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提到故乡，我总有一点复杂的感觉。知道我的人，都把我和上海联系起来。上海是我的出生地，我在那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和一半的少年时期。十七岁离开那里，也已有二十多年了。熟悉我的人，把我和金坛联系起来。金坛是我母亲的故乡，也能说是我的故乡。有二十多年，我的生活都一直和金坛连着。在那里农村插过队，在那里县城工作过，也是在那里走上创作道路，就是离开那里到了南京，还又回到那里挂职。只要一有时间，我总是会去那里，和那里的友人，和那里的生活，和那里的一切，有一种融在一起的感受。然而，要说到故乡，按照传统籍贯来看，我父亲的故乡是宜兴，那里应该也是我的故乡。

    宜兴新建乡减林，那儿并非只是父亲留给我的一个家乡记忆的影子，我最早离开上海踏上社会就去了那儿，在那儿插队务农有四年时间。这是我人生中最艰苦的四年。我从肉体到心灵都受到了洗礼。父亲帮我从那里转插到金坛去，一到金坛，我的命运便奇迹般地从绝望中走向了希望。而那过去了的四年，我很想忘掉，但它总是迷迷茫茫混混沌沌地浮在我梦中。

    几次去金坛，都听报社沈总说到新建乡王汉如书记带口信让我回去看看。十多年中，我只去过那里一次，还是坐着小车去转了一下，那日刚下过雨，踩着泥泞略走了一走便回头了。去年年底，我重去了那里。如今的新建乡，是宜兴的富乡，而宜兴则是全国的富县。乡里的工厂，乡里的街道，乡里的建筑以及乡里的一切都再不是我当年所见的了。都是上了规模的。我们住在由南京状元楼帮助管理的宾馆里，吃住一切都不比大城市的宾馆差，并且每时每刻都感受到主人的热情一切如变化了的梦，唯一呼应着记忆的是那熟悉而又有点陌生的乡音，以及在嘴里提及的同样熟悉而又有点陌生的名字。

    第二天，车去减林，也只是转了一转，我没有坚持要多看一看。我看到的同样是变化了的街道，原来两边是旧式木窗飞檐的瓦房，如今已成林立的水泥高楼。我只是站了一站，就随车走了。

    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不能说伤感，也不能说悲凉，不是那种消极的感受，却是苍苍茫茫的。我已是一个作家，是以表现情感为专业的，但我还是无法理清我的心绪。我知道我对这块故土的感情，并非因为班梦般的记忆。多少年如流水般逝去的岁月，多少年酸甜苦辣的生活，多少年感悟至深的创作，已经使我对那曾有过的四年生活有了一种完全的认识，那曾有过的艰苦和创痛早已转化，成了我生活中的一种力量，成了我创作中的一种财富。在我的心里，已不再回避那段记忆，甚至有一点亲切，有一点怀旧的意味了。但我还是弄不清楚，我为何还是不愿更深地走进如今的那一块土地。我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里已整个地变陌生了，我也不知是不是我还想保留着那种记忆，我也不知是不是怕打破那种旧梦。如今的一切不是梦，却胜似梦。我也不知旧梦境的消逝，我是该喜还是悲。我也弄不明白，道出这样一点极端个人情绪化的如梦如诉的感受，对别人有没有意义。

    然而，人到中年，我对与我相牵相连过的一切，都怀着有缘的亲近。无论是上海，金坛，还是宜兴，我都视作故乡。

    祝福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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