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忙忙慌慌地干什么？马上要吃午饭了！”
青果头也不回地说：“不行，得马上寄。”开门出去了。
进了校门口的小邮局，暑假的中午，没有什么人，青果把几封信交给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过秤，付了钱，就呆呆地出来。外面毒日头下，被照得两眼发花，想着报纸上的文章，上面对出去恐怕又有新的政策了，心里焦躁不安，突然她想起来应该去找李心问问，对！怎么把他给忘了？从欢欢走还没见他呢。
她从校北骑到校南，站在李心家门口，在心里祈祷：天啊！叫他在家吧！举手敲门，等了有几分钟，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有人，她松了口气。
李心迷迷瞪瞪开了门，青果念：“哎哟！你可来开门了，我真怕你不在家！”
李心揉了下眼说：“我怎么会不在家？都发烧几天了。”
青果问：“你怎么了？这么热的天还感冒？”
“我也不知道啊？一直就这样发着低烧，我昏睡了几天。”李心一边把青果往屋里让，一边说。
青果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说：“走，上卫生院，怎么着也得看看去！怕是什么地方有炎症吧？”
李心有气无力地拒绝了。自毕业后，这些日子他一直忙着翻译，累得病了。早知林欢要走，今见她失魂落魄的必是了。就问：“林欢走了？”
“走了。”青果低下头。
李心认真地往她脸上看了看，说：“我可有一阵子没见着你了，又不好找你去，知道你跟他正蜜月，就不好打扰。”
“什么蜜月？伤心月还差不多！”青果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
李心微笑着摆了下手：“他哪天走的？”
青果叹了口气：“唉！其实他才走，没两天，我搞不清楚，可我怎么就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呢？李心，我真觉得度日如年啊！我想走，现在就想走，去什么地方都行！”说完憋了半天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李心见了，忙伸出双手向外推了一下：“青果，青果，你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不要急，不要急。”
青果含泪不好意思笑了一下，问：“你今天恐怕还没有吃饭吧？好啦，我也没吃，这样吧，我来给你做个病号饭，咱们等一会儿再聊。”说完，走去厨房。
青果开始下面条，她做了个西红柿鸡蛋面。盛了两碗，两人就坐在小厨房里吃起来。
李心吃完了面，有了精神，开心地说：“今天托了你的福，要不然我一天也许都吃不上东西。”
青果黯然道：“我前两天也没有吃东西，都伤心透了。”
李心接过她手里的空碗说：“好，我来洗碗，真对不起，我前两天该去看看你，让你一个人那么难受。”
“幸好你没有来，你来了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躲，我都要哭死了。”
“可以看得出，那你现在好点了吗？”
“好一点儿，起码可以这样跟你说话，要前两天都不能够。”说着青果眼圈又红了。
李心定睛看着她，又看看她带来的报纸，知她焦灼，嘘了口气：“青果，林欢走了，你要拿出勇气来生活，相信自己的能力。”他告诉她一个听来的去美国的新办法，他的一个朋友就是这样走的，就是以劳工输出的方式去南美，然后再转去美国。
从李心家出来，青果心里有了一线希望，只要能出去，就是南美也行啊！她闷着头往宿舍骑，心里还是不踏实，因为李心并没有给她任何可靠的内部消息。
到了宿舍门口，就见窦斗站在外面，因他浓厚满脸黑胡须，穿着黑色T恤，人又魁梧，就觉得黑糊糊的一堆，见他满头大汗，青果不禁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看把你热的，走，进去凉快点。”
“我从我妈那里回家路过你这儿。”窦斗低了头说。
“有什么消息吗？是不是出国真的都要卡了？”青果马上着急地问，她知道他父母是市里某个部门的领导，他来肯定有消息。
窦斗抬起头来，忧虑地看着她，心里想着是否把话都说了？她这样听了别更慌了。
见他不吭声，青果急了：“窦斗！你怎么了？快说啊，你要急死我啊？”
窦斗吞吞吐吐地还是把坏消息说了，国家现在停止公费留学了，再有也不允许公费生的家属探亲，恐怕对自费探亲也会有影响，也不再接受人文科学类的申请，到底包不包括社会学？窦斗糊里糊涂，说不清楚。
青果破涕为笑：“你个死人，就把我要知道的忘了！”
他咧了嘴傻笑：“青果，你不要着急，我明儿去问，再来告诉你。”
“嗯，你也不用这样毒日头里来回跑，这是我这儿的电话，门口老大娘会叫我。”青果抄在了一个纸条子上递给他，“你有消息了，得机会抓着个电话通知我，听清楚了？”
“好。”窦斗接了过去揣兜里。
窦斗望着她，手心里全是汗，觉得真是有劲无处使，他绝望地想：我这是犯了同情病了？她什么时候能好点呢？我一看见她伤心就没法，她真的勾了我的心呢！谁承想我会这样牵肠挂肚的？！他愣愣地一直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人即使坐在冷气里还是冒了一身的汗。
对林欢的思念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伤痛，无时无刻不痛在青果的身体上，她绝望地揉着胸，打开抽屉找药吃，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消解。青果除了到食堂打饭，便埋头学托福，当她一道题一道题做的时候，焦躁的心才稍微平静下来，觉得每解一道题就向林欢走近了一步，心里就踏实一点儿点。不管她有多么痛恨英文，知道得把这厚厚几尺高的书都做完了才有可能见着林欢。她每天晚上睡前仍然要伤心一阵儿，会仔细地看一遍钉在墙上林欢的照片。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没有林欢一点儿儿消息，一想到他在纽约，心就慌起来，他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他每天都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不给我写封信呢？照片上的林欢笑着，可纽约的林欢就不知道怎样，青果脑子里一片模糊。
一天，她又凝视墙上的照片，心里烦躁，把托福书放到一边，照片里林欢搂着她的肩，开心地笑着。青果侧头看了下肩膀，仔细回想，他搂着我是什么感觉？看着自己在照片里也开心地笑着，青果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伸手把照片从墙上摘了下来，放到嘴边亲了一下，欢欢！我觉得我好像活在另一个辈子里了，我们的过去是前辈子的事情，你现在变成了一个抽象，欢欢，我多想要你！她仰身倒在被子上，伸出俩胳膊在空气里抓了一下，看看空空的两手苦笑：你是空气，伤我杀我的空气！
她正躲在蚊帐里伤心，听见有人敲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青果在吗？请问青果在吗？”是窦斗的声音。
青果马上坐了起来，把蚊帐挂起来，见窦斗的半个头伸进了门。她忙起身喊：“请进！请进！”
窦斗推门走了进来。青果大吃一惊：“你怎么了？你怎么把你的胡子都刮了？”说完给他搬凳子，让他坐在床头。
窦斗垂头丧气地坐下来，瞥了青果一眼，见她满脸泪痕，就说：“我看你还不好啊，嗯，事情要往好处想一点儿。”
“我——我——我刚才觉得我跟这隔着辈儿呢。”说完眼圈又红了。
“你现在才明白过来啊？”
“所以我才伤心啊，太绝望了！”青果红着眼继续道：“你不能体会那种痛，古人说’生离死别‘，我这跟死了永别是一样的，真的很无望啊！怪不得是人生的境界呢！我现在在修行，在受这个折磨，当你经历过才会知道。”
窦斗带着个刮得乌青的脸，告诉青果两个坏消息，一是他没签上证，二是王维又怀孕了。他抱怨把胡子刮干净了，人都没底气了，又托青果转天陪王维去医院打胎，因为他必须到学校上课去。
窦斗见她脸上气色好点，便慢慢告诉她这两天在北京听来的事情。陆华和老米都挨整了，但陆华似乎被孤立了。现在孙建军一帮子人都去了圆明园，跟老乡租个房子，在北京漂的画家都去了那里了。老米现在是他们最大的支持者，老米这个人很是义气，几乎他们所有的地下展览，老米都去支持。
“是吗？”青果听了心里一惊，没想到北京圈子里现在都这样了。
窦斗笑着瞟了青果一眼，知道她想知道这些消息，然后又告诉她一个重大新闻，“好人酒吧被封了，公安抓了领头搞签字的张红军，现在正在查签名的人，一个一个对笔迹，这个案子被立成了大案，要在全国查签名的人。”
“啊？！消息可靠吗？”青果捂了嘴大叫起来。
“怎么了？青果？！”窦斗一见她惊慌失措的眼神什么都明白了。
青果仍然捂着嘴，慌乱地点了下头。
窦斗又好气又好笑，一点儿都不奇怪，想起在黄山时她说出去就往旅馆外跑，也不怕外面的要打人的山民。可以想象她在那个小酒吧里毫无畏惧，毫无顾虑就跑去签名，这下好了！
她愣了一会儿，才把右手从嘴上拿下来，放在胸前，喘着气喊：“你说怎么办啊？他们查到T市没有？你去帮我问问你母亲，他们查到T市没有？”
窦斗一双小眼眯成了缝，微微笑了。
青果急道：“你知道，那天我想都没想，没觉得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陆华也好，老米也好，更别说张红军了，都无所谓，当时有人就站在门口，好像出去不签名就没给人面子。”
窦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两眼放光，笑问：“所以你就去签了？”
“对啊！”青果委屈地喊了一声，皱了眉头嘟囔：“这下死了，就怕他们查到这里。你在公安有人吗？你母亲那里有人吗？我想知道他们究竟查到了这里没有？窦斗，你去帮我问问行吗？”
“不要急，不要急，我就是回家去问，或者找人也不能马上就有结果，你要先稳下来。”
“我怎么稳得下来嘛！我要被公安挂了名就别想出去了。”她望着他，两手拧在一起，在桌子上向前伸了一下。
窦斗忍不住把两只手的前半个手掌压在桌面上，真想就去握住她的双手，给她一点儿信心，让她镇定下来。可他的手没敢往前多伸一寸，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他不敢。他担忧地看着她，青果这时已经六神无主，手微微颤抖。
两人一时又都不说话。
窦斗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浪往外涌，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狂跳声，他霍地站了起来，向她说：“我走了，回去问问这件事情，再找一找公安的人，你不要担心，这两天就给你个消息。”
青果跟着也站了起来，说：“好，我等你消息，明天让王维来找我，我现在什么也学不下去。”
窦斗转身往外走，临出门又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别跟着出来，我走了。”
青果跟着他往外走，到宿舍门口，在他身后说：“真要谢谢你，我一直想说都没说出口——”
正说着，没想窦斗转过身问：“你还真要谢我？”
顶着他炯炯目光，青果微微笑了，跟他说谢真的很见外，但总得告诉他，就点头：“对啊，你知道我有多紧张。”
“放心。”窦斗轻轻地就说了这两个字，看她的眼神温柔又明亮。
“嗯。”青果应了一声，心里一酸就要掉泪，她瞪了他一眼，忙转身往宿舍里跑了，撇下窦斗一个人站在外面。
窦斗望着她跑走的背影，她竭力要忍住泪水的红眼还是把他的心又搅了起来，揪在一处疼得他心慌，他失神地叹了一口气，骑上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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