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直摇头:“没有!从来没有想过!你不要乱说,我没有让人为我哭,只有一个人哭过,也不是我让他哭的。”
“还是林欢吗?”
“对啊!”
陆华摇头笑了。
他们走出咖啡馆,顶着寒风再骑,等到小锋温暖宽敞的家,已经一屋子人了,德拉、大侠、赵楚、菁菁、郭亮、郭亮的老婆小宋、小锋的女朋友秋婷都在,还有不认识的一对年轻夫妻和一个高个儿女孩。小锋的家在一个机关大院里,一栋五十年代最高规格苏式老公寓楼里。青果听德拉介绍过,小锋的父母是全国最知名法国文学专家,曾留学法国,和刘海粟那些人一拨,现在有一半的时间他们都住在法国。青果打量他们的公寓,宽敞的客厅里除了钢琴、墙上的野兽派油画原作,家里一应家具、物件都是西式的,有些年头了。
德拉拉过那个比他还高出半个头的女孩,对青果说:“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战友卡桑。”
青果笑着打量她,一张娃娃脸,腼腆得满脸通红,便握住她的手问好。
“好!”卡桑的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还没等俩女人说话,德拉早丢了她们满屋子窜,大声跟人吆喝。卡桑面无表情,干脆闭上嘴一个字都不说了。
一会儿,德拉又拉来一对陌生的年轻人到青果面前,介绍:“这位是著名存在主义和尼采的专家高一平,这是他的新婚夫人健雅。”又指着青果,“青果,N大的。”
“你好!”高一平伸出了手。
“你好!久仰!”青果忙双手握住。去年才拜读了他研究存在主义的大作,厚厚一大本,没想到能见到本人,真是喜出望外。他穿着深蓝色的毛制服,戴着黑色方框眼镜,儒雅沉静;他的夫人气质不凡,梳着一根齐肩辫子,露着大奔儿头,五官端正,雪白干净的皮肤,穿着一件白地有彩色抽象图案的粗绒手织毛线衣。两人都很年轻,也就三十五到四十之间的样子。青果总觉得喜欢尼采和存在主义的人须得有点艺术家气质,否则就对它不住,看他大作时曾想象过他的模样,希望不要太丑,这下她很满意了,他俩这般洋气漂亮真没辱没了那厚厚一本书。
小锋跟秋婷给每人端来咖啡,还从厨房烤箱里烤了馒头片端出来。青果惊叹真是稀罕玩意儿,恐怕全中国也没有几个烤箱呢。德拉早等不得,掀开琴盖,拿手一划拉,说:“咱们今天唱什么?”
菁菁戗他:“反正不能是《唱支山歌给党听》!”
德拉说:“哎呀!那是我的经典曲目,怎么能删呢?”
说得一屋人哄笑。
窗户外寒风“呜呜”叫着,可屋里橘黄色丝绸纱罩下灯光温暖,似乎是它把寒冷的世界隔在了窗外,整间屋子温馨又舒适。银灰色金丝绒路易沙发上,放着灰绿色又松又软的大靠垫,青果手捧热咖啡倚在上面,完全放松下来,从早上出来,没停一刻一直在工作,她有点累。钢琴声响起来了,是小锋在弹琴,屋里气氛欢乐起来。
高一平从书包里拿出来了几本小薄册子,递给陆华一本,德拉一本,大侠、小锋、郭亮,一人一本,说:“今天不好意思没有想到这么多人,书没带够。下次见了你们再补上。”
德拉翻书,大声问:“你新出的诗集?”停在一页上,张嘴就念:
爱你
当你不在身边
便是我最爱你的时候
…………
才念了两句,健雅就扑了过去把书抢在手里,笑着嚷:“念什么念?回去自己看嘛!”德拉大笑把书抢回去:“还不好意思了?全国人民都看着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大侠过去把德拉摁住,喊:“算了,算了。”
青果缩在沙发里暗笑,可惜没听完,嗯,他还是个诗人,不枉搞尼采和存在主义。青果见他们夫妇紧挨着坐在一起,丈夫坐在单人沙发椅上,妻子就落座在旁边的脚凳上,伏在他的膝上,半个身子都在他怀里,他的一只手臂从后面搂着她,他们静静地笑着看屋里人的表演,偶尔会对视一下。青果暗暗观察他们,每看到他们眼里对彼此的爱意,心里便微微颤动。他还是一个浪漫的情人呢,如果不是,怎么能写出那些情诗?这位儒雅的绅士才应该算得上是这些画家们崇拜的偶像。这些日子看他们的材料,谁都在谈生命的哲学,超人意志和《悲剧的诞生》,大肆颂扬酒神,高歌生命的意义,是这个人把尼采真正地介绍进中国,还有萨特,因为有了他,所有这些艺术家才有了精神食粮和反抗武器。他也许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作用吧?让青果意外的是这位真正的精神领袖和这些造反的画家们关系匪浅,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交情不是一日两日。
菁菁在弹钢琴,陆华站在琴边,直着嗓子唱《敖包相会》。菁菁眼里泛着光,弹一下,又抬头看一下陆华,微微笑着,一脸陶醉。青果想她不知道他跑到T市去找我吧?不知道他今天跟我说的那些话,这人心有多复杂啊?!现实就是这样,你不能用好坏去衡量,也不能有半点的勉强,这征服和被征服的必得旗鼓相当,这样才能了结,要不就得流血流泪,惨烈发生。高一平和健雅还不知是怎么较量后得来的呢?又转念想欢欢可没有跟我较量,他一出手我就投降了,不是吗?我们是生来的情人,生来的旗鼓相当,想到这里,青果用手捂住眼睛。
德拉又跳起来唱,这次是《地道战》里那支有名的歌。他颤抖的细嗓子,声情并茂,舒展两胳膊,青果一听就想发笑。还是菁菁在给他伴奏:
太阳一出照四方
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太阳照得人身暖哎
毛主席思想的光辉
照得咱心里亮
照得咱心里亮
…………
陆华过去坐在青果旁边,看着她的眼问:“你怎么了?”
青果笑着说:“笑的,笑得我眼泪直流。”
大家足足唱了一晚“文革”老歌。所有的人都跟德拉一样尽兴抒情,大家兴奋地争相坐到琴边弹琴。青果自是不会,她像孤儿一样长大怎么可能有机会学琴?看着别人只有羡慕的份儿。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厕所里发出来,屋里歌声琴声笑声戛然而止,接着又听见几声哀号,声音洪亮,是男人的声音。青果忙看这屋子里缺了谁。大侠一个箭步冲出去,德拉、小锋也跟着过去。青果知道是谁了,是那位有清澈眼神、黑头发、黑胡子、黑眼珠的赵楚。他怎么了?闹腾了一晚上的房间突然安静下来,谁也没张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那几声凄厉的哭叫把所有人的喉咙都卡住了。
高一平夫妇起身告辞,青果看表已过2:00,小锋对一屋子剩下的人说:“我看这样,你们都别回去了,外面冷得要命,咱们男生住一屋,女生一屋。”
这一提议得到所有人的拥护,几个人把赵楚带到最大一间卧室,大家静静地分头睡下。在小一点儿的红色卧室里,五个女人横躺在席梦思上。青果在黑暗里睁着眼,浑身不适,她还从来没跟这么多人睡在一张床上,这还是席梦思呢。哀号的赵楚恐怕平时睡的是地板,或者别人的过道,谁知道呢,他会睡在什么地方?可以想象不会比现在舒服,怪不得谁都不问,其实这些人跟他的处境不相上下,德拉早说过,来北京混就是干革命来了,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和高扬的梦想,来也白来。他们怎么为生呢?青果想不出答案,她翻过身,听见窗外寒风呼啸,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就是知道了他们这些人的境况,也不能为他们做什么。
第二天,青果头昏眼花,她几乎一夜没睡。
大家都站在客厅里,陆华看了看眼前疲惫不堪的一群人说:“书稿还得搞,咱们分头回我家去。”
小锋忙说:“先别急,吃过早饭再说。”说完冲进厨房泡奶粉,烤馒头片。
青果走到钢琴边,见琴盖上面立着一些照片框子,小锋抱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两人有亲吻的,还有穿礼服的。青果问旁边的菁菁:“这是谁?”
菁菁吃惊地看着青果说:“你不知道啊?她是小锋的心肝老婆,出国了,走了有一年了。”
“是吗?!”青果很惊讶,小锋的情人不是那位音乐学院弹钢琴的秋婷吗?昨天晚上她弹得那么神态自如,难道没有看见这琴盖上的照片?
在回陆华家的路上,青果坐在车子后座上,闭着眼说:“陆华,你把我送到车站吧,我想回去了,我头晕,告诉过你如果缺了觉我会死的。”
陆华回头笑:“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这个?”
“没有吗?凡知道我的人都知道我必须要睡够,要不然……”
陆华打断她:“咱们稿子还没有搞完,你怎么能走呢?”
“有什么了不得的?你随便怎么搞好了。”她说得有气无力。
“可你好不容易来了,我想让你多待几天。”陆华干脆停了下来,望着她有点失望。
青果没精打采地说:“我可跟你们玩儿不起,我要累死了。”
陆华伸手就扶了她一下,像是怕她倒了,青果话都懒得再说。
陆华看她那样,只好说:“好吧,咱们先去公共汽车站。”
陆华把自行车锁在车站上,仍然像上次那样陪青果上了公共汽车,青果连阻止他的力气都没有,她头昏脑涨地就想靠在什么地方,可是她忍着也不想倒在他身上。到了北京站,陆华又把她送上了火车。
青果勉强笑一下,说:“你看我来了有什么好?除了让你更忙一点儿。”
“青果,你怎么这么说?忙没有什么,你没想我们都做了什么?都说了什么?难道不值得吗?今天是走不开了,要不然我就跟你回T市去,你这么走我都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都走了好多趟,闭着眼都能回去,你下去吧。”
“好,反正我们几天后就又见面了,到了黄山宾馆后就来找我,好吗?”
“嗯,你快下去,就不谢你了。”青果闭了下眼。陆华抓了一下她的手,转身下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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