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是根据他的中篇小说《面对面》改写的。故事人物不多,情节也不复杂,作家通过尖锐的矛盾冲突来表现主人公的性格,人物内心冲突写得细腻动人、真实可信。
黑山脚下有个小村庄,村里有一对新婚小夫妻。男的叫伊斯马依尔,是个皮肤黝黑,像仙鹤一样精神抖擞的小伙子;女的名赛义黛,是位漂亮、羞怯、善良的牧羊女。小两口在蜜月里就一起下地,白天一边干活一边逗笑,等到太阳落山后,到灌溉渠里痛痛快快地洗好澡,然后一起躺在苜蓿地里,嗅着清香扑鼻的薄荷花,说着悄悄话儿,陶醉在甜蜜的遐想之中。
可是,这样甜甜蜜蜜的好日子刚刚开了个头,前线打起仗来,村子里的村民们开口闭口说着“德国鬼子”、“法西斯”这些从前听都没听说过的新词儿。
村子里有不少年轻小伙子,和伊斯马依尔最要好的要数拜达雷。过了不久,村里的小伙子们陆续应征入伍,伊斯马依尔和拜达雷也穿上了军装。临出发的这天,已经怀孕的赛义黛羞羞怯怯地赶来送行,可她羞得连和丈夫道别的话儿也没好意思说一句。拜达雷的妻子托托依也牵着三个小不点儿的孩子,眼泪巴巴地望着丈夫开往前线。
第二年,赛义黛生下一个儿子,她既要哺育儿子,又要照料病恹恹的婆婆,还要下地干活,这苦日子真够受的了。她盼着丈夫平安回来,盼着幸福甜蜜的日子重新降临。
这天晚上,夜空黑咕隆咚,穿山风像波涛似的呼啸着,赛义黛正搂着孩子打算睡觉,突然,她听到有人轻轻地叩了几下窗户。赛义黛顿时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仔细听,一会又传来轻轻的叩窗户声音。赛义黛心中一跳,赶紧放下孩子,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轻声问:“谁呀?”
外面传来低哑的声音:“是我……快开门!”赛义黛一听这声音,顿时惊呆了,慌忙向门口跑去。她手哆嗦着在黑暗中摸到门钩,用力拽开门,就一下子扑到门外那个男人的怀里,嘴里喃喃地喊道:“伊斯马依尔,伊斯马依尔……”
叩窗户的果然是伊斯马依尔,他一声不吭,喘着粗气,一步跨进门,一把将赛义黛紧紧搂住。
赛义黛做梦也没想到日思夜盼的幸福会突然降临,她激动得紧紧地搂住丈夫,生怕一松手,这巨大的幸福就会消失。她久久地狂吻着丈夫那冰冷的嘴唇,好一会才似乎从幸福中清醒过来,急急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复员了吗?”
伊斯马依尔从肩膀上拿下赛义黛的手,瓮声瓮气地说:“别嚷嚷,家里还有谁?”
“就我们,妈,还有你的儿子。”
伊斯马依尔没再说话,他走到院子里,朝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悄悄地走到板棚前面。不一会,他手里拿着一支枪,回到屋里,把枪塞到旮旯里的柴堆最底层。看着丈夫这个举动,赛义黛心里猛然一惊,忍不住脱口问:“你是逃跑回来的?”
伊斯马依尔听妻子问这话,身子不由颤抖了一下,沉默了一会,才发狠地咕哝道:“谁都珍惜生命,要我去吃枪子我可不干,我豁出去了,哪怕在家呆一天也是好的。再说,我一个人也打不赢敌人……”
在丈夫说这番话时,赛义黛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对丈夫开小差逃跑回来,她只感到心在阵阵发痛,刚才巨大的幸福感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伊斯马依尔见妻子呆呆地站着,赶紧安慰道:“你别怕,我早就想好了,明天我就躲到山里去,只要熬过冬天,山口就能通行了,到那时,我带你们一起去恰特喀尔投奔亲戚,人家那地方谁也不管谁,保险没问题的。”
事到如今,赛义黛还能说什么呢?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觉得丈夫的选择也许是对的,有他呆在身边,自己就有了依靠,再也不会寂寞。她轻轻叹了口气,算是答应了丈夫的决定。
从此,伊斯马依尔便躲在山洞里,赛义黛借口上山打柴,每天拖着沉重的步子,翻过一道道陡坡,穿过蒿草丛生的荒原,艰难地走在难以辨认的羊肠小道上,把饭菜和温暖送到丈夫身边。到了没有月亮的晚上,伊斯马依尔就偷偷地跑回家来,他们挡上窗户,闩好门,为了防备万一,赛义黛还在床下挖了一个坑,上面铺了一张草席和毯子。每当这个时候,多病的婆婆就睁着一双红肿的泪眼,怜惜而又惶恐地看着他们,不住地唉声叹气。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长期躲在山洞里的伊斯马依尔开始变得苍老,脸变成了土灰色,浮肿的脸上胡子拉碴,活像一匹吓破了胆的马。而赛义黛虽然很苦,但她却觉得很快活,对她来说,这短暂的幸福,已经是十分满足的了。
很快,多雾阴沉的冬天来了。这天一早,赛义黛一推开门,就见山上山下一片白雪茫茫,刺得睁不开眼睛。她马上想到山里挨冻的丈夫,心里一阵酸痛,她决定吃过早饭,把家里唯一的一块大毡子送上山去。
这时远处有人喊道:“赛义黛,你这么早就出来了?”
赛义黛浑身不由打了个哆嗦,抬头一看,是隔壁邻居托托依正提着两桶水迎面走来,便忍住心慌,轻轻地“嗯”了声。
托托依人很瘦小,双颊下陷,嘴角堆满皱纹,她见了赛义黛,便关心地问:“你一夜没睡?瞧你的眼睛都陷下去了。”
“不、不,我有点头疼,嗯,昨晚我、我没睡好,孩子老是哭。”
“唉……”托托依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赛义黛,咱们女人命真苦,到现在还没有他的信,我的心都要碎了……”
听托托依这么说,赛义黛眼中滚出了泪珠,她知道,从秋天起,邮递员就不再光顾他们两户人家了。托托依那三个光着脚的孩子天天依着门等着爸爸的来信,有时候还不顾一切地抓住邮递员的邮包,“呼哧呼哧”地使劲抽动着鼻子,不相信地瞟着邮包,可总是失望而归。如今,伊斯马依尔逃回来了,拜达雷音讯杳无,赛义黛觉得很内疚,忍不住安慰道:“哎,托托依,你别发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时,村边传来一阵马蹄声,赛义黛顿时警觉起来,这些日子,稍有风吹草动,她就提心吊胆,心里直打鼓,唯恐人家发现自己的秘密。不一会,马蹄声渐近,从马上跳下一位少了一条胳膊的小伙子,他叫梅尔,是从前线回来的,他走过来说:“赛义黛,区里来了内务部的人,要你马上去一下。”
赛义黛脸上立刻变得苍白,人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心“怦怦”狂跳起来。她自己也不记得是怎样来到村苏维埃的。到了村办公室门口,她两手哆嗦着推开门,见里面坐着一个穿军大衣的人,腰间挎着手枪套。赛义黛立刻觉得天旋地转,心里说:他们要抓伊斯马依尔了,我绝不能交出去!这么一想,她顿时感到浑身有了力量,竟能稳稳地站在桌子前。
内务部的特派员对赛义黛说,她的丈夫从军用卡车上开了小差,并带走了步枪和子弹。他严肃地问:“他现在躲在哪里?”
赛义黛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不用瞒我了,我们反正能找到他的。你如果真的为他好,那就应该叫他出来,这样就可以从宽处理……”
“不知道,你不要再问了。”不管特派员怎么开导,赛义黛是铁了心肠。
讯问结束,赛义黛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家走去,没走多远,那个叫梅尔的小伙子赶了上来,问:“赛义黛,你说了?”
赛义黛头也不回地说:“我有什么可说的?”
梅尔气得扬起了眉毛,责备道:“你的良心呢?当逃兵是我们大家的耻辱,你明白吗?快把伊斯马依尔交出来,让他到大家都在的地方去打仗吧。”
赛义黛脸色铁青,双手握得紧紧的,她感到梅尔说的每句话都像要从她手中夺去她不愿放弃的东西。她感到再也坚持不住了,眼看就要和盘托出一切了,就在这当口,她突然发疯似的叫喊起来:“你别拿良心来刺我!谁都珍惜生命,是人都会保护自己,伊斯马依尔和你有什么仇?难道你想让别人回来都跟你一样缺胳膊少腿?”
梅尔被她这么一喊叫,一时间倒愣住了,但他的脸被痛苦和愤怒扭曲得怕人,眼里喷火,嘴唇咬出了血,终于他举起鞭子朝赛义黛抽去。
赛义黛像中了魔一样,既不喊叫,也不躲避,任凭梅尔抽打,仿佛抽打得越重,她才感到好受似的。梅尔抽打了一阵,慢慢冷静下来,他用力将鞭子扔到房顶上,气哼哼地走了。
自从赛义黛和梅尔发生冲突后,伊斯马依尔就不再回家了。过了没几天,村里又传来一个噩耗,托托依的丈夫拜达雷阵亡了。
拜达雷阵亡通知书是梅尔拿回来的,他没告诉托托依,而是请村民们来商量怎么办,向长辈们讨主意。长辈们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等到秋后打下粮食,全村人开个隆重的追悼会。现在谁也不准把这不幸的事泄露给托托依。
赛义黛也参加了讨论,她心中既感到悲哀,更感到内疚,羞愧得抬不起头来。第二天她上山见到伊斯马依尔,就带着崇敬的口吻说:“拜达雷真勇敢,他第一个扑向布雷区,用身体打开通道……”
不料伊斯马依尔听到好朋友牺牲的事,竟无动于衷,只顾自己大口大口喝着粥,喝完了还贪婪地舔舔嘴唇说:“还有粥吗?”
赛义黛见丈夫对拜达雷的牺牲竟一点儿哀伤表示也没有,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第一次轻轻埋怨了一声:“拜达雷是你的好朋友,他牺牲了,你真的无动于衷?”
伊斯马依尔的脸色阴沉沉的,长时期躲在山洞里,他变了,如今除了他自己,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他听到赛义黛的埋怨,竟瞪起眼睛,愤愤地说:“别人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要弄到吃的,早日逃到外地去……”
听他说出这话,赛义黛顿时浑身冷得战栗起来。她惊愕极了,真害怕丈夫在这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再躲下去会失去理智,她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冷的冬天,盼到了春天来临,这时,大地在冒热气,和煦的轻风吹来,雪开始融化了,这意味着山口即将可以通行了。赛义黛脸上出现了笑容。她想,不久她就能够和伊斯马依尔带着孩子和婆婆去投奔恰特喀尔亲戚家。到了那儿,丈夫去当农庄放牧员,自己给他当助手……赛义黛越想越高兴,几天来她经常到托托依家帮助料理家务,卖力地干着,她觉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赎清自己的罪过。
这天一早,赛义黛刚想去托托依家,猛地听到隔壁传来了托托依悲痛的哭声。赛义黛不由一愣:是谁走漏了拜达雷阵亡的消息?她赶紧扔掉水桶,直奔托托依家。
她走到隔壁,见有许多人围在那里,托托依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地拼命哭叫着:“你们看呀,锁被撬了,牛被牵走了。上帝呀!这让我们怎么活呀……”她那三个小不点的孩子,光着脚围着母亲,吓得不住声地哭喊:“妈妈,妈妈……”
赛义黛明白了,原来是小偷把托托依家唯一的一头母牛给偷走了。她心里不由得愤愤不平起来。要知道,这头即将下小犊的母牛可是这家孤儿寡母的生命支柱呀!村里人围在那里,个个脸色阴郁,沉默不语,可他们心里都在诅咒那个该死的小偷。小偷不仅偷走了可怜的托托依的母牛,而且竟敢对全村最神圣的人家下手!
这时,梅尔从人群中走出来,他默默地瞅了一眼冻得浑身发青的孩子,弯下腰,一只手抱起一个孩子,把他们紧紧地贴在胸前,眼里含着泪水,嘴里在自言自语:“我要把你们都领回去,管你们吃,把你们养大。”
不知是谁怒吼了一声:“走,大家分头去找,一定要把那小偷抓出来!”于是,村民们怒吼着,立刻分散行动。赛义黛也跟在人们的后面,翻山沟,钻荆棘,衣服给挂破了,身上还划出不少血口子,但始终没找到牛的影子。
黄昏时分,赛义黛才拖着双腿回家。她服侍婆婆睡下,又奶好孩子,已经很晚了,她累得来不及脱衣服,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到了下半夜。她被一阵轻轻的敲窗声惊醒。一听这声音,她就知道是伊斯马依尔。于是急急起来,过去开门,摸着黑把丈夫领进屋。她正打算点灯,忽然听到“啪”的一声,一个很沉的东西从伊斯马依尔手中掉下来。赛义黛心里一惊,忙蹲下身子,用手在地上摸索,摸到一包沉甸甸的东西,竟是一袋子肉。
“牛是你偷的?”赛义黛问这话时,只觉得脑袋发晕,仿佛有人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她真想不到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人。
“嚷什么?快点灯!”伊斯马依尔两眼在黑暗中闪了一下绿光。
赛义黛这次没有驯服地照办,她突然双膝跪着向伊斯马依尔爬过去:“你、你不能这样干,他们是孤儿寡母……”
“你啰唆什么?我还要你来教训吗?”伊斯马依尔一把抓住赛义黛的肩膀,凶狠地骂道,“在狼群里生活,就得做只狼。人人都为自己,我干吗要管人家死活?”
这时,院子里的公鸡啼了,伊斯马依尔不敢久呆,他走到窗前听了下外面动静,用命令的口吻说:“喂,把肉藏起来,夜里把它煮熟,过些天带着路上吃。”说完,开门走了。
天渐渐地亮了,赛义黛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时,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发出沉重的呻吟。赛义黛转过头,见是婆婆,不用说,夜里发生的事她都知道了。
赛义黛终于站起身,开始收拾行装。
婆婆突然小声问:“你回娘家?”
“嗯。”赛义黛点点头,她抱起儿子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她望望怀里的孩子,又望望多病的婆婆,猛地一转身,从地上提起那袋牛肉,扛上肩,毅然地出门而去。
这次,婆婆没再吱声,她没有挽留媳妇,也没有扑倒在媳妇脚下苦苦哀求,只是当赛义黛的身影消失后,她才找出一根绳子,颤巍巍地套上了自己的脖子……
大约两小时后,赛义黛抱着孩子出现在羊肠小道上,后面跟着梅尔和警卫队的士兵。当他们爬上一个野柳丛生的陡壁时,赛义黛脸色苍白,用手一指说:“就在那里!”
梅尔带着士兵慢慢地朝那个山洞包围过去,在离山洞不远处,他直起身子喊道:“伊斯马依尔,你快出来!”
“砰”一声枪响,梅尔身躯一软,像只大口袋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士兵们也开了火,伊斯马依尔急促地开枪回击,一时间谁也无法靠近山洞。
就在双方僵持时,赛义黛突然抱着儿子站了起来,径直朝山洞走去。
士兵们一见,急得大喊起来:“赛义黛,快回来,他会打死你的!”
赛义黛紧闭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坚毅而有力,此刻她感到身上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她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高高地昂起头朝洞口走去。
就在这时,伊斯马依尔从山洞里冲了出来,他穿着一件褴褛的军大衣,胡子拉碴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举起步枪,凶相毕露地朝妻子一步步逼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很快面对面地靠近了。伊斯马依尔再也认不出过去的赛义黛了,他突然感到妻子是那样高大无比,悲愤而威严,而自己却是那样的渺小。终于,伊斯马依尔打了一个趔趄,把枪扔在地上,举起了双手……
(张芜 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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