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号早上9：00，窗外风刮得呜呜的，天阴着。
林欢把青果弄醒了，青果推开他的嘴，迷糊地说：“让我再眯一会儿，就一会儿，欢——你去吧，我不去了行吗？”
“不行，你就是个不守信用的人，哪能答应了又不去的？快，起来！”说着就掀被子。
原来头天晚上都11：00了，窦斗突然跑来敲门，邀他们今天去家里吃饭，还说有惊喜。青果见他站在门口尴尬躲闪，深更半夜地跑了来，觉得不妙，她心里正不舒服元旦那天他在家里跟她说的那番话，想拒绝不去，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跟林欢说。而林欢一听却早高兴得满口答应了，看来今儿躲是躲不过去了。
吃过早饭，两人骑车去N大，想把Jenny带上，给她补上元旦没有吃上的那顿。一路上寒风带着沙子，卷得昏天黑地，他们虽然穿着军大衣，带着厚围巾帽子，仍然被冻得浑身哆嗦。进到宿舍，青果拉着林欢穿过楼道里七歪八倒的自行车，路过Jenny的屋子，重重拍她的门，大喊一声“Jenny！”走进自己房间。一进去就见桌子上摆了好几封信，有妈妈的，还有陆华和德拉的。青果让林欢坐在床上，急不可待地打开妈妈的信，读完，把信放在胸口说：“妈妈都想我了，她说的都是回去过年的事情。”
然后开始读陆华跟德拉的信。青果读一封，递一封给林欢，说：“陆华在北京做展览很顺手，德拉要过来。欢欢你看，他们在北京好热闹啊！”青果继续看手里德拉的信，说：“你看德拉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真诚地是非着，幼稚地市侩着，你看这里他在讲小锋跟陆华的是非，他俩看来是闹僵了。”
“陆华这个人是个要做事情的人，他所有的一切都为的是他自己的目标，他不会考虑别人太多，只有你为他的，没有他为你的。”
青果歪着脑袋看他，笑着问：“你又没有怎样跟他接触，怎么就下这样的结论？”
林欢咧嘴一乐：“不用多，一两件事就可以，我是何等聪明的人！”
“嗯，火眼金睛，又一个孙悟空。”青果笑着瞥他一眼，林欢急了要抓她。
这时门“砰”的一声被踢开，Jenny冲了进来，张口就喊：“你俩有完没完啊？从家里到这里……”
青果笑着跳起来说：“死人，说什么呢！我这里专门来接你，喊了你半天都不理我，还说我什么？！”
“专门来接我？干什么？”Jenny故作惊讶。
“走，今天我们去窦斗家吃饭，元旦没去我们那里，这回可以补上。”
“是吗？有这等好事？我当然去了！等着，我去穿件衣服。”说完一摔门走了。
青果忙把包挂在床头的钉子上，信收进抽屉里，Jenny穿了件黑大衣，又一阵风进来，大喊：“走啊，走啊！”
三人顶风骑一路，喝了一肚子冷风。路过花店，青果跳下去买了把橘黄色郁金香，三人气喘吁吁爬上六楼，敲开窦斗小公寓的门，确切地说应该是窦斗跟另外一家人合住的小公寓。窦斗有一间自己的厨房和一间不大的屋子，卫生间是和别人共用的。林欢用力砸门，推门就进去。一开门，他又惊又喜大叫：“哟，这是谁啊？！大头你好！哥们儿你怎么来了？老窦！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屋子中间，大案前三把椅子上坐着王维、窦斗和一个二十出头的中等个秃小子，瘦小的身子顶着颗大脑袋。三人见林欢他们进来，都站了起来。
林欢早冲了过去，抓着大头的手就摇，转过身介绍：“大头，这是我媳妇，青果，这是Jenny，也是我们一哥们儿的媳妇。嗯，这就是西藏的大头。”说完使劲拍了下他的肩。
大头憨厚地微笑着，沉着地跟两位女生握手。
青果忙上前握他的手，真真名副其实的大头，比照片上更具体，五官都更大更厚实，她笑着问好：“林欢回来就一直提你，说要好好谢你呢！”
Jenny也跟大家都打过招呼。
窦斗的家，一间不大的房间向阳，上午的阳光照了半间屋子。进门顺着左手一面墙放着一排浅颜色齐胸高组合柜子，里面杂乱放了画册、书。柜子顶上堆着宣纸、笔墨之类的材料，还放了不大三座佛像，有金身泥塑、木雕、石雕三种。柜顶正中间，非常醒目地摆了一大敞口水晶大花瓶，养着一大抱深粉红色玫瑰花。正对门窗下一个大案子，上面铺着羊毛毡子，仍旧是纸墨笔砚、大水罐子、粗大木雕笔筒子、石雕笔筒子，还有就是木雕的笔架子。贴门右手顺墙一张新的大床，居然是浅粉色的，时下流行的仿欧西式花边床，粉红色的床罩和枕头。右面墙跟前，立着两个画架子，一幅画还没有完，工笔重彩，窦斗自己的头诡异地笑在云端里，下面一对小鸟在抢食；另一个架子上才起了稿子，还看不十分清楚。左右两面的墙上挂着好几幅裱在镜框里画在黄绢上的人物古画，一看就是他俩的手笔，只是临得太好了，可以乱真。
王维跑进厨房，打来水，把青果带来的花插进一个大圆柱形玻璃瓶里，说：“真漂亮，我们窦斗就喜欢花，越漂亮的越喜欢。”
“他好色呗！”青果脱口而出，说得王维愣了，青果立刻觉得窦斗犀利眼光就像刀子在脸上划了一下，忙笑着找补：“对不起，我是说好颜色的意思。”
林欢笑着瞥她一眼，帮着打圆场：“你们别在意，青青她就这样说话，我总让她气个半死。”
窦斗不窘，反而得意笑：“这有什么？说得对啊！男人好色也不是什么坏事，对吧？我这好色就是喜欢女人，总比喜欢男人强吧？”
青果瞪他一眼，转身跟大头、Jenny说话去了。
屋里几个人坐下，窦斗把最近画的东西都拿出来，让大家看。一共五幅，一色的工笔重彩，画在细布上，一米见方，一系列超现实主义似梦似幻的场景，也有人物，是窦斗自己，他云游在梦境和现实之间、云彩之间。那现实里都是西藏的元素，一眼就能看出来，西藏的颜色，黄、红、深蓝、绿，庙宇，佛经，动物，人物，画里的天空阴晴不定，气氛飘浮、诡异，突然会有兽头或尸骨，还有鸟，神秘的动物出没，天与地，人与动物还有神灵交融一体。林欢见了大叫：“老窦，真不错啊，你这批东西大不一样了，不那么狂放了，神秘起来，是西藏的味儿！”
窦斗笑道：“是啊，这几幅画我可费了大劲了，得亏有王维帮着画，我画得胳膊都要肿了。”
大头在旁边说：“别说，老窦离开了西藏，把西藏画得更出神了，感觉好，抓得特准。”
青果愣在他的画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些画就跟朝她射来的犀利目光一样让她哑口，让她惊悸，可她不知道她惊悸的是什么？
几个人进了窦斗的小厨房，是个横着的细长条，在右手尽头，摆了一个常见的白瓷大浴缸。青果见了就笑：“还是你们会想办法，这里没有热水，你们就自己烧了？”
窦斗笑道：“对，只有你们南方人要这些东西，这叫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么小个地方，别人还不知道怎么想多放点杂物，她就要放这个。”
“我倒很理解她呢！要是我，恐怕也要放。”
几个人都在厨房里忙起来，厨房太小，转不开身，窦斗要求没事的都出去，青果正洗菜，窦斗在灶头上忙，一时小厨房里只剩下他俩。突然，窦斗扭头定睛看着她像是自言自语：“你不知道她刚来时我们什么都没有，一直都睡在地上，好不容易打了现在这套家具，把她高兴得傻了好几个星期……”
青果微笑看他一眼，窦斗见她没说话，又说：“可——可她净跟我吵架，昨晚还大吵——直把我气出门。”他迟疑着没有把话说完，见青果愣着，又接着小声嘟囔：“昨——昨天夜里我就想见你，吵得我就想见你一面，要不然，我——我的心不服。”窦斗低下头。
青果明白他在讲什么，又是这个话题，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镇静：“窦斗，你俩也不要吵了，没有意义，你要好好跟她开诚布公地谈，消除她的疑虑。”
窦斗抬头哀怨地望着她，目光清亮又温柔：“可是，我不可能断绝跟你来往，我——我——不管怎样，只要关系到你，她就生气，你说——”
青果愣愣地看着他还在酌句，“我又没想要怎样！”窦斗的语气里带着委屈，一双亮眼像小鹿似的怯怯地望着她。
青果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很窝心，说：“别再说这事了，以后你就少提，少跟我来往不就行了吗？”
这时林欢进来了，问：“我们在哪儿吃啊？”
窦斗忙说：“就这里，来，咱们就坐在这里。”又大叫：“王维快过来，再拿些凳子过来！你们都过来吧！”
一顿饭吃了几个小时，窦斗和林欢尽情招待大头，喝完一瓶白酒。饭后，窦斗从矮柜子里把幻灯机拿出来，插上电，对着床上面那堵白墙，摁开开关，一个大光圈印在墙上，他又熟练地调好了焦距，把大头拿来的幻灯片都插在机器的盘子上，几个人都找了舒服的位子，王维关了屋里的灯，窦斗手里拿着遥控绳，手控着机器，一张，又一张，几个人足足看了一个多小时。
没有人说话，阿里的片子好得让屋里的人无话可说。青果见过林欢带回来的一些西藏的片子，阿里可不一样，美得不像人间。窦斗开始讲阿里，青果在黑暗里放心大胆地端详他，借着幻灯的余光，她发现他的眼睛因为兴奋更亮了，胡须下的嘴唇饱满又湿润，眼里闪动的光亮似乎要流出似悲又喜的泪滴。
墙上，阿里古格王朝的断壁残垣在绚丽的夕阳里发着光。古格王朝六百多年前被蒙古人灭了，屠了城。时间就停在那个时候，灿烂的文明没有埋在地下，而随时间的流逝就这样摊开了，裸露在西藏高原纯净、干燥的空气里，任阳光和风雨洗刷。从那个时候起，就没有一个人生活在那里，冤死的鬼魂游荡在空气里。大头看着墙上出来的片子，直喊：“瘆人，瘆人！”浑身发抖。
林欢叫：“你们看天上那光多怪异！简直就是七彩的！”青果坐在他旁边，有一些心颤。寺院里壁画仍然奇迹般的光彩夺目，令人叹为观止。林欢又叫：“神了！神了！”
光影里，烈日下到处死一样的绝望和寂静，但又神奇、诡异，美得炫目。
窦斗说：“没有去过西藏的人不能了解那种感受，这里我们哥儿几个都去了，大头最有发言权，待的时间最长。你们说我们都奔了那里，跟吃了迷药似的，就是回来了心里还惦着那个地方，我这里一刻都没有放下呢！欢欢才回来，他肯定心还在那里，我看他神都没回来。你们看我这两年的东西，出得了那个圈儿吗？只有在那里我才待得自在，我画这些画是把我的魂儿放到一个自在的地儿了，唉！”
林欢嘴角上挂了一丝笑意，盯着墙没说话。
青果没想到窦斗叹气，“自在的地儿”，她想起林欢回来后经常一个人出神，眼神恍惚，他必是也跑了去那里。
青果和Jenny要回学校去，林欢要把大头带回家，说在窦斗家太不方便了。四个客人跟窦斗夫妻道谢，起身告辞，两人直把客人送到楼梯口，窦斗恋恋不舍地似乎还没尽兴，青果避开他的眼睛，低头牵林欢的手下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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