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后，陆华的处境变得尴尬起来，那一拳把什么都变了，他深感江湖险恶，而自己一激动做事太过简单。他知道有些活动和展览他们都不通知他了，老米就更不用说了，他几乎跟他断了联系。圈子里流传着一些对他极其不利的流言，他有所耳闻，都是些无中生有，他不停地跟自己说：陆华，你要明白你要什么？你要做什么？他尽量出现在可能出现的活动里、研讨会里。文章还一篇一篇地写，现在发文章没问题，欠的稿债不少。这些日子跟编丛书的卫东方等人交往甚密，他们是北京文化圈子里所谓的精英，说实在的，他发现他的视野应该更宽一点儿，不要局限在艺术圈里，所以当温道明来道歉时，他已经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对一个打手他又能怎么样呢？最近几个星期他又有新的兴趣，想着如何把艺术圈跟文化圈联合起来搞事情。卫东方、唐人之流这几年来，不仅出丛书，写文章，还出电视大片，全力推动一个新的文化价值观念，在社会上已经有效应了，中国的现代艺术只能跟这样的价值取向挂钩才有出路。他花了好些心思搞了个大的研讨会，把唐人等都弄来，又把在北京的新潮艺术家、批评家们都招了来。活动搞了几天，谁都来了，就青果没来，给她去过信，告诉她这件事情，可连她影儿都没见着。那天晚上，在美术馆门口，他在混乱中见到她惊愕的眼睛，就那么惊鸿一瞥，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着她，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可事情过了两个月，青果失望的眼神却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心里不踏实。
被打那天晚上，菁菁抱着他哭了，为他洒下了愤慨、不平的泪水。她一直在他身边，为他跟老米吵，疯了样地跟温道明打，在美术馆后面的那间小办公室里，她大喊：“陆华，我不能再跟你这样了，我现在为你什么都能豁出去，我要跟你在一起，正大光明地在一起，我受不了这样，再也受不了这样了！”陆华感动地一把抱住她，在心里喊：菁菁！我要做什么才能不辜负你的心呢？！他知道除了老婆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这样爱他了，她真的就一门心思地向着他。
菁菁从来就不是一个没理性的人，她明确知道她爱陆华，从认识到展览前后，她发现自己更爱他。她下决心，要跟丈夫小马谈，马上就得谈，这样虚伪的日子一天也不能过了。她静下来一个人仔细想过，小马跟自己就如同跟胳膊腿那样亲，是亲人。两人在两家互相拜访中一块儿玩儿大，后来两家的父母都被下放去了干校，孩子们中学毕业也被一同下放去山西，下到同一个生产队。在山西的穷山沟里相依为命。几年后，小马从一个初中生长成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菁菁也出落得水灵灵妩媚动人。她从来都不曾怀疑过小马是她的男朋友、将来的丈夫，是她一辈子的亲人。“文革”后，两家人回到北京，她在杂志社做美术编辑，小马在一个高校的图书馆做管理员，在两家父母的祝福下他们结了婚，不到一年就生了他们的儿子。菁菁一直都很幸福，小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凡事都依着她，没想到就在那个夏天，在办公室里碰上了陆华，一切都变了。陆华对她献殷勤，他身上不知道什么就让她动了心。其实陆华没小马帅，甚至比他大好几岁，可他就敢去挑逗、勾引她，她就像第一次恋爱，失魂落魄地陷了进去。
展览前菁菁跟小马摊牌，他以为分开冷却一段时间，菁菁能冷静下来再好好考虑考虑，他痛苦地带着儿子回老家过年去了。菁菁明白告诉他爱上了别人，小马知道这个理由才是一个真正无法挽回的理由，他当着她的面掉了眼泪，搞不明白菁菁为什么会爱上别人？他不能想象没有她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他幻想着离开她一个春节，也许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会发现他跟儿子才是她爱的，会回心转意。没想到，等他春节回家后，菁菁更坚决了，他彻底死了心，菁菁不要他，不要儿子，不要这个家，已经无可挽回了，两人在家里红着眼，把事情再一次讲得明明白白。
小马问：“你就这样，可他知道你这样吗？他有什么打算？他也要离婚吗？”
菁菁摇了摇头：“我只告诉他我要跟你分，他还没有跟我提一个字。”
小马大叹了一口气：“菁菁，先让我们就这样，看他是否会离，如果他离婚，我再跟你离。”
菁菁哭着摇头：“不，不，小马，这样对你不公平，你明明知道我的心不在你身上，就让我走了吧，如果我倒霉也活该我倒霉，你去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全心全意爱你的人。”
小马艰难地说：“你不知道我全心全意就只爱你一个人，这一辈子也只爱你一个人？”
菁菁听完搂着他放声大哭。
离婚的痛，不仅伤了他们一家人，还伤了双方的父母，可她凛然决然一头撞了出去，心里唯一的支撑就是她对陆华的狂爱。春节后一个月，她跟小马终于去办了离婚手续。陆华知道菁菁家里发生的一切，他红着眼告诉她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就在菁菁离婚的第二天，他正式向老婆提出了离婚。他把孩子支开，对着老婆，他的心揪成一坨。小平从展览后就感觉陆华对她更冷淡了，他连着好几个晚上都不回家，当然他都有托词说太忙了，但是她看见菁菁跟丈夫在美术馆的情景，他们完全就像情人，这会儿看着丈夫在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要摊牌了。
陆华哆哆嗦嗦地又咳嗽了一声，说：“平平，你看，我们这几年在北京生活，多亏了你，照顾家里和孩子，我没有担起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责任，只顾忙事业，对你关心不够。我们之间感情也开始发生变化，越来越淡漠，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但是人的感情变化了就不可挽回，我现在对你已经没感情了，我爱上了别人，你看——你看我们这样的婚姻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们——我们就分开过吧。”
陆华话音刚落，就听一声绝望、撕裂心肺的长啸从屋顶自上而下，直击头顶，似乎要把他的头一劈两半，他一时毛骨悚然，一身冷汗，愣在那里，不敢相信刚才耳朵里听到的这声怪叫真的发自老婆的喉咙？
小平脸色惨白，应声倒在床上。
陆华忙扑过去，摇她：“平平，你怎样啊？你怎样啊？你不要气，不要气，什么事情好商量嘛！”
小平闭着眼，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直冲而下。
陆华跪在她面前，颤着声喊：“平平，平平，请你理解，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小平睁开眼，哭着问：“华子，你说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哪一点儿做得不好了？你要离开我们，拆散这个家，我就去死，反正你不想让我活，我就死给你看！”
陆华一把抱住她，他的眼泪也流了一脸。
离婚的话题没有再谈下去。
第二天他去菁菁的公寓见了她，把实情讲给她听：“菁菁，你不知道那一声怪叫有多恐怖，叫得我汗毛都立了起来，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声音，你想象不到她的喉咙里能发出那样的声音。我要再继续的话，她马上就会去死给我看，菁菁，真是没有办法，我不能逼她去死吧？”陆华说完低下头。
菁菁听完眼泪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们会是这样的结局，会是这样的糟糕，会这样的伤人。”
从离了婚，菁菁就搬了出去，在外面租了一个小公寓，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净身出户，把房子、财产都留给了丈夫，因为丈夫是独子，所以孩子也判给了他。陆华在这些日子里一直帮她，帮她安顿下来，他们就此基本上过着半同居生活。看着菁菁为他牺牲一切，陆华感动得就要奋不顾身，可又见小平要为他寻死觅活，他又于心不忍。他时时在两个爱他的女人面前检讨，自责，无地自容，有时他真恨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希望不再有麻烦。
菁菁知道现在不能逼陆华去离婚，他已经去试了，小平那样的反应可以预料到，她知道陆华没有跟她撒谎。说实话她同情小平，因为她是胜利者，陆华爱的是她，她相信陆华最终还是会跟小平离婚，只是个时间问题。她流着泪跟他说：“陆华，你不要着急，我相信你会给我一个交代，我这里反正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
就在菁菁离婚后两星期，小马一个人出门，恍惚中被一辆汽车撞死在大街上。噩耗传来，所有人都蒙了。菁菁疯了一样地赶到小马家，跪在双方父母前哭得抬不起头来。小马生命的结束才让她真正知道她给两家人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痛苦和灾难，才知道她作了多大的孽。
小马从离婚后就一直恍恍惚惚，失去菁菁是件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他带着孩子回到父母家。一开始独自一人闷在屋子里，暗自伤心，父母再三相劝，终于他开始说话了，可这一说就停不住，一直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父母怕他出问题，就劝他出去走走，到外面散散心，可这一走，就彻底走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走”到汽车轱辘下还是一个交通事故，反正那位司机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已经在车下面了。
小马的死让菁菁心痛得失了风。她恨自己，恨陆华，她恨不得去死。好几个晚上陆华看着她，怕她去寻短见。她哭得已经没了泪水，见着陆华就恨不能扑上去打他。她不停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他？为什么要？
陆华在死亡面前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他除了道歉，认错，真正的后悔，没有任何可补救的。他陪着菁菁哭，照顾她，最后他跟着她去小马家。当他看着菁菁跪在小马父母面前时，也情不自禁跪了下去，向小马的父母磕头谢罪：“伯父，伯母，你们就只有一个儿子，如果你们不嫌弃，就把我当你们的儿子，我愿意为你们养老送终。”
菁菁再也不跟陆华提离婚的事情，她见着他就有说不出来的悔恨。她甚至不想见他，可一天没见到他，又发疯地找他，等见着他，仇恨又咀嚼着她的心肺，就想尽办法折磨他。她不能想象她跟陆华还会有什么前途，只要跟陆华在一起，她就有犯罪感，她恨自己爱上他，恨自己到现在还是爱他。
陆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死亡搞蒙了，这样的惨事是他始料不及的，看着菁菁痛彻心扉，在旁边也一点儿点地跟着痛起来，他跪在小马父母面前，表示要做他们的儿子，完全发自内心，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来补偿生命的损失。菁菁的折磨让他精疲力尽，但是他认倒这个霉，心里憋着气，每日都忍着，哄她稳定情绪。他再也不敢跟小平提离婚的事情了，这里已经有条人命了，再加一条不是不可能的。
小平知道出了人命，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陆华几乎每天都在菁菁那里，她也没话说，她心里可怜陆华，知道人家不知道有多恨他，可他还得硬着头皮去认错，赔罪。她也在心里恨他，恨他爱上了别人，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陆华就是卷在这惨烈的家庭灾难里，还是策划组织了和理论界联合的大活动。他觉得他快要被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窒息了，如果再不做事情，每天面对菁菁，面对死亡的伤痛和自责，他会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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