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华忙说:“是,你好,大马!这是N大的青果,我朋友。”
青果笑着忙问好,他的手可真软,又才发现他的嘴唇长得很肉感。
大马跨出门,随手把门从身后关上。青果心里一惊:怎么回事?难道连门都不让进?不至于在过道里谈吧?哎哟,这回陆华可真够受的了。她扫一眼陆华,见他讪讪地,脸上也有尴尬之色。
谁知大马向左让了一下,说:“请过来,到我书房来谈。”旋即往左走,开了22-2号门。
他们跟着大马走进书房,进去不大一间起坐间,屋子中间摆着黑色的皮沙发和茶几,正是时下市面上时兴的。除去窗户和有门的地方,所有的墙面都打了通天花板的书架子,上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青果一边坐一边想,真是人高不一样啊,连书架都高些,看来是个好书之人。和这房连着的似乎还有几间屋子,大概是他写作的地方吧?
大马给客人泡上茶,陆华和青果都站起身客气两句。大马仰身坐在旁边一把大皮躺椅上。青果细细打量他,看他人高马大,一双长腿支了半间屋子,真难想象那些有意思的文字出自这个人。嗯,这么大的身体,那脑子还真好使。
陆华面带微笑,把筹展的情况向大马仔细讲了一遍。大马一直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到高兴处,支起身子,两条长腿一搭,跷个二郎腿,伸手从茶几上抓过一包云烟,跟陆华让了一让,陆华笑着摆摆手说:“不会!”
他熟练地点火,厚嘴唇紧着深吸一口,旋即吐出来。长胳膊往茶几上一甩,把火柴盒撂烟缸旁,再把剩下的火柴棍扔进去。
等陆华讲完,大马笑起来,把烟灰往烟缸里弹了一下,叼着烟,眯了眼说:“电话里跟你聊天,以为你是个红卫兵干将呢,没想你书生气十足。你们干的事情都好玩儿,我们文联能支持当然支持,不过你也知道我这里就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钱的,最多就是电话里讲的那个数了,不过我可以去你们的开幕式,给你们捧个场。另外我正为香港一个出版社出一套关于中国当代文学丛书,可以帮你们搞一部美术的,这样也算是帮你们推广。”
陆华笑着没吱声,大马看了他一眼说:“其实你也不用亲自动手,让她去干具体的工作,”说着朝青果指了一下,“你把把关就行了,好,就这么说定了。”
陆华又笑着含糊其词,没明确响应,最后微笑道:“过两天你们的支票弄好了,我叫青果来拿,她跑T市这边的事情,找她就行。”
青果瞪着眼,听他嘴里蹦出自己的名字,大为吃惊,她张了下嘴没好说什么,尴尬地笑了一下。
大马看她一眼,对陆华说:“你很能干嘛,全国的人都听你指挥,你到什么地方都有人为你出力吧?”
陆华笑着站起来,谦恭地说:“没有,没有。”他又朝青果笑了一下,说:“不多打扰了,我们告辞了,到时你来开幕式我们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有车,到时再拉几个我们文联知名的青年作家。对了,青果把你的电话给我留一个,我好跟你联系。”
青果在茶几上给他留下宿舍的电话。两个人站起身再一次告辞,道谢,这才出门。
青果闷头快步走进电梯,陆华兴高采烈跟着进去,发现她面露愠色,不正眼看他,心里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笑道:“对不起,刚才没有跟你商量就支你做事情,不是我提前想好的,你也在场,一下就说到那了,我想你不会生气的,对吧?”
“谁说我不会生气?我现在就生气!”青果一双黑眼睁得溜圆。
陆华勾头对着她的眼说:“我以为你会支持我呢,支持这个运动,支持这些前卫的造反派,所以就想当然了,对不起,我把你看错了。”
青果恨声嚷:“没错,我以前是跟你干过什么,那是我高兴!你怎么就知道现在我就高兴?!你这个人从根本上就不知道尊重别人,都以你自己为中心,哎!我是个人,又不是你身上的胳膊!”
见青果急了,陆华笑起来:“我以为你今天见了我很高兴,也很高兴请我吃饭,陪我来这里。”
青果听罢脸都红了,大叫:“没错!是很高兴,因为我很久没见着你了,因为你求着我陪你来,所以我高兴做这些事情,可是我就是不高兴你想当然地给我安排事情!还替我做主!”
“我在黄山的时候就说过你要求苛刻,不管怎样,我可对你就没有那么多要求,把你当自己人,胆大妄为了,那今天的事情算我求你帮忙行吗?”
“废话,事情都完了你才说请,还有意义吗?”
“那你要我怎样补救这个事情?青果!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下次一定注意,一定不把你放在我的朋友圈儿里。”
青果一听这话,眼泪快出来了:“哟,你还是别把我当你的朋友,我也受不起,我在黄山就说过我们不过认识而已!我的朋友里也没有像你这样的人!”
随她话音一落,陆华一直笑着的脸一下僵了,伸出两手一把抓住了青果的两只胳膊,这时“丁零”一声,电梯到底层了,门开了,陆华忙缩回去一只手,另一只手拽着她走出电梯。
门厅里没有一个人。他们就站在大厅里,陆华鼓着眼,两手扶着青果的肩,轻声说:“青果!青果!你怎么——你知道,你知道我,我——”
没等他说完,青果打断他:“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说我知道什么?我了解你吗?”她直逼着他的眼,“不了解!”
听她喊出来,陆华怔怔地看着她,见她眼里已经有一层水雾,心里一股热浪翻出来,脸唰地一下红了。他放缓了语气说:“青果,请你原谅,我,我——”
青果终于软下来,低下声音说:“咱们走吧!”
他们走出高层公寓,天有点阴,要下雪的样子,青果冷得缩肩,双手插进军大衣口袋里。陆华猛地想起有一次在北京,他骑车驮着她,在大街上顶着风沙。他停下来,伸手把她的围巾整理一下,说:“青——果,我们走走,我送你回学校。”
青果没说话,跟着他踱步。他们一时都沉默下来。
是个阴沉寒冷的下午,人行道上没有什么人,他们一步步缓缓而行,只听见彼此的鞋磕在地面十字砖上的声音。高层公寓下一间间的小铺子霓虹灯都亮着,有餐馆、服装店、鲜花店、小吃店……
他们同时都看见了一家咖啡店,陆华转身看了眼青果,她微微动了一下嘴角,陆华轻轻扶着她的右胳膊肘,右手掀开门帘把她让进去。
小店里温暖如春,空无一人。放着欧式的椅子和圆桌,铺着雪白的台布。墙上贴着暗红的壁纸,挂着印象派印刷品、欧式的壁灯。青果选了张最靠里面、隐蔽的位子坐下。她觉得里边会暖和一些,跟着陆华跑了一下午,她有点怕自己着凉,虽然倒霉的日子该完了,可今天已经喝了太多凉风,搞不好晚上会肚子痛。她没有脱大衣,也没有脱围巾,就坐在陆华对面。
一会儿,来了个男服务生。陆华要了两杯咖啡,青果说:“请给我的不要加糖和奶。谢谢!”
服务生端来咖啡,摆好,走了。
抱着杯子,青果连喝了两口热的,肚子里的寒气顿时驱出去几分,心和胃里暖和起来,抬头望陆华,眼睛晶莹闪亮,脸上开始有一点儿血色,鼻子边的几颗雀斑若隐若现,刚才的怒气消了大半。
陆华盯着她笑道:“把大衣服脱了,要不一会儿出去会感冒。”
青果把围巾取下来,只把军大衣的领子解开,说:“咱们也不坐很久,我懒得脱啊穿的,麻烦。”
陆华没说话,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听她说完就伸出手,抓住她放在桌子上的左手,笑道:“青果!要不我要让你动起来,做点事情,你这样不荒废了你这么个人吗?”
青果看了一眼他握着自己的手:不大,白皙,手指纤细修长,像只女人的手,太漂亮了,怪不得能写出那么漂亮的字来,又抬眼看他,陆华忙把手收了回去。
青果微微笑了一下,说:“哦,给你取支票就不荒废我了?我看还是荒废的好。”
“你,你怎么——”陆华语塞,一时恨得牙痒痒,真想过去在她白嫩的脸上掐一下。他胳膊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叉举在自己脸前,让眼睛躲在后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平静一点儿。青果笑着故意不睬他,不看他的眼睛。
喝了几口咖啡,青果觉得后背开始热起来,就把大衣脱了下来。陆华把手放在桌上,说:“热了吧?怎么就那么喜欢反叛呢?要知道大人说的都是为小孩子好,可好心都当了驴肝肺了。”
“嗯,知道你心好!”青果朝他小声喊了一嗓子。
陆华得意地笑起来,举杯子让服务生过来给两人加咖啡,等人走开,才开口说:“这咖啡很不错,但还是不如茶好,我更喜欢喝茶。”
“我平日里都喝茶的。可能因为周围好些人附庸风雅,好像喝了咖啡就变得更时髦、更洋派、更文明,所以就更不大喝了。从去年到现在就两三次进咖啡馆,有两次都跟的是你。”
陆华大笑:“真是不胜荣幸!嗯,要说喝茶,我在内蒙当知青的时候喝的牧民的酥油米茶才叫好喝,你肯定没喝过。”看青果笑着睁了大眼看着他,陆华得意说:“告诉你吧,牧民在蒙古包里都有火的,烧的都是牲口的大粪。一个小铁架子上放个铁锅。先在锅里抓把米,倒黄油炒黄炒香,然后倒水进去,再掰块砖茶放进去煮,最后再倒进鲜奶,真的香得要命呢!你知道吗?那香味来自炒米。”
陆华仰身往椅子上靠舒服了,眯缝眼瞄着青果,停了片刻,他的声音变得很小,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青——果,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到了草原,站在我们知青点的房子前是什么感觉?”
“嗯?”
“唉!不告诉你也罢!”陆华没有动身,但他睁开了双眼,可他的眼神飘忽,知青点的土屋子就在眼前,一间破屋子,一口大破锅,他曾经以为就要把他的青春,甚至一生耗在那里。房子又矮又破,一共三间,一间给女生,一间给男生,一间做了厨房。一个知青点十来个人,女的管做饭、洗衣,男的管重活,他就是队长。从城里到了那里,他们一个组都从一个中学去的,在学校他就一直是个领头的人,一个红卫兵的头,站在那破房子前他曾想非得在这里干出点名堂来。他们不仅要建设边疆,还得建设他们自己的生活,从砌炕开始,建厨房,建活动室。
他得意地笑起来:“你知道我插队好多年,都没受过罪,连衣服都没有洗过,几个女生都争着给我洗衣服。”
青果笑:“嗯,我相信,你到哪儿都是受宠的,特别受女人宠,是人家都崇拜你!你要好好反省,你用了什么办法,让人家那样为你奉献?”
“你的意思好像我是个坏人。”
“你难道不是吗?”青果坏笑。
见青果撇着嘴笑,陆华说:“我还真的从来没欺负过她们,每次最重的活都是我去,去远道的都是我。我们知青都有自己的牲口。”他又眯了下眼说:“有一次,我赶着牲口走了很远,碰上了暴风雪。你看过《草原英雄小姐妹》吧?”青果点头。“我遇上的只有比那个更大,什么找回公社的羊啊,都是假的,暴风雪来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随风而去,刮到哪儿是哪儿,根本就没有方向。你知道那个时候我骑的是匹骆驼。”
“骆驼!”青果轻叫一声。
陆华给她讲暴风雪里逃命的经历,他奔跑了两天一夜,倚在骆驼身上躲风,取暖,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看见一个蒙古包,一对蒙古老人用一晚上来救他,用雪揉腿揉身子,喂他吃喝,他才拣了条命。
青果听得兴奋起来,脸涨得通红,陆华笑道:“你没有接触过蒙古人,他们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一见你进去了,根本不认识你,就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来救你,如果不是风雪天就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你。你想啊,在大草原上,你要走几天才能看到一个蒙古包,才能见到几个人影,他人就稀罕人啊!牧民见了人,马上会这样说‘毛日勒’。”他讲出一串蒙古语,躬下身子,两手齐往后让,“意思是‘进屋里坐’,然后马上会‘切耶窝哦’。”他又伸出双手把咖啡杯端起来献在青果胸前,“意思是‘请喝奶茶’,说成内蒙古那地方的汉语,就是‘哎哟,快请屋里头坐,喝滚烫的奶子!’”陆华点头哈腰,做着手势,内蒙古话的语调像唱歌一样,听起来稀里哗啦,有轻声和气声。
青果捂了嘴“哧哧”地笑出了声,眨着眼问:“你的那些羊呢?”
“都没了,你知道那两天我跑了有多远吗?我跑到另外个旗去了。”
“你后来再见到过他们吗?我说那俩老人。”青果还好奇。
“没有。蒙古人就漂泊在草原上,他们跟着牲口走。”停了一会儿,陆华把身子再往后仰了一下,“记得刚到内蒙时人家请我们吃饭,一见锅里白花花的肥羊肉我就吐了,谁知吃后才发现一点儿都不膻,好吃得很呢!”
陆华见青果喜得两眼放光,听得聚精会神,知道她已经完全不生气了。
青果笑吟吟凝视他,琢磨他到底说这些是什么目的呢?是想告诉我他是个好人,真诚的人?我能看得清他吗?青果摇头,可他知道我喜欢听什么,他知道说这些我会对他增添好感,确实如此。
陆华看了下手表,说:“今天还必须得回去,事情多得不得了,什么时候你们学校放假?你可得过来看看,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可能不参与呢?”
青果保证:“去,我一定去!一考完就去北京找你!走吧,天都要黑了,你还得坐火车呢!”
“对了,我回头给大马打电话让他把支票寄给我,你就不用去拿了。”
青果笑:“谢谢。”
青果没让他送回学校,他们分头坐上不同的公交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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