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青草地-城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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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生活对我来说,总像是个梦。记得我过去做过这样的梦:我骑着一辆自行车飞快地奔跑着,穿过大街户大街很宽很宽,到处是高楼,是奇形怪状的建筑,我带着熟悉和陌生的心境,孤独而仿徨。现在我有时夜晚走到马路上,那马路是白天经常走过的走熟了的,走惯了的,我在夜的路上,偶尔抬起头来,我突然觉得,到了一个奇怪的境地,一瞬间两边的建筑都显得陌生,不可名状。灯光黄黄的,隐隐约约的,干枝扭曲的树后是尖尖的房顶。街道静静地伸出去,前方是昏朦一片。天空是暗铁青色的,高高的楼上,像方框里映着一点亮。吹着叫人怅然的风。一辆自行车悠悠地骑过来,上面坐着一个由于膝胧而看不清脸的姑娘,也不知是少女还是少妇了。我的内心里恍惚一下。我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似乎是在一时的恍惚中‘我从没来过这里。我不认识这里的一切,只是寄生的。我突然到了这个地方,是被风突然刮到这里的,或者突然出差到了这里的。反正我和这里隔了一层什么,隔了一层真实,也就是隔了一个天地。也许就是在梦里,梦的境感变得真实,呼应着旧时的梦。我就越发对浮生如梦这一句话,有着进一步真切的感受。

    有时我真弄不清,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相比之下,以前农村的生活就是真实的了。我从那里出来以后,就像是走进梦中了。其实我也很少去记那时的生活,回忆总像隔了一层,像去记忆一个梦,却又像是在梦里去感知现实生活。有时使我弄不清那现实和梦境的区别。应该说,那时我的知觉是有真实感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受过那时的生活。那时我在那里受苦,真真切切地在那里受苦。现在说给我的儿子听,他会觉得那不可思议,那是难以相信的,那就如他的一个梦。他把我说的带进了他的梦,那奇特的梦,色彩纯灰的梦,明亮的梦。孩子的梦究竟如何,我也弄不明白。反正,他是无法想象我在农村的生活的,我那称之为真实的生活的。我也就和我的孩子隔了一层。

    我确实在那里吃苦。我不适宜那里的一切,我闻不惯气味,隔壁屋里的猪厩味,那种味道混在了空气中,混在了我的床上,混在了我周围的人身上,和我一起住着的人身上,混在我的饭碗里,混在米饭里,混在汤里。我做不惯农村的活儿,我挑着担子的时候,有人笑我是在走索子,我挥锄头的时候,有人笑我是猫盖屎。我晒不惯农村的太阳,为了凉快,怕那毒太阳把我晒昏,我穿了件背心下田去拔草,半天下来,太阳在我背上晒出了两块红红的,上面排列着整整齐齐的几百上千个的小白泡,那么小得让人可怜可借的小泡,辣辣的,红红的,烧烧的,之后又是痒痒的,让我在席子上俯卧了好几天。我烧不惯农村的灶,草在灶膛里总是暗暗的,忽而火轰出来,忽而就灭了,忽阴忽阳,阴一灶阳一灶。我养不惯农村的牲畜,养鹅的时候,一群百十只的鹅总是支着‘毛,毛上总是染着污色,永远也长不大。永远叫着很凄楚尖厉的叫声。我养牛的时候,牛鼻上的组索怎么也执不住牛,牛也就去一口口地去吃田里的稻,偏偏吃了自留田里的稻,那还没长出穗的稻,于是那人家便说:你看着赔吧,赔一斤只要你拿得出手,赔一百斤,也不嫌多。尔后,牛的眼中又生出古怪的白翁来,险些得了个破坏耕牛罪。我拉不好农村的琴,永远只是晰嘶拉拉的声音,那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是悠悠的,一种叫人枪然的古风。我把手拉成了红肿,像血色的馒头,破了,化成了水渗出来,包起了纱布。我裹着了纱布,用着铁棒磨成针的精神,最终拉出的还是嘶嘶拉拉的声调。我礴不惯农村的坑,我总是无法在白天里,露出光着的屁股,而在夜风之中,又无法顺利地解决大便的问题,以至头昏脑胀,肚里像灌进了冷气,咕咕噜噜一气。

    那些生活往往和痛苦连在一起,我走不惯农村的路,走在高低不平的一田埂吁陌上,那颠颠簸簸的路面,每到雨夭里,化作很深的淤泥,踩下去,拔上来需要使劲。那条路很长很长,似乎长得没有尽头。夜晚,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一丁点火光,满夭的星都很低很低,听着狗一声一声地吠起来。坟地上的一个个坟丘高高低低的,成片成片的,走过去,隐隐见着坟上的茅草在摇曳着。那些生活,如在梦中的生活,当时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的,是真实的,是沉重的,是具体的,是萦琐的,是漫长的,无止境的。是一天夭地深深地感觉着实在的。那时城市的梦也似乎是清晰的,清晰地感觉在梦里。城市只是梦,似乎无法再达到的梦,一辈子扎根的口号时时响着,在心里悲哀地呼应着。

    痛苦是实在的,幸福是虚浮的。

    走进了城,走进了过去的梦之中。依然便如在梦里似的,一切变得虚浮了,变得轻飘飘的,连痛苦也变得轻飘飘的,变得不真实似的,多少年了,回忆过来仿佛还只有那曾经痛苦了的农村生活是真切的,依然真真切切鲜鲜明明的。而许多年的城市生活只如一个梦,再回想起来,没有可记忆的。二十年仿佛只一瞬间,那么短暂地就过去了。过去了,流掉了的时间,也只是在虚浮的概念之中。

    妻也如一个梦。她曾和我做过同一的梦。她和我在同一个县的农村里待过。说到那儿,我总觉得她把那里的一切说成了一个彩色的梦,绿彩的梦。在城市里所能做的一种绿色的梦。整山整山修长的竹子。到山头上去割草,站起身来,很远很远的山路,山坳里淌着清清的水,青青的水,雨漫漫地飘来飘去,似有似无。我知道那是她的梦,城市里的乡村梦。我无法感知那时的她,我只和现时的她共在一个梦中。多少年了,恍惚间浮起以往的记忆,我突然想到我和她生活了十多年,已经是那农村生活的两倍。有时默默看着她的样子,我会想到,她就是我的老婆,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和她一起生活,一起过亲近的生活,过那种称之为一家人的夫妻生活。同睡一个床,同吃一锅饭,延续人的生存的生活。我有时突然会觉得不可思议,觉得陌生,觉得不可能,觉得一切真正地是在梦里。我很想挣脱那繁琐的无聊的梦,虚浮着的梦没失落记忆的梦。那梦却是一天天重复着,一个个重复的梦。一片一片的,扯得很碎很碎的梦。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模样,记不住她的模样。她总像离开着我,远远的隔着了一层,哪怕是贴得很紧很紧的时候。那色彩总是单调的,黑白的,虚浮的,隔了一层的。

    一旦离开她,我就无法把她的形象给描绘出来。我无法记着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她的身子。我对她的记忆一片空白,里面如有一个无法填满的空间。只有面对着她,我才能感觉到她,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她的身子,那空间一下子填得又很满很实,漫出来,突出来,拱出来,鼓出来,以致于又变成了另一种的空间,梦一般的空间。

    旧日异性的色彩曾经那么地浓烈,那么鲜明,那么深切。每一句话,一个举动,掺着许多宛如梦般的幻想。在幻想中,每一次接触都具有着心颇倾的感受,都有着一种如痴如迷的意味,有一种几乎于不可能,几乎是偷来的,非分的感觉。遥远如一个梦,一个幻梦,而又那么地清晰,那么真切,那么触目惊心。而今的一切接触都失去了色彩,黑白的,虚浮的,隔了一层的。实在之间的反而虚幻,虚幻之间反而实在。站在城市的马路上,看着一个个各式各样妆饰华美的女性走动着,飘浮般地游动着,感到有一种冰远的怅然,永远失落的怅然。再无真切的深深的接触感觉尸只有怅然,望着韶华年月流动,似有无数的颐颤的刺痛般的感觉,心无痕迹的刺痛。旧时的一点记忆在心中晃动,摇动,跳动,那是旧梦般的知觉。离得我远远的了,是过去了的时代,是过去了的时间,是过去了的记忆。再没有新鲜的感受,哪怕是痛苦的。只有丧失了深切的感觉似的梦一般的感受,毫无意义的感受。在舞厅里,朦胧的灯光下,旋转的朦胧的灯光下,一对对的舞伴翩翩起舞,尤是两个少女相对而舞,旋着一式的舞步,那份轻盈,那份飘然,那份传递过来的真切的异性感觉。一切如过去式,一切如在梦中。只是在梦中感受,离得很远很远,离得很长很长,离得很深很深。如一个无穷无尽的梦。少女如水如玉,也总是因为我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望去,有着一种欣赏了的距离,一种隔岸望水的形式。妇女如泥如淖,凡那些能接近到的周围的成熟女人的那份肉体的感受,附带着了旧生活那虚荣陈腐假模假式佯装超然的潜在一切,多少损人在内私心内存的无情。而那种厌恶感却也显得平常了,显得无意识了,显得无深深的痕迹了。恍然孤独一身,孑然一身,天地苍茫,无声无色,无有无尽。

    在那真实的农村生活之前,恍惚还是城市的记忆。城市底层一角的生活,宛如也是一个梦,一个还没有深刻记忆的少年人的梦,情怀初萌的梦,荒诞的梦,混沌的梦。农村之前约城市梦,是人生迷糊朦胧的梦。而今的城市梦,则是人生过于清醒的梦。旧时那一条条小巷,一个个孩子般的脸,方形的水站,长煮苔色的和瓦松的屋你扬起来的车灰,破败均水泥桥,桥下乌乌的水,堤边倒着各式的垃圾,到处都蒙誉了一层被车扬起来的灰一般。隔着那一段长长的时光,再无法说清,无法记忆。如真正的梦似的,只有背景,而失去了我其时游动的感受。最清晰的人只有父亲,记忆中只有父亲的模样,父亲的形象,父亲的一举一动。都说父亲是我的一面镜子,我自感觉到父亲离我的隔距,离我的一种真切感觉,一种相印的感觉,一种异同的感觉。那种感觉正因为异同而深切。父亲那外在的受尽人世坎坷的生活,乃是我心灵痛苦的外化,如他所说的那些旧历史故事一般都宛如成了故事,虚构的故事,变得不真实,变得缥缈,变得没有根底。他那些曾经固执地要社会弄清楚的他本人的历史,那些旧事,那么沉重的作为生之累的旧故事旧历史,都再没有意义,再没有穷尽的必要,再没有疑惑的意义。在他生的最后的岁月里变成了一种城市梦的习惯。他去了,父亲终于去了,他解脱了人世之累。躺在那里,如同生着一般的神态,睡着一般的神态,完全不同往日那如皿梦一般习惯的烦恼的神态。而是带着安然的神态。我几乎如梦一般近近地看着他。一生无畏坎坷度人世,八十有余安然享天年。挂着的我的挽联,也如我的梦般的心境。我应该能理解作为八十有余老人的去,是一种解脱,而我又固执地感觉着,那一切的不可能,因为那可能只应在过去的许许多多的年月中,许许多多的时间中,而不是这般突然的发生。我知道我能理解,我能接受,终将会接受。父亲依然在我的梦中,如旧时的一个城市梦。父亲对母亲说,你睡到我这头来。你看着我,我就要死了,你不要不知道,我就死了。他一连说了好几次。母亲说,你睡吧,你不会死的。你睡吧呢。他就睡去了。永远地睡去了。那些话我有时怀疑只是我的梦的记忆,我是听不到的。见生不见死,父亲知道他的死,我将不在他的身边。我是一个天涯飘浮之人。我出生在家里,父亲说那是个晚上,一个城市的房间里,母亲生下了我。他叫了一碗面,一碗由担夜宵小贩送的面。见生不见死。他见我生,我便不见他死。我无法见他的死。我和他隔着一个城市隔着一个梦的境地。他在我的故城里化作了灰烟。再也没有他躯体的存在,他解脱了生死。而我依然隔着那座城市,如同往日一般生活在梦一般的日子里,有时感觉到,他的死也只是我的一种梦的记忆。他还似乎生着,还在那隔了一层的梦境中。把他安葬到那乡村山脚边的公墓里,许许多多的坟,一个个的坟丘,风吹过来,扬着墓顶上的纸片,拂着那些水沙的坟身。城市的梦完全地如在一个梦里。我站起身来,天似乎压得低低的,仿佛我的身上少穿了一点东西,失落了一层东西,又觉身如浮上云天空间,听到的是那风声,微微地吹过的风声,带着寒意的风声,又觉得那云气压得低低的,很低很低,从没有过的那种低。那种旧日的真切感又浮上心间。

    虽然还被称着青年,还奇怪地被这么称着,使我的城市梦的状态能够长久一点,魔幻般地延伸着时间的概念。我的内心有一种苍老之感,百岁般苍老之感。而模糊了年龄,模糊了时间,模糊了生与死。使生命的流逝,都变淡漠了,感觉上模糊了。我只有时候能弄清,那些仿佛我在梦里意识到的东西。我意识到我已到了不惑之年,梦幻似的东西应该是离我而远去了。早就应离我远去了。我的内心中有深一层的曾经沧海的味道。面对着周围有的人,面对那种精心的表现,面对那种为贬低别人而说的假模假式的话,面对那种为猎取荣推而显着清高的形态,面对那些讨好的,虚浮的,看来说你好,骨子里损你坏的,看来天真的,实际世故的,表面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看来无意识的,实际韬晦至深的,我都一眼便能看出那根子所系之处来。我能立刻就清楚那内在的把戏。沾沾自喜的虚浮之名,我觉着那都是过去孩子似的了,对我来说是永远地过去了。站在那高台上,站在那虚浮的荣耀上,站在光环之中,我觉得虚浮感进一步攫住我,如梦一般地总那么隔着一层,没有深切的获得感。我想到我是成功了,我的理智告诉我,我是成功者。从那文字上,从许许多多的黑色的铅字印着我的名字上,我意识到我是成功者。我有时细细地默默地看着那字好半天,直到那字有一层的陌生感,我不知那是不是真的能代表我。那就是我,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我真切的我,还是梦中的我?我想借此获得一点真实感,一点清醒感,一点醒着的非梦的感觉。我总觉得不可思议。放在过去那真切的农村生活的时候,我会无法相信这是梦,连梦中也不会有这般的成功感,连梦里也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我无法清楚别人的眼光中我是怎样的?我是一个成功者,还是一个命运已经赐予了,再无可得的苍老者?然而,那种获得的成功感离我很远,是隔着了那一层,恍若梦中的虚浮着的,一点也进不了心中去,而积淀着的却是那一种痛苦,柔柔的痛苦绵绵的痛苦,说不出说不清的痛苦,缥缥缈缈,恍恍惚惚,多少岁月的流,积压成一重重的黑白之色,那一层距离隔着我,我在一个个的文字中失落那清醒的意识,失落那深切的真实的感觉,失落那实在的知觉,只留下的是黑白的梦一般的痕迹。黑白的文字,梦幻一般的幻想都化于黑白之间,如在幻境的天地中,也带来迷境似的荣耀的感受,一个个地排列着一层层地叠迭着,一张张地积淀着。其中许许多多的时间,在变淡,变得毫无生气,变得毫无色彩,变得毫无意象。积淀出一个梦似的我来,非我来,一个无大欲望,无大感觉,无大意识,一个随流而去的,一个不由自主的梦人。只有某一点意识还在跳动,那是本我还是异我,我无法寻找到那梦之外的我,我无法知道到底什么是我真切的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流去,却习惯地流去,成为我父亲式的程序。我不知一切怎会滤得很淡很淡。我有时渴望我能大声地叫一下,大声吼一下,以便使自己或许能多一点意识,多一点深切的感受,多一点真实的知觉,或许能从梦态中醒过来。那些功名利禄中人,多少也有一点真切的知觉吧,倘若没有,那人生整个地如梦了’,莫非只有在那庸苦中,在低层的生存中,在为生而活的时候,才是非梦的,到底什么是非梦?农村的幸福就在那田埂上一坐,累乏之后的一坐。那种真切感,也只如梦般地意识着。流传千古的事业也只是在梦中,有多少不是虚浮的?只是一个虚名。一个名字印在那虚构的带着虚构的文字上,换了一名字,意义也是相同的。没有多大区别。在金钱观念重新泛滥的年代里,以乎从没有过的如此宣传拜金主义而理直气壮的。借着以前习惯用作宜传的方式来拜金,再不羞羞答答的,比那些早先斥之为腐败的社会还要赤裸裸地宣传,冠之以发展之必然。金钱对过去的我来说,已经是充盈的了,再所需求的乃是惯性,无法奢侈继而麻木的感觉。进入高楼中,进入那梦一般的高楼中,上悬彩灯,下铺红毯,壁上闪动着大理石光滑的亮色。四季如春,美女如云。夏感其凉,冬感其温,千元一宿,万元一餐。社会越来越远的贫富距离,是有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日长时久,已清楚地看到究竟是哪一部分人真正地先富起来了,变非法为合法变虚为实地富起来了。那些离我还远,如梦一般的奢侈生活,我走进去了,进一步看到浮在那里面的虚幻。对于我来说,我无法去用,无法去消受,那仿佛是习惯规定了的,也许是命运规定了的。我走进去又走出来,我带着一点被眩目的感受,回到我生活的居室里,那一切都如闪光一样,很难进入我的内心,很难持久地摇撼我的神魂。我已经生不出太大的欲望。我那欲望,使一切变得那样有知有感有力有劲的欲望,已在梦一般的生活中消逝了,我寻找不到它,我激励不起它,我唤不回它,我只有淡淡的如梦般的感受。那是城市梦在我身上的反应。城市梦对人经常是显着一种鲜亮的带有强烈诱惑式的形式,同样也是一个城市梦,而对我显出的却是淡然的,黑白的,对比不怎么强烈的,近乎灰灰的色彩。多少年前,以年轻为标志的生气勃勃的欲望在身上变得那么淡,已所存无儿了。我不知那是幸还是不幸,是进步还是退步。所剩的只有一种痛苦,一种烦恼,一种痛苦也变得恢淡,烦恼也变得淡淡的生活;一种繁琐的无聊的淡漠的梦一般的生活。

    一天一天重复着的旧梦,没有变化色彩的梦境。背景里,我看着孩子的笑容和哭容,那多少生有一点真切感。人生的延续,也已是被人说惯了的,说多了的,说泛滥了的。孩子一个不合常理的荒诞的做法,一句不合常理的荒诞的语言,显现出孺稚的真切,又给人进一步的人生浮梦般的虚感。似乎人生许许多多的实在已经转移到了孩儿的身上,在他那里浮现下去。孩子说:我不要小孩,我不想结婚,结婚的人胸前别着花一直站在那里真累。孩子说:我长大了,爸爸妈妈老了,就要死了,要葬到地底下去了。我知他说得对不对,我望着他,只有望着孩子的时候,我才有一种现实人生的意味。都说盼着孩子长大,我从来不盼孩子长大,我内心的愿望里,盼着他慢慢地长。他长大了,我就老了。一种梦将醒的时候,却又不愿醒来依然想习惯地生活下去的愿望。都说孩子应该孝顺父母,父母的多少辛劳,多少痛苦,多么地不易,其实那都是外在的,而内在里,我却生出一种感激来,从内在里生出那种对孩子的感激来,连同感激上苍的踢予。孩子对我来说,给予的是现实的感觉,是现实的幸福的意义,难以辛劳来相衡,来相称。古时求得老来有靠的孝顺已不具意义。那种人生延续的感受,带有一份卸去人生的重担的希冀。仿佛人生的重担总要靠一个人卸了去,才能真正地解脱出来,而那个人又必须是自己的孩子。意识到靠孩子延续那梦境的一点,不免对孩子生有一种不忍,感到是捉弄了他的不忍。生有一种歉疚,让他无意识地接受了一种负担的歉疚。不忍的歉疚,难言的感伤,无可诉说的悲凉。那梦可以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了。他长大会意识到这梦境么,要有梦境感么?是会生着感激之心,还是生着埋怨之意呢?无论他是感激还是埋怨,对于我,都是一种黯然伤神的,无可摆脱的负疚感。

    一个雨天里,天色暗暗朦朦。小车把我带回到那片旧日的乡村的土地。车轮下溅着泥浆般的水。从车上下来,我看到是带着一点旧日梦境般依稀可辨的路径,我看到四周是滋立的同一格式的水泥楼房,比城市梦中更规范的建筑,更挤更密集的建筑。那些久违了的人影在那变陌生的天地中,带着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模样,仿佛在游动着。我不知我是进入了新的天地,还究竟是回复到旧日的天地。我似乎把城市的梦带进了那旧的真切感受过的天地中,使那一切也成了城市梦的一个背景。我只是凭意识知道那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曾真切地生活过的地方,那意识短促朦胧,和梦境的感受没有什么两样了。

    我想,这梦境将伴着我,一直到大清醒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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