而祗敬兮[25],周论道而莫差[26]。
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27]。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28]。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29],苟得用此下土[30]。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31]。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32]?孰非善而可服[33]?
阽余身而危死节兮[34],览余初其犹未悔[35]。
不量凿而正枘兮[36],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37],哀朕时之不当[38]。
槛茹蕙以掩涕兮[39],霑余襟之浪浪[40]。
【注释】
[1]女媭:王逸以为是屈原之姊,郭沫若《屈原研究》认为是女伴。观辞义,当以屈原之姊为是。婵媛:牵持不舍貌。申申:反复、一再说。
[2]鲧(ɡǔn):古人名,远古传说中人物,尧之臣,禹之父。婞(xìnɡ)直:刚直。殀:同“夭”,短命早死。羽:羽山,一说在山东蓬莱县东南,一说北方苦寒之地。野:郊野。
[3]博謇:广博、正直。纷:多。姱节:美好的节操。
[4](zī):原意是草多之貌,这里指聚积。菉葹(lù shī):菉,生刍;葹,枲耳,皆为普通的草或曰恶草。判:判然,分别,区别。离:与众不同。服:佩带。
[5]户说:挨家挨户地说,使人们理解。孰:谁。云:还,语气助词。中情:内心。
[6]世:世俗。举:抬举标榜。朋:朋党,结党。茕:孤独。予:女媭自况。
[7]依:按照。节中:折中,评判。
[8]喟:叹息。凭心:心情愤懑。历兹:至此,至今。
[9]济:渡。沅湘:二水名,在湖南。南征:南行。
[10]重华:舜的号。陈词:陈述。
[11]启:禹之子,夏代君主。九辩、九歌:一说皆乐章名,相传为启自天上带到人间;一说此处辩、歌皆用为动词。
[12]夏:夏朝,与上文之启互文见义。康娱:逸乐。
[13]图后:考虑后果。
[14]五子:启的五个儿子。据《竹书纪年》,启放其季子武观,后武观以西河叛,则五子内讧起。此句失当作夫,其下乎字为衍文,盖为注夫字之义者,当删。巷:借为讧,家讧,内讧。
[15]羿:相传为有穷国君,夏太康时因夏乱而夺取夏政权。淫:过甚。佚:放纵。田:打猎。
[16]封狐:大狐。
[17]固:原作“国”,据洪兴祖《楚辞补注》改。乱流:邪乱之流。鲜:少。终:善终。
[18]浞:寒浞,本为羿相,怂恿羿放纵游乐畋猎,又拉拢羿周围的人,愚弄其民,杀了后羿。贪:强取。家:妻室。
[19]浇:寒浞之子,孔武有力。被於:洪兴祖《楚辞补注》作“被服”,黄灵庚《楚辞异文辩证》认为是“跋扈”之讹。强圉(yǔ):强壮有力。
[20]忍:自制。
[21]自忘:忘记自我的安危。厥:其。
[22]夏桀:夏朝的最后一王。
[23]后辛:殷纣王之名,商朝最后一王。菹醢(zū hǎi):古代把人剁成肉酱的一种酷刑。纣王曾对臣下如梅伯用此酷刑,如《淮南子·真》云:“醢鬼侯之女,菹梅伯之骸。”
[24]宗:宗祀。用:因。
[25]汤:商汤,商代开国之君。禹:夏启的父亲,为夏朝的建立奠定了基础。俨:严肃。祗敬:恭敬谨慎。
[26]周:指周初的文王、武王等;一说意为周密。莫差:无差失。
[27]举:选拔。授能:把职务交给有能力的人。循:原作“修”,按:洪兴祖《楚辞补注》云:“《思玄赋》注引《楚词》‘遵绳墨而不颇’,‘遵’亦‘循’也,作‘修’非是。”据改。绳墨:喻法度。颇:偏差。
[28]阿:偏袒。错:通“措”,设置、给予。辅:帮助。
[29]维:通“唯”。哲:聪慧的人。
[30]苟:庶几、或许。用:享。下土:天下。
[31]相观:观察。计:谋虑。极:终极。计极:兴亡之究竟,天下之法则。
[32]义:仁义。
[33]服:同用的意思一样,施行、享有、拥有。
[34]阽(diàn):处于危险之边缘的意思。危死:几乎死。
[35]初:初衷、夙愿。
[36]量:度量。凿:器物上安插榫头的孔眼。正:削正、修改。枘:榫头。
[37]曾:一次次,一再地。歔欷:抽泣声。
[38]时:生时。当:值。不当:没遇上。
[39]槛:洪兴祖《楚辞补注》作“揽”,手持。茹:柔软。
[40]霑:浸湿。浪浪:滚滚,流泪貌。
【段意】
第五段写屈原与女媭的对话,但更像是屈原的独白。
女媭的真实身份,历来聚讼纷纭。王逸《楚辞章句》认为她是屈原姊,洪兴祖继之,又将她与夔州秭归县联系在一起。一说为郑袖,林云铭持此说,这是因为女媭的角色总是不能理解屈原的苦衷。一说为女巫,周拱辰《离骚草木疏》以《易》归妹爻中“归妹以媭”为据,认为她为女巫。此外,尚有女伴、侍女、小妾等种种说法,也有的研究者认为她并不存在,而是虚构的形象。
就关切的态度而言,把女媭理解为屈原之姊自无不当,女媭在这个对话中的角色,是建构在常人常识的观念上,她的感慨仍旧是世俗层次上的对屈原的不理解:你为何如此博学正直而又高洁,有着繁复的独特节操?
不可能向众人一一说明你的操守,谁还能理解你的衷情?
世人热衷于相互抬举朋比为奸,你为何茕茕独立而不听我的劝告?女媭的劝告尽管情绪浓烈,但毋宁只是一种安慰。她只能劝说屈原放弃个体的操守,甚至有点劝他随世俯仰。她不能理解屈原一旦离开政治舞台,就等于生命的终结。所以,屈原下面进行了政治色彩浓厚的回答,但这回答情绪激昂,旁征博引,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值得注意的是这句:跋涉过沅水与湘河踽踽南行,我来到舜帝面前慷慨陈词。屈原为何要到舜帝面前陈词?
前文女媭曾拿鲧的例子来劝说屈原,在《韩非子》记载的另一个传说里,鲧不是因为治水被杀,而是因为直谏尧帝不要将天下传给舜帝而被杀。鲧恰好亦是帝高阳之苗裔。所以,屈原偏偏到舜帝面前陈词是有所指的,他对鲧忠直被害寄予了同情。
在这段陈词中,屈原的历史叙事大过了他惯有的个体抒情。他追忆了古代贤明和奸佞的两类君主,认为上天只会保佑那些忠直贤明的君主,而这些君主都是能使用贤臣的。屈原最痛苦的,就是自己没有赶上盛世被重用:我一次次欷歔慨叹人生苦闷,悲哀自己生不逢时。
手持柔弱的香蕙遮掩泪水,泪水却打湿了我的衣襟。这就又从历史的追述再次转到抒情,并预示着下文抒情的高潮。
跪敷衽以陈辞兮[1],耿吾既得此中正[2]。
驷玉虬以乘鹥兮[3],溘埃风余上征[4]。
朝发轫于苍梧兮[5],夕余至乎县圃[6]。
欲少留此灵琐兮[7],日忽忽其将暮[8]。
吾令羲和弭节兮[9],望崦嵫而未迫[10]。
路曼曼其修远兮[11],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兮[12],总余辔乎扶桑[13]。
折若木以拂日兮[14],聊逍遥以相羊[15]。
前望舒使先驱兮[16],后飞廉使奔属[17]。
鸾皇为余先戒兮[18],雷师告余以未具[19]。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20]。
飘风屯其相离兮[21],率云霓而来御[22]。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23]。
吾令帝阍开关兮[24],倚阊阖而望予[25]。
时暧暧其将罢兮[26],结幽兰以延伫[27]。
世溷浊而不分兮[28],好蔽美而嫉妒[29]。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30],登阆风而绁马[31]。
忽反顾以流涕兮[32],哀高丘之无女[33]。
溘吾游此春宫兮[34],折琼枝以继佩[35]。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36]。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37]。
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38]。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39]。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40]。
保厥美以骄傲兮[41],日康娱以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42]。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43]。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44]。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45]。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46]。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47]。
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48]。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49],聊浮游以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50]。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51]。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52]。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53]。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54]?
【注释】
[1]敷:铺开。衽:衣襟,或袖口。
[2]耿:光明,指心中明亮。中正:正确的道理。
[3]驷:驾车的四匹马,这里用为动词。玉:白色。虬:传说中的无角龙。鹥:一种凤鸟,身五彩。
[4]溘:突然。埃风:埃,应作“俟”,等待之意。
[5]轫:停车时抵住车轮的木头,发车时将它撤去叫发轫。苍梧:即九嶷山,在今湖南宁远,舜葬于此。
[6]县圃:神话中的地名,在昆仑山中。县,同“悬”。
[7]琐:宫门上雕刻的花纹,这里指代宫门。
[8]忽忽:时光飞逝之貌。
[9]羲和:神话中给太阳驾车者。弭节:按节徐步,驻车。节:以竹竿和羽毛制成的信节,路途通信之用。
[10]崦嵫(yān zī):神话之中山名,日入之处。迫:迫近。
[11]曼曼:通“漫漫”,路很长之貌。修:长。
[12]饮:使喝水。咸池:神话中日浴之处,天池。
[13]总:绾结在一起。辔:缰绳。扶桑:神话中长在东方日出处的一种树。
[14]若木:神话中长在昆仑最西面日入处的一种树。拂:拂拭,遮蔽。
[15]聊:姑且。相羊:徜徉,随意徘徊。
[16]望舒:为月神驾车者。先驱:先行开道。
[17]飞廉:风神。奔属:奔走跟随。
[18]鸾皇:凤凰一类的鸟。戒:警戒。
[19]雷师:雷神,名字丰隆。未具:尚未备齐。
[20]继之以日夜:日夜相继。
[21]屯:聚合。离:通“丽”,附丽,靠拢。
[22]御:通“迓”,迎接。
[23]纷总总:多而纷乱之貌。离合:忽聚忽散,忽离忽和。斑:色彩驳杂之貌。陆离:参差。
[24]阍:守门人。关:门闩。
[25]阊阖(chāng hé):传说中的天门。
[26]暧暧:日光昏暗之貌。罢:完了。
[27]结:结束。
[28]溷浊:混乱污浊。
[29]蔽美:遮蔽别人的美好品质。
[30]白水:神话中的水,相传出于昆仑山。
[31]阆(lánɡ)风:神话中山名,在昆仑山上。绁(xiè):系住。
[32]反顾:回顾。
[33]女:理想中的神女,知音。
[34]溘:原作“壒”,按:王逸《楚辞章句》云:“壒,奄也。”洪兴祖《楚辞补注》云:“壒,尘也,无奄忽义。”据洪本改。春宫:东方青帝所居之宫殿。
[35]琼:美女。继佩:加续在玉佩上。
[36]荣华:花。下女:下界女子,比喻在下位的贤人。诒:同“贻”,赠送。
[37]丰隆:雷神。宓妃:神话中的人名,伏羲氏之女,溺于洛水,遂为洛水之神。
[38]结言:表达爱慕,订立誓言。蹇修:声乐,徒鼓钟谓之修,徒鼓盘谓之蹇,此用章炳麟之说,见《菿汉闲话》。理:媒。
[39]纬(wěi huà):本义为乖戾,此训执拗。难迁:难以迁就。
[40]次:住宿。穷石:山名,在今甘肃张掖,朱熹以为羿的国土。洧(wěi)盘:神话中之水名,出崦嵫山。
[41]保:恃。傲:原作“敖”,据洪兴祖《楚辞补注》改。
[42]信:诚然,的确。来:乃。
[43]四极:四方之尽头,极远之地。周流:遍行。
[44]瑶台:玉台。偃蹇:夭矫上伸高耸之貌。有娀(sōnɡ):传说中古部族名。佚:美。传说有娀氏美女简狄住在高台上,为成帝喾之妃,生契,为商人之祖。
[45]鸩:鸟名,羽紫绿色,有毒,此处比喻小人。
[46]雄鸠:斑鸠。逝:飞去。佻巧:轻佻狡诈。
[47]适:往。
[48]诒:赠送,此处指礼物、聘礼。高辛:高辛氏,指帝喾。
[49]集:栖止。
[50]少康:夏后相之子,相被过、浇杀死,相妻逃至有仍生少康,少康又逃到有虞,娶了国君的两个女儿,借助有虞的力量恢复了夏朝,称为中兴之主。二姚:有虞氏二女,有虞姚姓。
[51]理、媒:媒人。导言:传话。
[52]称:宣扬、传播。
[53]闺:女子居处,指上述诸女而言。以:通“已”,甚。哲王:楚怀王,此处乃本篇最后一次提到楚怀王。
[54]终古:永久。
【段意】
第六段是《离骚》之中,非常富于艺术性的一段文字,主题就是“天国求女”。这不仅曲折地表达了屈原的情感,亦创造了一个瑰丽的幻想世界。这段可以分成两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主要写屈原在神界遨游,却在帝阍那里碰壁的经历。这里的诗句极其富有神话色彩,可以说创造了一个绘声绘色的神话世界,这个世界的美丽并不亚于奥林匹斯山的景色,而屈原本人则成为一个驾驭仙境的理想人物,他不仅内心高洁,而且具有仙人的外表:虔诚而跪,铺展衣襟,我慷慨陈词:我的内心是耿介中正的。
驾着虬龙,乘着凤凰,我等待大风,然后就向天空迅驰飞翔。
清晨我从舜帝长眠的九嶷山启程,黄昏我抵达昆仑山的悬圃。
本想在雕花门内的仙宫稍作停留,奈何时光匆匆又将日暮了。
我命令太阳车的驭者羲和停住车轮,望见日落处的崦嵫山暂时停留。
路途漫漫是多么遥远啊,我将穷尽碧落黄泉而追求理想。
在浴日的咸池豪饮我的神驹,在日出的扶桑树下系住缰绳。
我折取日落神树的若木来擦拭太阳,暂且逍遥自适地徜徉。
我令月亮车的驭者望舒作为前驱,令风神飞廉作为后卫。
差遣鸾鸟凤凰在前方预警,雷神却告诉我行装尚未齐备。这一大段的想象,充满着奇幻色彩。设想一下,一个怎样的仙人能够驱动太阳车,能够从天穹的这头纵横到那头?这在中国的想象中,唯有庄子的姑射山之仙人可以媲美。但庄子的仙人是逍遥的,而屈原的仙人却是激情的。
但是,这样一个内心和外表都完美的仙人,抱着一身的热情来到天帝的仙宫,却被天宫的守门者拦在了外面。他一心报效天庭的上帝,却只见到守门的小官,并且这个守门者相当漠视他的存在。这种冰冷的态度立刻浇灭了他的热情,他只能哀叹世俗的善恶不分。显然,这段描述是暗示屈原的仕途沦落源于小人的阻挡。但本段更吸引人的,无疑仍是诗句本身的魅力,可以推知,这段文字对后代的诗人的想象力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第二个层次则描写了屈原“求女”的过程。整个过程辗转不同,一一来看,分别是宓妃、简狄,以及有虞之二姚。
屈原求女的原因,是他登上阆风山之后,猛然反顾,发现“高丘之无女”。这可以看作是屈原哀叹没有贤能之人的隐喻。那么他四处求女,亦可看作对贤能之人的追寻,或是对心目中理想人格的追求。
宓妃为洛水之神,在神话中甚至具有中国之美神的说法。她极其美丽,宋玉有《神女赋》描写宓妃。但屈原对她的追求并不顺利:她自恃美丽而骄傲,日日淫乐而遨游。
这样美貌却又无礼,我只能放弃求取别人。屈原对她的拒绝,半是宓妃对他的傲慢,半是宓妃本身亦不合屈原的标准。《神女赋》里,她朝云暮雨,自荐枕席,这对具有道德洁癖的屈原而言亦是不能容忍的。于是他又转向美女简狄。但由于媒人的原因,这段求女又告失败。屈原又去寻找二姚,结果最后仍归于失败。
这几个女子的隐喻,历来亦各有说法。宓妃比较明显,一般认为是楚国妃嫔的幻化。对其他女子的追求,可以认为是屈原对楚国朝廷的失望。求女失败之后,屈原又总结了一下:这个混浊不堪嫉贤妒能的时代呵,总是遮蔽德行颂扬恶习。
闺阁中的女子渐行渐远,明哲的帝王却还昏睡不醒。
我怀抱深挚的情绪却隐忍不发,怎能永远忍受这种痛苦!从这段可以知道,屈原所痛苦的,并非真的求女不得,乃是自己的情绪不得抒发。看来,他这种难以排解的情绪要到下一段来抒发了。
索藑茅以筳兮[1],命灵氛为余占之[2]。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3]?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4]?”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5]?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6]?”
世幽昧以昡曜兮[7],孰云察余之善恶[8]?
民好恶其不同兮[9],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10],谓幽兰兮不可佩[11]。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12],岂珵美之能当[13]?
苏粪壤以充帏兮[14],谓申椒其不芳[15]。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16],怀椒糈而要之[17]。
百神翳其备降兮[18],九疑缤其并迎[19]。
皇剡剡其扬灵兮[20],告余以吉故[21]。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22]。
汤、禹俨而求合兮[23],挚、咎繇而能调[24]。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25]?”
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26]。
吕望之鼓刀兮[27],遭周文而得举。
宁戚之讴歌兮[28],齐桓闻以该辅[29]。
及年岁之未晏兮[30],时亦犹其未央[31]。
恐鹈之先鸣兮[32],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何琼佩之偃蹇兮[33],众薆然而蔽之[34]。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35],恐嫉妒而折之。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36]?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37]。
委厥美以从俗兮[38],苟得列乎众芳[39]。
椒专佞以慢慆兮[40],又欲充夫佩帏[41]。
既干进而务入兮[42],又何芳之能祗[43]?
固时俗之流从兮[44],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其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45]。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46]。
和调度以自娱兮[47],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48],周流观乎上下。
【注释】
[1]索:讨取。藑(qiónɡ)茅:一种可用来占卜的草。以:与。筳(tínɡ tuán):用来占卜的小竹片。
[2]灵氛:古代神巫。
[3]曰:灵氛占问之辞。一说此曰皆卦辞,重加曰字表强调。慕:据闻一多言,乃莫念二字之误。马茂元坚持认为此为爱慕之意。
[4]九州:古代中国分为九州,后以九州指全中国。是:此地,指楚国。
[5]勉:努力。释:放,行。
[6]故宇:旧居,犹言故国。
[7]幽昧:昏暗。昡曜:日光强烈,此处引申指眼光迷乱。
[8]恶:邪恶。
[9]民:人,人们。
[10]户:家家户户,指楚国的党人。艾:艾草,恶草名。要:通“腰”。
[11]幽兰:香草名。佩:佩戴。
[12]得:得出正确的评价。
[13]珵(chéng):美玉。当:知也。上两句意谓,既然不识草木,当然更不识美玉。
[14]苏:取。帏:佩帏,佩带在身上的香囊。
[15]申椒:香料,见前注。
[16]巫咸:上古神巫。
[17]糈(xǔ):精米,祭祀神灵之用。要:同“邀”,这里是迎候之意。
[18]翳:遮蔽。备:都,全。
[19]九疑:指九嶷山的神,此处为省文。
[20]剡剡(yǎn):闪光之貌。
[21]吉故:吉利的往事,此处指历史。
[22]榘(jǔ):同“矩”,画方的器具。矱:量长短的尺度,榘矱喻准则与法度。
[23]俨:严肃恭谨,真心诚意。求合:慕求志同道合的贤臣。
[24]挚:伊尹名,商汤的贤相。咎繇:即皋陶,夏禹的贤臣。调:谐调,指君臣同心,治理天下。
[25]行媒:做媒的使者,介绍人。
[26]说:傅说,殷高宗武丁时贤相。筑:打土墙用的捣土工具木杵,这里用作动词,操持。
[27]吕望:姜太公,本姓吕,名尚,曾被称为太公望。鼓:鸣,敲。
[28]宁戚:春秋时卫人,曾在齐东门外作小商,齐桓公夜出,值宁戚喂牛,扣角而歌其怀才不遇之志,桓公与之交谈后,任用为相。
[29]该:备,充当。该辅:备位于辅佐大臣之列。
[30]及:趁着。晏:晚。
[31]央:尽。
[32]鹈(tí jué):鸟名,即杜鹃,鸣于春末夏初,正是落花时节。
[33]琼佩:琼玉的佩饰。偃蹇:屈曲之貌。
[34]薆(ài):隐蔽之貌。
[35]谅:信实。
[36]萧艾:青蒿,为恶草。
[37]羌:乃。容:外表。长:美好。
[38]委:丢弃。
[39]苟:苟且得到。
[40]慢慆(tāo):傲慢恣肆。
[41](shā):亚落叶乔木,果实为裂果,又名食茱萸。佩帏:佩戴于身上的香囊。
[42]干:干谒、营求。务:致力。
[43]祗(zhī):敬,自励奋发之意。
[44]流从:即从流,指随波逐流。
[45]兹:此,指以上所述忧患。
[46]沬(mèi):通“昧”,幽暗,暗淡。
[47]和:调节使和谐。调:佩玉发出的声响。度:行进的节奏,由车上銮铃的声响显示之。
[48]壮:美盛之年。
【段意】
第七段的主题就是占卜和远行。占卜分别由灵氛和巫咸进行。先看灵氛占卜的结果:卦辞说:美好的男人和女人必定有姻缘,真诚纯洁的人总会被钦羡。
想九州之地如此广大,难道唯独楚国才有美好的女子?
你远远地去吧不要迟疑,谁会因为仰慕美好而将你放弃!
天涯何处没有芳草?你何必总是流连故园……灵氛,是对占卜者的一种称呼,不是真实姓名。在这里,灵氛占卜的结果就是希望屈原离开楚国,到其他诸侯国寻找赏识自己的君主。灵氛更多地把屈原仕途受阻的原因归咎于群小。在屈原所处的时代,天下大乱,客卿多到需要李斯写一篇《谏逐客书》的地步。而且各个诸侯国在战国时代的大多数时间里亦认同周朝的天下,士子从此国到彼国就职并不算什么。所以,灵氛的建议不仅达理,而且通情。但屈原似乎并不满意,他继续向巫咸占卜。巫咸的说法与灵氛不同,似乎更能抵达屈原的内心:努力上天入地吧,去寻找你默契的同道。
夏禹、商汤谦恭地求取贤人,就得到伊尹和皋陶。
只要内心美好洁净,何必一定需要媒人的介绍?
傅说手持木杵劳作于傅岩,武丁任用并且信任他。
姜太公曾经操刀屠宰,周文王却以太师之位尊奉他。
还有唱歌言志的宁戚,被齐桓公重用为辅臣。
敢趁着年华尚浓,春光未尽。
怕听见杜鹃啼出秋日的阴影,让百草开始凋落。巫咸这个形象,在历代的解读中一般认为是巫神而非普通的术士。《太平御览》卷七二一云:“巫咸,尧臣也。”王逸也注释为:“巫咸,古神医也,当殷中宗之世。”这就提示我们,巫咸的地位相当重要,在屈原的时代,巫咸可能成为了神巫的代表,是个很大的神。巫咸的占卜辞主要认为屈原应该去寻找同道,甚至鼓励屈原直接去寻找贤明的君主。这比灵氛的力度要大,更有历史的佐证,因此屈原很受鼓动,陷入了沉思。世俗本来就是随波逐流的,谁能抓住永恒的不变?
看见美好的申椒、幽兰亦不免腐朽,何况揭车与江离呢?
我的佩饰精美宝贵,但却历经摧残直到今天。
所幸芳菲的香泽没有减少,至今仍旧芳香浓郁。这段沉思表明了屈原对自身的珍视,他认为仍然有重整旗鼓的资质和决心。于是,他果然听从了巫咸的建议,开始了浮游四野、上天下地的求索。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1]。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2]。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3]。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4],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5],鸣玉鸾之啾啾[6]。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翼其承旂兮[7],高翱翔之翼翼[8]。
忽吾行此流沙兮[9],遵赤水而容与[10]。
麾蛟龙使梁津兮[11],诏西皇使涉予[12]。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13]。
路不周以左转兮[14],指西海以为期[15]。
屯余车其千乘兮[16],齐玉轪而并驰[17]。
驾八龙之婉婉兮[18],载云旗之逶蛇[19]。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20]。
奏《九歌》而舞韶兮[21],聊假日以媮乐[22]。
陟陞皇之赫戏兮[23],忽临睨夫旧乡[24]。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25]。
【注释】
[1]历:选择、选定。
[2]羞:脯,肉干,引申为菜肴。精:舂,捣米粟使之细。爢(mí):通“糜”,细末。(zhānɡ):粮。
[3]飞龙:一说为马。杂:交杂使用。瑶:美玉。象:象牙。
[4]邅(zhān):转,迂回。
[5]扬:扬起,举起。云霓:云霓作的旗,即下文的云旗。晻蔼(ǎn ǎi):因云霓之旗遮蔽而光线变暗之貌。
[6]鸾:通“銮”,安在车上或挂在马镳上的铃铛。
[7]翼:展开翅膀。旂:同“旗”。
[8]翼翼:凤凰飞得协调整齐之貌。
[9]流沙:指西方沙漠之地,在昆仑以东,因沙漠随风而动,故称流沙,一说西方大泽。
[10]赤水:神话中水名,源于昆仑山东南。容与:从容徘徊之貌。
[11]麾:作动词用,指挥。梁:桥梁,此处用为动词,架桥。津:渡口。
[12]诏:命令。西皇:西方之神。涉:渡过,此处为使动用法。
[13]腾:传告。径:捷径,此处指抄小路。
[14]不周:神话中山名,传说在昆仑山西北。
[15]西海:传说中西方之海,在最西方。期:最终的目的地。
[16]屯:聚集。
[17]轪(dài):车毂端的帽盖。
[18]婉婉:同“蜿蜿”,龙马前后相连,蜿蜒而行之貌。
[19]逶蛇:曲折而行之貌。
[20]邈邈:遥远之貌。
[21]韶:即《九韶》,传说为虞舜时的乐舞。
[22]假:借。媮:同“愉”,快乐。
[23]陟陞(zhì shēnɡ):升。皇:皇天。赫戏:光明灿烂。
[24]临:居高临下。睨:斜视。旧乡:指故国、故乡。
[25]蜷局(quán jú):屈曲,弯曲不伸之貌。顾:回头。
【段意】
第八段是屈原最后一次想象的神游,情绪也随之达到了高潮,但幻想也最终归于破灭。
屈原的这次远游,同样充满着瑰丽的想象,而作为仙人的他,气魄更加阔大和恢宏:清晨我从天河的渡口起程,黄昏就到了西方的边界。
凤凰展开翅膀为我高举龙旗,齐整地翱翔在天空。
我忽而走到西方的流沙之地,沿着赤水徐徐而行。
指挥蛟龙达成渡过河水的桥梁,诏令西皇将我渡过河去。
聚集在我周围的车子有千辆之多,装饰玉器的车子排列整齐行进。
驭驶着八条龙蜿蜒而行的车子,云霓之旗亦随之逶迤摇动。
放倒大旗停住车子,精神高高奔驰在缥缈的宇宙。
奏响《九歌》吧,舞蹈《九韶》吧,趁此良辰美景尽情欢乐!这恐怕是整首《离骚》中,屈原最得意最满足的想象了。他又一次在天庭宇宙中四处遨游,驾驭着万物的神灵,纵情歌舞,达到了抒情的最高潮。
而这段抒情想象,也被认为是屈原对个体政治追求在幻想中的实现。这种情感的释放,可以认为,屈原超越了求女,直达个体精神的极乐境界。但是,这种至高境界的达到并没有持续很久,在没有外在力量羁绊的情况下,屈原的心理再次发生了变化:我正向煌煌明亮的天宇飞升,忽然从高空望见我的故乡。
我的仆从悲怆,我的马儿也怀伤,它蜷曲着身体,频频回顾停下了脚步。就在屈原的抒情达到最光明境界的时候,故乡的怀念却使所有的幻想归于幻想。他的现实,仍然是对故乡的爱恋。
这便是屈原在整首辞中全部的矛盾和张力所在。他反复吟咏,以香草自喻,因为政治理想的不能实现而悲伤。但如果让他离开楚国,他又不能做到,只能在辞的想象中实现个体的梦想,并在现实中把自己的身体献祭给故国的衰落。
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屈原不能离开故国去实现理想,因为他对故国的依恋决定了他不可能做到。而对故国的爱,亦如对一个人的爱一样,是不能用理性来剖析的。
马茂元《楚辞选注》说:“最后所接触到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个人的远大的政治抱负和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感的不但无法统一,而且引起了正面冲突的问题。这样就把矛盾推进到最高峰,而无可避免地使得驰骋在云端里的幻想又一次掉到令人绝望而又无法离开的土地上。”这个归纳非常准确地表达了屈原的感情。
至此,屈原的感情从郁积到勃发,再到升华,最终在故国之恋的哀伤中凄凉落幕。辞的正文也至此结束。
乱曰[1]: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2],又何怀乎故都[3]!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4]!
【注释】
[1]乱:尾声之意,既是全篇的总结,亦是歌曲的结束曲。
[2]莫我知:莫知我的倒装。
[3]故都:故乡,指楚国。
[4]“既莫足”两句:王逸《楚辞章句》:“言时世人君无道,不足与共行美德、施善政者,吾将自沉汨渊,从彭咸而居处也。”
【段意】
第九段尾声是这样唱的:罢了罢了。
举国之人都不了解我,我何苦如此怀恋故都?
已经注定不能与当朝君王共行美政,我将追随赴水的彭咸,达成我的命运。死亡,而且是自杀,成为了这首长诗的总结与尾声。历代学者对屈原和《离骚》的最终评价,都是围绕着这个死亡的事件展开的。或者说,倘若没有屈原事实上的死亡,这首辞亦不会如此影响巨大和动人心魄。
【品鉴】
《离骚》是楚辞中篇幅最长、影响最广、艺术成就最高的作品,亦是屈原的代表作。但关于《离骚》名字的解释,一直以来众说纷纭。下面是一些主要的说法:
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引用淮南王刘安之说,谓:“离骚者,犹离忧也。”班固也在《离骚赞序》中说:“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这种说法,是将“离”字解为“罹”,意为遭到、遭受,意谓离骚就是遭到忧患而作的辞。
王逸在《楚辞章句·离骚经序》中说:“离,别也。骚,愁也。”言屈原被放逐离别,中心愁思。后代论者,如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等也持此说。这就把离骚解释为抒写离别的愁苦。
以上两种说法代表汉代楚辞学的解释。另外,今人还有一些新说,可供参考。
游国恩《楚辞概论》认为,“劳商即离骚之转音”,认为离骚就是劳商,就是楚地歌曲的名字。(参见游国恩:《楚辞论文集》,285页,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郭沫若的考证亦持此观点。
李嘉言认为,骚可以被解释为古地名蒲骚(在今湖北省应城县西北),那么离骚的意思就成了告别蒲骚。(参见李嘉言:《李嘉言古典文学论文集》,7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钱锺书以“离骚”为排解忧愁之意。(参见钱锺书:《管锥编》,58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浦江清认为:“离是离别,骚是歌曲的名称,离骚就是离歌。”(浦江清:《祖国十二诗人·屈原》,10页,北京,中华书店,1955。)
文怀沙则把“离”的意思解释为“离间”,认为离骚就是因为被离间而产生的忧愁。(参见文怀沙:《屈原离骚今译》,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
黄震云则认为,离是离开,骚是忧戚骚动,离骚就是“不高兴的离开,就是指离开政治舞台的忧戚和骚动”(黄震云:《楚辞通论》,11页,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
上述种种说法,虽然各有一定的道理,但以司马迁和班固的说法较为可信,因为从《离骚》本文中可以找到支持的内证。《离骚》本文中的“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两句,其中的“离尤”只能解释成“遭受罪过”,所以,“离骚”就是“遭受忧患”。至于“骚”作为文体的名称,那是后人的命名。《离骚》所抒发的,的确是内心的忧思和悲愤之情。《离骚》这首作品,也的确是在作者遭受忧患的时候写成的。按照司马迁和班固的解释,就使我们理解《离骚》有了情感的基础。
《离骚》又被称作《离骚经》,关于《离骚》被称为经的时间,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说:“屈原……忧心烦乱,不知所诉,乃作《离骚经》。”这是认为《离骚》是屈原自称为经。蒋天枢在《楚辞校释》里认为:“离骚下有经字……疑宋玉所题而汉人因之。”但这两种说法,都不是很可靠。如今学术界一般都认为《离骚》称经是汉代人所为,《离骚》被称为经,最早见于王逸的《楚辞章句》。
《离骚》的写作年代,历来说法不一。马茂元在《楚辞选》中估计为屈原中年时期所作,大约是他四十岁的时候。黄震云在《楚辞通论》中认为大约是在楚怀王十五年或者十八年。《离骚》写于屈原失宠于楚王之后,是没有问题的。
《离骚》是中国第一首抒情长诗。中国古代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史诗,却有着独具民族特色且辞采华美的抒情长诗,这多少也会影响到我们的民族品格。古人云:“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任诞》)因此,认真阅读并且欣赏体味这首长诗,必然是一次美丽而动人的生命之旅。
《离骚》全文可以分成九段。第一段是屈原的自传和抱负。第二段写君王对屈原的疏离。第三段将疏离之因归结为君主身边小人的嫉恨和谗言。第四段设想退隐的生活状况。第五段写屈原与女媭的对话,就自己的人生选择向亲近的人咨询意见。第六段写游仙,向天上神仙求索自己的前行方向。第七段写请灵氛和巫咸占卜。第八段再次写神游天国,但却难以离弃故乡。第九段写人生无法推行美政,只能追随赴水的彭咸。
《离骚》,始于出生,终于自杀。
广义的自杀,不仅包括狭义的自我结束生命,也包括选择由他人执行的死亡,比如苏格拉底之死和史可法之死。自杀的原因,除了医学上的病理事例之外,大多数是由于理想的幻灭、国土的沦亡、战争的失败等。而屈原的死亡,无疑是在狭义的外表下包蕴了广义的意义。探讨屈原的死,本质上就是探讨中国历史传统中,士人赖以生存的价值基础。
司马迁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在屈原死后评论道:“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这里,司马迁把屈原之死与楚国之亡联系了起来,虽说不无夸大,但屈原之死的价值可以凸现为一种知识分子对国家的重要性,它宣示了一个国家需要怎样的知识分子阶层才能避免沦亡的命运。司马迁的评论,当然也赋予了他本人的感情和价值取向,着力凸显的是理想文人的现实意义。
王夫之在《楚辞通释》中说:“君子之进退生死,非一朝一夕之树立,惟极于死以为志,故可任性孤行也。”这里,王夫之强调的是屈原以死为志的人格态度。由明入清的王夫之,深感时代变迁对人格坚守的巨大影响。而同样身处乱世的屈原,能够以死为志,在楚国灭亡之前二十年就写下了立志赴死的《离骚》,这是一种伟大人格才具有的品质。王夫之的评论,着力凸现的是理想文人的完美人格。
班固在《离骚序》中说:“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这里,班固对屈原的不满亦是相当有名的。严格来说,班固对屈原一直很尊敬,主要不满的就是屈原的自杀。班固固然通过正统儒家思想的思路来批判屈原,认为自杀不符合儒家的行为方式。但班固所说的屈原“露才扬己”,恐怕不能被视为缺点,反而可能是屈原的优点。在古代中国,由于信息和思考能力的不对称,长期以来形成了优秀知识分子的某种超前情怀,这种情怀使得某些知识分子深深感受到“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如果这位知识分子占据超前的思维优势来睥睨时代、批判同僚,那么,他就必然会遭受“露才扬己”的攻击。他的思想中具有某些“孤明先发”的特质,但他其实并不能真正地超越时代,他只是这个时代中的个体而已。如果他不愿同流合污,而以“自杀”的极端行为来保持心地操行的高洁,这虽然并不能唤醒世人麻痹的神经,但可以促使后人的深刻反省。“后之视今,犹如今之视昔”,群体的思想意识必然落后于少数“孤明先发”者,这就使得某些优秀知识分子往往在其生活的当代遭受悲剧的命运。
此后的王逸反驳了班固的说法,说:“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哉?”王逸所着力凸显的,是屈原之死与国家兴亡的关系。在近现代,屈原进一步被定格成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在近现代尤其从爱国这个层次上凸显了屈原之死的积极意义。
围绕着屈原之死展开的种种论述各有其道理,屈原的自杀,既是无奈的选择,亦是时势的必然;既是个人理想的一朝破灭,亦是理想的执著坚持;既是个体生命的受挫,亦是个体精神的解脱;既有逃避现实的消极倾向,又有忠于国家民族的大无畏情怀。种种因素,交织在屈原自杀的事件中,使之复杂而又令人感动。
它展示了一个诗人全部的情感与经历,同时建构起了华夏民族抒情文学大厦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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