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看过他的文章，他严吗？”青果紧张地问。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他都答应了，你俩再定下时间。”陆华含笑看她。
“那你给我他的房间号，我去找他。”
“214，你别忘了。”
“谢谢，不会忘的。”她三步并作两步蹦着就回了房间，拿起电话就给赵健拨过去，有人敲门，罗小刚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盒幻灯片：“青果，今天下午我们森林的要放幻灯，你就是第一个观众，想让你先看看感觉一下，这些都是最新的。”
青果放下电话，微笑接过幻灯片盒子，从里面抽出一张来，兴奋的双眼把她的脸都照亮了。
这次来黄山，最开心的是见到眼前这位画家，她读过他写给陆华的“情书”，知道他心里所有的秘密，让她没想到的是他不仅思想深邃而且情感深厚，读完他的东西从心里就觉得跟他很亲，来之前曾期待见到他，可没想见到他后她会羞怯得驻足不前，每次他一要把话题说深了，她就在心里叫他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啊！她有犯罪感，觉得她在偷窥别人的心思。今天他居然拿来作品让她先看，“为什么选我？”她有点诧异。
“因为你是外人，”他似乎觉得说错了，黑络腮胡下漂亮的嘴唇微微一笑，“嗯，你这样看起来会更客观。”
青果笑了，她想本来就是个外人。她急速在幻灯盒里翻找，说：“我想看你的，你知道我一直都喜欢你的画。”青果又翻了几张，抽出一张来，一张很诡异的画，暗绛红调子，一个女人坐在地上，裸着身子，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瞪眼看着人。她身子精瘦，乳房就像两个三角形袋子吊在前面，旁边挖着棺材坑，里面有人骨。
青果大惊，问：“这是你的吗？你变了好多。”她记得他关于生命的思考，对死亡的痴迷，她曾暗叹他们有那么多共同之处，没想到他把那些想法画出来是这个样子。
见她举着幻灯片仔细端详，“你觉得好吗？”罗小刚问得有些紧张。
“我更喜欢这些。你看你在给我们讲一个生命的故事、一个寓言，困扰你的那些噩梦、死亡都发生在这个故事里，你想说人所遭受的一切悲苦，还有欢乐实际都要消失，我们能得到什么呢？”青果的眼睛清澈明亮，静静地看着他，“我们能做的除了体验和无尽的眷恋别无所能，不是吗？”
罗小刚吃惊地看着她，似乎不相信这些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他愣了半天才说：“对啊，你没看我这题目是生生不息的爱？爱是生命唯一的意义，一切的一切，除了延续，我们没有任何目的。”
青果深深凝视他，说什么？生命延续？
罗小刚看着她的眼睛，心里一颤，她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的心就像河水放开了闸门，一涌而出：“你看，让我们爱的目的是什么？传宗接代，尽管我们不承认，可上帝就这么干的，人类的繁衍被赋予爱意，所以我们的爱必然伴着欲望，人多无望啊，别无选择，你看我们操纵在上帝的手里，像傻子一样爱得昏头，不能自拔……”
“也许到头来不过空欢喜一场。”她打断他，觉得这个话题不能再往深里讲了，这个人跟李心正好相反，李心能阻止她下坠，而这人跟她就像两颗一同下坠的石头，绑在一起会坠得更快，下面便是荒诞和虚无的深渊。她体验过爱，就在最近，爱上人是那样的伤人，让她时常都觉得无能为力，他也一定这样深爱过一个人吧？青果戛然而止，慌忙找个借口跟他道别，逃跑似的找赵健去了。
罗小刚走出她的房间，意犹未尽，心里有一点儿惊诧，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的心思那样深，他刚触摸到，就像站在悬崖上看到下面森森然墨绿幽谷，正想要靠近看个究竟，心门关上了，下面一片云海，什么也看不见了。
青果兴冲冲跑到214号门前，轻轻敲门，里面说：“请进！”她推门进去，一屋子人，乌烟瘴气，河南的画家们都在屋里，大家都回头看她，她进去不是，出去也不是，正尴尬，就听坐在桌旁一个年纪大点的问：“你是青果吧？”
青果紧张地“嗯”了一声，就不吭声了，她知道发问的就是赵健。此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瘦高，一脸苦相，戴着副黑方框眼镜。
河南的画家们面面相觑，都站起来告辞。
青果很不舒服，你有事就不要让我过来嘛。这次开会大家都在私下开玩笑议论，讥讽赤风。开会的头一天大家就看到一个高个儿年轻女人跟他贴着，青果一度以为是某个杂志的文编，没想到是上海不知道哪里蹿出来的一个画家。开会几天下来就跟赤风形影不离了。青果觉得在这些男人圈子里，女的做事都好尴尬，如果一个单身、独立的女艺术家在外面混，她怎样交际，大家都好似心照不宣地认为这女的有问题，有企图。可男人有企图就不可耻，女人就很可耻，被认为用了女色。青果很为她不平，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做到那一步。现在好了，叫那么多人看到我单独来找这个赵健，这些人在背后又有的说了。
赵健看着青果进了房间，上下打量她，见她穿着鲜红的条绒裤子、白色粗毛线织的厚毛衣，梳着根独辫子，脚上蹬着浅灰色的软底小皮靴，正绯红了脸看着他，心里哼一声，这个陆华，怎么总招这些个时髦、漂亮肤浅的女孩儿？等一屋子画家都出去了，他指了下跟他对着的一把椅子，说：“坐。”
青果拘谨地挪过去，坐下，小声问：“赵先生，您看过我的论文了吗？”
“看了，看了！”他停住没接着往下说，青果很紧张，不知道他要怎样说她的文章？
赵健瞥了一眼床上订成一本的稿子，才说：“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的文章也能算硕士论文？七拼八凑的，完全没有章法。”说着把青果打印好的论文拿起来，随便翻了一下，又扔回到床上去，面无表情：“你这个东西，从头说到尾都看不出你的观点。”
青果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就像他张开手掌照直就扇在她脸上，还不能还手。她睁着大眼看他的嘴一张一合，想他还能说出什么更侮辱人的话呢？她尴尬地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下台。停了半天，赵健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冷冷地看着她。她慢慢站起身，跨前一步，弯腰把床上的论文拿了起来，低头说了声：“谢谢。”转身便朝门走，听见他在背后喊她的名字，她仍然头也没回走了出去。她忘了来的目的，昏头涨脑，只有一个想法，快逃，快逃！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一仰身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床头的电话响了，她没应。又响了半天，青果还是没有去接。没一会儿，就听见敲门声，青果拉被子蒙上头，喊：“快滚吧，这里没人！”
来人又敲了半天，听见陆华的声音在外面喊：“青果，开门！是我，陆华！我知道你在里面！”
青果坐起身来，定定神，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生气，这才站起来去开门。
陆华进门就问：“刚才在二楼我见你出去，耷拉着脸，都没看见我，就给你打电话，想问你跟他谈得怎样了？没想你就是不接。”
青果的气冒了出来，恨声问：“你这是给我找的什么人啊？”
“怎么了？”陆华忍着笑问。
青果见他忍着笑便喊起来：“什么怎么了，怎么了！他说我的论文不好，不好，七拼八凑的，没有观点！”
陆华听了反而笑出声：“是吗？他这样说吗？他应该不会吧？我们都说得好好的啊！”
“你们说得好好的什么啊？”听起来就好像他们有什么黑交易似的，青果听了气得更凶。
“说好来帮你这个忙啊！他应该不会，你放心他肯定会去给你答辩的。”
“谢了，我想我宁肯没有学位也不要他帮忙，谢了！”青果气得直喘气。
陆华笑着过去坐在她旁边，说：“你真是个孩子。你想他又不认识你，不打压下你，能抬高他自己吗？”
“他要打压人也用不着这样照着脸就来嘛！”青果急了，眼泪快掉下来。
见她要哭了，陆华伸出一只手抚摸她的肩，青果感觉到他的手哆嗦着小心翼翼，一扭身子甩掉：“你们这些男人真的很可恶！”
陆华笑得更厉害了，他勾着身子，寻着她的眼眨了一下：“是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想啊，青果，他这样不是冲你的，他又不认识你，干什么要跟你过不去？他是冲我的，你明白吗？”
青果瞪大了眼：“你们男人之间较量，我成了牺牲品，我可真倒霉！”
“真聪明，真是一点儿就明白。所以不要在意他说什么，你就让他占个上风，哪能帮了你还不让人占个上风的？”
“那我就不要他帮了还不行吗？干什么要这样作践别人啊？！”青果的声音已经高了八度。
“傻子，他已经把难听的话都说了呀，总不能叫他白说了吧？那岂不更亏了？我们不仅要他帮，还得谢他。”
“你放屁！不可能，不可能！”青果已经顾不得礼数了，摇头乱喊。
陆华抓住她的双手，喊：“青果！青！你不要急嘛，你看看，这事是我做的，怪我事先没想好，我现在风头太健了，能不招人忌恨吗？”他停下凝视她，又笑，“谁让你这样出类拔萃的？这么抢眼，这不就更让人恨嘛！”他顿了一下，“如果你不要他帮忙了，不光关系到你，其实关系到我，你懂吗？”
青果终于安静下来：“你的意思是人家出了一招，你不得不接，如果我不接就等于你不敢接？”
“对啊！我总不能不在这圈儿里混嘛！”陆华兴奋地大笑一声。
青果气直了眼，恨道：“你这混的是什么污浊的人际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要跟你们混！”
陆华笑了：“青果，你现在就跟我混啊！就算你帮我一个忙，受点委屈行吗？你看我一开始是要帮你的，现在变成我求你，欠你的，还是你厉害啊！”
“我真是气死了，我怎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你混了？替你受这份闲气？你讲的是什么理？我被人作践了，倒让你高兴了，你这人安的什么心呢？”青果气得又大嚷起来。
“青果——你就是要恨他我也不反对啊，可是我们不用把不高兴摆在表面上啊？青果，你明白吗？我陆华哪能是那么承不住事儿的人呢？”
“他又没有作践你，你有什么承的？他说的是我！”
“说你跟说我是一个样的！”
青果这下瞪着眼大喊：“陆华你搞清楚，你是你，我是我！他能那么肆无忌惮地这样说你的文章吗？还不是因为我是个手无寸铁的人，才叫人欺负！真没见过这样的小人，拿我这样一个跟你们都无涉的人来出气，真够低级下流的。你告诉我，你们这个所谓的北京的艺术圈子、学术圈子都是些这样的小人吗？”说完憋了半天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陆华把双手放在青果的肩上，更哆嗦了，他轻轻地拍一下，转身进卫生间，拿了手纸出来，坐在她对面，抬手为她拭泪。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
青果接过手纸，擦干泪说：“陆华，我告诉你，我很后悔认识你！我不知道就怎么跟你们一起玩儿上了，我现在很后悔！”
陆华急了：“青果你不要这样说，不要把话都说绝了，我知道你是在气头上。哎呀，我得走了，我还得去主持幻灯展呢，你不要生气了行吗？咱们晚上再聊。”
“不要来找我！”青果甩了一句。
陆华伸出胳膊搂了下她的肩，转身走了。
见陆华急匆匆跑出去，青果气得哪儿都不想去，翻身躺在床上，恨不能马上就走。她拿起电话给窦斗拨了个电话，看能否买一起的火车票，没想到他屋子里的人说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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