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万山红举着个大牌子兜售他的“大生意”概念，看到刘开渠居然买了五斤虾，陆华傻了，真没想到他以这么实用的方式接受新潮美术。他怀疑这些权威们懂他要说的话吗？他们知道他要亵渎美术馆的目的就由他这个第一任馆长完美地完成了？他怀疑刘老馆长是不是真的明白万山红的意思？不能因为比外面农贸市场便宜就这样买嘛！他心里好笑，但尽量不在脸上表达出来。说实话，万山红这件作品不仅要亵渎、反叛权威，更重要的是他敏感地抓住了将来这个时代的发展方向，一个商品的、大买卖的时代就要到来，艺术是卖的，看吧，就十年二十年，中国什么不是买卖的？！陆华看着权威们，心里想他们这回该严肃认真对待我们了。他举头望望，知道报社的朋友们一直都跟着把所有的都记录在案了，心里甚安慰，要留下来，这些都是美术史的珍贵资料，特别是刘老馆长买虾。
他陪着权威们走到二楼，张良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了过来，在陆华耳朵边说了什么，陆华只好跟郭亮交代了几句，让他代为陪同顾问们参观。他急匆匆地离开人群，上到三楼。原来刚才张良来报告有人在二楼与三楼之间孵蛋，任谁都搞不走，非要见他才行，等他赶到时，已经没人在那里了。他正要转身，一个高个儿子男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低声在他耳边说：“跟我来。”
陆华吃惊地问：“你是谁？你就是那个孵蛋的人？”
那人笑了一下，手劲很大，陆华突然脑子里冒出两个字“便衣”，对，看他长得就是个便衣的样子，脸和手脚都干净。
陆华挣开手平静地说：“别抓，别抓，有话说话。”
那人说：“跟我去老周办公室。”
陆华只好跟他过去。一进办公室就见四个裹了白布的艺术家和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四个裹白布的倒认识，是山西大同的，另外一个陆华还真不知道，他想这位就是那位孵蛋的仁兄吧？
陆华忙跟公安说：“他们都不是我们参展的艺术家，他们作为个体自行做的作品和这个展览没有任何关系。但作为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并没有反政府，只要他们不再搞了，我建议就把他们放了吧。”他又看了下那五个人，他们正都拿眼斜瞟他，他一生气喊了一声：“你们还不知道表下态啊？”
五个人这才忍着笑都表了态，保证再不做任何干扰的事情了。
看公安放了他们，陆华松了口气，走出老周的办公室，心里正又好气，又好笑。突然，他听见三楼上“砰，砰，砰”三声，有点像放鞭炮的声音，就想别又是谁捣乱？抬了腿就上楼。冲到楼梯口，发现没什么意外，还看见德拉、青果、林欢，还有高一平、健雅正在聊呢，就转身下楼，摇头自嘲真是紧张得神经了。他缓缓下到二楼想去迎迎那些顾问们，没想张伟冲上来喊：“快！快下去！开枪了！公安抓人了！”
“谁？谁开枪了？抓谁？抓了谁？”陆华顿觉一股凉气上了他后脊梁，跟着张伟冲了下去。
等他们冲进出事的一楼右侧大厅，见俩公安正在铐一个中等个儿青年，这次展览并没有他的作品啊？陆华似乎知道他的名字，是浙美的画家。见他们站在鲁冲那件《对话》的装置前，一个公安手里拿着一把枪，看来这枪便是这位画家的了。
陆华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位艺术家做了什么？紧走两步，到两位公安面前问：“请问这位同志，我是这个展览的负责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位艺术家虽不是我们的艺术家，但是你们也不能随便把人抓走吧？”
一个公安看了他一眼，说：“好，告诉你，这个画家和一个女的合伙人朝这个电话亭开枪，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开完枪以后，那个女的甩了枪就跑了，这个还敢来捡枪，你说我们不抓他，抓谁？！他要伤了人谁负责？”
见陆华目瞪口呆，另一个公安说：“你还是做好准备吧，我们领导马上就来找你。”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把那个画家推着押出了大厅。
接着一队公安冲进展厅，开始往外轰人，展厅里顿时大乱，人们慌作一团，有人已经奔了出去，而艺术家们在展厅里奔走相告，围在一起议论纷纷。陆华脑子里飞快地转了起来，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开展后不到三个小时，有人还是做了惊人的事情，这个事情到底会怎样？他心里还没数，现在首先要做的是镇静，让那些在展厅里的人镇静。
这时所有的新闻记者都来了，纷纷问他事情的始末，一群外国记者在拍照，镁光灯围着他闪，他一下警觉起来，小心，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马上控制说话的冲动，只冷静说：“对不起，无可奉告，情况不清楚。”
老米神色严肃地快步过来，在他耳旁小声说：“我建议组委立刻召开紧急会议，以防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好，通知大家都到后面的办公室开会。告诉在场的门卫多加小心。”陆华转头对张伟说：“走，分头通知人去，我马上就过来。”
他一个人上二楼冲进老周的办公室，老周一见他就站了起来，说：“陆华，你还不关闭展览啊？枪都开了，我刚跟公安局局长通话，他马上就过来，我建议你马上关掉这个展览！”
陆华笑道：“问题出来了，解决问题，公安已经把人抓走了，我们就是关了展览也无济于事，这么大个儿展览，不能说关就关嘛，而且现在要紧的是馆里的保安要加强，我们筹备组的人马上开紧急会议，就来跟您说一声，请再加强保安工作。”说完他冲出了房间。
当陆华跨进美术馆后面的办公室，差不多所有组委的人都在了。他扫了大家一眼，看得出大家正憋着劲呢，知道马上就要有风暴来临，看来要大干一场了。他镇静了一下，问：“谁能把事情的经过再详细讲一遍？还有谁能告诉一下那些顾问都走了吗？”
老米皱着眉说：“我也是没有亲眼看见，听在场的艺术家说的。鲁冲和秦汉昨天就密谋干这件事情，可以肯定他俩是知道的。鲁冲从什么地方搞到的枪不得而知，刚才鲁冲拔出枪来，照着《对话》连着开了三枪，好在她没有朝别的什么开枪。”老米笑了下，“可能觉得事情搞大了，丢下枪就跑了。当时秦汉就站在她旁边，等她跑了，他弯腰把枪捡了起来，在旁边的便衣立刻就把他抓了。”
郭亮说：“枪响时我跟顾问们在一起，后来知道出事了，就把他们都送了出去。”
陆华松了口气：“马上公安要过来，我们要面临的是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的问题。肯定一会儿公安来要说法，还得要处理方案，得有个好的回复。”他又看了看大家，“第一，我们事前当然不知道这件事情。”顿了一下又说：“第二，就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艺术家也是艺术行为，不是什么反国家和反社会的行为，我考虑的还是要救他们才是。”他又停下来，看大家有什么反应。
老米说：“现在的问题是对这个展览的前途。我已经风闻老周在喊封了。”
陆华急了接过去：“我们努力了好几年才办成了这次展览，开了三个小时就封？！我的态度是不行，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这个展览开下去，让过节放假的北京公众看到这些作品，看来我们最要紧的是挽救这个展览，不能让他们把它封了。”
张伟挥了一下手：“如果他们要封这个展览，这本身就是个行为艺术，中国特点的行为艺术，现在围在馆外的中外记者就要记录这件事情，那么这个展览就不是一个全国性的展览和事件，那将是国际事件。”
“事情闹得越大越好！”不知哪个组委接茬儿。
陆华举了下手：“话虽说得不错，事情是闹得越大越好，但不能以牺牲这个展览作前提，我们不做一锤子买卖，我们这个展览是十年的总结，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想掐就掐死的东西！”
这时门被推开了。五六个便衣簇拥着一个身着灰色制服的人进来。
陆华知道这就是北京市公安局局长了。此人六十来岁，国字脸，横眉立目，面带怒容。
外面广场上，青果跟林欢从大家的口中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噘了嘴抱怨：“都是你要换个大厅，我都没有看见那个作品，要是整个展览被封了，我们可能都看不到那个《对话》了，都怪你！”
林欢笑着说：“放心吧，就是撤展，你也有机会看见的。”
“可我没有看到展览时的作品，意思就是不一样，要看那个时间的那个作品才有意义！”
“你今天就不停地跟我闹！等会儿还有机会，我们一会儿别的都不看，就看那一件作品行了吧？”林欢捏了下她的手，她拧着眉气得扭了头。
被公安轰赶出来，广场上聚集着成百上千个艺术家、媒体，还有围观的群众。人们站在广场上拍照留念。画家们勾肩搭背，不胜欢喜。所有的人庆幸又开心，这个展览真的变成一个历史事件了，三生有幸，都赶上了！现在作品就在里面，被封了！青果和林欢不停地被拉了去跟人留影，认识的不认识的，凡是参展的人都留影作个纪念。
这时老米写了一个两米高的大牌子，上书：“中国现代艺术展因故停展”，让人抬了出去。人们见了牌子，顿时哗然，都围了过去，抗议声不断，把广场上欢乐的气氛推到高潮。人们围着牌子拍，要把这个历史的时刻留下来。青果猛然想到在黄山宾馆前的合影，人们也这样勾肩搭背，不停地照，是大家都有预感？这样的事情一生也就一次，也就昙花一现，不管多么绚烂，就一瞬间。是啊，奋斗了十年可不就为的是这三个小时，多么珍贵，得保留下来。
这轰轰烈烈的三个小时跟当年的蒙古骑兵比起来怎么样？人家改朝换代，征服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现在的这些“土匪”能比吗？她的眼前又浮现干枯黄草中那一排排寂寞哑口的石碑，那些石碑上厚厚的鸟粪，心里一阵悲哀，这样的欢乐又有什么意义呢？
已经是中午了，大家都没有要走的意思，都在等筹备组的人出来报告结果。
菁菁跟《市容报》的小张过来了，两人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看见青果站在林欢身边就问：“哎，青果，吃过东西没？来，别饿着，来。”说着就递一支给她，“快吃，你们也不知道出去买点吃的。”
青果忙说：“不饿，不觉得饿，真没觉得都中午了。谢谢。”青果伸手接过糖葫芦，还别说真有点饿了。
菁菁冲那些有相机的大喊：“哎，还不给我们照个相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风景？三美女在这个停展的牌子边吃糖葫芦！”说得众人都笑了。
孙建军在人群里看到青果和林欢，就走了过去，嬉笑问：“青果，你吃东西了吗？你要不吃点？”说着就伸出手。
青果见他手中有块面包，笑道：“谁要吃你手里的东西啊？对了，窦斗呢？你看见他了吗？”
孙建军瞥了眼林欢，眯着眼笑了一下说：“他走了，回T市了，早走了。”
“什么？开幕后就走了？”
“还没等到开幕就走了。”说着又瞥了眼青果。
青果奇怪地问：“为什么啊？没开幕就走了？”
“还不是被气的啊！”孙建军的声音小了下来。
“哦，谁气他啊？他不满意他的作品在三楼？”青果瞪大了眼。
“嗯，差不多吧！”孙建军支支吾吾。
林欢拉下青果的手说：“青果，你就别问了，等今天回去我们问他就是了。我们走吧，去找个面馆先吃点东西，我也饿了。”
两人跟孙建军道别，出了大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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