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兵瞪大了眼，一下闭了嘴。
可青果来劲了，她喜欢禅宗，曾在大四时读了好些原著呢，她又问：“那你的《神书》就只是个命题了？你讲了一个不可知的命题。你想给个答案，但是你给不出。”
许兵腼腆地笑了一下说：“青果，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是学什么的？”
“大本学的是哲学，研究生念的是社会学。”青果也笑了一下。
“怪不得。”
青果没太在意许兵的表情，仍然热情洋溢：“我没在’85运动里没看到过任何人做你这样的作品，就我那点可怜的美术史知识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作品。你从禅宗上来做作品，和现代西方哲学一样，越读越晦涩，要真正读下去得是一些有病的人。你不会要走现代西方哲学那条路吧？”
许兵不置可否地看着青果，心想哪里来的这么个人啊？
青果还在问：“后现代西方艺术，完全走的就是这条路，搞到最后晦涩得没人看得懂。请你告诉我，你将来还要继续朝这个方向走下去吗？你下一个作品会还是这个方向吗？”
许兵有点谨慎地回她：“我还在考虑，肯定跟中国文化、哲学有关。”
青果又开心道：“我也看了些‘85的作品，大家都很深刻，都在解读哲学，尼采的，存在主义的，叔本华的，宗教的，你这禅宗的，各种现代西方哲学的，可能八十年代的人就是酷爱哲学吧？艺术变成了哲学的图式了，你看是这样吗？大家都恨不得自己的作品宏大深刻，恨不得就是一部警世训言，恨不得是大众的一盏明灯、精神指南，你们艺术家都恨不能是个哲学家，”青果嘴角上露出些笑意，许兵也笑了，“挽救多灾多难的中国人民，”说到这里两人都大笑起来，她喘口气，“你有点不一样，不仅仅聪明，应该说智慧，你好像不想当精神领袖，你想干什么啊？”
许兵笑道：“就想做点活儿，泼点冷水。”
青果微笑：“这么好的活儿应该让更多人看到，不仅中国人，应该让外国人也看到，你这挽救的就不单是受苦受难的中国人民了，还挽救了受苦受难的世界人民。”
许兵听见青果说到最后，眼睛都快笑眯缝了：“谢谢，谢谢你这样说。”又问：“青果，这是你第一次采访人吗？”
“对啊，你是我有生以来采访的第一个人。”
“你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很像。”
这回轮到青果不好意思了：“这哪里是什么采访呀？你知道我喜欢跟人讨论，争论，只要是好题目，我就停不住。”
他们停了下来，林欢在旁边见了就过去问：“完了？”
青果仍然对着许兵说：“请你在我的本子上留下你的名字和地址，我要专门给你写信，请你寄给我你的一些材料和作品片子，你要答应我一定寄。”
许兵笑：“一定，一定。”遂认真在青果的通讯录上写下了名字和地址。
青果又在旁边说：“你可别写些我看不懂的字。”
“不会，不会。”周围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好，谢谢。”青果挽着林欢走了。
林欢说：“你们聊了不短时间嘛，这样你搞不完这么多的人，这样吧，看来今天你最好是留下所有人的联系地址，以后写信去要材料。”
青果笑道：“欢欢，你就是我的救星，而且总是的。”
“你才知道啊？”林欢笑着摇头。
陆华在办公室里打了无数个电话，终于找到了打枪的鲁冲。他们聊了几句，最后陆华说：“我还是希望你过来，公安局的都在这里，你跑也不能解决问题，还是要请你为整个展览考虑一下，如果你不回来，我们这个展览就有被封的危险，顾全大局吧。”
鲁冲在电话里没吱声。陆华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听见她支支吾吾地终于说：“好，我回去。”
陆华扔下话筒，跟留下来的那位董处长说：“好了，鲁冲答应过来自首了，马上就过来。”
董处长立刻拿起电话通知他们的人。
过了半个小时，广场上的人都看到鲁冲戴着手铐，被公安带进那辆中型白色面包车。青果捂着嘴说：“鲁冲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有看见她进来！”
“她也许进来的时候你正跟人要地址呢。”林欢看看天开始暗下来，就说：“人也抓了，现在该有个结果了。”
“欢欢，我想回家。”青果顿时情绪低落。
“你就不想等等鲁冲的消息？”
“好，我答应只等今天一晚，明天无论如何得回C市去了，今天是年三十，妈妈还不知道怎么想我呢？”
“一遇到困难就找妈妈，还是没长大，我在这里都不行啊？”林欢笑她。
“你要不在这里，我就更不会在这里了。”青果嘟囔一句。
他们在广场上继续等着，到6：00，终于看到陆华和一部分筹备组的人从后面办公室出来，他们各个也跟广场上的每一个人一样疲惫不堪。陆华清了清嗓子，对着下面黑压压一群人大声说：“谢谢大家一直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在我们努力争取下，公安和文化部、宣传部、美协终于同意不关闭展览，但是关闭春节这四天，节后展览继续。鲁冲只是暂时拘留，我们会跟公安交涉，争取让他们早点放人。现在大家就都散了吧，明天是大年初一，明天上午，所有参展的艺术家都过来，我们在这里的二楼一起过个春节！”
大家默默地散开了，青果和林欢还站在原地。陆华从台阶上走下来，菁菁、张良、张伟和郭亮跟在后面，走到青果面前他停下了，青果努力笑了一下。
陆华的双眼在厚眼镜片后面闪了一下，疲惫地笑笑：“你们今天不要走了，郭亮，帮他们在美院找个住的地方。”
郭亮说：“青果，今天你俩就住在招待所吧，走，跟我们回美院去。”
大家道别，各自走了。
第二天天刚亮，青果就醒了。她和林欢挤在招待所的一张小床上，尽管一晚上林欢都搂着她没松手，可她还是觉得地方生，睡得不踏实。她一醒来就说：“欢欢，我们今天回家行吗？”
“嗯。”林欢鼻子里哼了一声，嘟囔：“这么早你就醒了？你不是最会睡吗？今儿怎么了？”
“睡也要看睡在什么地方，这个地方多难受啊！我不管我要回家去了，每天有车回C市，下午6：00多的，你要留在这里你留下，我怎么都得走了。”
“说什么呢？没说不回去啊！走，今天就走，上午我们跟大家一起过年，下午就走行了吧？”
青果终于噘着嘴笑了。
等他们到美术馆侧楼二楼会议室里，已经黑压压坐了一屋子天南地北的画家们。看来陆华睡好了一觉，他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张伟、郭亮、唐国庆、张良、菁菁，还有组委其他几个人，再加上报社的，出版社的，丛书的几位组委都在座。陆华见人都差不多齐了，就笑着拱手给大家拜年，说：“给大家拜年，拜年！我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在北京一起过节！拜年！”
底下人们都喊起来了，站起来回拜他也互相拜年。
青果坐在座位上，掩嘴就乐，林欢正跟旁边的人拜呢，见了就坐下问：“笑什么？”
“我觉得大家都好笑死了，就跟书里梁山好汉似的。”
“可不就是梁山好汉嘛！”
“瞧瞧，你们占了什么山头？排了什么座次？你们这闯的是什么江湖？谁是你们的江湖老大？哎，怎么不见老米？”
林欢正要说话，陆华在上面摊开双臂，大声喊：“静一静，哎，静一静！”喧闹的房间立刻静了下来。
陆华开始一一向大家描述昨天交涉的整个过程，最后他看着满屋子望着他的眼睛，咽下一口唾沫，提高了音量说：“我在这里要严肃地批评一些人，在昨天除了鲁冲，我们还有四起其他艺术家在展厅里擅自搞行为艺术，给我们这个来之不易的展览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
他又停了一下，屋子里鸦雀无声，他接着又说：“大家都知道，就是我们这些人这几年来在全国各地辛苦作战，一个活动、一个展览地搞，才有今天中国现代艺术的盛况。三年前我们就开始筹备这个全国性的展览，我们都为的是什么？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自由！我们不甘心永远做山寨之王，我们不是农民的起义队伍，我们也不是深山里的游击队！就为这个我们一直在努力找钱，找合作单位，找组办单位，好了，努力了三年，我们终于干成了，我们进了国家美术馆，我们向全中国人、向权威展示了我们的实力，这就是我们这几年来奋斗的胜利！我要在这里跟大家再强调一点儿，在整个的历史当中不是你，你，或者你，你们某一个人的艺术或才华的胜利，是我们这一群人，记住了，是我们这一群人的胜利。”
他又停了下来，来回踱了几步，接着说：“我在这里要请大家在做什么之前，考虑考虑这屋子里这么多跟你志同道合的人，还有很多不在这屋子里也跟你志同道合的人，想想我们得来的这次机会多么的不容易，在你动手的时候不要就想到了你自己。同时我也要告诉你，就算你动手了，你也不可能完成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作品，那只能算一锤子买卖，你会得一时的名声，但你只有新闻价值，没有艺术价值！”“好！”底下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陆华没有停。
“如果你想在这样一个展览里，就可以达到你想要的所有目的，你就大错特错了！你以为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所以你要充分地利用这个机会，你也错了。中国的现代艺术还要走很长的路，这样的展览还得有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甚至很多次。你的目的只能在一次次这样的展览中达到。所以，我奉劝你不要急功近利，不要做一锤子买卖！”
陆华话音刚落，纪思德霍地从人堆里站了起来，大声说：“我要向组委和在座的各位道歉，昨天我在展厅里擅自撒避孕套，我对不起大家。”说完，又“咣”的一声坐下。
屋子里一时安静得没有声音，突然谁又喊了声“好！”
顿时四下响起掌声、叫好声，气氛一下热烈起来。
张良站起来说：“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们组委的人今天定了肯德基炸鸡，算是我们大家的团圆饭吧。”
“哦！”
“耶！”
每个人都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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