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三个来星期了，所有的课都没问题，就是这门理论课有点儿吃力。Giovanni布置了好些书要求读完，在课堂上讲得飞快，林欢头两堂课坐了飞机，后来他跑出去买了个小录音机来，在课堂上把她的课整个都录下来，回家放出来对着书再听一遍，有的地方甚至要听好些遍。
Giovanni教授是一个非常精干的小个儿老太太，意大利后裔。一头漆黑的头发，就一撮雪白的在额头，所有的头发向后翻梳卷着披在肩上，小脸精致，皮肤白里透红，一双黑亮的眼睛镶在上面，神采奕奕。她头一堂课一进教室就把外套脱了扔在椅子上，两手一伸说：“你们要上我的课就要准备好跟我跳跃，我们用这本书。”她从桌上拿起那本厚厚的教科书，立刻又摔了回去，“这也就是我唯一的一次带这本书来，因为这书里有很多内容我不会涉及，而且我也不赞同里面的很多观点，对历史不用像这本书那样教条，所以我们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喜欢的地方我们就停下来，大家多讨论，多发表意见。对我来说你们的意见比这些写书人的想法更有意思。还有我也不要求你们都背下来那些历史上画家的名字，在座的，你们都是艺术家，这些名字对你们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从历史上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林欢从上第一堂课起就喜欢这个Giovanni教授，她的课几乎就是个讨论会，说到兴奋处，一个课堂的人站的站，坐桌子的坐桌子，林欢也忘了自己的英语问题，张开口大声表达自己的观点，弄得Paul惊呼：“林，林！”前两天讲到劳生柏，课堂里争论了两节课。
教室里现在鸦雀无声，十来个学生都握着笔在五六页的卷子上疾写。林欢这会儿手心里直冒汗，这是他到美国后的第一次考试。他仔细读题，认真答，眼见所有的卷子都要答完了，这才放松下来。
这时就听Giovanni喊：“注意了，最后十分钟。”
林欢一听慌了，还有最后一道题没有答，是一道论述题“简述二十世纪你认为最重要的一位艺术家”。林欢知道用英文答时间不够了，要组织语言，就是完全知道要说的也得用两倍以上的时间，“完了，这道题一扣，就得扣下去三十来分。”他一急，手哆嗦起来，愣在那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分钟过去了，林欢已经满头大汗，他突然想起课堂上对劳生柏的争论，对，就写他！
他开始用英文写提纲。
他再看下表，两分钟过去了，他在心里喊了一嗓子：管他的，就用中文写！叽里咕噜就把题答完了，写了满满两大张纸，临了还是不太满意，要时间再长点还能写更全面点。
第二天，Paul笑眯眯地跑进画室里把林欢拽了出去，告诉他Giovanni在她系办公室等他，他立刻知道是考试的事情，把心一横去了她的办公室。
他轻轻敲了几下Giovanni办公室的门，就听见里面喊：“请进！”
林欢推门进去。
Giovanni正坐在办公桌边，一见他进去脸上便笑开了花，说：“Oh，林！林！我真的要十分感谢你高估我的能力，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能读懂你写的吧？”
林欢忍不住憨憨地傻笑起来。
Giovanni笑着慢慢把林欢那份写满了中文的卷子在桌子上展开，指着说：“要麻烦你了，请你给我一些解释。”随后她让林欢坐在她对面，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林欢尴尬地说：“对，对，对不起，我时间不够了。”
“不用道歉，你做得很好，可以想象，如果换作我来写中文，我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呢！”Giovanni立刻笑着打断了他。
林欢感激地望着她，在她鼓励的眼光里，他坦然点儿，拿起卷子来，将自己的答复一条一条用英文复述了一遍。Giovanni饶有兴味地听着，不时再问一些小问题，林欢越说越放松，声音洪亮，毫无怯懦之态，最后跟她讨论起来，把卷子的事情丢在一边。
林欢一直在兴奋地讲着，Giovanni身子往后靠了一下，注视他一双长眼，心想我得去问问Russell，哪里招来这么个学生？真是太幸运了！林欢见她两眼冒光，知道事情无大碍了，这才起身告辞。
出乎他意料，他的考试成绩是全班唯一的一个A。Giovanni教授就此对林欢另眼看待。她还时不时去他的画室看他的作品，留下来跟他一讨论就一个多小时，让林欢受宠若惊。
Paul每次都嫉妒地喊：“林！你对她做什么了？”
林欢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无论什么时候，Giovanni教授只要看见他，眼里就冒出欢喜的光芒，让他手足无措。他在每封给青果的信里都要讲Giovanni怎样了，做什么了，说什么了。
有一次他告诉青果Giovanni邀请他去她家吃晚餐，见到了她丈夫，一个搞音乐的，还参观了她的画室。
没想到两个星期后青果来信问：是你爱上了她呢？还是她爱上了你？还告诉林欢她现在一点儿都不嫉妒了，真希望有个人在他身边爱他，最后在信的末尾说“一个孤独的人，怎能不渴望爱的抚慰呢？”林欢读罢，望着桌上青果的笑脸，一时呆了，对青果的思念，就如同一个结了疤的伤口又重新裂开，痛得他的心直抽。
林欢有三份工，三个下午在系里做T.A助教，两个下午在艺术材料店干杂活儿，周末还在学校的食堂里干活儿。他的时间排得满满的，除了上课、去画室就是打工，艺术材料店里那份工他最喜欢，不仅能让他认识很多新材料，还能让他省好些钱买颜色，因为店里给雇员百分之三十的便宜，真让他喜出望外。他现在不仅给自己买，还负责Paul和David的采购，两人直谢他。
一个多月后Russell三个学生的画儿都出来了，Paul的东西属于几何抽象绘画，一个圆圈一个圆圈的重叠，颜色透亮，就跟他这个人一样阳光、幼稚；David的画很安静，永远都是棕色的调子，一些肥大的半抽象的人物，林欢觉得很有意思，就是在颜色上看上去是“生”的。这是林欢跟青果之间的用语，他们常用“生、熟”来形容颜色。
林欢新东西的灵感来自Kane教授素描课的一张很大的人体速写。
那天Russell进了画室，一眼瞄上了林欢刚刚画完的一幅一米见方的女人体速写。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转身跟屋子里的三个人说：“你们看看，面对人体要有林欢这样的激情！”说着拿手指指着上面的勾线：“这是基本功，你们看这炭条用的，这种手感，林的这些线都很敏感，很不错。”
难得听Russell夸人，林欢听了顿时脸都红了，不过他心里还是挺得意。回到家正好给青果写信就把这件事情说了，还感叹一个夏天在时代广场画了上千幅肖像，炭条用得多了，手感特别好，看来也没有白画一个夏天。
两个星期后他收到青果的回信，她很激动。
欢欢：
Russell这样夸你，你不觉得就是你的长处吗？敏感的线条！可这些都落在纸上，能不能把它们落在画布上？再用油画颜色搞出来，这不就是好画了吗？要知道自己的优点在什么地方，你的长处，然后把它们放大，这就是你的东西。你手上的感觉别人没有，画东西靠的是感觉，没有感觉画出来是死的、机械的，这便是你跟别人不同的地方，是你内在的东西。你得想法子让这些东西生在画里，活在画里，这样你的画就成了。
…………
林欢放下信，对着青果的照片喃喃：“青青，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说完他抓起照片来在上面亲了一下，又放下，再凝视片刻，起身拿钥匙冲了出去。
一个月后，林欢的画面目全非，Russell每次上课都赞不绝口，Giovanni看了更是惊叫连连，张开双臂就拥抱了他。Paul和David也直喊好，还把一层楼的人都叫来看。
林欢突发奇想，用宣纸代替了厚厚的速写纸，拿墨换了炭条，这样有手感力度，敏感的线条终于能跟画布融为一体了。一个来月他试了好些办法都不成，油画笔出不来那种效果，速写纸又不能跟画布相融。而宣纸就不同了，可以裱在画布上，墨和毛笔完全有炭条的张力，甚至比炭条更变化多端。然后他再在画布上用笔、用刮刀上颜色，效果出奇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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