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营长把我带到南头镇卫生院的一个病房里。房里空铺着十二张窄窄的病床,四壁和床上的被面一样,有点发暗的白色。我原以为会见到在西窑学习班审查我的公社公安员的,他那高颧骨白净瘦削的脸,儿个月来,常出现在我迷迷茫茫的梦中。
过了一会,大队书记来了。我站起身,他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然后用宣布的口气说:“对你的审查学习班继续开始。”
我有些发呆,一时脑中想不清楚什么,只是点点头。
半年前,我在挖泥炭的河工上,被指挥部叫去,让我斗私批修。起先我还以知青的身份激烈地抗议对我的人身侵犯,很快我就气馁了。我的一个堂侄与生产队长是对立派,被揪成“五·一六”,他交待出我曾议论过的一些话。初下乡时,我血气方刚,也曾当面冲撞过生产队长。堂侄的交待自然成了我的严罪状,随后,便抄了我的家,搜出了我与几个好友往来的信件,我便真正地成了罪人,移押到河西孤僻的西窑,在那里审查了两个多月。
放我出西窑的时候,公社公安员曾对我说:“你先回家劳动,听候处理。”
半年来,我并没忘记悬在头上的那支剑。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整日沉默寡言。住斜对屋的农村少女,是我初恋的意中人,亦曾相依相偎过,从西窑回来后,见了面,也只是互相默默对看一眼。幸亏父亲从上海来,那时审查父亲“叛徒”的问题暂且挂起了。父亲给粮食困难的生产队长送去了在城里积攒换下的一百多斤粮票,登门送礼叙旧。我也就没在大田里做久,先是养鹅,后来放牛。
我和一个老头养的几十只小鹅,大概是焙出了汗,总是长不大,还常死。于是便在端午节前卖了,副业队因此蚀了不少饲料,那头小牛在我手中,常会脱缓跑了,去吃队里的稻。一次偶尔发现它右眼不知何故起了白翁,生产队长猜说是牛绳结抽的。有一阵,我看到“破坏耕牛罪”的字样就有些寒栗。
乡里人都说我撞上了倒霉鬼。幼时我听了鬼的故事,夜里蒙被睡觉不敢露头睁眼。这时我一下子就不怕鬼了。秋收队里在村野坟头场轧稻,我独自一人倚坟在稻草堆上躺着看夜,望着星星点点的夜空,心中只是空空落落的了’。
半年来,我的意识慢慢已恢复平静,和队里青年男女一起,不避粗俗的说笑。九·一三林彪事件后,牌友大队会计偷偷拿来了中央文件给我看,并再三关照不可泄漏,因为我不在传达范围之内。
“我的事不是完了吗?”在西窑学习班,我就学会了在间话中试探。
“怕没那么容易吧?”
大队会计话中拐着弯。以后的一段时间,他总是说忙,没和我搭伙打牌。村上牌风盛,他是牌迷,我和他搭伙总是赢家。
那阶段,我很敏感,略有风言风语,便紧张着,形似笼里白鼠的惊觉,临到大队书记宣布时,我反而麻木了。
“再忆忆,你还有什么没交待的吗?”大队书记的口气还是温和的。
“没有了……那次在西窑,我……”我说得很迟疑。
在西窑,我白天黑夜地苦思冥想,记忆着曾活动在心里的话,究竟有多少和别人说起过,那次公社公安员又来,沉着脸让我继续交待。他来之前,看守人暗暗告诉我,在村里看到我母亲了。从小就是父亲最宠我,为什么不是父亲来呢?
“我都交待了,你们不能搞逼供信。”
突然一股冲动,我就说出了那句话。这以前我一直是认罪到底,说什么应什么的。
公社公安员立时变了脸,拍着桌子说:“冲你这抗拒态度,我马上就可以去填拘留证,把你铐进监牢去!你相信不相信!”
他充分显示出掌握别人命运的人的权利。我沉默了。以前,我也有过冲动,一旦冲动,再不计利害,有一种横竖横的精神。那晚,我和以往一样感到后悔,怕着由此而产生的恶果,没料想,西窑学习班很快就结束了。
在卫生院当天,谁也没再审我。晚饭的时候,民兵营长拿来一茶缸团子。那是父亲做的。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的心情。二十年前,父亲因高血压病休养在家,但每次运动还是历经磨难。现他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我每次离开上海,回身向站在门口的父亲道别时,总要多看两眼,想记住他的形象,心中暗怕此一去或许便是永诀。他却在自己问题一宣布挂起,就赶到乡下来陪我。那天我去十里外的埠头镇汽车站接他,正下着雨,他肩上前后搭着两个沉沉的网兜从长途汽车上下来。随后,拄着拐,一手扶着我的肩,在泥泞的乡土道上一步一滑地往村上去。六十多年前,他出生在这里,曾在这里受苦受累受刑受折磨。逃往上海以后,他多少次说过,他再也不想回村上去了。
夜晚,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嗅着被上散着各种药液的杂味,我试探着问睡在旁边床上的民兵营长:“这一次要多长时间?”
“那要看你的态度了。”他声音干巴。过了好一会,又补了一句:“大概不会多久吧。”
我把他的话想了一会:不会长久的学习班还会不会升级?还有些自忖没吐露过的反动的话,会不会再一次东窗事发?处理会不会随不可知的形势骤变而加重?从西窑开始,我已习惯了脑中许多恐惧的念头纷纷杂杂。事到临头,觉得不管怎样,反正只有去承受了。这样一想,再加村郊卫生院的夜晚安谧寂静,这一夜,我竟睡得很沉。
第二天清晨,吃了早饭,民兵营长把我带出病房,在走廊口见院子里公社副主任在弄一把长柄步枪。这位矮胖胖的公社副主任是镇上人,经常在镇街上走动。我促促地叫了一声。他停下拨枪栓的手朝我看看;算是应了,便把枪递到面前的农村青年手中。后来,他不知对民兵营长说了些什么。民兵营长过来说:“走吧。”我也就出院门听指令向前走去。民兵营长和那个背枪的青年就跟在我后面。
(堂侄从街上回去,告诉我父亲:他看到我“穿着背搭”①,被两个扛枪的人押走了。)
那天早晨,天气还算好。田野一片灰褐色,远处村落的房屋上还有一点白线似的残雪。比田埂略宽的乡道上,车轮印、牛脚印,人脚印交叠得高低不平。凹处结着薄冰,凸处冻得绷硬。我穿着一双布棉鞋,一只旧棉鞋的后跟绽了线,走两步便往下掉,开始我停下来拔,后来也就脚顶着鞋头走。一路无言。半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也是这样默默地被押着往前走。不知往哪儿去,也不管往哪儿去。眼前飘带似的一条被月色显白的乡村小道,近村落时,村头传出一声声狗吠。
到公社镇口。有一两个妇女在门里做针线,我提出想缝一缝鞋后跟。民兵营长带了我过去,一个中年妇女很快地递过了针线。我缝鞋后跟的时候,她在问民兵营长话,眼盯着我,后来说:“就这样的鞋走十来里路啊,真正前世作孽。”
①乡里人说反绑为“穿背搭”。
我被带到公社食堂后面的一个房间,那里面堆着米粮杂物。民兵营长和我坐在一张长凳上,我感觉到是在等,等什么我不知道。有一些很坏的念头要往外冒,我都不去意。识。不时有人贴着窗玻璃朝里张望,外面的声音很杂,有个扩音器响着含糊不清的声音。
慢慢地,外面的人声静了,能听到扩音喇叭传来的口号声。这时,民兵营长朝我看了看,点着我衣领的纽扣说“你把它解开,会卡喉咙的。”于是我听话地木然地解开了纽扣,同时整了整衣襟。我能意识到外面礼堂是在开会。
距这段经历,到如今已有整整十八年了。十多年前中,我很怕回头去看,偶尔创作构思时,从记忆缝隙中站出来的也就是这解纽扣的细节。我也弄不懂,想来也平常的一个动作,为什么会留下这样深刻的印象。
之后,我听清了喇叭里的又一声口号,喊的是“打倒反革命分子……”我就被反托着手臂,坐飞机式地很快地推到礼堂的台上去。以后的一切感觉变得很碎。我看到旁边还有一个低着的头,台上正在批判他。批判稿很短,报着一系列偷窃的记录。公社公安员批判我的时候照例背后人揪起我的头发“示了示众”。那一刻,我突然睁大了眼,我想给自己留下一点印象:台下是一片高耸的手臂,手臂垂下时是一色的通红的农村人的脸。我闭上眼睛,我很希望我能一下子晕过去。平时我总觉得我是很脆弱的,然而我始终在感觉着,迷迷茫茫地感觉着。公社公安员的批判稿很长,批判以我名字为首的“反革命小集团”,还念了我最早写的一首诗,“一首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诗”。后来,堂侄曾告诉我,参加批判会的好些干部都在会后议论:“没想那么小年纪有那样的学问,会写出那样的诗,听都听不懂。”
领口的纽扣是解开了,喉咙处还有点卡,头垂得发晕,腰背像要断下来,不过肉体的难受,只在初押上台很短的时间中,批判时口号的惊心也只是一瞬间。以后我只是低着头,半熟悉半陌生地听着自己的“罪行”。恍惚间,感觉到身后民兵营长抓住我右臂的手松下去,摸了摸我的手心,同时揪住后衣领的手也松了一点。没多久,口号声又剧烈地响起来,台上脚步声有点乱。我旁边的那个小偷被欺跪倒下来,他被判了两年刑。有人在给他铐上手铐。在当时社会,政治罪要比刑事罪分量重得多。我茫然地也等着这一刻。突然喇叭里一声叫:“把反革命分子押下台去!”像上台一样,我又被飞快地推下了台,直冲过了会场走廊,在半途上,有人谩骂着踢了我一脚,等我身子直起,眼睛睁开来时,我已站在了礼堂的大门口。扩音喇叭里传出公社头头缓慢的说话口音。
刚步入少年的我,也曾参加过红卫兵。我从小爱看书,接受的是几千年传统的宁死不受辱的教育。批斗别人时,我总为台上挨批的人不忍,总想着他们如何有脸再活下去。从礼堂一出来,我便仿佛觉得刚才的经历只是一个迷迷茫茫的梦,只在我意识时,才能肯定那一切是真正地存在过的。我反而有一种承受过了一个痛苦以后的轻松感。
十多年来,到今天,我有时依然还会为一句话,一件事冲动起来,不顾一切地奋争着,似乎绝不容在人格上受到屈辱。平静下来,只要想起旧时的那一段经历,便觉着自己的可笑了:
眼前的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从公社回村上的路走得很快,又回到镇卫生院。近中午时,大队书记来了。他坐下,也摆手叫我坐下。他对我说,对我的学习班就告一段落了。考虑到我是知青,响应主席号召下农村来,党对我的处理是批判教育,批判从严,教育从宽,以后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监督,倘再生三心二意,将新账旧账一算,今日台上判刑的坏分子就是下场……我一声不响地听了,心中简直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感觉。之后,民兵营长和我一起走到镇街,他擂进一条巷子到队部去。我也往家里走。
父亲大概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走到门口的石板上站着朝这边望。我加快点脚步走过去,走近了一,努力露出一点笑来,对父亲说:“爹爹,我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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