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时代-荒诞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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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果算是真住下来帮忙了,连着两天,她感觉自己就处在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暴中心,看着眼前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年轻艺术家们、组委的同仁们、北京文化圈,甚至政府各色各样的人物忙进忙出,她的情绪每天都为新的事情、新的消息波动,随时都处在兴奋当中,虽然林欢不在身边,睡的地方别扭,也没觉得日子难挨。她跟陆华每天都能碰一两面,不过他忙得已经顾不上她了。她在心里念叨一场革命就要来啦,一场暴风雨就要来啦!

    她被派在美术馆的仓库里给所有进来的作品登记、编号。后来又被张伟抓了去帮着翻译所有作品的名字,打成标签。让青果高兴的是跟所有在黄山见过的画家们又都在仓库里见面了。当见到西南那些人时,她差点尖叫起来。罗小刚拿来的是上次在黄山给她看过的那组三联画,每幅画有一米八高,一米五宽。看原作跟看幻灯很不一样,青果站在画面前都愣了。

    罗小刚在她背后问:“怎么样啊?”

    “还是看原作好,效果太好了,你这画要把我的魂勾走了。这样一字排开能挂一面墙,太好看了,没想有这么大呢!”青果兴奋得两眼发亮。

    林间在旁边抿嘴笑着没说话。青果过去把他的画登记了,没张口。见了他,就想起那次跳舞,心里又好笑又有点尴尬,她没敢跟他对视,不过还是趁他不注意时瞄他一眼,见他穿了件咔叽布风衣,仍然风度翩翩,留着小黑胡子。仔细端详他的画,心里惊叹:瞧他灵巧的笔触,多么灵秀,他内心不知怎样的温柔呢,笔笔都透着诗意。说他是个诗人也不为过。

    第二天在库里,青果终于见到大侠那幅让陆华和老米跟上面费劲的新画,三幅巨大的标准人物像,就跟天安门上的一样大,只是几乎没颜色,黑灰色,上面打着黑、白、红格子,在这五彩缤纷、各种画成堆的仓库里,它们仍然像三束强光把整个仓库照亮,让所有的画黯然失色。

    北望群体的人一拥进仓库,就把仓库塞满了。二十来个人忙进忙出搬画,吵吵嚷嚷,青果拿出登记簿,一幅一幅登记。当走到大侠的作品前,大侠得意地说:“青果,这就是打格放大。一颗炸弹,这次非得把美术馆给炸了。”

    青果笑:“恭喜你,这才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侠我要好好采访你,等过了这两天忙日子。”她想起大马说的在香港可以出一套书。

    大侠这阵子真是春风得意。从黄山回来,他得一个最重大信息,就是这个第一届,搞不好也是最后一届的当代艺术大展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抓住了他就成了。他心下拿定主意,非得弄出一个最惊世骇俗的东西,一个有最强大冲击力的东西。他灵机一动,想到美国玩儿得最潇洒的Andy Warhol,还有他的画。看看中国当今社会,大家都在找一个突破点,无论哪个行业,说说,想干成点事儿,最后都得在这个点上,凭什么我不能画他?我才最有资格画他,干什么让个美国人占了便宜?他为自己的突然醒悟庆幸,立刻秘密在北京租来的一间小小的画室里干上了。

    德拉在旁边拿了个锤子,一边把一幅大画布往架子上钉,一边愤愤不平地说:“就因为他这幅画的政治性,这次组委的人把他从我们群体里拉出去了,单独给他一个空间,破坏了我们群体的完整性。”

    青果忙安慰他:“听说位子都还没有最后定,只是个大概,明天审查后,要到后天才挂呢,到时候你们再好好商量。德拉,呦,这可是我头一次见你的画呢。”

    “青果记下,这叫《绝对原则1号》。”

    青果登记下来,又一幅两米见方的大画。她认真看了看,一个大球体悬在黑暗中,球体一层套一层,有点像蜜蜂窝,中间悬了一个十字架,黑灰为主。青果摇了下头,真看不出来有什么绝对的原则在里头。

    德拉见青果摇头,忙说:“我的画很多人都不理解。”

    “嗯,”青果笑了,“因为你的哲学太高深了,不是谁都懂哲学的。”

    “是啊!”

    青果听得出来德拉语气里有一点儿失望,她想他是不是很失望自己没有像大侠一样能引起轰动?这回不靠辩论和宣传,要靠作品说话了,看得出来他就像被打了一棍子,蔫了。

    德拉知道这回他没什么戏唱了。所有人看了他的画都跟青果的反应差不太多,一般都说不出来什么,不会像看了大侠的画那样叫好。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过去无论发生什么事,似乎他都在中心,现在被排斥了,被排斥到边缘了。可身边的哥们儿大侠仍然在中心,世道莫名其妙地就发生了变化。难道我们现在不要理性了吗?我们不再想要建设一个高尚的精神文明了吗?我们的画不再追求艺术的本真了吗?为什么给我的画命名《绝对原则1号》?就是告诉人们艺术不仅不是政治的宣传工具,也不是所谓情感的发泄,艺术应该是追求真理的,形而上的,可现在火的再不是当初革命的东西,我们这些年的革命到底为了什么?

    他是失落了?青果突然意识到来了这几日是头一次见他,不似往日有陆华在的地方就有他。他被陆华排斥在筹备组之外了?陆华没有用他!怪不得他蔫不唧的,青果想起德拉曾告诉过他,他是如何成就了陆华。她同情地看他一眼,问:“嗨,德拉,你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说要来N大,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原来是想去N大找方明啊!听说他要建艺术系,我本来想去找他的,后来被展览的事情搞乱了,等下学期开学我再跟你联系,我还得给自己找个吃饭的地方嘛。”

    “你们消息比我都灵通,我都是才知道这事,上个星期才递了求职信给他呢。你要来了,我们就是同事了。”

    “好,我们说好,开学去找你,你也给引见引见。”

    “哎哟,别说引见,我又不认识他,我只知道他住哪里,我可以带你去就是了。你真不想在北京混了?”

    “唉,一言难尽啊!”

    青果见他垂头丧气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曾几何时他是何等的神采飞扬,口若悬河?一个那么有精神的人现在萎靡了,还在这样一个历史紧要关头。她丢下手里的笔,跟他道完再见,坐上公交车直奔美院。

    在郭亮的办公室她找到陆华,他正跟几个人开会。等会开完,人也走了,她才进去,陆华看见她开心地说:“走,都中午了,我们吃饭去,你们那边都怎么样?”

    青果没回答他,故意不经意说:“我刚才在仓库看见德拉了。”说完盯着他就不再说了。

    陆华一时愣着,跟她对视片刻,最后忍不住笑起来问:“怎么啦?他的画不都进了库里?”

    青果再装着轻描淡写说:“他想到T市找工作去,跟我说想去N大找方明,人家不想在北京混了。”

    陆华两眼直视她,微微笑了一下:“北京确实不是一个好混的地方,如果你——”他嘴里含糊其词起来。

    “人家在这里是失望了。”青果打断他。

    陆华笑着扶了下她的肩,说:“走吧,咱们去吃饭。”

    他们坐在美院门口那家小面馆里,青果看着他仍然没说话,也没动筷子。陆华终于说:“你看德拉是个群体画家,他不够资格进筹备组,他需要的是有分量的作品。青果,这是一个全国性的展览,有很多势力和复杂的关系在里面,我要尽量做到公允。”

    青果点了下头,陆华无须费力,轻易就说服了她。

    她心里感慨现实就是这样残酷,个人的情感在这个名利场上就是这样微不足道,如果在这个游戏规则之外,再怎样的血肉相连,该抛弃的仍然会被抛弃,游戏本身成了绝对的主宰,它控制了所有的人。你想在这个游戏里是个主角吗?那好,最后决定你角色的是你手中的牌,对于画家来说是你手里的作品;对于任何想参加这个游戏的其他人来说,是你对这个展览能起到一个什么样的作用,你的本事。你能找来钱吗?你能像张伟那样外交吗?你能在美院和美协,以及政府中有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吗?你是个有分量的、有影响力的、权威的艺术批评家吗?等等,总的来讲应该是你的社会地位、你的名望、你的出身决定你的角色,如果你手中没有牌,那么你就不可能是主角。德拉的问题是作为一个画家他没有过硬的作品,作为一个批评家或组织者他没有后面所要求的任何一项。尽管他前几年似乎是个出众的组织者、鼓吹者,甚至在某些场合是个领导人,但是他没有陆华的学术背景,没有陆华的职业背景,更没有陆华的人脉关系,就算他说是他成就了陆华和北望群体,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革命的初级阶段,不需要集体作战,光凭理想和热情不一定就能取胜,凭深厚的交情就更不可能,现在要的是手段,是你超人的聪明才智,像大侠那样不择手段才能制胜。

    想到这里,青果笑道:“我现在觉得这个游戏玩儿得越来越荒诞了,你是主角,还有那些在这个展览里举足轻重的画家们,你们扮着角色,你们的激情和热血都是真的,可我越靠近这个游戏中心越觉得这台戏唱得虚妄。你看大侠多聪明,他比德拉聪明多啦!他是个最大的投机分子,看看这些造反的人,所有人都无一例外,不过为了名利战斗一场,如此而已。”

    陆华开始还听得饶有兴趣,听着听着脸就拉下来了。青果忙笑道:“你不要着急,我说为了名利也没有什么不好,它荒诞的地方就在这里,就你吧,这些名利的背后还有理想。每个人都有他们的野心,正因为这样,才有可能把这个世界搅翻。”她想其实他就是个老红卫兵的头儿,他们现在干的这些事情跟“文革”那些摧枯拉朽之事有什么区别?他们就是新的造反派。还有说他们投机也没有什么不好,要前卫、要先锋他怎么能够不投机呢?大侠他不画超现实主义的北方理性了,他要出人头地,他不走到极端,不走到前沿,他怎么能前卫呢?他得正好是中国当代艺术现在要表达的,这就是潮流,他得正确了。想到这里青果笑了一下,见陆华鼓着眼,愣着,就说:“你看大侠灵活、敏感,他会马上就变,搞出精彩来,德拉一比就比下去了,还是他狡猾。”

    陆华看着青果的眼,愣了半天没说话,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孩还要跟他说出怎样出格的话来?他跟自己说为什么喜欢她在身边?为什么我一见她就让她把票退了?我要她留下来是为了炫耀给她看吗?是为了让她爱上我吗?听她的口气好像我错了,可她如果鄙视我,就不会留下来。她留了下来,帮我的忙,就是对我的情义。她对这件事情不也是拥护、推崇的嘛,她能否认吗?她每次都自以为把事情看得很清楚了,但是她看不清楚她自己,她愿意当我的朋友,起码她愿意跟我交往,我看见她的眼睛就知道她见着我是高兴的,甚至是兴奋的。其实她不只就是我的朋友,也许爱着我,要不然她跟我这是怎么回事情?他笑了起来,问:“那青果,请你告诉我,你在这场游戏里是个什么角色?”

    “我?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个旁观者,看你们玩儿就是了。”

    “那你留下来就什么都不图吗?”

    “你说我图什么?”青果反问。

    “你不认为我是你朋友吗?你不是为了帮我吗?难道你什么都不为?”

    青果有点不耐烦起来:“行,行,算你说对了,我就是为了你,一半都是为了你,因为我看你费尽了心机,况且这件事情不算坏,要不我才不这么,这么——”说着,说着她脸红了。

    陆华大笑一声:“好,承认就好,承认就好,青果,就为这个我干什么不值得?你说?”

    “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说言不由衷的话!你不是这样的人,不是为了这个。你的价值坐标里只有事情的成败,没有其他,你不否认吧?”

    “你怎么就这样看我?”陆华又拉下脸来。

    青果笑着投降:“好,我们不要吵了,今天下午还有很多事情呢。”

    陆华笑着再看她一眼,想这个人跟所有身边的女人不一样。菁菁毫不犹豫,立刻就告诉我从她见了我的字的第一眼就爱上了我,她向我袒露的不仅是她的心扉,还有她的身体。还有小张,那个《都市报》的记者,芳芳,《人物》杂志的编辑,对了,短头发的小琴,《光明日报》的记者,这不这几天都在这附近围着转,都来帮忙。在北京这圈子里,这样的女人多了,她们好这时髦的艺术,好这些虚荣、热闹,对付她们,可以不用费什么脑子。可青果不一样,别看她小,她不是那样的女人。我看不清她,她对我有意思吧?看她刚才脸红了,说一半是为了我,什么意思?他抬头又看了眼她,她正调皮地冲他笑,他真想扑过去,抱住她脑袋使劲摇摇,把她脑子里的真实想法都摇出来,可他没敢动,这会儿只能失神地望着她,在桌下攥紧了两只拳头。

    “走吧,我们都去美术馆,事情多得不得了。”陆华的语气里有点泄气。

    青果笑着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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