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华带着所有组委的成员从办公室里出来，走到广场上。几百名艺术家和围观的群众见他们出来了，一下都围了过去。
陆华站在美术馆门楼的台阶上，看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全都眼睁睁地望着他，一股热浪从他胸中涌出，直冲脑门子，就要在他眼里泛起浪花，这些人终于都聚齐在这里了，现在不是我一个人在这里喊，大家都来了，我们要把我们的旗帜打起来，让它铺天盖地，豁出去了，大不了牺牲我，还有我们这些人！他压着，努力压着吞下一大口口水，忍着喉头的酸涩，幸好他厚厚的眼镜片让人们不是那么容易看清后面眼睛里的微妙变化。
见他一直都不说话，郭亮伸出双臂，往下一摁喊：“大家不要乱，不要乱，我们组委的人正在跟上面的人交涉。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办法，现在不是封馆，只是例行检查，我们会尽快给大家一个交代。”
青果和林欢已经从外面小吃馆回来了，她看见陆华说不出话来，心里真为他高兴。她能体会他的心情，这样的经历不是想要就能得到的，像他这样一个人，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好不容易斗到这美术馆门口，他能不激动吗？这就是他想做的搅翻世界的事情，他成了，就是不出一件好作品他都成了。她拉了下林欢的手小声说：“欢欢，你看陆华是太激动了吧？”
“他该啊！可别不出声，这么多人都等着呢！”
陆华在台阶上本想就不说话了，郭亮把话都说得很明白了。
陆华朝大家摆摆手，咽下一口口水，才说：“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想尽一切办法来保住我们的展览，大家现在都明白了吗？我们要向人家证明我们不是一群土匪，不是一群乌合之众！我相信大家可以做到这点。好，我们现在马上跟上面去交涉，尽快给大家一个交代。”
陆华留下一部分组委成员在广场上，以防再有什么不测。他急匆匆地又回到办公室。
外面广场上，人们还处在狂欢之中，冬日午后暖暖的太阳正照在广场上，更添些节日气氛。青果见孙建军手里拿了一支彩色笔正往一个高个儿子年轻女人的裙子上画，就笑着对林欢说：“你看他们都疯得没边了。”
就见老米走到那女人跟前，跟他们站在一起聊天。一直听人讲老米离了婚又找了个女人，说是这女人倒追的，青果想肯定是她无疑了，看她对老米的亲热劲儿和孙建军对她的殷勤劲儿肯定不会错。
青果好奇地在远处打量，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就如同在黄山见过的那位又高又瘦的女画家，看准了，一下手就逮着一个目标，不管他是老是小，是高是矮，是丑是俊，只要有的可图就行了。青果曾自嘲地想过按自己愚蠢的脑袋，怎么就不理解这些女人呢？怎么就可以这样贴上一个很不合适的男人，就为了一个了不得的目的？女人可以完全牺牲掉自己吗？她除了佩服之外，还好奇这些女人的心都是什么做的。老米有四十多岁了吧，这个女人看起来最多也就二十六七的样子，站在老米的身边比他高出去快一个头，少说也得一米七以上，非常打眼。老米喜欢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青果想起他温和的大眼睛，也许这人跟人就是互补的，老米那样的男人就需要这样一个强悍的女人。只见她扯开斜裁的灰色长裙，得意地向老米展示各个画家在她的裙子上留下的印记，爽朗地大笑着。能在她裙子上留下印记的不是一般的画家，都是这场运动的佼佼者。当然如果她不是老米的女人，青果怀疑谁会乐意到她裙子上去献殷勤？青果转过身不想看那些不停前去弯身给这位高女人裙子上画东西的人，不想看那些献媚的嘴脸。大侠准在那个女人的裙子上留东西了，青果背着身都能听见他浓重的东北口音和那个女人的高声大笑。这就是一个大舞台，你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个高个儿女人的裙子上留痕，说明你跟老米关系不一般，还不是谁都有资格来献这个媚的。你其实是在炫耀，在向所有在场的人宣称，你在这场游戏里举足轻重。青果没回头，想着周围全国上百的先锋画家都在看着这些所谓驰骋风云的人物献媚，她羞愧得脸都红了。
青果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林欢见了轻声说：“我们再到那廊子上去？”
“走吧！”青果冲他感激地笑笑，牵着他的手，两人慢慢地走在温暖的阳光里，穿过小广场。林欢一只胳膊搂着青果的腰，青果扭身倚着他问：“欢欢，这些人，这些造反的人奋斗了半天是为了什么？当然第一是为了自己的名利，可有一点儿是共同的，为的是艺术的自由和理想，这是为什么会去反权威。但是你发现没有，没有了老的权威，在这个游戏场里，艺术家还是要去舔别人的屁股，要抬轿子。这就是中国的事情，要在这游戏里玩儿，就得失去人格，就得没心，得厚颜无耻，真的很可悲。”
“咳，咳，你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在你看来是原则性的问题，在人家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青果转过身直视他：“放屁！只有没有心的人才会认为是逢场作戏，没有廉耻的人才会这样认为！”她眼角瞥见罗小刚正弯腰笑眯眯地在那高女人的裙子上画东西，就小声说：“他那个白衣女人也不管管自己的人，让罗小刚跑到别人的女人裙子上画什么画！真栽面！”
“你真搞不懂，可能就是他老婆让他去的呢，你没见他老婆怎样卖他的？”
“哦，天！幸好你这样说，你知道我有多喜欢罗小刚的画？他这样做我就怪他老婆了，算你救了他。”
林欢转身笑：“你就是个傻青，想问题太单纯。人们都有自己的价值标准，有人肯牺牲一部分去换回更大的东西，有的人不愿意，如此而已。”
“欢欢，可你不是这样的人，好多人都不是这样的人。”
林欢笑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各种各样的人组成的，你活你的，人家活人家的，各不相扰。”
“可是我为这些人感到可惜，可悲，还可耻！”
“你怎么就是个傻青呢？”林欢笑着咬着她的耳朵，倒希望她就一直这样傻下去。
青果沉默半天又说：“欢欢，要成功就一定要牺牲吗？要牺牲人格、自我，就算你有多大的本事都没有用？如果是个女人还得加上色相？在场子里混，就得是这样？”
这回轮到林欢不说话了，他的嘴唇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吻了一下，又一下。
看着一广场的“土匪”，青果突然想起大马说的要在香港出本关于中国当代艺术的书的事情。这些人都在这里了，还不如就开始采访他们。她抬头说：“欢欢，我想这会儿是个好机会，就采访这些人，大家都在这里。”
“好，这是个好主意！还没有这么齐全呢！天南地北的！”林欢高兴地大声拥护，又在她的耳边咬着她说：“快找点事情做，要不然你就知道跟我闹。”
青果被林欢推着，走进了人群。
她在广场上找到德拉，问他谁是许兵？德拉给他们介绍。青果在包里找了半天，就发现一本小通讯录可以写字，拿了出来，冲他笑道：“许兵，很高兴能认识你，我这是第一次看你的作品，你真的让人吃惊！我现在正准备出一本关于中国当代艺术的书，可能要在香港出版，我能问你些问题吗？”青果笑着打量他：中等偏上的身材，温文尔雅，身着浅色的防寒服，苍白秀气的脸上架着白框眼镜，一头乌黑的头发，居然大波浪翻着。青果想着二楼一个展厅里铺天盖地的《神书》，再看看眼前这位儒雅的人，很难想象就出自他手，他像个学者而不是“土匪”，不过确实，《神书》不是“土匪”能搞出来的。
“欢迎，欢迎，凡是宣传和支持中国现代艺术的，我都欢迎。”许兵谦和地笑了笑，态度出乎意料的诚恳。
林欢看他们开始工作了，就拉了德拉到一边聊天儿去了。
青果开始问问题，许兵有问必答，关于他的艺术追求，《神书》的始末。青果了解得越多，越觉得这件作品了不得，是件名著，就像那些画册里的名作。她问：“在你两年前开始刻字的时候，想过今天吗？想过今天会有这样的盛况吗？”
许兵又微微笑了一下：“想过，我的作品出来就会是一个有分量的东西，这些年的思考，不是盲目的。”他又微微翘了一下嘴角：“还有这些功夫，实实在在的功夫。”
“我想再问你，”青果来了兴趣，“你发明的这些字，搞了这么多没一个重样的，全是假字，无法阅读，诚心要人读不懂，对吧？”
许兵笑着眨了下眼。青果又继续：“你想说什么呢？你不仅仅就是想讥笑人类的智慧吧？你刻了那么久，一刀一刀地刻，两年，你在体验什么，或者说你想体验什么？”
许兵看着青果笑了起来，青果发现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让他冰冷的脸上有了些暖意。
许兵看着眼前这个女孩，不，不应该说女孩，可她的眼睛闪着光，透着单纯和热情，真的就该说是个女孩吧，他笑道：“青果，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你知道，我曾经下过乡，我在乡下的时候，村里有个疯子，这个疯子每天都到村头的小河沟里，把捡来的废纸一张一张地洗，然后把洗好的就放在河边的石头上晒干。第二天他又去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下了多久的乡，他就洗了多久，我知道他会永远洗下去，直到他死。我每每见着他，就自惭形秽，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的生活是多么的充实，他的生活就在那每一张洗干净的纸上，在水里一划一划的动作上，他的世界就是那个事情，他活在里面，外界跟他都无关，他超越了我们和这个世界，没有痛苦。”
“所以你就去刻，一刀一刀地去刻？让刻字变成你的世界？结果怎么样呢？两年也不是个短时间了。”
许兵迟疑了一下：“我的体验是不可言说的，可我不是个疯子，不可能做得那么彻底，所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