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日子没跟大家见面,今天都见着了,陆华开心地跟大家打招呼,握手,相互问候。人们的关心,让陆华心里一热,嗯,老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跟菁菁和郭亮、张伟、张良、出版社的老郭、卫东方等热聊着,孙建军跑到跟前,笑着递给每人印好的展览小册子,又跑展厅另一头发给其他的来宾。
陆华打开小画册,一排黑体字跃入眼帘:《中国的新写实主义——玩世写实主义》,哦,这个词?起得好,谁起的?一看是老米的落款。他没细看文章,往下翻了几页,又看了眼后面的一篇:《艳俗绘画——全新的观念》,他忙看作者,还是老米。刚才还热乎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看来人家真的把我排斥在外了。这个展览的整个筹备和组织都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他把小画册合上,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听张伟讲什么。
菁菁也拿着那小画册,瞥了他一眼,见他脸有变色,立刻明白他在想什么,便斜了身,轻轻在他耳边说:“哎,我肚子不舒服,我们待一会儿就回去吗?”
陆华瞪着她,似乎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菁菁笑着问:“我们一会儿走吗?”
郭亮在旁边听了忙问:“菁菁,你怎么了?”
陆华这才明白,便问:“你没事吧?能坚持一会儿吗?”
“没事,我能再坚持一会儿。”
“我说嘛,刚来就要走,老米还没进来呢,你们跟老米打过招呼再走不迟。”张伟在旁边喊。
菁菁跟陆华相视一笑,没再说走的事了。
陆华在展厅里跟人边看画边聊,和所有的参展画家握手。画展占了两大展厅,一间为所谓“玩世写实主义”,一间为“艳俗绘画”。参展的画家们三五一群,忙着跟人交际,看见朋友们必是拍肩打背,好不亲热;看见知名的画家或写文章的,无不毕恭毕敬,又热情指引到自己的画前作一番介绍,并留影纪念。陆华自是被人尊敬,他已经习惯画家们对他的态度。不过第一次觉得那恭敬实在是虚的,不禁想起‘85时,德拉在人前人后对自己的吹捧,当时没有觉得什么,现在想来不禁要汗颜,哼,自己还飘飘然呢!到如今谁还对你鞍前马后地献殷勤?
他和菁菁走进“艳俗”大厅,一群愣小子,没一个认识的。见梁泉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和一个小女孩亲热地聊着,根本没抬头。
两人便默默看画。展厅正中三幅巨画,都两米来高,大红大绿,整一个放大的杨柳青年画。不过大胖娃娃手里抱的是可口可乐瓶子,吃的是麦当劳,中间闪着金光的是刷着“文革”的大标语火车头,红字大书“抓革命,促生产”,或八个样板戏里的代表人物,白毛女啊,红色娘子军啊,等等。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环绕,百鸟齐鸣,莺歌燕舞,百花齐放。三张画里都有文字正儿八经地刷在中间,不是“文革”标语,就是广告语或口水话,煞是风趣。陆华看了,很不以为然,心想这就是上次说的漆画了?这种肤浅、皮毛的东西要闹腾到什么时候?这个画家叫什么来着?
他走到桌子跟前,梁泉一抬眼见了他,忙撇了女孩站起身,腼腆笑道:“老陆,您好,您好,对不起,刚才没有看见你进来。”
陆华冲他一乐,心想当然看不见我,我哪有你的女孩子吸引人呢?
梁泉伸出双手,握住了陆华的手。
陆华笑着跟他握了一下,说:“你的作品放到这里就没有在画室里夺人眼球了。”
“对啊,你想想,我的东西拿小针细线一针一针绣的,说王大力他们吧,他拿大刷子刷的,还刷的反光漆,我怎么能干过他?再说了,人造丝再亮也亮不过油漆。”
“你们这拨人都来了?”
“对!老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梁泉兴奋地领着陆华两人走到那一堆秃头小子跟前,张口就喊:“哎,哥儿几个,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陆华,我们的旗手。”他话还没说完,一群人都围拢过去,七嘴八舌都在喊:
“你好!”
“久仰大名!”
“如雷贯耳啊!久仰!”
陆华笑着跟每位握手,梁泉在旁边介绍:“这几个都是你上次来我们那里没碰上的。这是杨有为,看,那些白菜是他画的,看那个图片吗?把塑料白菜种在地上,就是这小子干的事情。”陆华一看一个寸头小胖子,二十来岁,一笑眼眯成一条线。陆华伸手跟他握了一下:“你好!”
“这就是油漆匠王大力,别以为王大力是一个人,他们一窝仨呢,三个兄弟,王大力、二力、三力。”
陆华面前站着仨小子,相貌相近,一看他们瘦小枯干的小身材,再加上高颧骨脸架子,就知道是两广的人。他心里诧异,中国现代艺术还有一家一家搞的,成了作坊了,真是奇闻!他伸出手来跟三个人握手,问:“你们哥仨都从北京来的吗?”
“没有,只有我们小弟,我俩都从广州来的。”
“有意思。”陆华点头。
王三力马上接过去:“老陆,还要请你多批判,这才是我们刚刚起步,很需要您的指导,我们的想法什么的还需跟您交流交流,回头我们找个时间,大家聚聚。”
“好啊!”陆华应了一声算敷衍过去。
“这是张进,那秧歌队大画就是他的!”梁泉接着介绍。
“你好!”
“徐小华,那张学雷锋、革命大合唱就是他的。”
陆华刚跟大家打完招呼,门口进来一群人。就见老米笑盈盈老远伸着胳膊过来,他左边是孙建军,右边周向东,后面跟着他人高马大的女朋友。张伟也在后面。
陆华赶紧迎过去,跟老米握手,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都好吧?”
老米温和地笑道:“老陆,你好啊!这些日子都怎么样啊?”
“不错,不错!”
“菁菁,你好!好久不见了!”
“老米,你好!”菁菁也礼貌回应。
接下来,大伙儿一阵寒暄。所有的画家显然跟老米熟得不能再熟,一群人围着老米东说西说,尊敬里带着亲热,把陆华晾在一边。陆华一下就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人家的脚本、演员,唱的什么戏,跟自己没有一点儿关系,今天不过来捧个场罢了。想到这里,他有点儿失落,回头望了望菁菁,心里疑惑自己到底错在什么地方?怎么形势就变成了这样?
这时门口一个黑影一闪,窦斗进来了。陆华奇怪他怎么来了?大老远地专门为了这个展览?是为了老米?
就见孙建军早迎上去,抓过窦斗的手,两人握手,拍肩。哦,他们是哥们儿,来是为了他?过去怎么不知道呢?又见他跟老米握手,问好。临了,才看见他。
窦斗走到他跟前问好。陆华突然想起来,便问:“好久都没有青果的消息了,你最近看见她没有?”
窦斗两眼一亮,心想还惦着呢,便抿嘴乐:“青果毕业了,留在N大,林欢出国了。”
“什么?!林欢走了?那,那青果就一人在T市啊?”
“对啊,不是一人还两人啊?”
“那她怎么样啊?”
“挺好的。我来前才见过她,正考托福。”窦斗瞥了他一眼,心想还真惦记啊!
“那她是想出去了?”
“对啊,林欢都走了,她还留这里干什么?”
“哦——”陆华的声音低了下来。
不知是因为听了这个消息还是本身就不开心,陆华一下子闷在一边,不想说话了。
出版社的卫东方过来聊天儿,陆华这才来了兴致,这些日子一直没联系,大家都知道最近什么书都搁置下来,所以陆华连问都懒得问,今儿见了倒要好好打听一下,因此说:“老卫,我们那本书还有戏没戏啊?”
“有,有,有,老陆,你不要着急,’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陆华听了笑道:“我急什么?我才不急呢,反正我现在靠边,出来早了,倒麻烦,省得让人抓住小辫子。”
“会好的,会好的,历史的车轮总不至于倒转嘛。”
“哼,中国的事情可不好说,历史上反复的事情还少啊?”
“我们还别太早下断论,看看情形的发展,我相信会有变化的,快了。”老卫神秘地眨眼。
陆华和菁菁在开幕式还没有结束前就离开了展厅,没有人来挽留他们。按规矩,完事后参展画家和重要人员都会有聚会,过去陆华从来都在被邀请之列,只有他拒绝的,看来今非昔比了。两人闷声骑车,菁菁心里什么都明白,但还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来调节一下。
陆华闷头骑车,脑子里突然又想起卫东方说的“历史的车轮”的话。陆华陷进深思里,两只脚机械地蹬着,菁菁看他一路沉思,如入无人之境,便提醒他:“哎,你看着点路!”
他抬头看了看菁菁,冲她微笑了一下,胸中一阵热浪翻滚:现在自己一生的雄心和理想都值得怀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人家的冷热不重要,谁的心怎样都不重要了,就连她的感情也……他愧疚地又看她一眼,唉,只是枉费了她的一番情义,他还真为他自己前些年得意妄为羞愧。
菁菁觉得他的目光里有什么不同,就笑着问:“怎么了?跟我回家去?我们做点什么好吃的?”
陆华笑着摇摇头:“对不起,我得回去了,今天跟儿子说好了的。”
菁菁失望地“哦”了一声。最近发现他跟她不冷不热的,看着她时,沉沉地就像进了一个无底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一直以为是他情绪不好,其实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仍然亲密,但她知道这亲密里有了客气,时不时地,陆华就给她软钉子吃,就跟今天这样。菁菁一时闷在那里,心里不服气,到底他是怎么了?她有点儿气恼,知道他没有爱上谁,但她就是不知道他的心思在什么地方?每次她就像哑巴吃了黄连,对着他的正当理由,发作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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