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文化大革命”是对文化的革命,我却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接受了各种文化。
“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我十四岁。那时,十四岁的初中生是白天听老师教的课,晚上做老师布置的作业;接受的文化是同一的,好坏只体现在老师批予的分数的高低。
一下子不读书了。破“四旧”把集中在一部分人私藏的书库里的书都抄了出来。每个学校都有几间贴着封条的房子,里面堆着乱七八糟的书,更多的书流进了有资格戴上红袖套的“无产者”家中,从某种意义上讲,实行了一次“文化的平均主义”。
那时我家几乎没有书。生病在家的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不少故事,都是他听书听来的。他听的只是一鳞半爪,说的也是断断续续。我特别对《封神榜》,《西游记》以及秦、汉、庚、宋、明的历史演义,还有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感兴趣,只是无缘看到那些书。工人家庭的经济连着的是衣食住行,常会亏空借债,没有余钱买小说书。再说,那时也买不到那类的书,学校里的教育也不允许看那类的书。
一下子不用上学了,我体弱性格又内向,自不会去社会上折腾,我二哥却是身强体壮,从小喜欢结交朋友,常是一伙一伙的出进,免不了会有同学或邻居小孩告状到家中,接着二哥便挨父亲的责打。“文革”中,红卫兵组织多,慢慢地盛行武斗。二哥成了一员干将,在一个区的部分范围里是有名的。
一时时尚拳头的名气,二哥的说话也很有力量。做哥哥的满足做弟弟的要求,开口去借几本书,自不是难事。那类书很多都进入中学红卫兵的家中,在社会上流行着。文化革命革“四旧”,革“黄色书”,却把“黄色书”从少数人的书库中流传到社会上,这是革命者始料未及的。
于是我就看了不少的杂书,神话、演义、剑侠、言情等等不管是纯的俗的,能借到的都拿来看一看。每捧一本书都有一种饥渴般的精神兴奋,半躺半倚,茶饭不思。开始想着慢慢品慢慢尝,看下去便是一目十行,迫不及待。有几次交亲都发狠要烧书。
把看过的书的内容简单地告诉二哥,二哥出去借书,借到重复的,便说这本书我看过了,不就是说什么什么吗?再换一本来。这使我在那段时间内看了大量的中国古典文学书籍,更多的是“野书”。都说看“黄色书”会使青少年犯罪,确实那类书会刺激人的部分欲望,但我总认为我对那类文化的接受比从学校接受的教育要丰富得多,对我以后创作的想象力产生巨大的作用。
那时候,我经常会重复做一个梦,就是我进入一个书库,都是那类的书,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一本书来,那里面正是说书的故事,我在情绪激动中醒了,心中很后悔怎么就醒了。而今,我去图书资料室,书架上摆着好多重新出版的那类书,然而我已没有翻读的欲望了。偶尔站着翻两页,有一种失落的怅然感。
到下放的年月,我沉入理论书籍中,主要是哲学类书。读书不完全是兴趣。看文艺书是想去看,看理论书则是要自己去看。一个单薄的少年一下子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乡村,内心怯弱却外表故作镇静地对着四周的一切,许多的童心还没表露便成熟了。每次探亲回到大城市上海,觉得那出生地变得隔膜了,步子不再跳跃,神态不再欢乐。也感到自己应该站得高一些了,在诗词中有人生的感叹,自然接近了理念。
从哲学的高度看世界,很容易地打破形而上的绝对,于是在那个时代里成为“反革命小集团分子”,也有一种“必然性”。从隔离的窑屋放回来,一度万念俱灰,几乎没有任何前途之念‘倒是批斗会扬了我的名,流传回头,听说我能将马克思的书倒着背。其实那时我并没看过几本马恩列斯所著的书。传言多少激励了我一点自高自尊的心。一般的书看不得了,正好以改造思想为由,认真读几本马恩列斯的书。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和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哲学笔记》,那些书我是真正读进去了,得益匪浅。那时生产队里还算照顾我,给一头牛让我放,每日里一手牵牛绳一手捧一本书,在田野里转悠,我的心绪在书本里沉下去。我往往有宿命的感觉。要不是那样,我是不会用那么多的时间去看那些开始还看不懂的书。到现在我常感到那些哲学理论成为我本身的文化素质,使我对社会和世界的认识多少添了一点深度,这种素质现在自己往往还感到不够。但却没有时间、精力,也没有毅力去接受了。
从看书到自己写书,渐渐地书成了自己的生活的大部分。不管它中国、外国,不管它古典、新潮,凡为人称道的,都寻来一读。这已成了一种习惯,如同吃饭睡觉一样,有时清醒地觉得也实在毫无意趣。真正地读过去再回思过来,都不感到有什么新鲜之处了。倒还有两类书没有读倦,一是金庸、古龙的新武侠小说,只管读不用去想,自有一种快感。另一是禅、道的书,读一段便沉思下去,从一化作多,从繁化作简,是无限又是空无,心也就沉静下去,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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