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时代-一生的渴望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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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快到了,整个学校都处在放寒假前的忙乱中。

    青果决定回家过年,临行前李心来送她。李心兴冲冲地告诉青果他决定考博士了,准备考到北京去,换个环境。

    “你就不想出国吗?”青果真的好奇他怎么就那样不动心。

    “不,我还是留在这里,我不知道到了外面我能做什么?我想的、要的外面没有。”

    李心的父母要去美国了,他的家人其实几乎都要在外国生活,他的兄弟在英国,曾跟他说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即使有个工作,还是不舒服。他的父母在东北受了一辈子苦,现在回来了,心都灰了,他能理解他们出去的动机,不过还是觉得他不是他们。

    青果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也是,像我这样,就凭我自己,我是不会出去的——”

    话还没有说完,李心就笑了,“你就不要表白了,谁不知道你?”

    青果抿嘴笑着问:“那你什么时候考?”

    “寒假期间吧?”李心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又看了眼青果说:“青果,你这也快走了,我一个发小去英国,昨天才送他走,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哦,你考博士是为了这个啊?”

    “不全为。”李心笑道,“走,让我来送你,这个春节你回家总能高兴一阵儿,我知道你前些日子难过。”

    两人出了宿舍门。青果在门外深吸了口气,连着圣诞和元旦,就没有高兴过。陆华那天来不欢而散,后来就一直为林欢伤心,这几个星期窝在宿舍里,懒得见人。她侧头瞟了眼李心,见他穿着咔叽布长风衣,围着灰色的围巾,还那样清癯高挑,风度翩翩,不过苍白的脸上眼圈发黑,疲惫不堪,便问:“你现在还有什么弄不完的事情?该睡觉还得睡,把自己累成那样子有什么好处?”

    李心笑道:“没有,你知道我睡不早,都熬成习惯了,最近也看看考研的书。”

    “你们小张给你做好吃的没有?你看着营养不良,你要多吃。”

    “你知道我,就不在意吃什么,如果有什么事情让我兴奋,比吃什么都重要。”说完眼里闪了一下。

    青果听了笑道:“常言道鸟为食亡——”

    “我又不是鸟!”李心应声反抗。

    “人为财死,”青果没理睬他继续道,“你呢,既不为财也不为食,你说,你有什么用?”说完青果瞪了眼看着他。

    两人相视着笑了起来,李心道,“哦,照你的说法,我既不是鸟,也不是人?”

    “你说呢?”青果笑。

    李心笑着拉了下青果的手臂说:“走,今天跟我走,我带你去校园里你没去过的地方。”

    青果笑道:“这校园我也待了七八年了,还有我没有去过的?”

    “你就闭了眼跟着。”说完,李心握住了她的手。

    青果一时有点儿窘,不知道该怎么办?李心察觉到了,立刻松开了手,眼睛看着别处,躬身轻轻说了一声:“Sorry。”

    青果抿着嘴无声地笑了。

    李心确实带着青果去了些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是些犄角旮旯儿的地方。青果兴奋地喊道:“哟!还真没来过这里!你怎么发现的?”

    李心得意地说:“你在这里能有多久?能跟我比吗?我在这里都一辈子了,我在这里玩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失敬,失敬,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青果笑了起来。

    李心带着她又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还是从来没去过的,在生物系大楼的背后。其实学校很大,青果怎么可能逛得周全?就见一排排废弃的红砖矮平房脱落后的门窗洞开,遍地的枯黄野草。李心抬手指了一下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青果没吭声,李心说:“这是那年大地震后修的临时房子,你没来过吧?”

    青果笑着摇头。

    “我就曾在这小房子里上过一阵课,我们附中的班级都搬到这里来了。你看,这几排房子,这是临时粮店、肉铺、卖菜的。”李心说着进了一个房间,在门里招手道:“进来,进来!青果!”

    青果皱着眉,直摇头。

    李心冲了出来,抓过她的手不由分说拉进了那间房子,并肩跟她站在屋子中央,低声在她耳旁说:“感觉一下,这是我过去上课的地方。”

    青果睁大了眼四下打量,一个又黑又小的屋子,水泥地,门窗已经完全脱落了,露着水泥和红砖,屋里一股子潮湿发霉的味道,四壁长满了青苔,墙缝里都恨不能长出野草来。她想象李心小时候坐在这小砖屋里上课是个什么样儿,真不可思议!她扭头看看他,心里发紧,李心也四下里张望。她一转身冲了出去,边走边喊:“我可不要在这里待着!”

    李心笑着跟出来问:“怎样?有什么感觉?”

    青果摇头道:“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叫我怎么能相信呢?”她回头望望那洞开的门窗,他的生命,他年轻时候的生命就在这里度过,一秒一秒地在这里度过,这些砖啊地的,它们都见过他,认识他!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她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他跟这些房子联系起来,太不可思议了!这才是孔夫子叹的“逝者如斯”呢!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小石子甬路,说:“你说这里曾有粮店、菜店,过去这里是热闹的地方,现在都没有了,荒了——”青果没有把话说完,急切地要走出那几排废弃的房子。

    李心笑着扶了下她的手臂,跟着她走了出去。

    到了学校的林荫道上,青果这才舒了口气说:“别再去那地方了,多恐怖啊!这种地方看了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没着没落的,你想这才多少年?最多十二三年就荒成这样,我们这些人的命要不了多久就会跟这些房子一样荒了。”

    李心微微笑着想:看看时间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只是这些残败的旧迹吗?生命败落了,繁荣也会败落,这就是变迁。人其实怕变,尤其像她这样一个敏感的女人,看到败落就会哀伤,甚至惊恐,人们都愿意保持不变,繁荣永远都繁荣,这样心里才觉得安全,可事实是时光必然会流逝,事情都得败落,繁荣也会死亡,我们都会过去,可关键的是人要在这过程中把握住命运,在变迁中创造有价值的东西,这才不枉一生。他拉着她的胳膊说:“走,我们去专家楼后面的咖啡厅坐会儿。”

    两人从生物系出来,一拐弯没走两步就到了专家楼。它的后面附设一个半圆形的小楼。楼下是餐厅,楼上便是咖啡厅。青果和林欢曾去过餐厅,还在那里请陆华、赵健吃过饭,可从来没去过二楼的咖啡厅。

    两人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快放假了,外教们基本上都走了,学生们也走得差不多了。青果四下打量,这个地方真没有什么可好的,装饰得极其简陋,一色的墨绿色人造革沙发位子,唯一的好处就是那一弯半圆的落地玻璃窗和难得的清静。

    青果走到窗前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李心站在旁边等她落了座,这才在她对面坐下。

    服务生过来,两人点了咖啡,青果要了黑咖啡,李心加了奶和糖。没一会儿服务生端了过来。

    青果端起小杯子来喝了一口,说:“嗯,这味儿不错,烟这东西没一样好处,无论哪儿的,瞧你不吃不喝的,烟可不能少,你迟早会得病的。”

    李心笑眯眯地听着,手里举着烟,又笑了一下说:“青果,你是我见过的最消极的人,无论什么事情,你的结论都不来气,我就好奇了,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刚才在那些废了的房子里你就没好话,在这里你也没有好结论。”说着他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来,“你说,我这一生还有什么念想?再不让我抽烟不就对我太残忍了?”

    “行了,谁敢剥夺你的权利?”青果瞪了他一眼,伸手要过一支。

    李心给她点了,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笑道:“青果,我一直想问个问题——”话没有说完,便虚了眼,没再往下说。

    “什么?”青果拿眼瞟他。这会儿青果的胳膊肘杵在桌面上,立起手臂,把烟举到脸前,眼角瞟见一股子青烟绕在手指间,突然觉得自己就跟那些老电影里的特务,还有那个刺杀列宁的女人一样,又狠又酷,怪不得他要狠命地抽呢?于是兴奋地说:“李心,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抽烟了,这种感觉真的好啊,又拽又酷的。”

    李心听了大笑一声,“青果!”

    “对了,你刚才要问什么?”青果抽了一口,觉得又苦又涩,皱了眉,一脸难看样。

    “我——我,我就在想,你们女人是很难理解的一类人,我原以为我了解了,可常又被你们推翻否定,很难搞懂。”

    “你指什么?”

    “譬如说——譬如——我一直以为我知你——可有时又让我怀疑,我是否错了,也许你给我的都是错觉,让我觉得很难琢磨。”

    青果听完往烟缸里弹了下烟灰,过了半天才看着他柔声问:“你是在埋怨我?”

    “不敢,不敢。”李心幽幽地看她一眼,又抽一口。

    青果低下头,是啊,我一直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多么爱欢欢,可这么长时间,我做什么了让他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青果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诚恳地问:“李心,I’m sorry,我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请你原谅我。”

    “不,不,不!”李心忙不迭地摆手止住她,“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无论对我做什么都是我求之不得的,我都——”他干涩着喉咙没说下去。

    青果看着他,心里一酸眼泪快掉下来,她想到了陆华、窦斗、Jenny,所有这些人看来都要离她而去了。原来李心是她最放心、最信任的人,现在也要去了。她不由得咽了口气,艰难地说:“李心,我也许太贪心了,我周围的人都一直对我这么好,包括你、Jenny,还有其他一些朋友,我没有拒绝都接受了下来,尤其欢欢走了,你们给了我太多的照顾和关怀,让我——”

    李心低了头,喃喃地说:“可是——可——也许是我的错觉,我有时觉得你不是,有时又觉得你——对我——不一样。”

    “是吗?”青果问。

    “青果,不要再说了,你什么都没有做错,Sorry,怪我说这些无聊的话。”

    青果住了口,她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人沉默下来,李心开始给青果讲他父母被发配到黑龙江的悲惨故事,好转移一下话题。他的眼睛闪着光,口吻却很平静。当时李心的父母跟一同被打成“右派”的人们一样,拖家带口,带着大包、大箱子的,把他们的一生都带上了,就这样离开北京。搞学问的带着他们历年收集的书籍和资料,可路越走越艰难,只好在半道上忍痛扔下一部分,一路就这样扔下来,边扔边哭!

    李心其实生在北京,他的父亲是协和医院的著名心脏科大夫、协和八年的医学博士,五七年“反右”时,被定成“裴多菲”俱乐部的成员,打成“大右派”,被发送到黑龙江劳改农场。他母亲大家出身,学的外文专业,说得一口流利英文,当时刚毕业结婚,年轻漂亮。因为深爱他父亲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外交部的工作要跟了他去。可她当时正怀着他,只好在家里等了一年,生下他出了月子就去了东北。

    李心跟着爷爷奶奶在N大长大,他十八岁以前,只见过母亲两次,父亲一次。

    他的爷爷奶奶是老派的知识分子,很少抱他,抚摸他,家里少有温情的东西。在一个冷漠的家里长大,他幼小的身子里却汹涌着热血,渴望温暖。为了得到一点儿爱抚,他曾经故意得感冒,发高烧,就为让爷爷奶奶摸摸他的额头,抱一下身体,当奶奶的手摸在他额头时,他紧闭双眼,激动得浑身发抖。因为从来就得不到,他心里便生出对温情和爱万般的饥渴,不仅仅在心里,甚至在皮肤上,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有手臂伸出来在空中飞舞,试图抓住任何可能的温暖。长到七岁,他终于第一次见到了母亲。没想到母亲是那样的美丽,给了他小小一生想要的一切!他眩晕在那温暖爱的光辉里,盼望永不到头。母亲不仅是爱的化身,还是美和性的化身,当拥抱母亲丰满年轻的身体,李心的小心灵里第一次有了对美和女人冲动的萌芽,这才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震撼。

    李心吸了口烟,眼里放光:“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我母亲的感觉,我不顾一切地扑进她的怀抱,再也不想跟她分开。我黏着她,几乎寸步不离,晚上也要跟她同床。我长到七岁没有被人抱着睡过。”说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青果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李心喝了口咖啡接着再讲:“有一天母亲跟我说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要这样黏着大人,该自己睡了,她把我赶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去了,那是我有生以来遭受到的最大的打击。”李心停了下来,说不下去了。

    “那后来呢?”青果小声问。

    “母亲休了一个月的假就回去了。又把我扔回到无望的渴望和梦想的深渊里。”

    “可怜孩子。”青果喃喃,摇头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见到你父亲呢?”

    “都快十好几岁了。”

    “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所以爱就变成了你一辈子的渴望?”青果轻声问。

    李心苦笑道:“应该是这样吧。”

    “那么小张呢?她没有给你?”青果又问。

    李心不置可否地摇头,望着她艰难地说:“应该说她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不能,她让我觉得她是我的家里人,是我的姐妹,我直接就把她变成了有血缘的关系,没法跟她是夫妻。”

    青果点头说:“你心理有问题了,是你母亲给你落下的。她是你心里的情人,你明白吗?你们是有血缘的,可她是你对女人所有的幻想,谁要成了你的情人,就一定在你心里被转换成有血缘的人,你得克服这个情结,才可以正常地爱人。”

    “是啊,青果,我知道我的毛病,也试图自我调节,可是对小张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我调节不了。”

    “那你今后怎么办啊?!”青果发愁地喊了一声。

    “有什么好愁的?人的一生又不是只有这一件事情,还有很多其他事情。”

    青果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李心望着她,抬手给她拭去眼角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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