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时代-风暴前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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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政府和美术馆的人审画,陆华谢天谢地没有审出去几件作品,百分之九十的作品都保留了下来,一共三百三十件作品,两百九十七件保住了,陆华和筹备组事前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之前组委内部审画,他非常惊讶地看到了林欢的大画。筹备组里的人没人知道他,大家都在问:“这是谁?”“哪个群体的?”陆华没有吱声。林欢不在邀请的名单里,也不属于任何群体,他不知道如果说了事情会怎么样?他想还是让这幅画自己给自己争取个机会吧。他举起手里的圆珠笔,环视一眼十几个组委,问:“大家觉得怎样?过?还是不过?”十几个人一致举手通过。陆华松了口气,为林欢高兴,更为青果高兴。他奇怪青果为什么不提前给他打招呼,他想着青果瞪着他生气的样子,不觉地笑了,嗯,她是不想求我,这个人!后来几天,陆华想告诉青果这个好消息,可是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再见着她,难道留下来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林欢进展?他不好问任何人,心里闷了一会儿,幸好事情太多,也就放下了。

    连着几天挂画,一楼的装置作品费点劲,好在人多,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好些大家伙搬进美术馆。陆华一开始很着急,江苏女画家鲁冲做的那件《对话》差点就搬不进馆,一件铁装置,两个真的电话亭。陆华没想到看起来弱小的鲁冲能做这么彪悍的大作品。女艺术家的作品在整个运动里就凤毛麟角,像这样观念性的就更少。这件作品讲述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阻隔和渴望,一男一女在两个并排的电话亭里打电话,但是他们之间的电话线却是断的,他们也许明知如此,还在努力争取,鲁冲摆了男女两个假人在电话亭子里,这样他们的电话看起来打不到头,荒诞、悲观又无望。还在筹备组开的首轮审稿会里,这件作品就得到所有组委推荐,一致同意放在展厅一楼进门显眼的位置。

    许兵的大作品《神书》,几乎要占二楼右面整个展厅。陆华在他们布置完后被郭亮叫上去,一进展厅就让他倒抽了口凉气,他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厉害,厉害!只见从上到下再到墙面,铺天盖地黑压压、白皑皑挂满了这件宣纸作品。黑的是墨,白的是宣纸,就两色,纸上整齐地印着许兵自创的文字。宣纸大多一米来宽,还有更宽的,可长就不一定了,从十米、二十米,到五十米不等,在天顶上一浪一浪地翻腾着,似波浪从天而降,而地上堆着山样印着同样文字的线装书。这个阵仗在美术馆的历史上就没见过,从五十年代建馆,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东西?这种视觉的冲击力不是一幅画可以带来的。搓着两只手,陆华极力掩饰内心的得意和激动,说实话这才是一件让人心服口服、有学术分量的作品,有这样的东西摆在展厅里,真给这个展览抬色,看谁还敢说这拨人是乌合之众?!这两三天,所有的组委成员,加上美协、美院、美术馆再加上所有见过的艺术家,进了这二楼右侧展厅就没有不服的。这个许兵名不见经传,整个八十年代默默埋头苦干,不管外面新潮美术运动如何风起云涌,他一个人躲在美院版画系的工作室里拿着刀在方木头块上刻着他自己创造的汉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刻,整整刻了几千块,刻了好几年,然后再用古老的活字印刷术一张一张的煞有介事印出来,就这个功夫就能让所有人趴下。

    两个星期前陆华和许兵第一次见面,坐在美院郭亮的办公室里,陆华好惊讶,眼前这位文雅书生有这么宏大的想法!他再一次打量他:三十出头的样子,白皙的皮肤,尖下巴,几乎是瓜子脸,尖鼻子上架了一副白色塑料边眼镜,紧抿着薄薄的嘴唇,一双单眼皮黑眼睛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一头乌黑的头发翻着大波浪偏分着,和常在他眼前晃的那些搞前卫的不一样,没有一点儿放浪形骸的样子,倒像个书生。

    许兵的手有一点儿颤抖,把桌子上的一沓稿子拿起来,又放下,说:“你们再考虑考虑吧,反正这件作品如果要展就得占起码大半个展厅。”他轻言细语,像是怕惊扰了谁。

    陆华尽量平静自己的语调,不让他听出内心的激动,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一下,站起来说:“许兵,你把这个方案先留下,让组委的人看,过两天就给你答复。”

    许兵也站了起来,嘴角微微地翘了一下,诚恳地握一下陆华的手说:“好的,老郭知道我的工作室,到时候告诉一声。”又转头微笑着看了眼郭亮,说:“那好,我就听你们信儿!我走了。”说完他走出了办公室。

    要不要给这样一个根本没有参加‘85运动的人这么多的展线?全国的造反派都在这里,虎视眈眈地盯着,为每一个位子、每一寸展线,各个群体的艺术家都恨不得人脑子打出猪脑子来,况且许兵的作品跟这个运动实际唱的不是一个调,跟德拉和子圆他们十年来唱的正好相反,和自己一直推的也是反的。当你看见他印出来的“字”铺天盖地挂起来,甚至装订成册,你以为你可以阅读了,等走近一看,全都不认识,像字而已,你被他当头一棒,阻挡在这些字面前,他告诉你文字、文明的不真与不可知。他像个智者一样超脱,他的批判超越了政治,对整个八十年代的人文热情和理想狂热,对“文革”,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甚至更远,对整个中国的历史和文明一个完全质疑和超然的态度,大泼冷水。陆华想起他脸上和嘴角慧黠的笑意,他整个作品都是慧黠的,他看起来那么儒雅,彬彬有礼,这才玩儿得阴狠呢,傻小子德拉实心热肠的哪里是对手?!

    陆华盯着桌上许兵的方案沉思:我不能否认他的智慧观念和作品的质量,对了,好恶永远不是一个客观标准,时代已经在变了,搞了十年运动,难道这件作品就是个端倪?理想的热望很快就会被人们抛弃,会成为人们玩儿过的东西,将来时髦的,会是许兵这样的作品。其实东部省市的群体早有人不玩儿理想了,只是没有这么深入和完整。

    筹备组的人为了许兵的这件大作品专门开会。陆华把许兵的作品图片和展览方案跟大家一说,基本上没有什么阻力,大家都叫好。实际上大部分人都已经看过作品,早就批准了,这些人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崇高精神的推崇者,也没一直参与整个’85运动,当然老米除外。老米在展示的设计上提出了几点意见。展线的问题也通过了,大家都赞成这样的作品要占这么大的空间。

    陆华看看每个人,心里不免有一些悲哀,这确实不是十年前的状况了,当初为了革命,为了艺术的自由和理想,精神便是手里的武器,现在是时过境迁了,奋斗十年,各省打“游击”,到今天看来牺牲的不只是德拉,还应该有当年的精神和理想,它们都将被历史抛弃。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才能在这场游戏里把握这时代的脉搏,看看大侠,他这回玩儿波普,玩儿冷酷的政治、意识形态大批判,我敢断定他跟许兵将是这个展览里大放异彩的人,他们将是最大的明星。说到底,我跟德拉都是殉葬的人。对了,青果确实是个清醒的人,去年就一直跟我提游戏的荒诞,她那天又跟我提名利动机。可她并不就做个完全的旁观者,她进来,也跟着玩儿,她不也说有了这个才能“搅翻”这个世界?

    张良站在陆华旁边,见他拿着一沓稿子,一直愣在那里,就冲大伙儿喊:“哎!你们看老陆睁着眼都在打盹呢?”大伙儿一听,都笑了起来。

    郭亮说:“后天开展了,我看得把老陆锁起来,让他睡会儿,这两天他没睡几个小时。”

    尽管跟美术馆签的合同上写着不能有行为艺术,但是各地艺术家都不想放弃这个最好的表演时机,纷纷提交方案,看得陆华头疼。他知道大家都疯了,不管过去搞什么的,油画的,国画的,雕塑的,版画的,民间艺术的,现在都提方案要做行为艺术,真是摁下这头,那头又起,每天都得说服阻劝,这嘴上的大泡也就跟着起来了。

    离开幕就几天了,下午组委的人又都聚在美术馆后面的办公室里开会,讨论各种提交的方案。陆华手拿一沓纸说:“今天第一个,万山红的方案。”说完把稿子递给右手边的老米,“大家看看,因为有美术馆的合同,几乎所有的行为艺术都否了,不过这个有点例外,他的观念很有意思。你们看看,大家给个意见。”

    老米没有接稿子,看着大家说:“我那里有一份,昨天已经看过了,我觉得他的想法很好,咱们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做了,到时候也许出不了什么事情。”

    万山红在‘85运动里是浙江的活跃分子,以很多红色大批判系列行为艺术出名,这次他的方案叫作《大生意》。他在方案里写道:

    美术馆不光是展览艺术品的地方,也可以成为“黑市”,为了丰富首都人民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我从家乡带来了特级出口转内销对虾贩卖。地点:中国美术馆。价格:每斤九点五元。

    几个组委看了都笑起来,张伟说:“想想他的顾客们,文化部、宣传部的部长们,美协、作协主席以及各种各样政府文化部门的官员们、权威们,还有可能有公安,对了还有各国领事馆的人,加上学术权威们,这哪遇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郭亮接过去:“要亵渎权威和神圣,这是最平民化的调侃了,把虾卖到这些人的手里,这个机会还是要给他,我同意。”

    剩下的几个组委也同意,陆华也举了下手说:“好,就这么定了,我们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卖虾!”说完,又从桌子上拿起另一沓稿纸,说:“大家再看看这个,上海的画家高山要在展览大厅一楼正厅从顶到地挂一幅巨大男性生殖器大画。”说着递给旁边的唐国庆,又举起另一沓,“还是上海的王深、王喜两兄弟的《充气主义》大实验。他们要用充了气的避孕套,还有手套作个阴阳交合软雕塑。”他再递给唐国庆,又拿起一沓稿纸,“还有,这个叫纪思德的,也是上海的,要在整个美术馆里撒避孕套。”说完把稿子甩在桌子上。

    张良笑道:“他们上海的疯了,都憋坏了?”

    屋里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张伟拿起稿子念起来:“1.动机,宣传计划生育,免费供应避孕套七千个,两分硬币七千枚。2.目的,统一现代艺术展的大体风格。3.过程,空投避孕套及硬币三次,空投目标为观众和作品。4.风格,强迫欣赏戏谑式。5.艺术追求,统一中国现代艺术展的风格,即把整个中国现代艺术展当成再制造的对象。”

    老米听着只微微笑了一下,没说话。

    陆华忍着笑问:“你们谁能找着这个纪思德?我要跟他谈谈,还是要劝他放弃这个行为艺术吧!”

    老米点头:“高山的那大生殖器我看也别挂了,我去跟他谈。”

    陆华听了忙点头:“对,要让他断了这个念头。关键要劝他们不要不宣而战,到开幕时他们如果突然搞起来,我们防不胜防。不管怎么样,我们大家都要小心,不要让上面封了这个展览,谁听说了什么请立刻告诉我,刚才美术馆的人跟我又打了招呼,要我防止意外事件发生。”

    老米笑道:“如果真有什么事情搞起来,就冲他们这些人也正常。封我们本身就是中国现代艺术运动的一个过程,中国现代艺术就带着浓烈的反叛革命性,由我们这个先锋艺术的特点决定,一味地妥协是反艺术精神的。”

    陆华忙说:“我们当然要尽最大的努力保证艺术的独立和自由,但是我们这个机会得来得不容易,现在还是要顾全大局,确保展览馆里大多数的作品能和大众见面。”

    张伟接过去:“我这两天就一直风闻工艺美院的一些学生要在这两天搞行为艺术,要从他们学校一直搞到美术馆,公安已经很紧张了。”

    “不是都劝阻了吗?”陆华问。

    “他们表面上停了下来,但是还准备后天开展的时候搞。”郭亮说。

    陆华笑了起来:“这我们有什么法子?又不是我们的艺术家,他们搞跟我们没关系。”

    老米眨了下眼没有再说什么。

    陆华又问:“那么这个《充气主义》怎么样呢?大家说说。”

    老米说:“我看可以留下来,以性为题材的作品很多,这个还算可以,所谓充气是充阳刚之气,把性的问题扯到社会问题上去了,还可以接受。”

    屋里的几个人也都没什么意见,就算通过了。

    会后,陆华找着机会跟纪思德谈了一个小时,总算他口头上答应撤销方案。

    离开幕就剩下最后一天了,陆华嘴角已经起了大泡,牙床也肿了,他知道这两天不停地在筹委会里开会,审画;又被美术馆、美协、文化部、宣传部的人叫来叫去,开各种会议;再加上连着好几天每天就睡几个小时,这火不上才怪呢。他看看表,才早上10:30,这会儿展布完了,一切就绪,再等老米过来把他们设计的巨大横幅挂上,就等明天开幕了。

    正要下楼,张伟气喘吁吁上来喊:“老陆,快下去,美术馆的人,公安还有安全部的人在下面等着你呢!”

    陆华一听脑袋就大了,他们还要干吗?都分别来谈过几次了,没完没了的。他忍下口气,快步下楼。

    走进后面的办公室,美术馆周副馆长,还有俩从来没见过的五六十岁男人坐在桌旁。

    陆华冲进屋子,周副馆长笑着站起来:“陆华,过来了?来介绍一下,这是公安局董处长,这是国安局张处长,两位这次专门负责这次展览的安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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