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在小沟中吃草。青草地的那条小沟,浅浅的水,静静地流着,湿流流的沟边,背阳处,偶尔长着几支半枝莲,牙刷状的花穗上排着嫩生生的蓝色花。最引人的是蛇毒草,长着殷红的小球般的果子,莹莹可爱,乡下的孩子称它叫“蛇果果”。记得中药书上,载着它的药用功能:可治癌症。但牛儿却不去顾及它,只是扯着水边枝条蔓连的牵藤草,嚼着露在水面的田字草。
牛绳就绕在牛的角上,我抱膝坐在沟边的小坡沿,有时感到乏了。便用右肘撑着地,微微斜着,身下是细铺密集的地锦草。眼前是叶片肥厚的马齿览。微风轻过,空气中飘着一种青艾的苦香气。四周十分静谧,远处传来的几声号子,也和小鸟的鸣琳一起融入自然环境,我的心便也沉浸在阳光照拂下的青草地中。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青草地。青草地边还有几座坟墓,早先曾见一座修成草庐模样的,默默中变成圆形的了,这风俗也许与古时先人逝世,结庐三年守墓之说有关吧。但无论墓是草庐形还是圆形,逝者却长眠地下了。就像墓边的几棵柏树一样,不管春夏秋冬的更替,总是那么静谧地站着,青翠翠的。
对于人来说,没有了过去,没有了未来,便是死人的安静。忘却了过去,忘却了未来,则是活人的安静了。
然而,我却无法忘却。
只要牵牛走出那片青草地,只要靠近场边茅草搭的牛棚,只要看见田野陌吁走动的人,我的眼光便低低地垂下,我的心便徽徽地收缩。
那一年因议论“文化大革命”,我被关在封闭式学习班中两个多月。那一年我在公社礼堂的台上挨批斗,下面的口号喊打倒反革命分子。那一年我十九岁。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就柯到了城市,那段被放逐在青草地的生活已经远离了我。只有在迷迷茫茫的梦里,依稀幻化着千奇百怪的片断,叫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在我现今的小说作品中,还从来没有那段生活的直接表现。然而,那段生活连同那一种人生苦痛的体验,那一种近乎绝望的心境,那一种忍受孤独的力量,于我的潜在心理中,形成独特的夭地,折射到我的笔下,融化在我所有的作品中。
已是不惑之年,眼下平静细琐的生活,仿佛形成了惯性,就这么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地延续下去,记忆中的那片青草地的色彩却生动而鲜明起来,对那段已逝去的生活,对那段生活中曾经有过的思索,有过的怀疑,有过的感受,有过的觉悟,我有一种怀旧的几乎带点感激的心情了。
有时我也不清楚,起初的那片青草地是不是就如我记忆中的模样。同时我会想到:究竟是记忆中的青草地生活给我传递了艺术气息,还是艺术气息改变了我记忆中的青草地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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